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前幾年,國內(nèi)就有學者指出外國文學研究中評論超前、翻譯滯后的問題。近年來,雖然翻譯作品層出不窮,但是這一問題仍然存在。其癥結(jié)在于:在外國文學界,翻譯不受重視;評論與翻譯脫節(jié);出版選題缺乏系統(tǒng)性、計劃性。故而重復出書多,而許多有價值的作品卻遲遲不見引進。
世事如風,風向多變,而風眼中心卻相對平靜。時至今日,讀眾又漸漸開始被經(jīng)典的永恒魅力所吸引。北京大學英語系籌編“英國文學經(jīng)典名著叢書”不能說是古調(diào)獨彈,也算是好雨知時。作為北大校友,我能夠參與此盛事,深感榮幸。我之所以選譯約翰·但恩,不是因為我對他研究有素,而是因為他是值得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的一位重要詩人。以往我國對但恩的譯介很少,原因之一恐怕是其文字既難,“學問”又雜。以下擬對但恩的詩及本書體例略作介紹,僅供讀者參考。
一、詩名的沉浮
在某種意義上,約翰·但恩(John Donne,1572-1631,或譯鄧恩、堂恩、唐恩、多恩、頓)是個被重新發(fā)現(xiàn)的詩壇奇才。雖然他在世時已算得上頗負詩名,也曾贏得出自同時代大作家本·瓊生之口的“在某些方面堪稱世界第一詩人”(《談話錄》)這樣的贊譽,但是莎士比亞以及稍后的彌爾頓的炫目光輝使但恩如同所有其他同代作家一樣,失落在一個時代的陰影之中。尤其是約翰·德萊頓和塞繆爾·約翰遜的判決,更是把但恩及其仿效者們打入另冊,貶斥在英國抒情詩主流之外。此后近三百年間,但恩的詩便一直遭受冷落。到了十九世紀,一些評論者,如柯爾律治、德昆西和羅伯特·布朗寧,才開始重新欣賞但恩。
1912年可以說是但恩真正時來運轉(zhuǎn)的開端。這一年,赫伯特·格瑞厄森編輯的《約翰·但恩詩集》標準版本問世,使這位十六、十七世紀之交的奇才獲得了一次被全面重新評價的機會。但恩的詩作生前僅有極少幾篇發(fā)表,大部分是以手抄本形式在朋友中間流傳的。在他死后不久雖有不同版本的詩集出版,但這些版本僅限于匯輯而缺乏評介,故流傳并不很廣。一般詩選集也很少收錄但恩的詩作。十九世紀以來,一些學者開始重新編輯出版但恩的著作。應運而生的格瑞厄森版本推波助瀾,提供了集大成的權(quán)威文本以及詳細注釋和引言。其影響所導致的不僅是一種“復興”,而且是一種“狂熱”。一戰(zhàn)前后成名的許多英、美詩人的作品都顯示其作者讀過但恩。
1921年,格瑞厄森編選的《十七世紀玄學詩選:從但恩到巴特勒》問世,進一步抬高了但恩的聲譽,同時也把讀眾的興趣擴大到被約翰遜歸為但恩一派的其他玄學詩人身上。尤其是托·斯·艾略特那篇為該詩選所寫的現(xiàn)已成為經(jīng)典的著名書評《玄學派詩人》更是一言九鼎,硬是把但恩的名聲從原來幾乎湮沒無聞的低谷一下子推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峰。不夸張地說,英、美一時間出現(xiàn)了學術(shù)界人人爭說、創(chuàng)作圈紛紛仿效的盛況。
此后,有關(guān)但恩的研究成果可謂層出不窮。值得提到的是海倫·伽德吶編的《約翰·但恩:神學詩集》(1952)和《約翰·但恩:哀歌集和歌詩集》(1965),似比格瑞厄森本考據(jù)更嚴密,更具創(chuàng)見,亦被目為標準版本。時至今日,持續(xù)半個多世紀之久的但恩熱應已降溫,但是約翰·但恩在英國詩史中的地位已不再能被輕易動搖了。
二、何謂玄學詩
但恩詩名之重振,其原因絕不可能僅僅是外在的、偶然的。他的詩中必有在任何時候都可能令人感興趣的具有永恒價值的東西。據(jù)格瑞厄森說,但恩的詩名在以往三百余年間經(jīng)歷了多次沉浮,但就他的“才智”及其范圍和特點、淵博和機巧而言,各時代的評論者看法都趨于一致。他們的分歧之處僅在于這種“才智”與他的詩的關(guān)系及其對他的詩的影響。可見,但恩的長處也就是他最有爭議之處。
