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野宴
我們家在海邊野林子里。它是一座由幾行密密的榆樹圍起的小院，院門是木柵欄做成的。屋子不大，石基泥墻，屋頂鋪了厚厚的苫草和海草。
茅屋四周是無邊的林子。往南走十幾里才會看到一些房屋，那是離我們最近的村子。
到我們這兒來的人很少。生人常常覺得一座茅屋孤零零地藏在林子里，有些怪；屋里只有我和外祖母兩個人，也有些怪。
其實(shí)這里一直就是這樣，在我出生前就是這樣了。媽媽在一個大果園里做臨時(shí)工，爸爸在很遠(yuǎn)的山里，所以平時(shí)只有我和外祖母了。媽媽隔一個星期回來一次，爸爸半年回來一次。我常常爬到高高的樹上望著山影，想看到父親。
來小院的人很少知道我們家的事，甚至不知道小院北邊不遠(yuǎn)的林子里還藏有一座小泥屋，那是我們原來的家。它更小，泥頂泥墻，只有兩間，已經(jīng)半塌了。
外祖母說那座小泥屋是很早以前的了，而現(xiàn)在的茅屋是我出生前才蓋的，就為了迎接一個新人的到來。
“‘新人’是誰？”我問。
外祖母笑了：“當(dāng)然是你！”
我沒事就去那個半塌的小泥屋里玩，因?yàn)樗且郧暗募?，里面裝了許多秘密，看也看不夠。其實(shí)屋里空空的，東間是光光的土炕，西間是一小堆爛木頭。小小的窗子早就破了，屋里積起了半尺厚的沙土，大概再過幾年，它就會將整個屋子填滿。西間屋頂已經(jīng)露天了，那兒常常有一只探頭探腦的鳥兒。
外祖母不讓我去那座破泥屋，擔(dān)心有一天會突然塌下來。可我一點(diǎn)都不害怕，我知道，它其實(shí)很牢固。
偶爾來我們家的有三種人：采藥人、獵人和打魚人。他們進(jìn)出林子時(shí)就到我們家歇歇腳，喝一碗水，抽一會兒煙。這些人有時(shí)會送我們一點(diǎn)東西：一條魚或一只野兔。
采藥人有一條大口袋，打獵人有一支長槍，打魚人有一桿魚叉。他們都會抽煙，會講有趣的故事，我最樂于和他們待在一起。
有個采藥人叫老廣，五十多歲，來的次數(shù)是最多的。他坐在桌前，除了喝外祖母端來的一碗水，還不時(shí)從口袋里摸出幾顆炒豆子吃。他給我?guī)琢＃钟灿窒?。不過我最愛聽他講故事。他有一次看看我，又揚(yáng)臉對外祖母說：
“大嬸子啊，我今天遇見一樁好事……”
外祖母并沒有停下手里的活兒，因?yàn)樗牭降母鞣N故事太多了，對什么都不再驚奇?？墒俏衣牭醚鄱疾徽Ｒ幌?。
老廣以前講林子里的奇遇，無非是碰到一只什么怪鳥、一只從未見過的四蹄動物，還有打扮奇特的人，再不就是吃到了什么野果、喝到了什么甘泉。這次他開口就是一聲長嘆，摸了一下肚子說：“我被撐壞了！直到這會兒……還有些醉呢！”
我這才注意到老廣的臉有點(diǎn)紅，而且真的散發(fā)出一股酒氣。不過他沒有醉，說出的話清清楚楚。以前我見過一個打魚的人醉了，走路搖搖晃晃，一開口前言不搭后語。
老廣這會兒講出的事情可真有點(diǎn)讓人不敢相信！原來是這樣的：他在林子里采了一天藥材，正走得困乏，轉(zhuǎn)過一片茂密的紫穗槐棵子，看到了幾棵大白楊樹。他想在樹下好好歇一會兒，因?yàn)檫@兒的白沙干干凈凈，四周都是花兒草兒，真讓人喜歡?？墒撬€沒有走到大樹跟前，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酒菜味兒。
“大嬸子，不瞞你說，我這鼻子忒尖，一仰臉就知道，要有一件怪事發(fā)生……”老廣抽著鼻子。
外祖母頭也沒抬，繼續(xù)忙著手里的活兒。
“瞧瞧！幾棵大白楊樹下有一個老大的樹墩，上面鋪了白楊葉兒，葉兒上擱了一個個大螺殼兒、木片、柳條小籃、樹皮，全盛上了最好的吃物，什么花紅果兒、煮花生、栗子核桃、炸魚和燒肉、冒白氣的大饅頭，還有一壺老酒……”
屋里靜下來。我一直盯著他，見他停下來，就不住聲地問：“啊，快說說是怎么回事？樹下發(fā)生了什么？”老廣鼓著嘴唇，故意待了一會兒才回答：
“原來是林子里的精靈要請客啊！什么精靈我不知道，不過我敢肯定是它們！這么深的林子，一二十里沒有一戶人家，誰會擺下這么大的酒宴？這分明是野物干的，它們或許是欠下了什么人情，這會兒要還，就這么著，擺上了一場大宴……”
外祖母抬頭看他一眼：“你就入席了？”
老廣搓搓鼻子：“這可莽撞不得，大嬸子！你知道我是個沉得住氣的人，這要耐住性子等一等再說。我知道主人肯定是出去邀客了，它回來如果見我偷吃了，還不知?dú)獬墒裁戳ǎ粫堖^我！我等啊等啊，離開一點(diǎn)兒，躲在栗樹下看著，肚子咕咕響，饞得流口水。就這么過去大半天，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本來盼著看一場大熱鬧，比如狐貍、野豬、猞猁，它們老老小小攙扶著過來赴宴，誰知咱白等了半天，一點(diǎn)影兒都沒有……”
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咽下了口水。
老廣掏出煙鍋抽起來，實(shí)在讓人著急。他抽了幾口煙，笑瞇瞇地說：“后來我才明白過來，這場大宴就是為我準(zhǔn)備的！”
外祖母抬起頭，嚴(yán)肅地看著他。
老廣磕打煙鍋：“我記起來了，有一年一只老兔子折了一條后腿，我可憐它，就嚼了一些接骨草為它敷了，又用馬蘭替它包扎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這是真的！我琢磨這只老兔子如今成了精，這是要報(bào)答我啊。那就別客氣了，飯菜也快涼了。我坐在大樹墩跟前，先向四周抱抱拳，然后就享用起來。哎呀，這酒太好了，第一回喝到這么好的酒。我喝了整整一壺……”
故事到這兒算是講完了，老廣要走了。他出門時(shí)將腳背在門檻上蹭了蹭，又重復(fù)一遍：“我喝了整整一壺?！?/p>
我怔著，還沒等醒過神來，采藥人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外祖母說：“老廣這個人啊，哪里都好，就是太能吹了！”
我沒有反駁。我一直在想剛才的故事，覺得老廣說的全是真的。他身上的酒氣，還有他講出的一個個場景，那都是編不出來的。再說他為什么要瞎說一些沒影的事？就為了饞我和外祖母？這不太可能。
就從那一天開始，我到林子里玩耍的時(shí)候會不知不覺地留意：大樹下的大木頭墩子，上面有沒有吃的東西。前前后后看到了好幾個大木頭墩子，可惜上面光光的，什么都沒有。
林子里的野物太多了，它們每天忙忙碌碌，究竟在干什么，我們怎么也想不明白。它們大概除了找吃的東西，再就是打打鬧鬧，做一些游戲。它們在林子里做了哪些怪事，人是不知道的。不過它們肯定要一家人待在一起吧，一旦長時(shí)間離開爸爸，也會想念的。不同的是，一只鳥兒不需要爬到高高的樹上遙望，因?yàn)樗谐岚?，很快就會飛到爸爸身邊。
外祖母不讓我去林子深處，說一個孩子不能走得太遠(yuǎn)，那里太危險(xiǎn)了。她講了幾個嚇人的故事，它們都發(fā)生在林子里。什么迷路、野物傷人、毒蜂、摘野果從高樹上跌落……按她說的，我只能在茅屋旁不大的范圍里活動，往北不得越過那幢廢棄的泥屋十步。她指了指泥屋北面那幾棵黑蒼蒼的大橡樹，那就是我活動的邊界。
不過，我如果做出一點(diǎn)讓外祖母高興的事情，就可以跑得稍遠(yuǎn)一些。比如在林子里采到蘑菇、拔到野蔥野蒜，回家就會得到她的表揚(yáng)，她也不問這些東西是從哪里搞到的。這樣我就能越走越遠(yuǎn)，一直往北，把那幾棵大橡樹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身后。
大橡樹北面是一些柳樹，我看到一只大鳥沉沉地壓在枝丫上，好像一直在看著我，并不害怕，直到離它十幾步遠(yuǎn)時(shí)，它才懶洋洋地飛走。不遠(yuǎn)處有什么在走動，蹄子踏動落葉的聲音非常清晰：一會兒停下，一會兒又走，最后唰唰奔跑起來，跑遠(yuǎn)了。一群鳥兒在半空打旋，從我的頭頂掠過。一只花喜鵲站在高高的響葉楊上對我喊：“咔咔咳呀，咔咔沙沙！”喊過之后，七八只喜鵲一齊飛到了這棵樹上，盯住我。
我想那只站在高處的花喜鵲一定在說：“快看快看，看他是誰！”我迎著它們好奇的目光說：“不認(rèn)識嗎？我就是南邊茅屋里的！”
它們一聲不吭，這樣安靜了一小會兒，就放聲大笑起來。它們的粗嗓門可真難聽：“咔咔哈哈，咔咔哈哈！”它們笑我的愚笨：逗你呢，誰會不認(rèn)識你呢？
我不太高興，不再搭理它們，折向另一個方向。一只黃鼬從泡花樹棵里跳出來，直直站著看我，提著前爪，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我和它對視，看呆了，驚得說不出話。這是我第一次這么近地看著黃鼬。這會兒正好有一團(tuán)陽光落在它的身上，一張小臉金燦燦的，啊，它那么俊。
一只野兔被驚擾了，跑起來仿佛一支利箭，翹起的尾巴像一朵大花，搖動幾下就不見了。老野雞在遠(yuǎn)處發(fā)出“克克啦、克克啦”的呼叫，可能正在炫耀什么寶物。
隨著往北，林子越來越密，高大的樹木中間是矮小的荊叢，還間雜著一些酸棗棵。彤紅的棗子閃著瓷亮，在綠葉中特別顯眼，好像對我說：“還不快摘一顆？”我摘了許多，又酸又甜。
直走得身上汗津津的，我才坐在一排楓樹下。這里是潔凈的白沙，除了一蓬荻草什么都沒有。七星瓢蟲在草稈上爬著，一直爬到梢頭，然后猶豫著再干點(diǎn)什么。面前的白沙上有幾個小酒杯似的沙窩，我知道這是一種叫“蟻獅”的沙蟲，沙窩就是它的家。我用小拇指甲一下下挑著沙子，嘴里咕噥：“天亮了，起床了，撅屁股，曬陽陽?！?/p>
蟻獅被我惹煩了，最后很不情愿地出來了。它真胖。輕輕按一下它圓鼓鼓的肚子，肉囊囊的，感覺好極了。它舉起兩只大鰲，那是用來捕螞蟻的。
旁邊響起“沙啦啦”的聲音。我放下蟻獅。幾只小鳥在枝頭躥跳，小頭顱光溜溜的，機(jī)靈地?cái)[來擺去，是柳鶯。它們嘴里發(fā)出細(xì)碎的響聲，就像有人不停地彈動指甲。不遠(yuǎn)處有一只四蹄動物走過，踩響了樹葉，它可能看到了我，立刻停下不動。
