1937年6月，高孝貞攜兩個大兒子回湖北探望久別的母親，聞一多帶著三個小兒女留在北平。7月7日盧溝橋炮聲一響，把他們一家分隔兩地。高孝貞很著急，一封接一封的加急電報，催丈夫即刻帶孩子們回武漢。聞一多在北平也焦急萬分，平漢路已不通，只能輾轉(zhuǎn)走別的路線，兵荒馬亂，自己又帶著三個孩子，路途艱難，危險重重，令人擔憂。如果不走，一旦北平淪于日寇之手，后果不堪設(shè)想。在舉棋不定，心亂如麻的時候，他拿起筆來給妻子寫信，傾吐在危難時刻對妻子的思念和牽掛：“親愛的，我不怕死，只要我倆死在一起?！甭勔欢嘣诮Y(jié)婚前曾抱怨：“家庭是一把鐵鏈，捆著我的手，捆著我的腳，捆著我的喉嚨，還捆著我的腦筋；我不把他擺脫了，撞碎了，我將永遠沒有自由，永遠沒有生命！”令聞一多沒想到的是，捆住的不是他的手腳卻是他的心。他的心早已和妻子緊緊捆在了一起，婚姻已經(jīng)從開始的讓他感覺“永遠沒有生命”，變成了生死相隨的摯愛。信發(fā)出后不久，聞一多便毅然帶著三個孩子經(jīng)津浦路趕回武昌。

盧溝橋事變后，清華、北大、南開都遷至長沙，共同組成長沙臨時大學(xué)。臨大開學(xué)僅兩個多月，戰(zhàn)局急劇惡化，三校又奉命遠遷昆明，組成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聞一多應(yīng)清華大學(xué)校長梅貽琦之邀隨校南渡。聞一多利用寒假從長沙返回浠水老家安排有關(guān)事宜。途經(jīng)武昌時，老友顧毓琇來訪，邀請他參加正在組建的戰(zhàn)時教育問題研究委員會工作。聞一多認為這是做官，不符合自己的興趣，斷然謝絕了?；氐戒凰f起這件事，高孝貞非常生氣。她希望丈夫接受這項工作，可以在漢口留下來，和她一起照顧家庭。烽煙四起，戰(zhàn)火紛飛，誰不想一家人守在一起，可聞一多偏偏要舍近求遠隨西南聯(lián)大遷往云南。萬一日本鬼子打來，兵荒馬亂，她一個女人帶著五個孩子怎么辦？高孝貞反復(fù)懇求丈夫留下來，但聞一多橫下一條心，就是不答應(yīng)。高孝貞一向賢良淑德，凡事總為丈夫著想，這次是動了真氣，悶著頭流眼淚，飯也不吃，話也不說，甚至聞一多啟程回長沙那天夜里，都沒有起床與丈夫告別。聞一多走后，高孝貞一個月也沒有給他寫信，不僅自己不寫還不讓孩子們寫。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苦苦等待回信的聞一多慌了神，心中既有對妻子的無限思念和牽掛，又嗔怒妻子“何以此次狠心至此”。這一封信怨艾中包含著丈夫?qū)ζ拮拥膼壑信c情之深。在信的末尾，還賭氣道：“不然，你就當我已經(jīng)死了，以后也永遠不必寫信來。”

高孝貞接到丈夫“以死相逼”的信后，理解了丈夫的苦衷和難處，更理解他對自己和家庭的牽掛。連忙拿起筆來給丈夫回信，也讓孩子們一起給遠方的爸爸寫信。

連日奔波勞頓，剛到昆明的聞一多看到妻子和孩子的信，滿身疲憊頃刻便煙消云散?！暗酱耍心銈兊男潘姆庵?，三千余里之辛苦，得此犒賞，余愿足矣！”他握著妻子的信如獲至寶、欣喜若狂，過了許久才平靜下來，然后提筆給妻子回信。聞一多在信里像話家常一樣，對妻子訴說了自己在云南的情況，盼望早日和妻子團聚。經(jīng)過這次的波折，他們彼此更增添了理解和尊重。在與妻子分別的日子里，兩個人就是靠著一封一封的書信傳遞著對彼此的思念和牽掛。

大家在一起，我也心安

（一九三七年七月十五日）

貞：

如果你們未走，縱然危險，大家在一起，我也心安。現(xiàn)在時常想著你在掛念我們，我也不安了，我早已想起搬到乾面胡同一層，但安全得了多少，也是問題。今夫已找勛侄來，托打聽旅行手續(xù)。同時將應(yīng)用衣服，清理一下，放在箱里，作一準備?，F(xiàn)在只有津浦一路可通，聽說聯(lián)運可以從北平直到漢口（續(xù)訊此點不確），這倒也方便?！讲排睇愄靵碚f他也要回家，我已約他與我們同行，這來，路上有一幫忙的人，使我放心點。不然，我自己出門的本事本不大高明，再帶三個小孩，一個老媽，我?guī)缀鯚o此勇氣。好了，現(xiàn)在計劃是有了，要走，三天內(nèi)一定動身，再過四五天就可到家。不過，最好時局能好轉(zhuǎn)，你們能短期內(nèi)回北平。萬一時局三天之內(nèi)更惡化了，那就根本走不動。不過照目下情勢看來，多半不至如此。寫到此處，又有人來電話報告，消息確乎和緩了，為“家”設(shè)想，倒也罷，雖然為“國”設(shè)想，恐非幸事。來電所擬辦法，大司夫與趙媽都同意了。戚煥章與吳媽大起恐慌。我答應(yīng)他們：我走以后，在名義上仍舊算雇他們，并且多給一月工資，反正時局在一個月內(nèi)必見分曉，如果太平，一月內(nèi)我們必回來，否則發(fā)生大戰(zhàn)，大家和天倒，一切都談不到了。這樣他們二人也很滿意。這一星期內(nèi)，可真難為了我！在家里做老爺，又做太太，做父親，還要做母親。小弟閉口不言，只時來我身邊親親，大妹就毫不客氣，心直口快，小小妹到夜里就發(fā)脾氣，你知道她心里有事，只口不會說罷了！家里既然如此，再加上耳邊時來一陣炮聲，飛機聲，提醒你多少你不敢想的事，令你作文章沒有心思，看書也沒有心思，拔草也沒有心思，只好滿處找人打聽消息，結(jié)果你一嘴，我一嘴，好消息和壞消息抵消了，等于沒有打聽。夠了，我的牢騷發(fā)完了，只盼望平漢一通車，你們就上車，叫我好早些卸下作母親的責(zé)任。你不曉得男人作起母親來，比女人的心還要軟。寫到這里，立勛又來電話，消息與前面又相反了。這正證實我所謂消息與消息相抵的事實。于是又作走的打算了。碰巧孫作云來了。你知道他是東北人，如果事態(tài)擴大，他是無家可歸的。我忽然想到何不約他到我家來，我向他提出這意思，他頗為之心動。這一來路上又多一伴，我更可以放心了。立勛明天再來，他個人不愿走，明天再勸勸他。鑒恕二人因受訓(xùn)未完，恐不能馬上就走，我已囑立勛明天上西苑去打聽。萬一他們能早走，那就更好?？傊?，我十分知道局勢的嚴重，自然要相機行事，你放心好了！