歷代評論者幾乎無不由衷地佩服但恩的才智。德萊頓稱但恩是“我們國家的最偉大的才子,盡管不是最偉大的詩人”。柯爾律治寫道:“令人驚奇的活力、熱烈和特異,隨心所欲利用廣大記憶的幾乎無限的儲藏,以及用我們無權(quán)期望的題材所做的練習——這就是但恩的才智?!蔽í毜吕ノ髡J識到可能使但恩的才智成為其詩的工具的基本素質(zhì):“極少作家曾經(jīng)顯示出比但恩更淵博的才能;因為他以極富熱情的莊嚴感融合了別人不曾做到過的——辯證之精妙和談吐的最高升華?!?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11/10/19343989242325.png" />
具體到詩創(chuàng)作中,才智當然要表現(xiàn)為某種技巧風格。艾略特指出“但恩……運用一種有時被認為是具有‘玄學’特點的技法;一個修辭格被精煉到智巧所能達至的最遠地步。……但是在別處我們又發(fā)現(xiàn)一種通過迅速聯(lián)想的發(fā)展,而非僅僅一個類比的內(nèi)容的闡釋,這要求讀者方面有相當?shù)撵`敏?!?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11/10/19343989242325.png" />這指的就是所謂“玄學奇喻”,用約翰遜的話說,即基于“最不相干的觀念被用暴力強擰在一起”的比喻。
但恩在寫作時從來也沒有想到過,他將會是一位“玄學”詩人。這一頭銜也許是由德萊頓最先贈送,后來被約翰遜所借用的。德萊頓說:“他不僅在他的諷刺詩里,而且在他的艷情詩里——其中唯有自然天性應占統(tǒng)治地位——故弄玄學;當他應該以愛的柔情占據(jù)女性的心,取悅她們時,卻以微妙的哲學沉思迷惑她們的頭腦”(《論諷刺》1692)。
德萊頓對但恩的評價及對其詩貼用的“玄學”標簽經(jīng)十八世紀一直沿襲下來。約翰遜在其《考利傳》(1781)中著名的段落里對德萊頓的宣判做出響應,但幾無更多發(fā)揮,只是把玄學詩這一概念的外延擴大到包括喬治·赫伯特、亨利·沃恩、安德魯·馬伏爾、約翰·克利夫蘭、亞伯拉罕·考利等其他十七世紀詩人的作品,而他對“玄學”一詞的用法也相當模糊。德萊頓的用法原意為“哲學”;約翰遜的用法則不過意為“學問”?!靶W詩人是有學問的人,炫示他們的學問是他們的全部努力;但不幸的是他們決定在韻律而非詩創(chuàng)作中顯示學問,所以他們寫的只是韻文,而且往往是更能經(jīng)受手指而非耳朵檢驗的那類韻文?!?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11/10/19343989242325.png" />
格瑞厄森的定義也是基于以上二者的:“一個完全意義上的玄學詩人是在學問中——不是在其自己意識和常識所揭示的,而是在科學和哲學所報導的世界中——尋找靈感的詩人。”
從上述三種說法似可以得出這樣的印象,即所謂玄學詩是具有相當?shù)膶W問或哲學成分的詩?!靶W”一詞原文為“Metaphysics”,亦可譯為“形而上學”,據(jù)《牛津英語詞典》,本是亞里士多德一部著作的標題,后指哲學的一個分支,包括本體論和認識論等。然而,從但恩等玄學詩人的作品本身看來,其中并不多見對形而上的哲學命題的直接處理和關(guān)注。故而有論者認為玄學詩這一名稱實際是誤用。但也有論者認為正是在某個玄學問題的語境中表現(xiàn)愛情、死亡、上帝等題材造成了玄學詩的獨特品質(zhì)。所以,玄學詩這一名稱對于“但恩派”的作品來說更多的是技巧風格,而不是題材內(nèi)容上的界定。
《普林斯頓詩與詩學百科全書》“玄學詩”條如是說:“約翰·但恩、喬治·赫伯特、亨利·沃恩、安德魯·馬伏爾等十七世紀英國詩人所寫的詩,具有機巧、理智、有時晦澀的特征。泛言之,亦指展示類似品質(zhì)的詩。十七世紀玄學詩的特點在于明顯依賴反諷和悖論,運用奇喻以及諸如詞語誤用和矛盾修飾等修辭手法?!?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11/10/19343989242325.png" />