我循著響聲去看。啊，一只刺猬，有碗口那么大。它亮晶晶的眼睛瞟著我，一動不動。我走近它看著：好大的刺猬，周身潔凈，每一根毛刺都閃閃發(fā)亮，紫黑色的鼻頭濕漉漉的。我試著用一根樹條將它驅(qū)趕到白沙上，可它絕不移動，很快變成了一個大刺球。我推擁刺球讓它滾動，滾到白沙上。太陽曬著它，幾分鐘后它終于一點(diǎn)點(diǎn)展放身體，昂頭看著。我想和它說點(diǎn)什么，離它更近了，甚至看清它長了一溜金色的眼睫毛。
如果不是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我會和這只刺猬再玩一會兒。我想找來一點(diǎn)東西喂它，琢磨它會喜歡什么，正想著，一群灰喜鵲呼啦啦從遠(yuǎn)處飛來，緊接著又有幾只野鴿子撲到了身邊的楓樹上。
我轉(zhuǎn)過身，立刻看到一只大鷹出現(xiàn)在半空，像一個小風(fēng)箏。
我迎著它呼喊：“壞東西，離遠(yuǎn)點(diǎn)！不準(zhǔn)過來！”我伸出拳頭威嚇。它一點(diǎn)都不在乎，竟然迎著我緩緩地下降。我繼續(xù)呼喊。大鷹在離地十幾米遠(yuǎn)時(shí)，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升到了空中。它終于向另一個方向飛走了。
我那會兒記住了鷹的眼神：又尖又冷，像錐子一樣。
我身上的汗水流下來。轉(zhuǎn)身看楓樹上的鳥兒，它們在枝丫上跳躍，輕松了許多。我很高興，不過覺得有點(diǎn)餓了，于是又想到了采藥人老廣的故事：林子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桌酒宴……
真可惜，這種神奇的好事今天大概遇不到了。
往回走的時(shí)候，一路飽嘗了野棗和野葡萄，還在合歡樹旁發(fā)現(xiàn)了野草莓……回到茅屋時(shí)天已經(jīng)黑了，外祖母不想理我。她端著一笸籮干菜。這些干菜會放在泥碗里，摻上小干魚蒸熟，同時(shí)鍋里一定會有噴香的玉米餅。我追著外祖母說：
“我在林子里轉(zhuǎn)，你猜遇到了什么？”
“遇到了什么？”
我伸手比畫：“一桌酒席，真的，就擺在幾棵大楓樹下。好吃的東西可真多，還有一壺老酒……”
她看著我鼓鼓的肚子，臉上有了笑容。不過她才不會相信，說：“這種事不會讓你碰到?！?/p>
“為什么？”
“因?yàn)?，”外祖母放下手里的東西，撫摸著我的頭發(fā)說，“孩子，你為野物做了什么好事？它們?yōu)槭裁匆o你擺宴？”
我答不上來，臉有些發(fā)燙……是的，我心里明白，這樣的酒宴自己還不配享用。
好朋友
媽媽從園藝場回來，帶了一包干蘑菇、一疊彩色的紙，還有一個好朋友。蘑菇交給了外祖母，她接到手里時(shí)對在鼻子上嗅嗅，說：“是上好的松蘑?！辈噬募埡秃门笥讯冀唤o了我。媽媽拉住這個瘦瘦的男孩說：
“你們常在一起玩吧！成為好朋友！”
他從來到茅屋就一副木生生的樣子，看著屋里的一切，并不說話。媽媽話音剛落他就笑了，一只小手搭在我的手上。我離近時(shí)，發(fā)現(xiàn)他的臉很白，長了一層密密的絨毛，就像桃絨一樣。我也笑了。
他叫壯壯，其實(shí)一點(diǎn)都不壯。媽媽說他是東邊不遠(yuǎn)處一位看園老人的孫子，爸爸媽媽不在身邊，所以你們倆一起玩是最好不過的。
媽媽把彩色的紙鋪開，每張只有兩個巴掌那么大。
原來這是包蘋果用的：那個大果園的蘋果不同于別處，成熟后要每只包上一張彩色的紙，然后再放到盒子里。媽媽取來幾支蠟筆，教我們涂抹。她先示范，畫了一朵花，又畫了一只貓。
媽媽離開后，我和壯壯一直在畫這兩樣?xùn)|西。畫不像。我畫了一只刺猬，外祖母過來看了看，說：“差不多。”我還想畫黃鼬、鷹和兔子，結(jié)果一點(diǎn)都不像。我又畫了一棵草，有幾片葉子，外祖母說這個還不錯。
壯壯就在我們家過夜，我太高興了。晚飯后我們躺在西間的炕上，只說話不睡覺。外祖母過來加了被子，拍拍打打，催我們早睡，說有話留到白天講也不遲。“睡足了覺才能到林子里玩。”她把被角按了按，離開了。
壯壯很快打鼾，不一會兒又笑了。我說：“你肯定吃了很多桃子，臉上才長出這么多桃絨?！眽褖褯]有反駁，摸摸臉，眨著眼睛，大概在想其中的道理。
“你爺爺是護(hù)園人，他有槍嗎？”我想起了一個重要的事情。
“有，很大的一桿槍。”
我呼地一下坐起：“他打槍的時(shí)候你害怕吧？”
壯壯搖頭：“爺爺從來沒有打過槍。他只是背著它。我堂叔也有槍，他有時(shí)來看爺爺，去林子里打獵……有一回他打傷了一只狐貍，牽回來?！?/p>
我轉(zhuǎn)臉看著壯壯，覺得他講出了一件大事。
“真的，堂叔把受傷的狐貍拴在爺爺?shù)男≡豪?。我等它的傷養(yǎng)好，就把它放到了林子里。堂叔過了幾天回來找狐貍，罵人。我說是它自己夜里咬斷繩子跑掉了。他拿我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壯壯嘻嘻笑。
我暗暗欽佩起壯壯。他真了不起。我告訴他采藥人老廣的故事，以此為例，說他幫過狐貍，一定會得到它的報(bào)答?！罢f不定……你以后去林子里會遇到好事的，你救了它?！蔽铱隙ǖ卣f。
“爺爺知道叔叔會把狐貍賣到城里，也知道是我放了它，高興哩……狐貍會怎么報(bào)答？我可沒想過！”
就說到這兒，我們睡著了。
天亮了我們沒有去林子里，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我和壯壯要一起去小果園，去看那支很大的槍。與外祖母打過招呼后，我們沿著一條小路往東再往北，是媽媽去大果園要走的路。
這條小路彎彎曲曲，很長很長，要走半天，路過許多有意思的地方。我對這條小路熟極了，以前走了兩次，路旁的一切都被我牢牢地記住了。那是媽媽領(lǐng)我一起走的，我要跟她去那個大果園，是我再三央求的結(jié)果。
上路不久就看到了兩旁的野菊花，粉紅的、金色的，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再遠(yuǎn)一點(diǎn)是地丁草和臭薺，苘麻和木天蓼。不太高的檉柳和小黃楊中間長著粗大的麻櫟和銀白楊。啄木鳥敲著樹干，發(fā)出“篤篤”的響聲，人一走近它就躲到了大樹背后偷偷地瞅。一只長尾巴雄野雞胖胖的，聽到腳步聲猛一抬頭，然后一陣急跑，一連鉆過幾個低矮的荊棵，十分費(fèi)力地飛到了空中。
來到一條嘩嘩流淌的水渠前，剛踏上兩塊柳木搭起的小橋，一只青蛙從下面“唰”一聲躥起。一條很長的黑魚瞪著眼睛從草須里探頭，吐出一個大大的水泡。幾只大綠螞蚱從渠岸猛地彈到空中，發(fā)出一串“呷呷呷”的聲音。
過了小橋就是一片柞木、一片榔榆，它們中間的空地上長滿了密密的白毛花，風(fēng)一吹就像浪濤一樣涌來蕩去。我以前采了一大把白毛花問媽媽，她說：“問你姥姥去，她叫得出所有花草的名字！”媽媽說外祖母算得上半個植物學(xué)家，總讓我問她。外祖母說這種白毛花叫“荼花”，還說：“有個成語叫‘如火如荼’，說的就是它了?！?/p>
這個成語就是那一次被我記住的。
白毛花前邊是黑色的松林，它們遮天蔽日。人走在松林中的小路最好是大聲說話、咳嗽，或者唱歌。因?yàn)榱肿永锏囊恍﹦游锟偸窃诎抵懈?，它們會猛地竄出來嚇人一跳。人的大聲會讓它們明白：我們一點(diǎn)都不怕你們。
穿過松林再走一會兒，就到媽媽的那個大果園了?？蛇@一次我和壯壯剛過了小木橋就折向南：不遠(yuǎn)處就是那個小果園，那就是他和老爺爺住的地方。
離那兒還有一段路，就聽到了“汪汪”的叫聲。一條黃白相間的花斑狗跑出來，身子擰成了花兒過來迎接，先朝我輕輕吠一聲，然后在壯壯面前跳起來，伸出兩爪一下?lián)ё×怂?。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只狗。
小果園里有一間小屋，院子圍了竹籬笆。這個院子比我們家的小多了，院門是發(fā)黑的松木做成的。一個矮矮的老爺爺站在門口看著我們，歡天喜地的樣子。壯壯和狗一塊兒貼緊了老人，然后開始介紹我。
小果園里有各種果子，正是熟透的時(shí)候，實(shí)在饞人。我見了發(fā)紅發(fā)紫的果子就有點(diǎn)忍不住，心里急抓急撓的。我一直是這樣，這大概是一種病。好在老人很快摘下了一些梨和蘋果，還有一大捧紫葡萄。老天，這葡萄可真肥。
吃過果子，我開始尋找那桿大槍，心里一直牽掛著它。原來它就掛在屋內(nèi)的北墻上，黑乎乎的，槍筒比我的胳膊還長。老爺爺見我一直在看槍，就說：“這不過是個擺設(shè)，里面沒裝火藥?！?/p>
由槍說到了那個打獵的侄子，老人立刻不再吱聲，臉也拉長了。壯壯的嘴巴噘得很高。老人的大手拍拍孫子的肩膀：“我會管住那個臭小子?！?/p>
壯壯和花斑狗出門的一會兒，老人對我說：“我那侄子進(jìn)林子打獵，有時(shí)還要領(lǐng)來一大幫人。他們胡吃海喝的時(shí)候，壯壯偷偷把他的霰彈泡在水里，還往槍筒里撒過尿……”說著，他大笑起來。
我被調(diào)皮的壯壯驚呆了。我太喜歡這位新朋友了。
“你倆在一起玩也好，省了我的心。到了明后年你們就能做伴上學(xué)了。”老人說。
我討厭上學(xué)。我最掛念的還是那支被撒過尿的槍，問后來怎樣了？老人呵呵一笑：“后來那家伙扛著槍進(jìn)了林子，見到一只大白狍子，可就是打不響！那小子脾氣暴啊，急得大罵。后來他從槍口上聞到了尿騷氣，也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從林子里出來狠狠打了壯壯。他們倆就這樣結(jié)下了仇?！?/p>
“我也與他結(jié)下了仇?！蔽以谛睦镎f。
午飯和晚飯都棒極了！籬笆上垂掛的豆角、園子里的野菜和蘑菇、墻上掛的干魚和壇子里的蟹醬、金黃的玉米餅、剛出鍋的豆腐……這里的好東西真是太多了。我和壯壯的肚子撐得圓圓的，沒法睡覺，就在炕上一邊滾動一邊沒頭沒尾地講故事。壯壯的故事里總有各種野物，它們什么事都敢干，比如偷酒喝，半夜用毛爪胳肢看園子的人，還在窗外像人一樣地咳嗽。原來這些真真假假的事全是老爺爺講的，他大概比采藥人老廣知道的事情還多。
清晨我們起得很早。我和壯壯出了小果園就去林子里玩了。