多

七月十五燈下

（根據(jù)手書刊?。?/p>

我在想你，我親愛的妻

（一九三七年七月十六日、十七日）

親愛的妻：

這時他們都出去了，我一人在屋里，靜極了，靜極了，我在想你，我親愛的妻。我不曉得我是這樣無用的人，你一去了，我就如同落了魂一樣。我什么也不能做。前回我罵一個學(xué)生為戀愛問題讀書不努力，今天才知道我自己也一樣。這幾天憂國憂家，然而心里最不快的，是你不在我身邊。親愛的，我不怕死，只要我倆死在一起。我的心肝，我親愛的妹妹，你在那里？從此我再不放你離開我一天，我的肉，我的心肝！你一哥在想你，想得要死！

親愛的：午睡醒來，我又在想你。時局確乎要平靖下來，我現(xiàn)在一心一意盼望你回來，我的心這時安靜了好多。

十六日

妹，今天早晨起來拔了半天草，心里想到等你回來看著高興。荷花也放了苞，大概也要等你回來開。一切都是為你！

十七日早

小小妹病好否，甚念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三日）

貞：

我于當晚十一時半抵此。此間真正上課，恐還有兩星期。居處極不方便，而茶水尤然。小小妹病好否，甚念。明日因當往清華新校址，須起早，故今夜須早睡。此處詳情，俟明晚歸來再寫信詳談。囑鶴雕用心讀書，小弟大妹放乖些。小小妹病情如何，如須再延醫(yī)，務(wù)必再延。一切轉(zhuǎn)托訓(xùn)侄代勞照料，蓋彼于情形較熟也。九月份薪金可發(fā)七成，前校方寄去一百五十元收到否？盼覆

多

廿三夜分

這里并不像你們想得那樣享福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六日）

貞：

出門快一星期了，尚未接家信，這是什么道理？若不是小小妹病使我擔心，有沒有信倒無關(guān)系。明信片上我已經(jīng)寫好了住址，只要填上幾句話就行了。何以忙到這樣？鶴雕兩人就忘記我了嗎？到這里來，并不像你們想的那樣享福。早上起來，一毛錢一頓的早飯，是幾碗冷稀飯，午飯晚飯都是兩毛一頓，名曰兩菜一湯，實只水煮鹽拌的冰冰冷的白菜蘿卜之類，其中加幾片肉就算一個葷。加上這樣一日三餐是在大食堂里吃的，所以開飯時間一過了，就沒有吃的。先來的人們自己組織了一個小廚房，吃得當然好點，但現(xiàn)在人數(shù)已滿，我來遲了，加入不了。至于茶水更不必提了。公共的地方預(yù)備了幾瓶開水，一壺粗茶，渴了就對一點灌一杯，但常常不是沒有開水就是沒有茶。自己未嘗不想買一個茶壺和熱水瓶，但買來了也沒有用，因為并沒有人給你送開水來。再過一星期（十一月三日）還到衡山上去。到那里情形或者好一點，因為那邊人數(shù)少些，一切當然容易弄得有秩序點。但是也難說。我述了這種情形并非訴苦，因為來到這里，飯量并未減少，并且這樣度著國難的日子于良心甚安。聽說南開大學(xué)校長張伯苓先生還自己洗手巾襪子，我也在照辦。講到襪子，那雙舊的，你為什么不給我補補再放進箱子里？我自己洗襪子是會的，補卻不會。鑒恕二人來否？歷史系上衡山否，現(xiàn)尚未定。上衡山的一部分，恐怕要十一月半后才能上課，學(xué)校的錢寄到否？寄北平的款退回否？小小妹病究竟如何，我日夜掛念。鶴雕能寫信，小弟大妹也能畫圖畫寫字，何不寄點來給我看看？

九月份薪金今日又領(lǐng)到九十七元四角五。

多

十月廿六日

小小妹可取名為“湘”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七日）

貞：

鑒恕二人已到，據(jù)他們所談，及帶來買藥賬單，知小小妹病不甚輕。現(xiàn)在不知如何？醫(yī)藥費不可過愛惜，當用時就用。千萬千萬！實在情形當隨時寫信告我，不可隱瞞。如有必要，我可回來一次。鶴兒的藥，醫(yī)生教吃多少就吃多少，也不要大意。好在這回發(fā)薪。比我們預(yù)算的多，你用錢不必過省，因為究竟身體要緊。小小妹未取名，可名叫“湘”，以紀念我這次離開，特別想念她。

多

十月廿七日

我現(xiàn)在哀求你速來一信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一日）

貞：

除由恕侄帶一信來外，我到此從未接到一信，這未免太殘忍了嗎？湘女病狀如何，我實在擔心。不是為省錢起見，我定已回來了一趟。我現(xiàn)在哀求你速來一信。請你可憐我的心并非鐵打的。這里今天已上課，但文學(xué)院同人要后天才搬到南岳，一星期后才上課，聽說山上很冷，皮袍請仍舊取出，上次信上忘記說。長沙住家并不很貴。我想開春你們還是到這里來吧。上次領(lǐng)到的薪水，后來才知道有五十元是十月份的。薪水本可以領(lǐng)到七成，合得實數(shù)二百八十元，但九、十兩月扣救國公債四十元，所以只能得二百四十元?，F(xiàn)在我手頭有二十余元，銀行存八十元。

