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嬌
登建康賞心亭[1],呈史留守致道[2]
我來吊古,上危樓贏得[3],閑愁千斛[4]。虎踞龍蟠何處是?只有興亡滿目[5]。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6]。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7]? 卻憶安石風(fēng)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8]。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9]。寶鏡難尋[10],碧云將暮[11],誰勸杯中綠[12]?江頭風(fēng)怒,朝來波浪翻屋[13]。
[1]建康賞心亭:北宋宰相丁謂創(chuàng)建,在建康府城西下水門的城頭上,秦淮河自東向西貫穿建康城,自西水門外入于大江。從賞心亭下望,建康城外開闊的景色一覽無馀。
[2]史留守致道:史正志,字致道,鎮(zhèn)江丹陽人,紹興二十一年(1151)進士。紹興末任樞密院編修官,上《中興要覽》五篇。孝宗即位,除度支員外郎。乾道三年(1167)九月,自吏部侍郎除集英殿修撰知建康府江東安撫使兼行宮留守,又兼沿江水軍制置使。史正志一生頗有志于建功立業(yè),尤其主張恢復(fù)中原。其知建康府時,正深得宋孝宗信任。
[3]危樓:高樓,指賞心亭,南宋的樓亭可以互稱。贏得:獲得,取得。
[4]閑愁千斛:斛,容器單位,十斗為一斛。這里是夸張說法,言極度悲愁。
[5]“虎踞龍蟠何處是”二句:虎踞龍蟠,指建康的地理形勢如龍虎盤踞?!短接[》卷一五六注引張勃《吳錄》:“蜀主曾使諸葛亮至京口,睹秣陵山阜,嘆曰:‘鐘山龍盤,石頭虎踞,帝王之宅?!苯凳菂恰|晉、宋、齊、梁、陳六朝古都,是南北朝時期南方的政治中心。作者登樓遠眺,不知何處是所謂的虎踞龍蟠,只見滿眼的歷史興亡變遷。這其實是暗示山川險要不足為恃,六代的迅速興替,就是一個很好的見證。
[6]隴上吹喬木:隴上,指田間丘隴。此處暗指六朝人的墳?zāi)埂L諠摗稓w園田居》詩有“徘徊丘隴間,依依昔人居?!秸呦蛭已?,死沒無復(fù)馀”等句,可為證。吹,言大風(fēng)從喬木上吹過。松柏等高大喬木一般都種植在墳?zāi)古?,陳子昂《燕昭王》詩也有“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的句子。
[7]“片帆西去”二句:片帆,一只船。噴,吹的意思。霜竹,指笛。黃庭堅《念奴嬌》詞有題目是:“八月十七日,同諸甥步自永安城樓,過張寬夫園待月。偶有名酒,因以金荷酌眾客,客有孫彥立,善吹笛,援筆作樂府長短句,文不加點。”其下片結(jié)尾各句是:“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fēng)笛。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p>
[8]“卻憶安石風(fēng)流”三句:卻,又。安石,指東晉謝安。謝安在出仕前高臥會稽東山,《晉書·謝安傳》載:“謝安字安石……寓居會稽,與王羲之及高陽許詢、桑門支遁游處,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言詠屬文,無處世意?!搽m放情丘壑,然每游賞必以妓女從?!圻`朝旨,高臥東山?!蓖鮾€曾說:“江左風(fēng)流宰相,唯有謝安?!保ā赌淆R書·王儉傳》)東山,在會稽東南,謝安寓居處。此以東山代指謝安。東山歲晚,指謝安末年。淚落哀箏曲,用桓伊撫箏作歌為飽受讒毀的謝安排解一事,見《晉書·桓伊傳》:“伊字叔夏……善音樂,盡一時之妙,為江左第一?!x安女婿王國寶,專利無檢行,安惡其為人,每抑制之。及孝武(孝武帝司馬曜)末年,嗜酒好內(nèi),而會稽王(司馬)道子昏醟尤甚,惟狎昵諂邪,于是國寶讒諛之計稍行于主相之間。而好利險诐之徒,以安功名盛極而構(gòu)會之,嫌隙遂成。帝召伊飲燕,安侍坐,帝命伊吹笛……云:‘臣于箏分乃不及笛,然自足以韻合歌管,請以箏歌。’……便撫箏而歌《怨詩》曰:‘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忠信事不顯,乃有見疑患?!暪?jié)慷慨,俯仰可觀,安泣下沾衿?!凵跤欣⑸??!?/p>
[9]“兒輩功名都付與”二句:兒輩功名都付與,即功名都付與兒輩。兒輩指謝安弟謝石、侄謝玄等。東晉孝武帝太元八年(383),前秦苻堅入侵東晉,宰相謝安命謝石、謝玄率軍迎敵。謝玄渡淝水進擊,破前秦兵,取得大捷。捷音傳來,謝安正對客圍棋。李遠有詩句:“青山不厭三杯酒,長日惟消一局棋?!币姀埞獭队拈e鼓吹》。
[10]寶鏡:似指月。呂從慶《對月有感》詩:“天開懸寶鏡,皓魄滿欄桿?!?/p>
[11]碧云將暮:傍晚景象。碧云,同“彩云”。江淹《擬休上人怨別》詩:“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來。”
[12]杯中綠:指酒。白居易《和夢游春詩一百韻》詩:“行看須間白,誰勸杯中綠?”
[13]朝來波浪翻屋:朝來,早晨。波浪翻屋,寫波浪洶涌,摧毀房屋。杜甫《觀李固請司馬弟山水圖》詩:“高浪垂翻屋,崩崖欲壓床。”又蘇軾《次韻劉景文登介亭》詩:“濤江少醖藉,高浪翻雪屋?!?img alt="f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11/09/21592096217896.jpg" />
【點評】
辛棄疾乾道四五年間(1168—1169)任建康府通判,因登賞心亭,賦此詞送呈史正志。這首詞是一首懷古之作。以詞懷古,大約始于蘇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蘇詞于憑吊三國英雄之馀,抒發(fā)的是一切皆空、縱情享受人生的感懷,而此詞卻沉浸在一種感念歷史興亡、勇于承擔時代重任的悲涼溫婉的意境中。特別是詞的下片,通過對謝安困苦支撐東晉政權(quán)等史事的回顧,表達了他對時局的憂慮,對自身處境艱危、壯志不酬的悲慨。全篇氣魄雄大,風(fēng)格沉郁悲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