我領(lǐng)著他，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那幾棵大白楊樹旁。我指著大樹下潔凈的白沙說：“野物會在這兒擺上一桌大席，這場酒宴可豐盛了，有肉有魚更有各種果子。它們像人一樣，也要過節(jié)，也要請一些好朋友來喝上一杯?！?/p>
壯壯看著大樹和白沙，咂著嘴。陽光把他臉上的細(xì)絨照得亮燦燦的。
我們整個上午都在林子里走，很想迷一會兒路：聽說人迷路了會格外著急，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可是走了很長時(shí)間，總也沒有迷路。野果真多，它們不是酸得讓人使勁皺眉，就是澀得拉不動舌頭。有一種花葉樹上結(jié)出的像毛球似的紅果，我們嘗了嘗，發(fā)覺又酸又甜，就一口氣吃了許多。
后來，我和壯壯一起返回茅屋。我把衣兜里的幾顆紅果交給外祖母，她看了看說：“這是構(gòu)樹果，也叫楮樹，它的果兒可不能吃多?！?/p>
壯壯在茅屋里玩了好久，回家了。他剛走我心里就有些空蕩蕩的。我認(rèn)為壯壯是自己的朋友，也適合做所有野物的朋友。那只被他救下的狍子，還有那只受傷的狐貍，說不定真的會為他擺上一場酒宴！誰知道呢，這事到底能不能發(fā)生，就讓我們等等看。
又過了一些天，我見不到朋友，一個人去林子里玩，多少有點(diǎn)煩。林子里的鳥兒盡情享用樹籽和果子，野物們毛色油亮，一看就知道它們在秋天里吃飽喝足，十分高興。不過采藥人老廣說的白楊樹下的大木墩、那種好事，好像不太可能發(fā)生。
幾天后，我又一次來到了那幾棵高大的白楊樹下。啊，一點(diǎn)都不錯，白沙，一個大樹墩！我驚得合不攏嘴：一切都像老廣說的一樣，只是樹墩上空空的。我端量了好一會兒，挪不動步子。
后來我好好忙活了一陣子：采來巴掌大的栗樹葉子、楓葉和光滑的樹皮，整齊地鋪在樹墩上，然后又四處采摘果子。野棗、紅球果、嫩沙參、野李子，剛開苞的小香蒲、甜茅根……把它們一束束一捧捧擺好，遠(yuǎn)遠(yuǎn)地看一眼心里就高興。
我輕手輕腳退開，然后飛一般跑起來。我一口氣跑出林子，跑到了那個小果園，在籬笆旁平靜了一會兒，開始大聲喊起了好朋友。
壯壯出來了。我說：“今天一起床就想起了你，這么好的天氣，咱們該到林子里采蘑菇吧，啊啊……”
花斑狗從果園里跑出來，一下抱住了我。
我躲閃著左右親吻的狗，推推拍拍時(shí)，壯壯已經(jīng)跑開了。一轉(zhuǎn)眼的工夫，他回屋取來一個柳條籃?；ò吖芬惨希蠣敔斪柚沽怂?/p>
我領(lǐng)著壯壯繞了一段路，仿佛毫不經(jīng)意地接近了那幾棵白楊樹。
可惜我們來晚了。在離大樹十幾步遠(yuǎn)的地方，我們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我們相互做個手勢，伏下身子，掩在一叢荊棵后面呆呆地看……
一大群喜鵲圍在那個擺滿了各種果子的大樹墩上，咔咔叫著大吃大嚼。一只最肥的家伙顯然是領(lǐng)頭的，它蹲在最中間，伸著翅膀，嘴里發(fā)出“咔咔，咔沙咔沙”！我一下就聽明白了，那是一副慷慨大方的樣子，它讓大家使勁吃：“咔咔，盡吃盡吃！”
一頓大餐正在進(jìn)行中，其他鳥兒也飛來了。好像周邊的樹叢中也漸漸有了響動，那是另一些動物……我手搭壯壯的肩膀，小聲說：“我們來晚了……”
壯壯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滿是疑惑。
我盯著那群喜鵲說：“肯定是你救下的什么野物為了答謝你，早就在這兒擺好了一大桌酒宴……真可惜，它等你不來，結(jié)果讓一群鳥兒給發(fā)現(xiàn)了。這可是你親眼見的！我們真的來晚了……”
壯壯驚得合不上嘴，一直看著那群大吃大喝的喜鵲，好像
遇到了讓自己最高興的一件事。
我也有些感動。
銀狐菲菲
每到深秋，外祖母就要動手做一件大事。這事對我們?nèi)叶己苤匾?。她要做一種誰都不知道的吃物，我已經(jīng)早就盼著這一天了。
從銀杏葉變黃的日子，外祖母就開始準(zhǔn)備了。她先是將豇豆和玉米、麥子、綠豆曬好，再從小院東邊的萱草花下剝出一大捧肉根，又從水灣里拔一些香蒲根。這種蒲根的模樣就像生姜，嚼一嚼很香，切成片，曬得焦干。將這些磨成粉，再用魚湯煮上半天，做成一粒粒比花生米小一點(diǎn)的面疙瘩。它們要在太陽和月亮下又曬又晾，直到變得像一顆顆小石子那樣硬。
干硬的面疙瘩放進(jìn)柳條笸籮，上面蒙一層紗布，端到鍋臺旁，然后就動手“炒沙”：細(xì)細(xì)的沙子是從樹下挖出來的，它們要在鐵鍋里炒得滾燙，直到散發(fā)出一股奇怪的香味。灶里燒的是松木枝，灶膛里還烤著幾條小扁魚和兩只地瓜。鍋里的沙子烤得臉上不停地冒汗時(shí)，外祖母就把笸籮里的面疙瘩嘩一下倒進(jìn)去，接著飛快地用鏟子攪動、撩起、放下，這樣不停地重復(fù)。
等到面疙瘩全都變得焦黃了，就要趕緊用一把細(xì)眼鐵笊籬從沙子里撈出，一絲都不能耽擱，飛快倒進(jìn)一旁的鐵篩子。要趁熱篩掉所有粘連的沙粒，只留下脆生生香噴噴的東西。
好不容易等它涼下來，趕緊抓一顆填到嘴里。啊，澀澀的，滿嘴都是又腥又香的味道。
外祖母叫它“香面豆”。
吃了“香面豆”，全身都是力氣。秋天過去就是冬天，天多冷！可它好像就是專門為了對付冬天的，再冷的冬天我們都不怕了。爸爸入冬前總要從南山返回一次，走時(shí)一定要裝滿一小口袋“香面豆”。
從此我出門時(shí)衣兜里就有了這些饞人的東西。無論是人還是動物，只要離得近一點(diǎn)就會嗅到它。風(fēng)會把它的氣味散到四周。我發(fā)現(xiàn)多嘴多舌的灰喜鵲不再說話，它們一動不動地蹲在樹梢，在咽口水。
我到林子里，有一次試著將“香面豆”放在一片樹葉上，然后離遠(yuǎn)一點(diǎn)看著。五分鐘不到，至少引來了四五種動物，它們是蟾蜍和螞蜥、倉鼠和刺猬。就連多疑的麻雀也飛來了，它們在稍遠(yuǎn)處看著。
最先搶到的是倉鼠。憨厚的刺猬吃到最晚，它的動作太笨拙了。我有些同情，就特意捧在手心里遞過去，它們再也不像平時(shí)那么害羞，毫無懼怕地伸長嘴巴，彤紅的小舌頭飛快地卷動起來。
刺猬吃東西的樣子和小豬差不多。
這一天我走在林子里，覺得自己成了一個最受歡迎的人。我知道旁邊十幾步或更遠(yuǎn)一點(diǎn)，正有一些或明或暗的追隨者。鳥和野貓?jiān)诿魈?，暗中是不愿露面的什么野物，比如獾和狐貍?/p>
這片林子太大了，簡直無邊無際，我走了許久，也不過是在邊緣打轉(zhuǎn)。如果迎著老野雞“克克沙”的召喚一直往前走，就會越走越深，最后再也轉(zhuǎn)不出來。
我聽過老廣他們講了許多林子深處的兇險(xiǎn)故事，哪怕這其中只有十分之一是真的，也可怕到了極點(diǎn)。這些故事全裝在心里，一般不會講出來的。
我知道自己明年或后年就要上學(xué)了。上學(xué)后，說不定我會對那些陌生人講幾個老林子里的故事。對不起，我要講幾個這樣的故事嚇嚇?biāo)麄?，看到他們瞪大一雙驚噓噓的眼睛，總是有趣的。
我不知不覺走了很遠(yuǎn)，有些累，就坐在一棵大野椿樹下。這種樹總是散出一股野生氣，有些嗆人。一只身上生了黑黃花紋的大蜘蛛從葉梗上滑下來，猛地垂在臉前，我嚇得跳起來。也就在這時(shí)，我看到樹旁的草叢中探出了一張灰白的小臉。
我和它臉對著臉看，一下怔住了。
它像小狗那么大，黑鼻頭，粉紅的小嘴，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它的鼻子在用力嗅著，一只前爪往前抬起一點(diǎn)，又害怕地收回。這是一只小銀狐。我輕輕叫了一聲，它立刻把頭縮回，不見了。
我將十幾?！跋忝娑埂狈旁谝黄按蝗~上，往前推了推，然后躲到一邊等它出來。
十幾分鐘過去了，小銀狐在草叢中發(fā)出“費(fèi)費(fèi)”聲，卻不露面。那是焦急的聲音。我學(xué)它的叫聲，卻喊出了一個好聽的名字：菲菲。它在我的呼喚里發(fā)出一串哼唧聲，肯定在猶豫、焦急。
又待了一會兒，草叢間再次閃出那張灰白色的小臉。這次它小心地往前走幾步，按住野椿葉子，飛快地吃掉了上面的東西，一下下抿著鼻頭，抬頭尋找那個擺放食物的人。
我從灌木后面出來，但不敢湊得太近，只把手伸向它，掌心里全是它渴望的美味。它看看我的臉，又低頭看看我的手，再次發(fā)出哼唧聲，兩爪踏動幾下，但這次沒有往前。
這樣僵持了許久，終于讓我失望了。我把吃的東西放在樹葉上，走開了。我有些傷心。
我頭也不回地走著，步子很慢，有點(diǎn)舍不得離開。這樣一直走了很遠(yuǎn)，走到一片稀疏的鉆天楊林子中，我的步子更慢了。一會兒，我聽到了身后有非常微小的聲音：沒錯，那是熟悉的四蹄動物膽怯的走動聲。因?yàn)樗ぴ跇淙~上，所以我聽得清清楚楚。
我緩緩地轉(zhuǎn)臉。啊，是小銀狐菲菲，它原來一直跟著我，這時(shí)在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和我同時(shí)停下來。
我發(fā)現(xiàn)陽光給小銀狐鑲了一道金邊，一張小臉閃著金色。我這會兒完全看清了，它比野貓大一點(diǎn)，尾巴粗沉，毛色新亮，通體沒有一絲灰氣。它那么好奇地看著我，偶爾歪一下頭，神色專注。我不由自主地伸手到衣兜里去掏：很可惜，只有十幾粒了。我仍然嘗試接近它，將美味放在掌心里。它咂咂嘴，往前走了幾步，最后還是停住了。
我只好將東西放到樹葉上，走開了。
我一連許多天都去林子里，希望再次看到那只叫菲菲的銀狐。沒有它的影子。我當(dāng)然不止一次找到了那棵大野椿樹，那里一切如舊，只是沒有那張可愛的小臉了。
我對外祖母說起了那天的經(jīng)歷，她仔細(xì)聽了，嘆口氣：“它們啊！”然后就不再說什么。她大概想起了以前的貓：我們家原來有一只漂亮的貓，后來在林子里和野物打架，受傷后就再也沒有回來?！柏?zhí)脧?qiáng)了，也是自尊的動物，到了最后的日子，就會離開人?！蓖庾婺覆林劬?。就因?yàn)殡y過，她再也沒有養(yǎng)過貓。
在外祖母眼里，小動物們?nèi)呛⒆印?/p>
夜里我偎到外祖母身邊，懇求說：“我們養(yǎng)一只貓吧。一條狗也行。我要摟著它們睡覺。”