來信寄湖南南岳市臨時大學(xué)。

多

十一月一日

我設(shè)法早些接你們來長沙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日）

貞：

早上寫好一明信片，還未發(fā)出，下午接到你和雕兒的信，還有小弟大妹的字畫，我很高興。鶴兒無信來，想必還未起床，現(xiàn)在究竟怎樣，盼詳詳細細告訴我，不要一味的只說痊愈。小妹呢？究竟好到什么程度，中間詳細經(jīng)過如何，也務(wù)必告訴我，請大舅寫一信來亦可。你們都不會寫信，真把我急死了。你看我?guī)状位匦攀侨绾螌懙?。家中一切的事，不管大小，或是你們心里想的事，都可以告訴我，愈詳細愈好。鶴兒不能起來，他心里想些什么，可以叫他說，由你或雕兒寫下來。你叫他們兄妹四人放乖些，不必常常想我。等我到南岳去后，看看情形，設(shè)法早些接你們來長沙。我最怕他們生病，別的都沒有大關(guān)系。前回說改吃機器水，不知已照辦否。他們這樣生病，水的關(guān)系當然很大。至于飲食也不必太省了。病后的當吃什么補品，就吃罷，不要惜錢。細叔前回所說的魚肝油精，可買來試試。補品中最好的莫過于此。明天上南岳，現(xiàn)在要清理東西。等到了那邊，再有信來。毛衣不必打，可做件絲棉短襖寄來。你自己也要保衛(wèi)身體。

仁弟謀得什么事，月薪若干？

多

十一月二日

你常常寫信來，我就快樂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八日）

貞：

本應(yīng)到這里就寫信給你，現(xiàn)在過了好幾天才動筆，根本原因還是懶，請你原諒。原來希望到南岳來，飲食可以好點，誰知道比長沙還不如。還是一天喝不到一次真正的開茶。至于飯菜，真是出生以來沒有嘗過的，飯里滿是沙，肉是臭的，蔬菜大半是奇奇怪怪的樹根草葉一類的東西。一桌八個人共吃四個荷包蛋，而且不是每天都有的。記得在家時，你常說我到長沙吃好的，你不知道比起我來，你們在家里的人是天天過年！不過還有一線希望?，F(xiàn)在是包飯，將來打算換個廚子，由我們自己管賬，或者要好點。今天和孫國華（清華同事，住北院）上街，共吃了廿個餃子，一盤炒雞蛋，一碗豆腐湯，總算開了葷。至于住的地方，是在衡山上的一所洋房子，但這房子是外國人夏天避暑住的，冬天則從無人住過。前晚起風(fēng)，我通夜未睡著。有的房間，窗子吹掉了，陽臺上的欄桿吹歪了。湖南一年四季下雨（所以湖南出雨傘），而這山上的雨尤多。我們到這里快一個星期了，今天才看見太陽?？傊?，我們這里并不享福。我吃苦是不怕的，只要你們在家里都平安，并且你常常寫信來，我就快樂。據(jù)說這里冬天很冷，皮袍非要不可，請你仍然把當取出，早些做成，和絲棉短襖一并寄來。鶴兒小妹身體恢復(fù)否？念念。

多

十一月八日

薪水一俟發(fā)下，定即寄歸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六日）

貞：

兩次信均已收到。十月份經(jīng)費據(jù)說已來，但薪水尚未發(fā)下。一俟發(fā)下，定即寄歸。我手中亦只有十余元。在長沙大陸銀行存了五十元，不擬挪用，并且這里離長沙太遠，也無法取出。細叔錢，如薪水不拖欠，每月定至少還二十元，請你轉(zhuǎn)告他。如果能多還點，我也想早些還清，大司夫處所存箱內(nèi)有何急需之物，如有，可匯款去，令他寄歸。如無急用之物，可暫不寄。金城銀行所存五十元，想未取出。最好不要動用，以備萬一。鶴湘二人病愈，我甚快樂，但雕功課不及格，則又令我憂愁。你務(wù)必時時勸誡他要用心些。你腳痛，想系過于勞苦。但多穿點衣服，想必有好處，因為熱天未痛而冷天痛，必與受涼有關(guān)系。我年假當然要回來。我這里一切都好，飲食近也改良了。自公超來，天天也有熱茶喝，因他有一個洋油爐子。名女耳痛好否？勸雕用心，朋名放乖些，鶴多曬太陽。

多

十一月十六日

我們后天（十八）開始上課。

你腳痛現(xiàn)在好了沒有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貞：

絲棉襖已收到，但送來時，包袱上破一窟窿，衣服也破一塊，不知是老鼠嚙的，還是被什么東西戳破的。叫人打一補綻，化了我五分錢。上星期寄來的十塊錢，想已收到。這里薪水還未領(lǐng)到。據(jù)說本月底金城銀行要來設(shè)辦事處。本來即令薪水領(lǐng)到，沒有銀行，還是無法兌現(xiàn)的。你腳痛現(xiàn)在好了沒有？孩子們都好否？你前次來信提到為大舅謀事，這事本來常常在我心上，到長沙后我也留心過，但現(xiàn)在尚無機會。為目前計，孝仁既已有事，又減輕一份擔負，他們月費不夠，你可以斟酌增加一點。只要清華薪水能繼續(xù)發(fā)七成，就仍然給他們二十元，亦無不可。校中有一星期的寒假，將來我定再請假一星期，回來看你們。

多

二十七日

剛把信封好，你廿一日的快信送到了。絲棉襖很暖，皮衣我想可以不要。萬一太冷，穿大衣就行了。國民政府遷重慶，我就想到武昌不是很安全的地方，省寓或要遷回鄉(xiāng)去。如果他們都搬，你當然也搬。不過目下我想還不要緊，回鄉(xiāng)過年，或是一個辦法。我胃病有好久未發(fā)，這兩天又差一點，恐系坐得太夜的緣故。鶴兒上次一信寫得甚好，我給里的朋友看，都夸獎。稿子是否有人改過。叫他多寫信來?？煨盘F，以后可用平信或平快。

又及

知彼等念我，令我心酸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五日）

貞：

匯來百元，想已收到。不知目下已動身回鄉(xiāng)否？如船只方便總以早去為妙。頃又由金城匯來百元，交父親支配。所欠細叔之款，暫時可勿還。在此時候，只求大家能生存，不必算私帳也。汝此次所收到之百元，除開消外，尚余若干，望即告我?；剜l(xiāng)后，日用應(yīng)可減少，手中之錢，務(wù)當撙節(jié)為要。因以后學(xué)校移桂林，匯款更費時日，且亦未必隨時有款可匯也。本擬寒假回家行，現(xiàn)又往桂林移，將來能否案時回來，殊成問題。鶴兒來函云彼等如何念我，讀之令我心酸，惟此次之信又較前進步，不但詞能達意，且甚有曲折，又使我轉(zhuǎn)悲為喜也?；剜l(xiāng)后，務(wù)令鶴雕等嚴格做功課。雕兒玩心大，且脾氣乖張，但決非廢材，務(wù)當遇事勸導(dǎo)，不可怒罵。對朋兒名女，亦當如此。我不在家，教育兒女之責(zé)任便在你身上，千萬不可大意也。我們往桂林去，實已到安全地帶，汝輩更可放心。遷桂林日期現(xiàn)尚未定，屆時當另有信來。清華職員張健夫回武昌，托他帶回書箱一只，望帶回鄉(xiāng)下妥為保存，內(nèi)有金文甲骨文書各一部，均甚貴重，又有一部分手稿，更無價值可言也。大舅家門牌號數(shù)，望速告我，以便匯款。順問安好

