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差
余華/文
我不是一個熱愛旅行的人,因此我在每一次長途跋涉前都不做準備,常常是在臨行的前夜放下手上的工作,收拾一些衣物,第二天稀里糊涂地出發(fā)了。以前我每一次去歐洲,感覺就像是下樓取報紙一樣,歐洲大陸在我這里沒有什么遙遠的感覺,而且十多年來我養(yǎng)成了生活沒有規(guī)律的習(xí)慣,歐洲與中國六個小時的時差對我沒有作用,因為以前去歐洲都是直飛,也就沒有什么旅途的疲累。這一次去美國就不一樣了,我坐聯(lián)航的班機,先到東京,再轉(zhuǎn)機去舊金山,然后還要轉(zhuǎn)機去華盛頓,整個旅途有二十多個小時,這一次我深深地感到了疲累,而且是疲憊不堪。
我在東京轉(zhuǎn)機的時候,差一點誤了飛機。我心里只想著美國的時差,忘記了東京和北京還有一個小時的時差,當(dāng)我找到登機口時,看到機票上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就在東京機場里閑逛起來,一個小時以后才慢慢地走回登機口,這時看到一位日本的聯(lián)航職員站在那里一遍遍叫著“圣——弗朗西斯科”,我才想起日本的時差,我是最后一個上飛機的。
九個小時的飛行之后,我來到了舊金山,為了防止轉(zhuǎn)機去華盛頓時再發(fā)生時差方面的錯誤,我在飛機上就將時差調(diào)整到了美國時間。當(dāng)時我想起很久以前讀過王安憶的文章,她說從中國飛到美國,美國會倒貼給中國一個小時。我在手表上讓美國倒貼了,指針往回撥了一個小時。在舊金山經(jīng)過了漫長的入境手續(xù)之后,又走了漫長的一段路程,順利地找到了聯(lián)航國內(nèi)航班的登機口,我的經(jīng)驗是將登機牌握在手中,沿途見到一個聯(lián)航的職員就向他們出示,他們就會給我明確的方向。
然后我坐在去華盛頓的飛機上,這時我感到疲累了,當(dāng)我看了一下機票上的時間后,一種痛苦在我心中升起,機票的時間顯示我還要坐八個多小時的飛機,而且我的身旁還坐著一個美國大胖子,我三分之一的座位屬于他了。我心想這一次的旅途真的要命;我心想這美國大得有些過分了,從西海岸飛到東海岸還要八個多小時,差不多是從北京飛到巴黎了;我心想就是從哈爾濱飛到三亞也不需要這么長的時間。我在飛機上焦躁不安,并且悲觀難受,有時候還怒氣沖沖。四個多小時過去后,飛機駕駛員用粗啞的英語通過廣播一遍遍說出了華盛頓的地名,隨后是空姐走過來要旅客搖起座椅靠背。我萬分驚喜,同時又疑慮重重,心想難道機票上的時間寫錯了?這時候飛機降落了,確實來到了華盛頓。
在去飯店的車里,我問了前來接我的朋友吳正康后,才知道華盛頓和舊金山有三個小時的時差。在美國生活了十多年的吳正康告訴我:美國內(nèi)陸就有四個時區(qū)。第二天我們在華盛頓游玩,到國會山后,我說要上一下廁所,結(jié)果,我看到廁所墻上鐘的時間和我的手表不一樣,我嚇了一跳,心想難道美國國會也有自己的時區(qū)?這一次是墻上的鐘出了問題。美國的時差讓我成為驚弓之鳥。
五天以后,我將十二張飛機票放進口袋,開始在美國國內(nèi)的旅行。此后每到一個城市,我都要問一下吳正康:“有沒有時差?”
一九九九年六月三十日
(發(fā)表于《明報月刊》一九九九年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