“狗是不能睡在炕上的。貓還差不多?！彼氖执钸^來，撫摸我的頭發(fā)。她不再說話，也沒有答應(yīng)我的請求。
早晨我醒得很晚，夢里全是一些小動物的身影。醒前看到了窗戶上有一張灰白的小臉，我揉揉眼睛坐起，窗上什么都沒有，只有耀眼的霞光。
整整一個上午都不愉快。下午我想起了好朋友壯壯，想起了那片小果園和老人，最后一直想著那條花斑狗。我告訴外祖母一聲，她剛剛點(diǎn)頭我就跑出了屋子。
在小院里，我看到榆樹枝丫間有什么閃了一下。只一瞥，我的心就怦怦跳起來：好像有一張似曾相識的小臉。我屏住呼吸仔細(xì)尋找，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墒强隙ㄓ悬c(diǎn)異樣。我出了柵欄門，繞著榆樹轉(zhuǎn)了一圈，最后還是失望。可就在我準(zhǔn)備離開的那個瞬間，濃密的樹葉間竟伸出一個閃亮的鼻頭，接著是一張小小的臉龐。“菲菲!”我喊了一聲。
真的！真是銀狐菲菲！它走出來，那雙大眼睛一直望著我。我心上一陣熱燙，迎著它伸出兩只手。
這次它竟然沒有躲開，走過來，在離我兩三步遠(yuǎn)的地方停住。啊，它微微張開了嘴巴，露出了潔白的牙齒，薄薄的小舌頭在齒間游動。我從衣兜里取了一把“香面豆”，它迎著氣味，不再猶豫地來到跟前。我的手心終于碰到了它的小嘴。但我一絲都沒敢觸碰它滑滑的絨毛，不敢摸它的身體。它很快吃光了。我一陣沖動，用力把它抱在懷里，然后不管它怎樣掙扎，一直抱到屋內(nèi)，飛快關(guān)門。
外祖母看見了，臉上是吃驚的神色。
菲菲掙出身子，跳上炕頭，又躥到窗戶上。我無論怎么呼喚都沒用，它發(fā)出一連串的哼唧聲，接著是“嗤嗤”的威嚇聲，從我的頭頂一躍而過。
真的！真是銀狐菲菲！它走出來，那雙大眼睛一直望著我。
外祖母看見了，臉上是吃驚的神色。
菲菲掙出身子，跳上炕頭，又躥到窗戶上。我無論怎么呼喚都沒用，它發(fā)出一連串“哼唧”聲，接著是“嗤嗤”的威嚇聲，從我的頭頂一躍而過。
外祖母在緊急時(shí)刻打開門。菲菲飛一樣逃離。它跑出院門還是沒有放慢腳步，直到消失。我怔怔地站在門口。這樣過去了十幾分鐘，茅屋旁的大李子樹下好像有什么在動，盯住一看，原來是它：緊貼樹干站著，正注視我。我們對視了一小會兒，它低下頭，一顛一顛地跑進(jìn)了林子里。
這個夜晚我有些難過。外祖母安慰我說：“狐貍有狐貍的事情?！蓖Ａ艘粫河终f，“再就是……它不相信我們。”
“它會的！”
外祖母搖頭：“不會的。我們當(dāng)中有獵人。”
“大家都不是獵人……”
“不，只一個就夠了?！?/p>
從那天到以后，一直到天冷，北風(fēng)呼號，樹葉嘩嘩卷進(jìn)小院里，我再也沒有見到銀狐菲菲。我有一天夢見它隔著窗戶望向屋里，鼻孔噴出兩道白氣，早晨起來一看，下雪了。
打開柵欄門，第一眼看到的是門前雪地上有幾行清晰的蹄印。我叫起來：這是銀狐菲菲……
泥屋的秘密
我常去那間半塌的小泥屋。外祖母知道了就板著臉：“別再去了，突然塌了怎么辦？離遠(yuǎn)點(diǎn)。”我說：“不會塌，它多結(jié)實(shí)??！”我說得沒錯，它很久以后都會好好地待在那兒。
不過它看上去真的有些不妙：至少三分之一的屋頂沒了，兩扇破門板總是虛掩著，小窗也朽掉一半。我不明白的是，這幢小屋要么好好的，要么拆掉算了。好像我們家故意不再管它，就讓它自己在那兒接受風(fēng)吹雨打。不過我覺得小泥屋自己過得很快樂，它并不難過。
夜里刮大風(fēng)，下大雨，雷聲隆隆，我會驚醒起來。這時(shí)我就想到北面的小泥屋：它會凍得渾身發(fā)抖，會孤單，會抱怨主人把它扔在一邊。天氣好時(shí)，或者風(fēng)清月明的晚上，它一定是高興的。
我不知道它是否喜歡被人打擾。我每次去小泥屋都悄沒聲的，生怕惹它不高興。我心里明白，這個地方看上去安靜極了，實(shí)際上大多數(shù)時(shí)候都是熱熱鬧鬧的，藏下了許多別人不知道的秘密。外祖母一天到晚太忙了，她對小泥屋一點(diǎn)都不關(guān)心。
在我看來，小屋塌下三分之一屋頂也是好事，因?yàn)槟莾郝吨欤砩夏芸吹叫切?，下雨的時(shí)候能落進(jìn)雨水，白天還能射進(jìn)陽光。所以小屋里靠近這一邊的地上長了茂盛的植物，有紫色的蓼花，有小薊和打破碗花，有蒲公英、蔊菜、茜草、大馬齒莧、咸蓬、地膚、虎耳草、酸模和紫蘇，簡直數(shù)也數(shù)不完。我采了它們讓外祖母一一辨認(rèn)，她全都叫得上名字。這兒還生出了好多蘑菇，大多是不能吃的草菇。屋角的一堆爛木頭那兒是探險(xiǎn)的好地方，里面的各種小蟲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它們當(dāng)中有長了一對長須的大個頭黑水牛、生了一串長腿的蜈蚣，還有發(fā)出“咔吧咔吧”響聲的磕頭蟲、通體閃光的金龜子，更多的是誰也叫不出名字的種種怪蟲。爛木頭旁的角落里有一個大蜘蛛網(wǎng)，上面總是懸了一些小飛蟲，沿著網(wǎng)絲往一邊找，一定有個陰沉沉的大塊頭蜘蛛蹲在一旁，一會兒就會爬過來享用它的大餐。
如果挖開屋角和木頭旁的松散土屑，小蟲子們馬上四處逃竄，有的鉆進(jìn)小洞里，有的沿墻角跑得無蹤無影。又大又肥的土元跑不快，要逮住它們很容易。土元卵像小紅豇豆似的，有的已經(jīng)孵出了一些小土元。個別土元長了長長的翅膀，但從未見它們飛起來。揀一些最肥最大的土元放到一起，看它們緩緩地往前爬，就像小畫書上看到的坦克車差不多。這片潮濕的土中似乎應(yīng)有盡有，只要細(xì)心地翻找，什么奇跡都會出現(xiàn)。
我最想找到比拇指還要大的紫紅色的大蛹。那真是可愛的東西，在我看來屬于真正的寶貝級，簡直完美無缺。它安靜的時(shí)候就像一顆野生的大棗，尖尖的頭顱動起來時(shí)，才會讓人想到這是一種活生生的動物。如果在光線明亮的地方觀察，它硬殼上的每一道環(huán)紋，都閃著深紫色的熒光。最有趣的是和它玩，這時(shí)才能知道，它竟然還懂一點(diǎn)點(diǎn)事。
如果用三根手指輕輕撮住它的屁股，然后大聲說“東、西、南、北”，隨著喊出的號令，它的尖頭就會向著四個方向逐一轉(zhuǎn)動。
紅蛹真是可愛的肥家伙。我不會把它叫成蟲子，因?yàn)樗鼪]有腿，也不能爬動。小屋的土中可以找到大中小三種紅蛹：越大越寶貴；稍小一點(diǎn)的顏色很重，也很可愛；奇妙到讓人不敢相信的，是一種身上長了“鋼筆卡子”那樣的大紅蛹，只不過這卡子無法別到衣兜上。我把大紅蛹放到光亮處仔細(xì)看，又貼到臉上感受特別的滑潤。它潔凈得沒有一絲灰氣。
外祖母看了我?guī)Щ氐膸字患t蛹，說它們到時(shí)候都會變成“鳳蝶”：最肥的那只變成蝴蝶后，有碗口那么大，淡綠色，漂亮極了。這種蝴蝶飛的時(shí)候不緊不慢，飄飄悠悠，最愛去的地方是春天的果園，所以人們都叫它“蘋果蝶”。稍小一點(diǎn)的會變成黑色的蝴蝶，像小孩的拳頭那么大，常在剛剛開花的花椒樹那兒慢慢地飛，所以人們都叫它“花椒蝶”。
我最好奇的是那只長了“鋼筆卡子”的大紅蛹，問外祖母，她也沒有見過，只說：“這得找專門的昆蟲學(xué)家了，他們會知道?！蔽覐哪菚r(shí)起才知道有一種了不起的人，他們是專門研究蟲子的?？上М?dāng)時(shí)他們還不可能到我們的小泥屋里來。
在外祖母的催促下，我把幾只紅蛹放回了原來的地方。一開始我想用軟軟的棉花將它們包起，裝在枕頭邊的小盒子里，夜里可以隨時(shí)伸手摸一下。外祖母說你如果對動物好，真好，就要依著它們的本性。“什么是‘本性’？”我問?！熬褪呛臀覀儾灰粯拥幕罘??！彼f。
我想了想，好像是對的。不過有些野物壞極了，那就是壞的“本性”了。
小泥屋的大炕還沒有塌，這真不錯。我抱了一些干草鋪在上面，又用蒲草扎成了一個松軟的大枕頭，大白天躺在上面想心事。在這兒睡覺也不錯，不過總也睡不著，因?yàn)橹灰察o一會兒，就一定會有什么東西出現(xiàn)在小窗上，它們往屋內(nèi)瞥著。有的竟然長時(shí)間不走，這讓我慌慌地心跳。
白頭翁、長尾灰喜鵲、紅嘴山鴉、老斑鳩，都在窗外晃著腦袋往里瞅過，如果我沒有在意，它們就會“篤篤”地啄響窗欞。有一天我正在躺著出神，一只比野貓還大的什么動物伸出前爪使勁推擁窗子，像是生氣了，要一口氣把窗框扳下來。這家伙的眼睛像獾一樣尖亮，牢牢地盯了我?guī)籽?，最后很不情愿地走開了。
不過無論如何，大白天的小泥屋還算安全的，我想，這里到了夜晚就會發(fā)生各種事情，如果聰明最好還是躲開。我在屋內(nèi)細(xì)細(xì)勘察，看著松土屑上的一些痕跡：有兔子和狗的蹄印，還有許多我不能辨認(rèn)的大大小小的蹄爪；最可怕的是這其中還夾雜了幾只小孩腳掌那么大的蹄印，踏得很深，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大塊頭留下的。
天哪，有一些古怪或兇險(xiǎn)的野物來到了小泥屋，是趁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來的。不過它們要來這個空空的屋子里干什么？這實(shí)在讓我好奇。
有一天晚上，天完全黑下來，我忍不住往北走去，想輕手輕腳地靠近小泥屋。離它還有十多米遠(yuǎn)時(shí)，就聽到里面?zhèn)鱽怼皣\嘰喳喳”“撲撲啦啦”的聲音。我站下，屏住呼吸。正這會兒，屋里突然發(fā)出了一聲尖叫，接著是“哈哈”一聲大笑。我嚇得轉(zhuǎn)身就跑，跑開幾步又蹲下了。這樣靜靜地待著，直到再也聽不到一絲聲音了，我才站起來。進(jìn)還是退？猶豫了一會兒，我還是壯壯膽子向前。屋里仍然無聲無息，不過更讓人害怕了。
我終于走到了屋前，伏在了小窗上。里面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見。似乎有活物在屋內(nèi)走動，發(fā)出細(xì)小的“嚓嚓”聲。它們大概察覺了窗外有人，但顯然并不太害怕?？赡芩鼈円呀?jīng)在這兒度過了無數(shù)個夜晚，早將這座小屋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又仗著一群一伙，膽子變得很大。