多

十二月十五日早

我擬先回家一看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

貞：

前次告訴你們搬桂林的消息，使你和兒輩失望。今天再告訴你們一個搬近了的消息，你們應(yīng)該高興了。如果搬到長沙，再加上戰(zhàn)事不太緊急，我擬先回家一看，同人們請假的頗多，所以我這時請一二星期的假，實際上也無大關(guān)系。這次所開兩門功課，聽講的人數(shù)甚多，似乎是此間最大的班，我講得也很起勁，可惜大局不定，學(xué)生不能真正安心聽受耳。再報告你一件大事。紙煙尋常一天吃兩包，現(xiàn)在改為兩天吃一包?，F(xiàn)在做到這一步，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將來或者能完全戒斷，等將來再說罷。十八日與二十日兩信均已收到，我并不生氣。但我仍舊是那一句話“用錢要力求撙節(jié)”。我并非空說，我戒煙便是以身作則。即使你已經(jīng)撙節(jié)了，我再說一句“應(yīng)當撙節(jié)”，那也無妨。我說這話也沒有別的用意。你腳痛好些沒有？如果家中有人做棉鞋，可著手做一雙，以免我在市上花錢買。此間尚不冷，我目前仍穿單鞋。

多

勸趙媽安心，此刻回北平是不可能的，在這年頭先求保性命，次求不餓死，其他一切都顧不到，等仗打完，大家出頭了。

男人事業(yè)心重，你得原諒

（一九三八年一月下旬）

貞：

此次不就教育部事，恐又與你的意見……我們男人的事業(yè)心重，往往如此，你得原諒，你所需茶葉等物已托三哥購就帶回，大司夫錢已匯去。此刻甚忙，至長沙再詳細談。

多

家中一切，務(wù)照余所吩咐

（一九三八年一月三十日）

貞：

昨晚到此，始知同人已有數(shù)批出發(fā)了。我即須照相，以備護照之用。其他瑣事甚多，幸而未在家中過年，不然將來不及矣。學(xué)生將由公路步行入滇，教職員均取道香港、海防去。校中津貼六十余元，但有多人將此款捐助寒苦學(xué)生作津貼，此事系公超發(fā)起，我將來恐亦不得不捐出，如此則路費須自己擔負矣。又同人乘二等車者居多，因二等可包專車（每車二十四人），三等人數(shù)過多，不能包用。我因結(jié)伴關(guān)系，或亦將乘二等，如此則用費又須超出。校中派有專人在香港，海防招待旅行事務(wù)，香港派公超，海防派陳福田，陳已啟程，公超二月三日去。一月份薪水已發(fā)，日內(nèi)即去領(lǐng)取。三哥想已到家，信紙信封忘記買，可再托三哥買，隨后由人帶回。家中一切，務(wù)照余所吩咐，自明年元旦起，務(wù)當記賬。兒輩飲居寒暑，切勿大意。俟動身日期決定后，再有信來，順候

安好

多

一月三十日

千辛萬苦，只為你我和你我的兒女

（一九三八年二月十五日）

貞：

此次出門來，本不同平常，你們一切都時時在我掛念之中，因此盼望家信之切，自亦與平常不同。然而除三哥為立恕的事，來過兩封信外，離家將近一月，未接家中一字。這是什么緣故？出門以前，曾經(jīng)跟你說過許多話，你難道還沒有了解我的苦衷嗎？出這樣的遠門，誰情愿，尤其在這種時候？一個男人在外邊奔走，千辛萬苦，不外是名與利。名也許是我個人的事，但名是我已經(jīng)有了的，并且在家里反正有書可讀，所以在家里并不妨害我得名。這回出來唯一目的，當然為的是利。講到利，卻不是我個人的事，而是為你我，和你我的兒女。何況所謂利，也并不是什么分外的利，只是求將來得一溫飽，和兒女的教育費而已。這道理很簡單，如果你還不了解我，那也太不近人情了！這里清華北大南開三個學(xué)校的教職員，不下數(shù)百人，誰不拋開妻子跟著學(xué)校跑？連以前打算離校，或已經(jīng)離校了的，現(xiàn)在也回來一齊去了。你或者怪了我沒有就漢口的事，但是我一生不愿做官，也實在不是做官的人，你不應(yīng)勉強一個人做他不能做不愿做的事。我不知道這封信寫給你，有用沒有。如果你真是不能回心轉(zhuǎn)意，我又有什么辦法？兒女們又小，他們不懂，我有苦向誰訴去？那天動身的時候，他們都睡著了，我想如果不叫醒他們，說我走了，恐怕第二天他們起來，不看見我，心里失望，所以我把他們一個個叫醒，跟他說我走了，叫他再睡。但是叫到小弟，話沒有說完，喉嚨管硬了，說不出來，所以大妹我沒有叫，實在是不能叫。本來還想囑咐趙媽幾句，索性也不說了。我到母親那里去的時候，不記得說了些什么話，我難過極了。出了一生的門，現(xiàn)在更不是小孩子，然而一上轎子，我就哭了。母親這大年紀，披著衣裳坐在床邊，父親和駟弟半夜三更送我出大門，那時你不知道是在睡覺呢還是生氣?，F(xiàn)在這樣久了，自己沒有一封信來，也沒有叫鶴雕隨便畫幾個字來。我也常想到，四十歲的人，何以這樣心軟。但是出門的人盼望家信，你能說是過分嗎？到昆明須四十余日，那么這四十余日中是無法接到你的信的。如果你馬上就發(fā)信到昆明，那樣我一到昆明，就可以看到你的信。不然，你就當我已經(jīng)死了，以后也永遠不必寫信來。