格瑞厄森認為:“歐洲最偉大的兩位玄學詩人是魯克萊修和但丁。……但恩不是魯克萊修和但丁那樣的玄學詩人。他在他的詩中不表述有序的宇宙體系。但丁所表述的有序體系當?shù)髟谑罆r正在哥白尼、伽利略等人的批判下分崩離析;沒有哪個詩人像但恩一樣覺識那種解體對想象的影響?!衩刈诮瘫挥米饕环N逃避科學懷疑主義的途徑。而且,但恩對玄學的運用常常是輕佻而輕率的,至多只是詩性的。但他是一個學問詩人,是一個哲學詩人;不對潛在于他的奇喻和更嚴肅的思想背后的哲學和科學加以關(guān)注,就不可能正確理解或欣賞前二者。”實際上,玄學詩不應等于哲學詩。至少但恩的玄學詩不是哲學詩,而是學問詩,或者更確切地說,是詭辯詩,因為玄學在詩中不是題材而是手段。
三、但恩的艷情詩
約翰·但恩的艷情詩(這里不稱愛情詩是因為其中包含有不那么崇高的色情)非常奇特。奇在他把中古經(jīng)院神學的辯證法,亦即所謂玄學,以及駁雜的學問揉進了性愛的激情之中;特在他把早期基督教作家和文藝復興運動對女性的看法結(jié)合起來,表現(xiàn)了一種對性愛的新態(tài)度。這兩個特點雖不能說前所未有,但在但恩的作品里被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以至在任何時代都不乏先鋒性質(zhì)。
在其艷情詩里,但恩的玄學并非關(guān)于宇宙起源、生命存在、時空因果等哲學命題的抽象本體論,而是游戲筆墨、賣弄學問、誘哄女人的戀愛實用詭辯術(shù)。經(jīng)院神學被用作宮廷式的奉承和借宗教名義的調(diào)情。然而其極富巧思、邏輯嚴密、旁征博引的詭辯著實令人佩服。
奇喻是其詭辯術(shù)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種修辭手法。有人說,但恩的奇喻是受經(jīng)院辯證法影響的中古詩中流行的“玄學奇喻”,但被賦予了他自己的個性和他那個時代對科學的興趣的特點。這里所謂科學是相對于人文學科而言,由于時代的局限,自然包括在今天看來不那么科學的學問,例如煉金術(shù)。塞繆爾·約翰遜曾指出,但恩等“玄學詩人”往往“從普通詩歌讀者所不大經(jīng)常造訪的學問的幽僻處汲取他們的奇喻”。這才是但恩的特別之處。的確,但恩喜歡探賾索隱,涉獵異教知識,這可能與他出身天主教徒家庭,長期被排斥在國教正統(tǒng)觀念和社會生活主流之外不無關(guān)系。在他的艷情詩里,情人的眼波里反映出詩人的面影被聯(lián)想到“用造像再毀壞的方法,殺戮”的“邪惡法術(shù)”(《造像蠱術(shù)》);理想的愛情結(jié)合被喻為埃及傳說中兩性兼具的不死鳥(《封圣》);以詩賦愁被比做海水流經(jīng)地下迂曲的通道而過濾澄凈(《三合傻子》);情人的熱病被與斯多噶學派所謂毀滅世界的大火相提并論(《熱病》);經(jīng)院神學關(guān)于天使與空氣的純粹性的辯論被用來類比男女愛情的區(qū)別(《空氣與天使》);在情人窗玻璃上刻寫自己的名字的把戲被說成是法力無邊的魔咒術(shù)(《贈別:關(guān)于窗戶上我的名字》);戀人的夢想幻滅──如煉金術(shù)士的徒勞無功(《愛的煉金術(shù)》);等等。諸如此類與愛情相去甚遠的“學問”被用“暴力”扯攏了來詮釋愛情。對于看慣了風花雪月之類篇什的普通讀者來說,這樣的情詩自然顯得突兀怪誕。但是如果對這些“學問”有所了解,讀者就很難不為其喻義之貼切和獨創(chuàng)所折服。
玄學奇喻之奇不僅在于把最不相干的觀念強擰在一起,而且在于把相似的可能性做滾雪球似的發(fā)揮,以至節(jié)外生枝,甚至喧賓奪主。但恩喜歡使用“擴展奇喻”,即把一個類比推演發(fā)展得盡可能細致和出奇,例如他最常被引用的著名奇喻:
即便是一分為二,也如同
僵硬的圓規(guī)雙腳一般;
你的靈魂,那定腳,不動,
倘若另一腳移動,才動彈。
雖然定腳穩(wěn)坐在中心,
但是另一腳在外遠游時,
也側(cè)身傾聽它的足音,
等那位回家,就把腰挺直。