我的嗓子癢得難受，后來實(shí)在忍不住，就咳了一聲。屋里立刻大亂，有鳥兒撲啦啦展翅，唰唰奔跑，還有什么發(fā)出“咕咕”的叫聲。一個嗓門粗啞的家伙連連發(fā)出了咳嗽，好像在故意學(xué)我。我有些生氣，也就不再害怕，響亮地吹了一聲口哨。
屋里再次安靜了。
只是一會兒，拍動翅膀聲和躥跑聲又響起來。一種尖細(xì)的、像初生小貓那樣的叫聲，一陣比一陣急促，聽得人腦瓜上滲出了汗珠。就在這時(shí)，以前聽過的那種“哈哈”大笑又出現(xiàn)了。這次因?yàn)殡x得近，我聽出是一種大鳥，它好像在幸災(zāi)樂禍地笑，一邊笑一邊撲動翅膀，好像從露天的屋頂飛走了。
我在窗前伏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撤離了。我那時(shí)仿佛聽到了外祖母在焦急地喊人，擔(dān)心自己一陣沖動就闖進(jìn)小屋，那就糟透了，那會出事的。出什么事不知道，但肯定會出事。我不清楚小泥屋里到底有哪些動物，不過想象中可能很多：它們在烏黑的夜晚趕來聚會，一定高高興興的，雖然也要打鬧，不過相互之間并不傷害。它們也許有個奇怪的約定，要在這里相會。想想看，如果這時(shí)候來了一個生人，再冒冒失失地闖進(jìn)去，它們會多生氣，一定要怒氣沖沖地一起對付他，那就有了大麻煩。
我及時(shí)離開是聰明的，外祖母就?？湮沂锹斆骱⒆印２贿^再聰明的孩子被好奇心纏住，也會做出不聰明的事。從那個夜晚之后，我動不動就想摸黑闖一次小泥屋。為了這個計(jì)劃，我認(rèn)真做著準(zhǔn)備。其實(shí)也沒有多少好準(zhǔn)備的，只要帶上外祖母割韭菜的小鐮刀，就算有了一件厲害的武器。后來我又想到了野物的狂竄亂飛，就找了一頂帽子，用來抵擋蹄爪，害怕被它們抓掉頭發(fā)。
最重要的還是下一個決心。好不容易挨過了三天，第四天突然想到了好朋友壯壯。是啊，干這種事就該和朋友一起。
我找到了壯壯。幾天不見，他好像更瘦了，臉也更白了。他聽了我的冒險(xiǎn)計(jì)劃，眼睛一下亮了：“啊，”他抿著嘴唇，“真有意思，咱們快去吧！”
這天晚上沒有月亮，沒有風(fēng)，只有滿天的星星。我們家來了壯壯，外祖母很高興，晚飯?zhí)匾庾隽四⒐綔ｏ埡笪覀z一起出門，外祖母也就不擔(dān)心了。我腰上別了一把小鐮刀，壯壯拿了一根木棍。
今夜的小泥屋比上次安靜，離得很近了還沒有聽到吵鬧聲。我有點(diǎn)失望，小聲對壯壯說：“它們很會裝樣子，故意不吱聲。”壯壯沒有吭氣，夜色里看不清他的神色，但覺得他此刻十分嚴(yán)肅。
我們在小窗前趴下了，看著屋內(nèi)濃濃的夜色。太黑了。里面好像有什么在極小心地活動，我們是憑感覺知道的。它們大概早就發(fā)現(xiàn)了來人，正在提防著、想著辦法。野物的眼睛與人不同，它們能看穿最黑的黑夜：如果沒有這個本事，也就不會趕在大黑天到小泥屋里來了。
四周沒有一點(diǎn)聲音，安靜得讓人受不了。我們正焦急，屋里突然發(fā)出了“撲棱”一聲。壯壯忍不住朝窗內(nèi)呵了一口氣，回頭看我。我看不清他的眼色，不過明白他這會兒已經(jīng)下了決心。我們一齊貓腰移到門旁，側(cè)身蹭著墻壁，大氣兒不喘，一絲絲地往前挪動，就這樣一點(diǎn)點(diǎn)進(jìn)了屋子。
這是最安靜的時(shí)刻，地上掉一根針都能聽見。那些待在暗處的野物肯定盯住了我們，它們的目光刺得臉上一陣發(fā)疼。我故意大著膽子咳了一聲。還是沒有一點(diǎn)動靜。我扯一下壯壯，繼續(xù)往東間屋里走，一伸手摸到了炕沿，就爬到了炕上。這兒有蒲草做成的枕頭，還鋪了一層軟軟的茅草?？墒沁@時(shí)候誰也沒有心情躺下，那只枕頭被我摸到了，我把它緊緊地抱在了懷里。
這樣過了一會兒，眼睛終于適應(yīng)了一點(diǎn)黑夜。我可以模模糊糊看到屋頂，看到露天處閃爍的星星。如果有月亮就好了，那時(shí)我就能看清屋內(nèi)的一切。好像有大大小小的黑影貼在屋頂、墻壁和屋角，似乎到處都有。它們大概準(zhǔn)備干點(diǎn)什么，這會兒正在等待一個時(shí)機(jī)。
我對著壯壯的耳邊說：“它們一定在盤算。咱們要小心些?！彼牟弊涌s進(jìn)衣領(lǐng)，眼睛卻在機(jī)警地望向四周。像蜻蜓那么大的一只小鳥，小極了，無聲地飛起來，從東往西，又從西往東，最后落在了屋梁上。這可能是個開端，因?yàn)榫o接著，有一只啄木鳥咔咔敲響了梆子，震得灰塵像雪面一樣落下。那會兒我正仰臉看著，雙眼馬上被迷住了?！鞍パ?，真難受……”我揉眼，一手攥緊鐮刀，一手抓起炕角的一些土塊，后背抵緊墻壁，做好了反擊的準(zhǔn)備。
壯壯不知什么時(shí)候已經(jīng)挪到了炕的另一頭，做好了打斗的架勢。一場戰(zhàn)斗馬上就要到來，我的心跳得厲害。果然，隨著“啪啪咔咔”一陣敲擊聲響起，有一個沒有翅膀的家伙，大半是一只豹貓吧，從一個角落嗖的一聲躍到半空，然后又從屋頂?shù)囊欢孙w到另一端。整個小屋都被騰空飛舞的豹貓攪亂了，“嘎嘎呱呱”的叫聲響成一片，有什么上下左右飛竄，閃著讓人心驚肉跳的眼睛。我覺得不止一個兇險(xiǎn)的家伙在逼近，就揮舞鐮刀，同時(shí)拋出手里的土塊。
混亂中我的帽子被什么揪掉了，接著被狠狠地拽下幾綹頭發(fā)。我護(hù)住頭頂，卻有幾攤稀稀的糞便撒下來。壯壯在炕的那一端揮動棍子，發(fā)出令人心顫的吆喝?？幌虏贿h(yuǎn)處有什么在“呼呼”喘息，像外祖母做飯時(shí)拉響的風(fēng)箱。喘息聲越來越弱，后來突然就沒了。
小泥屋又像剛來時(shí)一樣安靜了。
我和壯壯背靠背挨在一起，手里握緊武器，盯著渾渾的夜色。過了十幾分鐘，屋角那兒好像挺起一個大大的黑影，它還在長高，越來越高，像一個巨人似的?？床磺暹@是什么，不過能夠感到它的輪廓：像老熊一樣大、一樣笨重，正不緊不慢地挺直身子。它沉著地在屋里走了一個來回……我的額頭和手心里全是汗水，馬上想到了白天在小屋里看到的那些又深又大的蹄印。
最后，我和壯壯不知怎么從小窗那兒出來了，是連滾帶爬逃出的。
我們不顧一切地跑，一直跑到茅屋跟前。為了不驚動外祖母，我們像小偷一樣溜進(jìn)了屋里，然后關(guān)門，喘息了許久才點(diǎn)上燈。
老天，我們的樣子可憐極了。頭發(fā)臟亂，衣服沾滿灰土和野物糞便，臉上的一道道抓痕滲出了血。顯而易見，這個夜晚我們是失敗者。
由于臉上的傷痕，夜里的事情無法向外祖母隱瞞。她從外面找來一些小薊葉子，用它的綠汁給我和壯壯抹了傷處，生氣地說：
“你們不該去招惹它們。”
我不服氣，看看壯壯：“那是我們的泥屋！”
外祖母搖頭：“泥屋早就歸它們了，這座茅屋才是我們的?！?/p>
千鳥會
我曾經(jīng)問外祖母：林子里一共有多少野物？它們是什么？我渴望一個準(zhǔn)確可信的答案。因?yàn)橥庾婺甘熘肿永锏囊磺?，如果連她都不知道，那么爸爸媽媽也不會知道，誰都不會知道。外祖母說：“這就很難說了?！?/p>
我很失望。我一直掛記的是小泥屋里的那些野物，特別是那個在黑影里不慌不忙走動的大家伙。“我們這里有大熊嗎？”我問。外祖母眼望著窗戶：“有一只從東北老林子里來的大熊，不過早就沒了?！薄熬退约海俊薄八菍ず⒆觼淼?。有人把它的一只小熊崽兒帶到這里，它就一路找啊找啊，找來了。”原來我們這兒發(fā)生過這樣的大事兒！我問下去：“它找到了孩子？”“沒有，它在這里一直轉(zhuǎn)了兩年，找不到，就到別的地方去了?！蔽蚁胫莻€小泥屋的夜晚，說：“也許它又轉(zhuǎn)了回來，也許……它的孩子已經(jīng)長大了?！?/p>
外祖母說這片林子里有各種野物，不過它們當(dāng)中只有極少數(shù)才會害人，她一邊說一邊扳著手指：“狼、獾、豹貓、猞貍、蛇、狐貍……”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外祖母，“不過狼越來越少了，都被獵人打光了，剩下的幾只藏在林子深處不敢出來，要不說小孩子家不能走得太遠(yuǎn)。沒有槍的人是不能進(jìn)老林子的。”
我琢磨著外祖母的話。她說的這幾種可怕的動物，除了蛇和豹貓，獾和狐貍我也見過，它們是不可能害人的。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并以去年見過的小銀狐做例子。外祖母搖搖頭：“狐貍的心眼太多了，有的好，有的真會騙人。獾就另說了，它們其實(shí)并不壞，只不過有個毛病，太喜歡小孩兒了?！弊詈笠粭l把我迷住了：“那多好?。∷臀彝?，我才高興哩！”
外祖母伸手胳肢了我一下，我笑了起來。她上前一步，還是胳肢，見我笑著躲開，這才板起臉說：“獾見了小孩兒就這樣胳肢、胳肢，因?yàn)樗珢勐犘『旱男β暳?，一直讓他笑、笑。小孩兒笑得喘不上氣來，就被憋壞了。?/p>
我不再吱聲，看著外祖母。
“小孩兒笑起來像小溪淌水一樣，脆生生的，越是上年紀(jì)的老獾越是喜歡聽這聲音。所以在嘩嘩流水的小溪旁就經(jīng)常坐了老獾，它們不是渴成這樣，它們是跑來聽水聲的?！?/p>
我多么想看到這樣的老獾啊，雖然心里有些害怕。想著伸過來的獾爪，我不由得抱住了胸部。外祖母又說：“咱們林子里最多的還是鳥兒，各種鳥兒，數(shù)也數(shù)不清。它們只和小孩兒玩，從不傷害他們。不過有一種大鷹，比最大的斗笠還大，它們能捕到兔子，急了也會沖下來捕小孩兒，在它們眼里小孩兒和兔子差不多，抓起來就飛到天上了。”
我不信：“它會把我抓到天上？”
外祖母撫著我的頭發(fā)：“大半不會了。你快上學(xué)了，已經(jīng)是這么大的孩子了。”
“我再小，它也不敢！”
“不，十幾年前，就是林子南邊的村子里，有個兩歲的胖孩兒離開媽媽到草垛邊玩，飛來一只大鷹，一頭沖下來就把他叼走了。全村人就看著那只鷹費(fèi)勁地叼著孩兒往高處飛，晃晃悠悠飛遠(yuǎn)了。那孩兒太胖了。全村人喊啊跺腳啊，還是沒用?！?/p>
外祖母不像在編故事。我想著那個被大鷹叼走的孩子，覺得他真可憐。我開始想那些鳥：藍(lán)點(diǎn)頦、百靈、大山雀、沙錐、水雞、海雀、田鷚，一群群的麻雀。我覺得林子里最多的就是麻雀，有一次我和壯壯去東邊的水渠捉魚，渠邊的柳棵上蹲滿了麻雀。它們吵吵嚷嚷，我和壯壯說話都要扯著嗓子。當(dāng)時(shí)我們很生氣，因?yàn)榍械聂~都被它們吵得躲開了。