多

二月十五日

一切并不像當初所想象的那樣苦

（一九三八年四月三十日）

貞：

四月二十八日抵昆明，看到你和鶴雕兩兒三月三日的信，你信上說以前還寫過三封信來，但我沒有接到。據(jù)說有的郵件已轉(zhuǎn)到蒙自去了，你那三封信或者到蒙自可以看到。我們自從二月二十日從長沙出發(fā)，四月二十八日到昆明，總共在途中六十八天，除沿途休息及因天氣阻滯外，實際步行了四十多天。全團師生及伙夫共三百余人，中途因病或職務(wù)關(guān)系退出團體，先行搭車到昆明者四十余人，我不在其中。教授五人中有二人中途退出，黃子堅因職務(wù)關(guān)系先到昆明，途中并時時坐車，袁希淵則因走不動，也坐了許多次的車，始終步行者只李繼侗曾昭掄和我三人而已。我們到了昆明后，自然人人驚訝并表示欽佩。楊今甫在長沙時曾對人說，“一多加入旅行團，應(yīng)該帶一具棺材走”，這次我到昆明，見到今甫，就對他說“假使這次我真帶了棺材，現(xiàn)在就可以送給你了”，于是彼此大笑一場。途中許多人因些小毛病常常找醫(yī)生，吃藥，我也一次沒有?，F(xiàn)在我可以很高興的告訴你，我的身體實在不壞，經(jīng)過了這次鍛煉以后，自然是更好了?，F(xiàn)在是滿面紅光，能吃能睡，走起路來，舉步如飛，更不必說了。途中苦雖苦，但并不象當初所想象的那樣苦。第一，沿途東西便宜，每人每天四毛錢的伙食，能吃得很好。打地鋪睡覺，走緊了之后也一樣睡著，臭蟲、革蚤、虱實在不少，但我不很怕。一天走六十里路不算么事，若過了六十里，有時八九十里，有時甚至多到百里，那就不免叫苦了，但是也居然走到了。至于沿途所看到的風(fēng)景之美麗、奇險，各種的花木鳥獸，各種樣式的房屋器具，和各種裝束的人，真是叫我從何說起！途中做日記的人甚多，我卻一個字還沒有寫。十幾年沒畫圖畫，這回卻又打動了興趣，畫了五十幾張寫生畫。打算將來做一篇序，敘述全程的印象，一起印出來作一紀念。畫集印出后，我一定先給你們寄回幾本。還有一件東西，不久你就會見到，那就是我旅行時的相片。你將來不要笑，因為我已經(jīng)長了一副極漂亮的胡須。這次臨大搬到昆明，搬出好幾個胡子，但大家都說只我與馮芝生的最美。

文法兩院五月三日開始上課，理工兩院或許在兩星期后，因為房屋尚未修理好。我在昆明頂多還有三天耽擱。從這里到蒙自，快車一日可到，但不能帶行李。我因有行李，須坐慢車，在途中一個地方名壁虱寨住一夜，次日始能達到。所以五日后可以再有信回。

旅行團到的第二天，正碰著清華二十七周年紀念，到會者將近千人，令人憂喜交集。據(jù)梅校長報告，清華經(jīng)費本能十足領(lǐng)到，只因北大南開只能領(lǐng)到六成，所以我們也不能不按六成開支（薪金按七成發(fā)給）。我們在路上兩個多月，到這里本應(yīng)領(lǐng)得二、三、四三個月薪金，共八百余元。但目下全校都只領(lǐng)到二月一個月的薪金。聽說三、四兩月不成問題，遲早是要補足的。

你這封信里未詳說家中種種情形，不知是否在那封信里已經(jīng)說過。我最掛念的是鶴雕二人讀書的情形，來信務(wù)須詳細說明。兩兒寫信都有進步，我很喜歡。鶴喜作詩，將來能象他父親，這更叫做父親的說不出的快樂，小弟大妹讀書如何？小小妹沒有病痛嗎？雕的耳朵好了否？這些我最關(guān)心的事，為何信上都不提？你自己的身體當然我也時時在念。路上做夢總是和你吵嘴，不知道這夢要做到何年何月為止！

昆明很象北京，令人起無限感慨。熊迪之去年到這里做云南大學(xué)校長，你是知道的。昨天碰見熊太太，她特別問起你。許多清華園里的人，見我便問大妹。鶴雕兩人應(yīng)記得毛應(yīng)斗先生，他這回是同我們步行來的。這人極好，我也極喜歡他。

今天報載我們又打了勝仗，收復(fù)了郯城。武漢擊落敵機廿一架，尤令人奮興。這樣下去，我們回北平的日子或許真不遠了。告訴趙媽不要著急，一切都耐煩些。她若寫信給大司夫，叫她提一筆說我問過他。

你目下經(jīng)濟情形如何？每月平均要開支多少，手中還剩多少？日子固然不會過得太好，但也不必太苦。我只要你們知道苦楚，但目下尚不必過于刻苦，以致影響到小兒們身體的發(fā)育。大舅在何處，他家情況如何，盼告我。

以后來信寄“云南蒙自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

多

四月卅日在昆明

你說每星期寫一信來，使我喜出望外

（一九三八年五月五日）

貞：

在昆明所發(fā)航空信想已收到。我們五月三日啟程來蒙自，當日在開遠往宿（前信說在壁虱寨，錯誤），次日至壁虱寨（地圖或稱碧色寨）換車，行半小時，即抵蒙自。到此，果有你們的信四封之多，三千余里之辛苦，得此犒賞，于愿足矣！你說以后每星期寫一信來，更使我喜出望外。希望你不失信。如果你每星期真有一封信來，我發(fā)誓也每星期回你一封。在先總以為蒙自地方甚大，到此大失所望。數(shù)十年前，蒙自本是云南省內(nèi)第一個繁榮的城市。但當法國人修滇越鐵路的時候，愚蠢的蒙自人不知為何誓死反對他通過。于是鐵路繞道由壁虱寨經(jīng)過，于是蒙自的商務(wù)都被開遠與昆明占去，而自己漸漸變?yōu)橐粋€死城了。到如今，這里沒有一家飯館，沒有澡堂，文具店里沒有糨糊與拍紙簿，廣貨店里沒有帳子。這都是我到此后急于需要的東西，而發(fā)現(xiàn)他都沒有。然而有些現(xiàn)象又非常奇怪。這里有的是大洋樓，例如法國海關(guān)，法國醫(yī)院，歌臚士洋行等等，都是關(guān)著門沒有人住的高樓大廈，現(xiàn)在都以每年三兩元的租金租給聯(lián)合大學(xué)作校舍了。自從蒙自覺悟當初反對鐵路通過之失策，于是中國自己筑了一條輕便鐵道，從壁虱寨經(jīng)過蒙自與個舊，以至石（屏），名曰壁個石鐵路（我們從壁虱寨換車來到蒙自，便是這條鐵路），但是蒙自覺悟太晚了，它的繁榮仍舊無法挽回。直到今天，三百多學(xué)生，幾十個教職員，因國難關(guān)系，逃到這里來講學(xué)，總算給蒙自一陣意外的熱鬧，可惜這局面是暫時的，而且對于蒙自的補益也有限?？傊?，蒙自地方很小，生活很簡單。因為有些東西本地人用不著，我們卻不能不用的，這些東西都是外來的，價錢特別貴，所以我們初到此需要一筆頗大的“開辦費”。但這些東西辦夠了，以后恐怕就有錢無處用了，歸根的講，我們住蒙自還是比住昆明省。

前天經(jīng)過開遠的時候，遇見殷先生全家新從海道來，往昆明去。殷太太當然問起你，殷益（？）蕃（？）和他們大妹望著我笑，雖然沒有說話，但我明白他們心里是在說“聞立鶴聞立雕呢”？余肇池先生現(xiàn)在就住在我隔壁，余太太和他們?nèi)易≡诶ッ?，大概不搬到蒙自來，反正蒙自到昆明，快車只一天路程。張蔭麟在昆明，他太太住在香港，暫時不來。汪一彪在昆明，太太快來了。此外一時想不起，就住在我隔壁房間的講，陳寅恪浦薛鳳沈乃正家眷都未來。但也有租好房子，打算接家眷的，如朱佩弦王化成等是也，問你安好。

多

五月五日

你們的行止務(wù)必隨時來信告我

（一九三八年五月七日）

貞：

上星期寫信給你和文鑒，叫你們和他一同到云南來，這信想已收到。昨天接你的信果然不出我料，家中有全家遷松滋之議。你當然應(yīng)該時時跟我通信，告訴我一切情形，以便取得聯(lián)絡(luò)。遷松滋我甚贊成，細叔主張早走，尤其是對的，人多，在松滋當然不便，到了那里，仍然要疏散。例如你們和細叔一房，可再往重慶，轉(zhuǎn)貴陽來云南，細叔的事現(xiàn)有九成希望，詳見另函。我所以贊成你們到松滋的緣故是，第一，粵漢路不好走，廣州炸得利害。第二，香港海防人地生疏，語言又不通，甚不方便。第三，在松滋可暫住下，候船往重慶，沿途可以休息，且有熟人可照顧。你們務(wù)必即速上省，或者已經(jīng)走了也未可知。好在我已將款子（三百元）寄往武昌，目下應(yīng)已寄到。姐姐、九姐有何計劃？姐姐以往松滋為宜，將來文鑒立珠仍當來滇，庶可一勞永逸。你們的行止務(wù)必隨時來信告我。

多

五月七日

學(xué)校八月放暑假，你們最好先在松滋暫住，一可休息，二可候到八月再行，如有必要，我可到貴陽來接，三則可免暑天旅行之苦，聞重慶奇熱，恐你身體不支也。

又及

只悔當初未能下決心帶你們出來

（一九三八年五月二十六日）

貞：

這幾天戰(zhàn)事消息不好，武漢不免受影響。鄉(xiāng)里情形如何，頗令人擔心，萬一有移動的必要，你們母子一窠實是家中之大累，想至此，只悔當初未能下決心帶你們出來。日來正為此事躊躇，同事們也都勸我接你們來，所苦者只有兩事不易解決，一、我自己不能分身，而家中又無人送你們；二、你們?nèi)珌?，盤費太大。今天接到文鑒來信，其意甚愿來滇復(fù)學(xué)，萬一決定來，你們可以同他一路走，我只須到香港或海防來接你們，既可省點路費，又不多費時間，豈不甚好。至于你們的路費，我計算起來，少則五百元，多則六百，數(shù)目實在可觀。然而為求安全起見，又有什么辦法呢。并且鶴雕在家不能入學(xué)校，長此下去，也不是辦法。在家固可學(xué)點中文，然而算術(shù)究竟是最要緊的。他們多耽擱一年光陰，就給我們多加一年的擔負，從遠處著想，這事實在非同小可。戰(zhàn)事非短時可以結(jié)束，學(xué)校在昆明已有較長久的打算，籌好了三十萬建新校舍，內(nèi)中并有教員住宅。本來俟校舍完成后（約一年半），我是想接你們來的，現(xiàn)在乘文鑒來滇之便，你們?nèi)裟茉鐏?，實在最好，因為路費早晚是要花的，而鶴雕的學(xué)業(yè)又可以少耽誤。好在我手頭還有四百五十元存款，再從朋友處通挪一點，可以湊足這筆路費。同時四月份薪金不久總可以發(fā)下，可作到后生活費之用。學(xué)校經(jīng)費情形并不算壞，已詳前函。你們來后，我與你們吃點苦，斷炊是不至于的?，F(xiàn)在同事們的家眷南來者日多一日（最近新到一批，有朱佩弦、孫曉夢、王化成，馮芝生、袁希淵諸太太），學(xué)校決不能讓這些人餓死在這里。再者昆明地方生活程度不高，蒙自尤可簡省。氣候之佳，自不待言。此間雇人不甚容易，所以趙媽同來頂好，許多太太想由北方帶用人來而不可得，趙媽能來，倒是我們的幸事。我想你們不必猶疑，只要得到文鑒同意，就可馬上準備。辦護照是一件麻頻事，應(yīng)早上省照像。請護照事，可請十哥在外交部托一熟人，或可稍快點。路費我立刻用航空信匯至武昌，款到即可買車（票）南下，恐時局變化，路又不通也。為節(jié)省計，我想我就到海防來接，我住天然旅店，你們到后可來電告我，其余途中應(yīng)注意諸事列下：

l.由漢口至廣州，帶食品，出發(fā)前打電至蒙自，如遇飛機起日期不遠，寄航空信亦可。坐三等，如天氣太熱，可買一、二張二等。

2.到廣州住白宮酒家，系陳夢家親戚所開，有介紹信，住一夜。

3.乘廣九車至九龍，如新新旅館（在九龍）或六國飯店（在香港）有接客者，即住新新或六國（內(nèi)中新新尤好），如無接客者，可暫住有接客之旅館，同時往新新或六國覓就房間（新新若無房間，客廳亦可?。┰傩邪嵬?。（九龍與香港對江，有輪渡）（住九龍較賤）

4.到香港中國旅行社買票，行李交社運送上船。太古船較多，船亦較大，但須行五日始到海防。法國郵船每十日一班，船小，然二日可達。暈船事不免，故法國船先到即乘法國船，如須等候太久，即坐太古船。因如此可省卻旅館費用也。