“鳥兒為什么要聚在一塊兒？它們在半空打一個旋兒，還要落到柳棵上，像結(jié)了一樹果子……”我說。
“它們也不愿孤單，要湊到一起談?wù)勌欤v講故事。有時(shí)候它們還要到一塊兒開會，你們那天遇到的，就是鳥兒開會。”
我聽得聚精會神，相信一定是的。無數(shù)的鳥兒，不停地說啊說啊，有講不完的話。不過誰也聽不懂鳥語，如果誰有這樣的本事就太了不起了?！八鼈?yōu)槭裁匆_會？”我問。
“那就得猜猜看了。像人一樣，它們也要過日子，平時(shí)遇到的難事也不少。像那群麻雀，一到了秋末就會湊到一起，商量一些作難的事?！?/p>
“什么事？”
外祖母擦擦鼻子：“天快冷了，冬天眼看就來了，它們要商量過冬的辦法。住的地方，吃的東西，都得打算好。冬天是鳥兒們的一關(guān)，又凍又餓，沒有比它們再可憐的了。先說住的地方，麻雀做窩的本事不小，在屋檐下面找個地方，在里面鋪些白茅花就成了。再不就尋些啄木鳥空下的樹洞、渠邊上的草窩?？上鼈?nèi)丝谔嗔?，一大家子總是住不下，大冬天里只好蹲在草窠和樹杈上過夜。這是最兇險(xiǎn)的時(shí)候，因?yàn)楸埡鸵柏傋佣煲查e不著，鳥兒一瞌睡就變成了它們的盤中餐……”
“鳥兒是最可憐的。它們冬天凍得發(fā)抖，到處找吃的?！蔽蚁肫鹆四切┰诿┪萸氨谋奶男▲B，想起我一次次往雪地上拋撒零食。我難過地嘆氣。
“它們晴天好過一些，那些草籽兒也算可口。大雪封地了，一連幾十天沒吃的，這樣的日子，小鳥躺在雪地上再也起不來。有一天我一連撿了二十多只凍死、餓死的小鳥，把它們埋在一棵合歡樹下……春天末尾這棵樹開滿了花，有二十多只小鳥落在上面。”外祖母的聲音低低的。
我想那些小鳥沒有死。也許外祖母有一種魔法，讓它們在春天里復(fù)活了。我明白，鳥兒們盡管一次又一次開會，討論怎樣對付饑餓、仇敵和其他種種可怕的事情，但還是沒法完全躲過。我又想起了那些時(shí)常落滿樹丫的花喜鵲：它們的嗓門又粗又高，總是叫個不停，那肯定也是在開會。
外祖母說花喜鵲算是幸運(yùn)的鳥兒，它們不僅精明，而且力氣也大，能夠把屋子搭在高高的樹頂，還能跟半夜偷襲的豹貓打斗，一般情形下總是能夠脫身。“它們的屋子是用一根根粗細(xì)枝條穿插起來的，看上去亂糟糟的，其實(shí)哪根挨著哪根、怎么相互勾連，都是十分巧妙的。大風(fēng)吹不垮它們的屋子，連偷拆房屋的灰喜鵲都犯愁……灰喜鵲品行不好，常常到花喜鵲家里偷拆木料?！闭f著，外祖母垂下了眼睛。
“它們是怎么躲過豹貓的？”
“花喜鵲的房子是有機(jī)關(guān)的，它故意在墻縫里伸出許多細(xì)小的枝條，只要這些枝條被輕輕碰到，睡在屋里的花喜鵲就知道有敵人來了，然后就能麻利地飛走。想逮住花喜鵲可不容易。”
“它們在一起開會時(shí)說些什么？”
“當(dāng)然是商量事。怎么對付老鷹、哪里的果子熟了、林子里又來了什么客人……也少不了拉個家長里短，吵吵嘴?！?/p>
“你能聽懂鳥兒說話？”
外祖母搖頭：“我可聽不懂。我只是一邊聽一邊想，瞎琢磨?！?/p>
“一句也聽不懂？”
外祖母抱歉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有些失望。不過我想總有人能聽懂一點(diǎn)吧？再三追問，外祖母果然說：“聽說很久以前有位孤老太太，就像我這么大年紀(jì)，在林子里住了一輩子，日子久了，也就聽懂了一點(diǎn)點(diǎn)鳥語。這一下太好了，她有時(shí)不出門也能知道許多事情，過日子就方便了。不少人都聽說過她的故事，大概這是真的?！?/p>
我高興得跳起來：“真有這樣的人呀！啊，多么了不起的老太太啊……”我纏著外祖母多講一些，她長得什么樣子、怎樣和鳥兒打交道、現(xiàn)在住哪兒……外祖母沒有見過她，因?yàn)槟鞘呛茉缫郧暗娜撕褪铝恕２贿^她們都是住在林子里的老人，她對那個老太太佩服極了，說：“我可比不上那個老太太！”
外祖母說到最后，最讓我失望的是那位老太太早就不在人世了。我想老人在林子里一定有一座小房子，現(xiàn)在她的小房子還在吧？外祖母說誰也找不到它，或者早就塌了，或者還在林子深處，因?yàn)槎际菐资昵暗氖铝?。我好傷心。我想自己再長大一點(diǎn)，一定會背上一桿獵槍，到老林子里尋找那幢小房子！想想看，那兒住過一位能夠聽懂鳥語的老人，那幢小房子多么了不起！
“老太太孤單，沒事就聽樹上的鳥兒拉呱兒。鳥兒和人一樣，會生氣，會高興得唱歌，會愁悶得不吃不喝，然后你一句我一句相互勸導(dǎo)。秋天鳥兒商量采摘的事，哪里蘋果快熟了、李子變紫了，都要議論。老太太一到秋天就要采野果做一壇壇果醬，自從聽懂了鳥兒的話，再也不用費(fèi)心到處找了，按鳥兒的話去做就好，很快就能采回一籃好果子。不過她只采這一籃，從不貪心，知道更多的果子要留給鳥兒。她還從兩只過路的長腿鷺那里聽到了魚的消息，在一條渠汊里捉來足夠吃一冬的魚蟹。一群小鵪鶉在老太太院里啄食，議論一件可怕的事，說的是從東北老林子來了一只脾氣暴躁的老熊……老太太在冬天關(guān)嚴(yán)屋門，還讓采藥人小心。后來她聽說這只老熊是千里迢迢來找兒子的，很不幸，就叮囑那些獵人，誰也不要傷害它……”
“啊，不幸的老熊！”我嘆氣，心里想：如果那個能聽懂鳥語的老太太在世，一定會知道老熊現(xiàn)在的消息。
正在我想這些的時(shí)候，外祖母問了一句：“最能唱歌的是什么鳥兒？”
我當(dāng)然知道，是云雀，常常飛在天上，不停地唱啊唱啊……以前外祖母就指著天上的云雀講過：無論飛得多么高，它都能看見下邊的小窩，那兒有一只小草籃似的窩，它的孩子就在里邊，媽媽從高處看著地上的孩子，為孩子唱歌。
“那位老太太最高興的就是好天氣時(shí)在院門口坐上半天，聽云雀唱歌。地上小窩里的鳥蛋還沒有破殼，云雀媽媽就唱給孩子，說寶寶快出來吧，天多么藍(lán)，花兒多么香；鳥兒破殼鉆出來，粉嫩的小身子搖搖晃晃，云雀媽媽就講故事，編一些林子里的童話給小寶貝聽。有時(shí)候云雀媽媽會一口氣唱上半天，不喝一口水。它太愛自己的孩子了，忘記了一切。世上只有媽媽的歌是最甜的，小云雀就在媽媽的歌聲中長大……”
我羨慕云雀。我想念媽媽。我出生后大半都跟外祖母在一起，她給我講了無數(shù)的故事，這也等于唱歌了。
就從這一天開始，我特別留意樹上的鳥兒。我有時(shí)會專注地聽上很久，琢磨它們在說什么。鳥兒吵架我聽得懂，不過我不知道它們在吵什么。我學(xué)外祖母那樣閉著眼睛，用心去想。
一只云雀在空中唱個不停，已經(jīng)唱了半個小時(shí)。它在唱給地上的孩子聽。我用心捕捉歌聲，閉上眼睛。好像聽懂了一點(diǎn)，真的，那是一首多么歡快的歌：
“樂樂樂樂，啊呀我真快樂！寶寶睡吧睡吧，從太陽出來，睡到太陽降落！樂樂樂樂，媽媽真快樂！寶寶別怕，軟軟的小窩，白茅花被子暖和和！樂樂樂樂，媽媽真快樂……”
我跑回屋里，把聽到的歌唱了一遍。外祖母高興極了，親親我的腦殼說：“一點(diǎn)不錯，就是這樣唱的，你用心聽，就聽懂了！”
“可你以前說自己聽不懂鳥兒的話……”
外祖母笑了：“也許會的，像你這樣用心，總有一天會聽懂一點(diǎn)的?！?/p>
我到林子里，遇到了一群花喜鵲，它們正在吵鬧，見了我就不吱聲了。這樣停了一會兒，它們當(dāng)中的一只響起一句粗粗的吆喝，于是就再次說起來。我坐在一棵白蠟樹下，旁邊有一蓬馬蘭草。我閉上眼睛聽啊聽啊，想聽個明白。我似乎猜出了第一句、第二句，還猜出了其中的一兩句：
“看看看看，是這小子來了！”
“認(rèn)得認(rèn)得，茅屋里的孩子！”
“他蔫不拉唧的，不太精神哪！”“那是那是，好果子吃不著，吃不著！”“咱知道有好果子熟了，咱不告訴他！”“不告訴，不告訴，咳咳，東渠的桑葚紫又紫，咱不告訴他！”“不告訴，就不告訴！”
我睜大眼睛看著這群花喜鵲。它們一個個又肥又亮，羽毛滑滑的。這當(dāng)然是因?yàn)橐惶斓酵聿桓苫顑海瑢３院脰|西的緣故。一幫嘴饞的懶家伙。不過我今天可聽到了它們的一點(diǎn)秘密。
我看了看太陽，正是半上午時(shí)分，一切還來得及。我想快些趕到東邊水渠那兒，飽飽地吃一頓甜甜的大桑葚，然后再捎一些給外祖母。這樣想著，我站起來就往東走。我發(fā)現(xiàn)樹上的一群花喜鵲彼此看了看，好像一點(diǎn)都不著急。我繼續(xù)往前，走了一會兒，才聽到它們在身后再次嚷叫起來。它們大概開始議論別的事情，不再理我。
很快找到了那條暗綠色的水渠。在小木橋的旁邊果然有幾棵桑樹，但樹上沒有果實(shí)。我沿著水渠往北走了一段路，終于發(fā)現(xiàn)了幾株枝葉茂密的大桑樹。啊，果實(shí)累累！只可惜走近了才知道，它們?nèi)乔酀模x變紫的日子還遠(yuǎn)著哩……我被騙了！
往回走時(shí)，我仔細(xì)想著聽到的那些花喜鵲的叫聲：“嚌嚌，咔咔，嚓嚓嚓嚓，咔啊咔啊……”就是這樣。嗯，也許它們壓根兒就沒有說到果子的事，而是議論接下來的冬天怎樣蓋一座新房子？它們說啊說啊，有講不完的話。老天，要真正聽懂鳥兒說話，這可太難了，大概是天底下最難最難的了。外祖母多聰明，可她一輩子都沒有聽懂。
但我會有耐心的。我一定要給外祖母一個驚喜。
外祖母的美味
我要爬到高高的鉆天楊上。這棵樹不夠壯，所以剛爬到半腰它就搖晃起來。沒有風(fēng)，是它自己在搖。從這兒往南遙望，能看到遠(yuǎn)處的樹和村子，看到那道藍(lán)色的山影。只要是天晴的日子，那道山影就會出現(xiàn)。我想念爸爸。
媽媽每個月至少要回家兩次，可爸爸一年里只回來兩次。上次見到爸爸是一個深秋，那天下午我聽到柵欄門響，一個翻身爬起：一個瘦瘦高高的男人正走進(jìn)小院，他短短的頭發(fā)，黑紅的臉龐……“爸爸……”我一邊喊一邊跑到院里，不知怎么低了一下頭，一眼就看到了他沒穿襪子的雙腳，腳背上全是又細(xì)又密的皺褶。
外祖母說爸爸在山里干活兒，他們有一大群人呢，沒白沒黑地用一把大錘對付鐵硬的石頭。他吃得不好，所以才這么瘦。果然，爸爸每次回家都要帶走很多好吃的東西。外祖母準(zhǔn)備了許多“香面豆”，還把紅薯面摻上玉米