上船前，電海防天然旅店，告我坐何船、何日動身、計幾日可到。船可坐三等，大艙太苦，于小孩不宜。

5.不急需之衣服，盡量打包寄蒙自，以免途中累贅。

6.北平寄到之書，仍交郵局寄來。

7.粵漢車最好趕孝義走班時來。

頃忽想起去歲畢業(yè)學(xué)生張秉新君現(xiàn)在香港華僑中學(xué)教書，我現(xiàn)已寫就一信，你們到廣州后，可另附一信（說明何時到九龍）用最迅速方法寄去，請他來接。如他能來最好，如未來，則仍照上列第三項辦。張君如未來接，你們到香港后，仍可請文鑒前往一訪，關(guān)于買票上船等事，彼必能幫忙。（萬一時局不太緊張，稍遲俟秋涼再動身，于孩子們身體較宜，可斟酌行之）

以上盡能想到的都已寫過了，不能說不周密了，途中自然相當麻煩，但若拿出我步行三千里路的精神來，也就不算一回事了。決定后，盼速來一信，因為我這邊也有許多事要準備。

來信云手中尚有百元，我現(xiàn)在再寄三百元來，一共約四百元，到海防足夠了。萬一不夠，可暫向文鑒通挪，由海防至蒙自用費，我親身帶至海防。

多

五月二十六日

我一生未做虧心事，天會保佑你們

（一九三八年六月十三日）

貞：

這回是我錯了，沒有帶你們出來。我只有慚愧，太對不住你們。接到二哥的電及三哥的信，知道松滋不能去，粵漢路又決不能走?，F(xiàn)在擬幾條辦法，你可以看勢行事。

（一）訓(xùn)侄就學(xué)廣州，大概不能成事實，因那邊的人聽說也差不多逃空了。你可商量訓(xùn)侄，愿否由湘滇公路送你們來，我自己到貴陽來接。訓(xùn)到此后是否有資格在聯(lián)大借讀，如資格不成問題，其余一切我負責(zé)，至少在這里避亂帶補習(xí)功課，亦殊不惡，不知五哥能否放他來，他自己愿不愿意。

（二）大舅家里當然丟不下，好在他們不張風(fēng)聲，可否請他送到貴陽打轉(zhuǎn)，我到貴陽接，這樣耽擱他半個月或多則二十天，不知他愿否。

此上是急走的辦法，如情勢不甚緊急，則

（三）候一二星期，如果駟弟事成功，你們就隨他來，這樣，為節(jié)省計我只到昆明接。好在貴陽有同班老友聶君安陶可以照顧一切。

關(guān)于駟弟事，馬上無法決定（詳另函），并且不能不作萬一的打算。設(shè)若他的事不成，恐怕把目前機會錯過，將來更不好走，所以我甚希望第（一）（二）兩項之中能夠?qū)崿F(xiàn)其一。萬一三項都不能實現(xiàn)，那就這樣：

（一）家中有人住，你們也暫住在家中。

（二）家中無人，你們搬到路口暫住。

無論如何，暑假中我定親自回來接你們，什么危險也管不著。這邊也有朋友們的家眷還在戰(zhàn)區(qū)內(nèi)的，如安徽、江蘇、山東、河南都有，依然能匯款，能通信，也并無生命危險。所以萬一你們暫時走不動，也不要害怕，我一生未做虧心事，并且說起來還算得一個厚道人，天會保佑你們！

三哥信上說湘滇公路連護送人路費需五百元，現(xiàn)在我再匯三百元來，給你們湊成六百元。這錢你們能來就作路費，不能來就留下過日子。

如果決定早來，便當即速上省，勿再遲延，衣服多多打郵包寄來，包不要太大。

多

六月十三日夜

要多多寫來，免我掛念

（一九三八年六月二十二日）

貞：

上星期未得你的信，等到今天已經(jīng)星期三了，還不見信來，不知是什么道理。究竟如何決定，來或不來，我好準備房子。陳夢家住的房很寬綽，他愿分一半給我，但有一條件，他的嫂嫂現(xiàn)住香港，也有來意，如果來，就得讓給他嫂嫂住了。所以萬一他嫂嫂要來，我就得另找房子，這不是一件容易事，我須在來接你以前，把房子定好，一切都安排好，事情很多，我如何忙得過來，所以你非早點讓我知道不可。目下因黃河決口關(guān)系，武漢形勢應(yīng)稍松點，但鄂東想必仍然緊張。你若未到省，當早些來，若已到，倒不妨在省上住些時，如果等天氣稍涼來，也免路上吃苦。游先生信想尚未到，究竟決定誰送，想也不甚容易。今天公超來要家駟的履歷，我已開去，他的事仍然大有希望。如果時局能容許你們等到與他同來，豈不更好，或者你們就索興等一等，反正我來接，也頂好等功課完畢或快完畢的時候?？嗟氖悄阕约簺]有主張，而我又隔這樣遠，通訊即用航空也要不少的日子，總之我的意思是愿意你們來，但不希望你們即刻就來，一則因為另請人送花盤費，二則天氣熱恐路上生病，三則等到暑假我來接，免就誤功課。我的意見如此，你可與家中斟酌時局情形加以決定。但信總是要多多寫來，免我掛念。前后共匯回六百元，想已收到，如果是同駟弟來，他的盤費不夠，就給他一百元，他錢若夠了，就將這一百元給父親，我本來是想（匯）點錢給父親的。母親說到沙洋，已經(jīng)去否，其余家中的行動，也盼告訴我。我替換的褲褂快破了，如有功夫，就做兩套，否則帶材料來，這邊布匹太貴。你們自己的衣服也照上面的辦法。如果來得遲，我候再領(lǐng)得一月薪水，再寄點錢回來，盼速來信。

多

六月廿二日

心中不快，只因未見你的筆跡

（一九三八年六月二十七日）

貞：

盼了兩星期多，到今天才接到大舅一信，并只寥寥數(shù)語，殊令我失望。你答應(yīng)我每星期有一封信來。雖說忙于動身，也不應(yīng)連寫信的工夫都沒有。在你沒來到以前，信還是要寫的。天氣熱，怕你生病或孩子病了，不得你的信，我如何不著急呢？好了，到咸寧張府暫住，是一妙法。但報載武漢情形漸趨和緩，也許你們還是在省寓住些時較方便些。今日校中得到確實消息，軍事當局令聯(lián)大文法學(xué)院讓出校舍，因柳州航空學(xué)校需用此地，這來我們又要搬家。搬到什么地方，現(xiàn)尚未定，大概在昆明附近。昆明城內(nèi)決無地方，昆明南二十里有地方名宜良，當局去看過了，似乎房屋不夠。不知還有什么地方可去，總之蒙自是非離開不可的。在先我以為你們?nèi)魜淼迷?，蒙自還有地方可住，現(xiàn)在則非住昆明不可了。但昆明找房甚難，并且非我自己去不可?，F(xiàn)在學(xué)校已決定七月二十三日結(jié)束功課。我候功課結(jié)束，立即到昆明，至少一星期才能把房子找定。所以你們非等七月底來不可。只要武漢可住，不妨?xí)鹤⌒r，從容準備來的手續(xù)。武漢不能住，則往咸寧亦可。與駟弟同來，自不成問題。但大舅恐怕還要送到長沙打轉(zhuǎn)，因事多，恐駟弟忙不過來。后寄三百元收到否？前后共寄六百元，除前函囑你給一百元與駟弟或父親之外，其余五百元想在動身前還要用去一些。但事先總應(yīng)有一預(yù)算，請把這預(yù)算告訴我。能節(jié)省的就節(jié)省。昆明房租甚貴，置家具又要一筆大款。我手上現(xiàn)無存款，故頗著急。自然我日夜在盼望你來，我也愿你們來，與你一同吃苦，但手中若略有積蓄，能不吃苦豈不更好？快一個月了，沒有吃茶，只吃白開水，今天到夢家那里去，承他把吃得不要的茶葉送給我，回來在飯后泡了一碗，總算開了葷。本來應(yīng)該戒煙，但因煙不如茶好戒，所以先從茶戒起。你將來來了，如果要我戒煙，我想，為你的原故，煙也未嘗不能戒。前些時，為你們著急，過的不是日子，兩個星期沒有你的信，心里不免疑神疑鬼，今天大舅信來，稍稍放心了。但未看見你的筆跡，還是不痛快，你明白嗎？鶴雕為何也不寫信來？此問安好。

多

六月廿七日

由三哥寄來的書已到十二包，似乎還有，不知是否同時寄出，想不致遺失吧。勛侄由嘉定來函，報告情形甚詳，此兒漸漸懂事，文筆亦甚佳，殊令人欣慰。

無論如何，我決不再離開你一步

（一九三八年七月一日）

貞：

今天接到你六月二十四日的信，說三四日內(nèi)動身來省，現(xiàn)在想已來到。婆婆想已去沙洋，爹爹何時來省，細叔現(xiàn)在何處，來函盼告我。武漢局勢暫時似不要緊，近日敵機仿佛也不大到武漢來，你們暫時在武昌住下再說，萬一空襲來得厲害，就往咸寧去躲一躲，請大舅在武昌我家暫住，以便照料。舊衣服可先寄來，我需要的褲褂以及你們應(yīng)添的衣服，若來得及，無妨做起來，也由郵局寄來。上次信上說到學(xué)校遷移的事，究竟遷到什么地方，現(xiàn)在尚未決定，如果在昆明附近，我們還是住昆明。但我一時又不能到昆明去找房子，二十五日考大考，我大概要月底把卷子看完，才能離開蒙自。你們最好也在月底動身，汽車票聽說要早買，或者月半前后請大舅上長沙去一趟，把票先買回來，亦無不可。將來走時，仍請大舅送至長沙，到貴陽可找我的同班聶君照料，下次我再寄一封介紹信來。細叔的事大致無問題，上次信中已說過，細娘是否同來，關(guān)于他們的情形，來信請告訴我，以便好找房子?，F(xiàn)在計劃已經(jīng)大致決定，我想你心里可以高興點，只再等一個月，我們就可見面，這次你來了，以后我當然決不再離開你，無論如何，我決不再離開你一步，我想，你也是這樣想吧？叫孩子們放乖些，鶴雕讀書寫字不可間斷，前回信上說你又有些發(fā)心慌，現(xiàn)在好了沒有？

多

七月一日

前請三哥定《大公報》，如未定，請不要定了。

路上要謹慎

（一九三八年七月八日）

貞：

今日接到你到省后的信，得悉一切，聽說昆明飛機場有水，許久沒有飛機到，所以你這次的信走了十天。你說錢怕不夠，做衣服等等還要用錢，我也想到，現(xiàn)在寄錢回來，恐怕來不及，我想好一法，將錢寄到貴陽聶家去，你到貴陽，上他那里拿，我手中錢不多，先寄五十元想來也夠了。路上要謹慎，東西尤不可亂吃。今天發(fā)一電催細叔快來，想已收到。公超假中要回北平看家，駟弟須在公超動身以前來才好。報載武漢穩(wěn)固，甚喜，家中想皆安好。

多

七月八日

從今以后，只做你的奴仆

（一九三八年七月二十八日）

貞：

武漢轟炸兩次，心里著急，不知你們離開武漢否，接到你們初到長沙的電報才放心。后來見報長沙也被轟炸，又急了好幾天，直到前天二次電報來了，才知道全體動身，更是感天謝地?，F(xiàn)在只希望路上不致多耽擱，孩子們不生病。這些時一想到你們，就心驚肉跳，現(xiàn)在總算離開了危險地帶，我心里稍安一點。但一想到你們在路上受苦，我就心痛。想來想去，真對不住你，向來沒有同你出過遠門，這回又給我逃脫了，如何叫你不恨我？過去的事，無法挽救，從今以后，我一定要專心事奉你，做你的奴仆。只要你不氣我，我什么事都愿替你做，好不好？昆明的房子又貴又難找，我來了不滿一星期，幸虧陳夢家?guī)兔?，把房子找好了，現(xiàn)在只要慢慢布置，包你來了滿意，房東答應(yīng)借家具，所以錢也不會花得很多。照規(guī)矩算起來，今天可以到貴陽。如果在貴陽多休息幾天，這信你便可以收到。現(xiàn)在告訴你一件要緊的事，前幾天同事新從這條路來的說，天熱易得瘧疾，須先吃金雞納霜預(yù)防，每次吃三顆，隔一天吃一次，小兒減半。我前次在路上吃過十幾顆，確乎有效。路上情形，若來得及，請來一封信告訴我。我因房子內(nèi)部未布置好，不能來貴陽，很對不起你，求你原諒。但我實在想早早和你見面。由聶先生轉(zhuǎn)的款國幣百元，想已拿到。以后來電信寄“昆明聯(lián)合大學(xué)”就行了。祝你路上平安。

多

廿八日早

房子七間，在樓上，連電燈，月租六十元，押租二百元，房東借家具。這條件在昆明不算貴，押租已交，房租候搬入時再交，廚房在樓下。

地點買菜最方便，但離學(xué)校稍遠，好在我是能走路的，附近有小學(xué)。

房東是中醫(yī)，開著很大的藥鋪，其親戚徐君當教員，我認識，是游先生的好友。

1. 正確寫法應(yīng)為“靜”。
2. “給”字后宜加一個“這”字。
3. 正確應(yīng)為“按”字。
4. “家”字后宜補一個“就”字。
5. 應(yīng)為“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