和綠豆，做成比巴掌還小的薄餅，烙得像石頭那樣硬。爸爸將這些東西帶到山里，半夜餓了就吃。
媽媽每次從果園回來也要飽餐一頓，那是她最高興的一天。外祖母扳著手指數(shù)著媽媽離開的日子，說她就要回家了，接著動手做一頓好飯。果然，媽媽回來了。我本來就想媽媽，再加上我的嘴巴很饞，所以特別盼著她能回來。
有一種胖胖的蘑菇叫“柳黃”，只生在柳樹半腰，好吃到無法形容。外祖母是找“柳黃”的好手，她只要背著手到老柳樹林里轉(zhuǎn)悠一會兒，回家時(shí)就能變戲法一樣從袖口里抖出一個小孩胳膊那么粗的“柳黃”?！傲S”加上豆芽、野蔥和小干魚、搗碎的花生，然后裝進(jìn)一只大泥碗中，上面再用一張大白菜葉兒小心地蒙起來。玉米餅和泥碗一塊兒放進(jìn)鍋里蒸，灶下燒著芝麻秸。
鍋里只要有特別的美味，外祖母就會樂滋滋地在灶里點(diǎn)上芝麻秸。這些芝麻秸平時(shí)要扎成一束一束，整齊地摞在一個角落里，只為了在這樣的時(shí)候派上用場。她說用芝麻秸燒熟的飯菜會有另一種滋味。我發(fā)現(xiàn)只要過年過節(jié)、吉慶的日子，灶里燒的都是它。
外祖母平時(shí)把松塔、蘋果枝和一些雜木分開放好，各有各的用處。做玉米餅和地瓜時(shí)要點(diǎn)燃松塔，做魚就燒蘋果枝，燉地瓜時(shí)使用雜木。如果是蘋果枝在灶里啪啪響起來，那么鍋里準(zhǔn)會有一條大魚，而且一定是媽媽回家了。媽媽說：“只有咱家做魚放韭菜。”我說：“魚湯里還有小薊葉兒、姜和蔥，還有紫色小野果。”媽媽說：“主要是韭菜。”
我們茅屋后邊有個深凹到地下的窖子，窖頂披了厚厚的苫草，沒有窗戶，沿著臺階下去要擎著燈。這里春夏秋冬都涼涼的，放了無數(shù)寶貝。外祖母會親手造出許多寶貝，然后悄沒聲地藏到這里。經(jīng)常路過我們家的采藥人、獵人和漁人，他們進(jìn)屋喝水抽煙、拉家常，可就是不知道我們屋后有這樣一個藏寶貝的地方。
窖子里有大大小小的壇子，墻上掛了東西、拴了瓶子。有的瓷罐埋進(jìn)土里多半截，上面有沉重的柞木蓋子，打開蓋子，還有一個塞得緊緊的大木塞。罐里是腌了一年的魚醬，揭了蓋子會有一股刺鼻的腥香氣猛撲出來；如果舀出一勺蒸熟，饞人的香味會一直飄到茅屋外面。那些大口瓶里分別裝了野莓醬、杏子醬、桑葚醬、西紅柿醬。走到窖子最里邊，能看到兩個黑乎乎的瓷壇子，它們?nèi)珘荷狭撕窈竦淖跄旧w子，壇口還用木塞堵緊。那就是了不起的酒壇。
“啊，這酒啊，喝一口就再也忘不了！”這是爸爸常說的話。他最愛喝外祖母親手釀的蒲根酒。這是一種烈性酒，淡黃色，我曾經(jīng)偷嘗了一口，差點(diǎn)被辣哭。我可知道它是怎么變成的。每到了秋天，外祖母就要去東邊的渠邊水汊，從蒲葦中尋找一種香蒲。她把香蒲葉的嫩心采下，留下做蒲菜湯；主要是掘出蒲根。蒲根在淤泥底下，模樣像生姜，她要采足一大笸籮。
所有的蒲根都要曬干。這之前先取幾塊鮮蒲根放在灶里，烤熟了掰開，一股香甜的白氣直接涌進(jìn)鼻子。“慢慢吃，別燙著?！蓖庾婺复抵皻獾氖炱迅?，拍拍打打塞過來。有些硬，嚼一嚼真香。像芋頭，不過比芋頭結(jié)實(shí)，更比芋頭香。
曬干的蒲根除去須毛，用棍子敲打一會兒，再放到石臼里，搗啊搗啊，搗成小拇指甲那么大的顆粒。它們從這一天開始就被外祖母小心地照料著，先是蒸上半天，然后按在一個稍大的缸里，上面蒙一層布，再墊一層干草，搭上一些鮮荊葉。她每隔一兩天就要伸手到干草下摸一摸，就像我受涼時(shí)動不動要被摸腦殼一樣。摸了一些日子，大概她覺得差不多了，就用小木鏟去掏。一股奇怪的香氣冒出來。
外祖母繼續(xù)施著魔法。茅屋一角的瓷罐和盆子、一些模樣古怪的器具，這會兒全用上了。冒氣的香蒲根在一層層的瓷罐和盆子下邊高高摞起，藏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最底下有一個灶膛，里面燒了黑木炭。這些黑木炭是外祖母用柳木和合歡根制成的，整整一冬都埋在土里，專等這個重要的日子使用。
這是怎樣的日子啊，外祖母一連許多天不再理人，板著臉藏著笑，頭發(fā)上總有幾片白色的炭屑。她扎了一條紫色圍裙，上面畫了一朵朵黑心菊。我知道這條圍裙扎多少天，魔法就要施多少天。記不清她忙了多久，反正是一會兒低頭看通紅的炭火，一會兒對我做個嚇人的鬼臉。她在等待，在用這種方法拖延時(shí)間，而不是生氣，這個我明白。
一般都要等到刮大風(fēng)的日子，魔法才要結(jié)束。天說冷就冷了，外祖母好像專等這一天似的。她在冷風(fēng)里往手上吹一口氣，然后就動手拆那些古怪的壇壇罐罐，再小心地鏟去留下的灰燼。折騰了這么久，收獲的不過是一些水，是最寶貴的、不太多的一些水，要小心地裝進(jìn)深色的大壇子里。她舀了一點(diǎn)咂幾下，然后一仰脖兒喝下去。她瞇著眼，張大嘴巴，笑了。
酒的事情就是這樣。做起來多么麻煩多么有趣，可是嘗一嘗卻不太美妙。只有爸爸會迷上它。媽媽和外祖母也陪爸爸喝一小口。爸爸喝它的時(shí)候一定要吃小干魚、蟹醬或其他東西，盤腿坐在熱乎乎的炕上，兩只從破襪子里露出的腳趾愉快地活動著。這是他最高興的時(shí)刻。爸爸歡喜，媽媽和外祖母，還有我，就都?xì)g喜了。
“爸爸什么時(shí)候不再去大山啊？”我問外祖母。她沉下眼睛，半晌才答：“不知道……”“為什么一定要去大山里？”“因?yàn)樗蛔屓舜姟！蔽业纱罅搜劬Γ骸八麨槭裁词沁@樣的人？”外祖母抬頭看著我，很為難地?fù)蠐项^，說：“他是耿直的人。”
我再問，她不愿說下去了。我一直弄不明白的是，為什么就不能直接叫他“耿直的人”？
“耿直的人”在大山里，而我和外祖母在茅屋里，有時(shí)真的孤單。如果太孤單了，我們就忙碌起來，然后就有一陣歡樂。爸爸不回來，媽媽總能回來，這就是吃好東西的日子啊。只要是秋天，媽媽就能在回家的路上順便采來許多野果。不過即便到了冬天，媽媽也能從路邊林子里找到懸在枝頭的桃子和棗子，它們又涼又甜。
外祖母做槐花餅、南瓜餅、芋頭餅和地瓜餅，這沒什么稀奇。最讓人想不到的是她能用一種白白的小沙蘑菇做餅，用桂花和棗花做餅，用紫李子汁和面做出大花饅頭。有一次我和媽媽吃到了蓬松的大蒸饃，咬一口滿嘴香甜，問這是什么？外祖母說里面摻了一只金色的脆瓜，脆瓜就長在我們屋旁。
我最盼望過路的打魚人送來一種黃蛤。他們常常進(jìn)茅屋抽煙、喝水，捎來一點(diǎn)禮物算是回報(bào)。幾條小青魚、馬面魚、海蜇，都讓外祖母高興。打魚的人能帶來各種讓人吃驚的禮物，比如五顏六色的海星、光滑的小海螺、用海膽殼做成的小錘子、紅的藍(lán)的小卵石。外祖母說這是一些常年跟大海打交道的人，所以他們的見識特別廣。我多想親眼看看大海?。】傉f大海、大海，可什么時(shí)候才能去那兒啊？外祖母說：“那就上學(xué)以后吧！”好像在我這里有一條奇怪的界限：上學(xué)以前是孩子，上學(xué)以后就變成了大人。
黃蛤可不是一般的海蛤，它一出現(xiàn)就能讓外祖母興奮起來。這是一種杏子大的海貝，殼上的花紋像纏滿了金線。做湯時(shí)，只要投進(jìn)兩三枚黃蛤，就會鮮美無比。所以它來了，外祖母就要大顯身手。做湯？不，那有點(diǎn)可惜。她要做的是更大的事：先和一團(tuán)面，找出那根常常用來嚇唬人的大搟面杖，放好案板，開始做面條。
做面條不難?？墒峭庾婺笗鲈鯓拥拿鏃l，是誰也想不到的。她把面團(tuán)搟成薄片之后，并不急著切成細(xì)條，而是起身到小柜子里取來一個小小的玻璃瓶，瓶里裝了淺黃色的粉面，它們要均勻地撒在薄片上，然后再用搟面杖小心地滾動幾個來回。
全部奧秘都在那個小瓶子里。我知道它是什么做成的，平時(shí)總被外祖母藏起來，因?yàn)槟鞘撬姆▽?。事情還要從頭說起。我早就發(fā)現(xiàn)外祖母格外喜歡榆樹，屋子四周全栽了它，還經(jīng)常笑瞇瞇地看著它。我問過媽媽，媽媽說你吃的榆錢餅多香？這是榆樹生出來的，當(dāng)然不光是榆錢，嫩嫩的榆樹葉兒做成的包子、春卷，也好吃極了。我明白了，可媽媽說還遠(yuǎn)不止這些哩，你等到秋末再看看吧。
秋末到了。外祖母找到屋子?xùn)|邊的幾棵榆樹，蹲下挖起來。土里露出了胖胖的紅根，她挨個兒撫摸幾下，端量著，然后剪下一截。每棵樹只剪掉一點(diǎn)，那是怕榆樹疼吧。剪下的樹根刮去紅色的表皮，再剝下厚厚的白色根肉。把它們曬干之后，搗成粉末，用籮篩一遍，然后就裝到了那個小瓶子里。
面條切好，水開了。五六只黃蛤和面條一塊兒投進(jìn)水里，再放幾棵油菜。黃色綠色白色，三種顏色在湯里翻滾，一會兒就成了。吃面條時(shí)會忘記一切，因?yàn)樘捜肆?。鮮美、滑溜，是面條自己往肚子里跑，跑得飛快。外祖母不得不阻止說：“慢些，慢些，啊，兩碗了，差不多了。”
秋末到了。外祖母找到屋子?xùn)|邊的幾棵榆樹，蹲下挖起來。
每棵樹只剪掉一點(diǎn)，那是怕榆樹疼吧。剪下的樹根刮去紅色的表皮，再剝下厚厚的白色根肉。把這些曬干之后，搗成粉末，用籮篩一遍，然后就裝到了那個小瓶子里。
全部奧秘都在那個小瓶子里。
這就是黃蛤面條。
如果有時(shí)間，我還會說到其他，比如春天的薺菜丸子、野蒜蘸醬、苦菜肉卷兒、楊樹胡大包子、柳芽湯，夏天的泥鰍豆腐、海毛菜涼粉、海蜇酸辣湯，秋天的甜李子花卷、蘋果盅、野蜜糕、白菜秋刀魚，冬天的蟹子醬卷餅、蝦粉雞蛋、干菜咸魚、大棗黏糕……這些說也說不完。
外祖母是天下最能制作美味、尋找美味的人。我常?？此咴诹肿永?，鼻子揚(yáng)起，瞇上眼睛。她大概又嗅到了什么美味，它們別想藏得住。
奔跑
我有個很難改掉的壞毛病，所以總是惹外祖母生氣。不過這毛病到了后來，比如上學(xué)以后，又變成一個了不起的長處，甚至是我的驕傲。這是后話了?？上г跊]有上學(xué)之前，這些毛病只能讓外祖母頭疼。
因?yàn)槲颐扛粢欢螘r(shí)間就要在林子里瘋跑一陣，衣服常被撕破。沒有辦法，腳癢，主要是心癢?？纯窗?，到處綠蓬蓬的，小鳥兒在樹葉間瞅我，小頭一擺一擺多么得意。這樣看上一會兒我身上就要發(fā)熱，好像有什么頂在胸口那兒，讓人非要躥跳、撒歡狂奔一會兒才行。那是一種很怪的念頭，藏在體內(nèi)很深的什么地方，頂?shù)梦译y受，最后簡直無法抵擋。
以前我走在林子里遇到奔跑的野物、飛起來的鳥兒，看著它們不停地來來去去，總以為是害怕或受驚了。現(xiàn)在我才明白，原來它們和我一樣，身體里面藏了一種又古怪又強(qiáng)烈的念頭，就是這念頭讓它們一會兒高飛，一會兒狂奔，總也停不下來。
我飛奔向前，一仰頭，藍(lán)藍(lán)的天空像是要伸手將人抱起來似的。兩旁的樹葉也像閃動的眼睛，一齊盯住我說：“瞧這孩子跑得多快！比小鹿和兔子還快！”白楊樹低頭咕噥：“誰家的孩子？噢，茅屋里的孩子。好快的兩條腿??！”紫穗槐在熱乎乎的風(fēng)中懶洋洋地唱歌，它們大概剛剛睡了一會兒，這時(shí)揉揉眼睛說：“又是他在跑！真能跑！”一只黃雀從野椿樹上探了一下頭，用小到無法聽清的聲音說：“他這兩條腿啊，比四條腿都厲害！”
汗水從額頭滴下，流到眼睛里。我一邊擦眼一邊跑，險(xiǎn)些撞到梧桐樹上。這棵樹上有兩只斑鳩，它們是一對兒，這時(shí)正挨在一起看我?？吹轿冶缓顾ν傅囊路鼈儼l(fā)出“咕咕”聲，議論道：“咱們要有個孩子，像他這么強(qiáng)壯就好了！咱的孩子一準(zhǔn)忒強(qiáng)壯吧！”
每次往前飛奔，兩旁的樹木、花和草、站在枝頭的小鳥，都唰唰往后退去。我腦海里的一些事也往后退去。新的東西撲面而來，然后再往后退，退，甩到遠(yuǎn)遠(yuǎn)的身后了。我在飛跑時(shí)還會想著我們的茅屋、外祖母、爸爸媽媽，不過他們?nèi)家婚W而過。前邊的一切在吸引我，我飛快地跑近，然后又匆匆地告別。
我聽見沙地上的小螞蜥發(fā)出抱怨：“瞧他慌成了什么！難道就不能停下來和咱們聊聊？”我在心里回答：“當(dāng)然不能，我要急著趕路，我正跑著哩！”“有什么急事嗎？咱們一起玩玩吧！”“嗤，我是一日千里的人，我要快些追趕哩！”小螞蜥不依不饒地問：“你追趕什么？前邊什么都沒有??！”我對它實(shí)在解釋不清，只是跑，直到跑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才想起應(yīng)該怎么回答小螞蜥，不過它已經(jīng)聽不到了。我回答道：
“我在追趕自己的心事！”
是的，我胸口那兒裝的心事太多了，它們一開始堆積在一塊兒，后來再也盛不下，趁著夜晚睡覺的時(shí)候飛走了。它們就像鳥兒一樣，飛到了林子里，散在四周，在數(shù)不清的花草和綠葉間。我真的是到處追趕自己的心事。
一只兔子從林隙躥出，一直跑在我的前邊。它的尾巴是一朵盛開的花，一搖一搖引誘我，讓我追上去采摘。它是林子里的一支飛箭，嗖一下穿過十幾棵小葉青楊。它真機(jī)靈，再快也撞不到樹樁。我不吭一聲，跟緊兔子，學(xué)它一邊奔跑一邊躲閃的本事：在急速沖向大樹時(shí)身子一仄，幾乎緊貼著樹干擦過去，卻沒有沾一點(diǎn)邊。地上有酸棗棵，它的尖刺會劃破腳踝，可是兔子能像水流一樣打個旋兒，輕輕漫過尖刺。兔子一點(diǎn)都不在乎擋路的東西，四蹄就像踏在了小舢板上，隨著水波和浪頭往前飛射，躍起來滑下去，什么都別想擋住它。
一只雀鷹從身后追來，可能要陪我一會兒，速度漸漸放緩下來。它飛得又慢又低，灰綠色的后背讓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緊追上去，一直盯著它的后背和翅膀。這時(shí)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雀鷹的周身上下全部裹緊了細(xì)小的羽毛，整個身體就像小狗那么結(jié)實(shí)；雙翅是長長的翎子，這些翎子一會兒翹起一會兒伏下，整個身軀也就隨著升高或降低。它的尾巴像外祖母夏天時(shí)用的扇子，有時(shí)收成一束，有時(shí)候展得寬寬的。它的尾巴大概是頂重要的，就靠了這尾巴，才會飛快地俯沖下去，或升到高處。我喊著：“你讓我揪住尾巴吧！我要和你一起飛到空中！”
雀鷹回頭看我一眼，那是冷冷的驕傲的眼神。它雙翅收緊，尾巴一抖，整個身體就沖到了高處。這家伙飛得真高，很快就不見了影子。
我有些沮喪，也覺得有些累，衣服全濕透了。我大口呼吸，坐在一片干凈的白沙上。一只小甲蟲從遠(yuǎn)處走來，仰臉看我。我伸出一根草梗想讓它爬上來，卻遭到了拒絕。天不久就要冷了，甲蟲要抓緊時(shí)間爬到樹干上，在那兒一動不動地待著。我告訴它：到了冬天我還要到林子里踏雪；不過我大多數(shù)時(shí)間會坐在火爐邊，聽外祖母講故事。
一想到外祖母的故事，我就喜歡冬天了。北風(fēng)呼呼，爐火嚕嚕，外祖母讀書給我聽，也說一些妖怪的事情。所有妖怪都是不太讓人恨的壞蛋。不過有的妖怪專門吃三四歲的小孩，因?yàn)檫@些小孩不聽大人的話，愛往林子深處跑，所以也就怨不得妖怪了。說真的，這個秋天我非常想念那些妖怪。
甲蟲走開了。我斷續(xù)想妖怪。壯壯的爺爺是個真正的妖怪迷，講起妖怪就沒完沒了，比外祖母說的嚇人多了。他說我一天到晚離開茅屋去林子里，是一定會遇到妖怪的。我如實(shí)地告訴他：自己從來沒有遇到，真的，我好像不太怕它們。我想，可能是自己離真正的老林子還遠(yuǎn)吧，反正暫時(shí)還沒有妖怪這檔子事?！鞍ィ@年頭，要遇上個妖怪可真難?。 蔽野l(fā)出一聲長嘆，站起來。
我要回家了。身上被風(fēng)一吹有些涼。我跳了幾下。因?yàn)閯偛排艿锰昧?，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茅屋有些遠(yuǎn)了。我想這一次大概要發(fā)生一件有趣的事：迷路。啊，讓我迷一次路多好，可惜這種事從來沒有遇到。這會兒我故意不再辨認(rèn)家的方向，只沒頭沒腦地往前闖。糟糕，闖了一會兒還是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一絲不差地向著家的方向走去。
到家了，一眼看到外祖母板著臉，我就說：“沒有跑遠(yuǎn)，只在柳叢那兒找小沙蘑菇了?！彼液?jié)竦囊路骸斑€說呢！以后別這樣了，會撞在樹上的！”我總使外祖母擔(dān)心和生氣，顯然不是好孩子。不過要做一個好孩子可真難。冬天快來吧，冬天的火爐邊上有瑯瑯讀書聲，有聽不完的故事。
吃過晚飯，我纏著外祖母講故事。她總算講了，可惜講出的故事全與妖怪無關(guān)。她說，我們那時(shí)一家人住在泥屋里，下雨，雨水從屋頂滲下，半夜不得不用一個笸籮頂在頭上。她說我們家要新添一口人了，所以就下決心蓋一個不漏雨的、大一些的屋子?！靶绿硪豢谌恕保@人當(dāng)然是我。我問起了爸爸，想知道他去大山之前干什么？外祖母說：“他到處走，從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他一輩子走的路太長了。”我不吭聲。我在想爸爸旅途上的樣子：他一定也會飛跑的。啊，原來我像爸爸一樣，天生喜歡飛跑。
我正想著爸爸，外祖母又說到了媽媽：“你媽媽年輕時(shí)戴著一個大花斗笠，在海邊走，遇到了你爸爸。他被大花斗笠吸引了，就走過來。他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大花斗笠。那是你爸爸媽媽第一次見面?！?/p>
我被這故事驚呆了，挺直身子喊著：“我要大花斗笠！”
外祖母笑了，然后不再吭聲。她摟住我的肩膀：“傻孩子，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大花斗笠早就沒了?！薄盀槭裁礇]了？”“時(shí)間一久就沒了?！币宦犨@話，我頓時(shí)覺得心疼。是啊，我們曾經(jīng)有過多少好東西啊，它們都沒了。
這個夜晚我夢見自己來到了一個地方，準(zhǔn)確點(diǎn)說是海邊。這里的人可真多，他們在海浪邊松松閑閑地往前走，曬著太陽。我走得很急，一頭汗水。我好像要尋找什么，越來越急。我在人流中擠啊擠啊，插著人空兒往前跑。遠(yuǎn)遠(yuǎn)的，我看到了一個大花斗笠！我喊了一聲，扳開身邊的人就一陣飛跑。我想一把揪住那只大花斗笠。天哪，還沒等挨近，大花斗笠升到了空中，它像風(fēng)箏一樣飄啊飄啊，漸漸不見了蹤影。
我哭醒了。外祖母被我嚇到了，一遍遍搖著，問我。我說：“大花斗笠沒了……”
這個星期天，媽媽要回家了。外祖母扳著手指算了，一大早就泡干蘑，還三番五次去屋后的窖子里。我從上午就院里院外躥了幾回，還爬上一棵大桃樹，把最上邊的一顆大桃子摘下來。到了半下午，我一直站在門口。后來我出門往東，徑直走到了小木橋上。一群沙錐在一旁的沙地上走動，并不怕我。我坐在小木橋上。
太陽變紅了，我往回走。
媽媽一直沒有回來。月亮升起來，又大又圓。外祖母說：“今天是陰歷十六?！蔽覀兂粤酥笙痰?，還吃了蘑菇豆腐。紅豇豆稀飯摻了地瓜，是媽媽最愿喝的。飯后外祖母好像無心講故事，我就踏著月光走出去。
明亮的月光下，一只貓頭鷹在樹上蹲著。我走近了，它就藏到了樹干背面。
夜晚涼涼的，風(fēng)不大。飄來一種杏子的香味。四周沒有成熟的杏子，這只能是月光的氣味。
穿過一片白楊樹，繼續(xù)往前。樹林之間有一片盛開白毛花的空地，這會兒我已經(jīng)不知不覺站在了中間。啊，我清楚地看到了月光在白毛花上像水一樣流動，花穗的陰影就像一條條小魚。我踏著淺水奔跑，每一下都踢飛了浪花。
跑啊跑啊，我從空地南邊一直跑到北邊，又一口氣穿過了雜樹林。腳下，茂盛的葎草在牽拉我，我費(fèi)力地?cái)[脫，然后貼緊幾棵挺拔的青桐樹站了一會兒。這兒林子稀疏，出奇地安靜。我感到樹杈上有什么在偷窺。一只貓頭鷹在那兒，它正等待田鼠出來。螢火蟲飄過，飛出一棵樹的陰影，立刻化在了月光里。我憋住呼吸，因?yàn)槲衣牭搅思?xì)小的聲音。
在幾棵大葉楓那兒，幾只黃鼬正沿著樹干跑下來，歡快極了。它們在樹下躥動，在草地上打滾兒。當(dāng)兩只黃鼬迎面湊近時(shí)，竟然一下直立起來，兩雙蹄爪飛快地一碰，就像擊掌一樣。我被它們這個動作迷住了。
我看得心上發(fā)熱，也開始了奔跑?？上]有一個伙伴和我擊掌。我一邊跑一邊伸出雙手，挨個兒拍著大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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