你對我就將如此,我不得
不像另一腳,環(huán)行奔跑;
你的堅定使我的圓正確,
使我回到起始處,終了。
——《贈別:不許傷悲》
這也是一個與科學有關(guān)的奇喻。把兩個相愛的靈魂比做圓規(guī)的兩只腳雖說夠別致牽強的,但循著這一思路的進一步聯(lián)想發(fā)展卻出人意料地合乎邏輯和情理。但恩詭辯的技巧之一便是先假設(shè)一個似是而非的前提,然后鄭重其事地演繹推理,以至把女士們的頭腦弄糊涂,而相信了結(jié)論的正確,卻忘記了前提的荒謬。請看他最受歡迎的一首詩《跳蚤》:
光看這跳蚤,看看它體內(nèi),
你拒絕給我的東西微乎其微;
它先咬了我,現(xiàn)在又咬你,
在這跳蚤里,我倆的血液混一;
你知道,這并不能夠叫做
一樁罪過,或恥辱,或喪失貞節(jié),
可是這家伙不求愛就享用,
腹中飽脹兩種血混成的一種,
這,咳呀,比我們要弄的分量重。
住手,且饒過跳蚤里三條命,
在其中我們近乎,更勝過結(jié)婚:
這跳蚤既是你和我,又同樣
也是我們的婚床,和婚慶殿堂;
父母怨,你不從,我們?nèi)韵鄷?/p>
隱居在這活的墨玉般四壁之內(nèi)。
出于習慣你總是想殺我,
但是,別給這加上自我毀滅
和瀆圣——害死三命的三重罪孽。
殘忍而突然,你是否從此刻
染紅了你的指甲,以無辜的鮮血?
這跳蚤有什么可以罪咎,
除了它從你身上吸取的那一口?
然而,你得意洋洋,聲稱說
不覺得自己,也沒發(fā)現(xiàn)我變虛弱;
的確;該知道恐懼有多不真;
你委身于我時,就這點童貞會耗損,
一如這跳蚤之死取走的你的命。
跳蚤叮了“你”和“我”,“在這跳蚤里,我倆的血液混一;”承認這一點就意味著承認兩人結(jié)合的有理;否認這一點——撲殺跳蚤——卻也證明拒絕結(jié)合的沒有道理。值得一提的是,此詩的意象并非來自幽僻的學問,而是來自生活常識??梢姷鞯牟⒎且晃兑蕾噷W問營造奇喻,他的過人才辯更表現(xiàn)在于他對事物的獨特見識。以跳蚤為題材的色情詩在十六世紀歐洲十分風行。詩人們大多羨妒跳蚤能自由接近其情人的身體,或能在極樂狀態(tài)中死于佳人之手。但恩的出新之處在于他讓跳蚤既叮了“她”也咬了“他”,從而使之成為渴望結(jié)合而非單純欲望的象征。完全利用日常事物做文章的詩作還有《一堂講影子的課》等,但恩以正午前后太陽下人影的長短盈縮為喻闡述了“愛的哲學”。
弗蘭克·J.旺科寫道:“在其早期表現(xiàn)(例如約翰·但恩的《歌與十四行詩》)中,英國玄學詩進一步的特點是對待性愛的革命性和高度獨創(chuàng)性的態(tài)度?!环N新的性愛現(xiàn)實主義與一種對內(nèi)省的心理分析的興趣一道,就這樣成了玄學時尚的一個因素?!?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11/10/19343989242325.png" />但恩對待性愛的獨特態(tài)度首先表現(xiàn)在他反對中古以來盛行于情詩中的婦女崇拜風尚。這與伊麗莎白時代后期英國情詩發(fā)生的變化基本精神一致。
英國伊麗莎白時代情詩是經(jīng)法國七星詩社詩人等傳承自意大利詩人彼德拉克的。這種中古理想主義和宮廷風格的情詩情感熱烈而高尚,充滿婦女崇拜和精神戀愛的高調(diào)。但是到了十六世紀末,這種情詩發(fā)生了兩個變化。一方面它變成了一種程式化文學技能,一種濫用奇喻的精雕細琢,時時迷失于情感虛假、態(tài)度做作的怪異和荒誕之中。例如克里斯托弗·馬婁的名詩《多情牧童致情人》(1599)就遭到時人之譏乃至后世的譏評。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這種情詩已開始從氣質(zhì)較單純較少玄學、對情愛的描寫同等熱烈但更現(xiàn)實主義、對于戀人間關(guān)系和愛情在人生中影響有著根本不同觀念的希臘和羅馬古典詩歌中吸收新的熱情和精神。宮廷的、理想主義的氣質(zhì)被一種享樂主義和感官刺激的氣質(zhì)所取代,后者回應著美和愛短暫易逝的異教呼喊,傾向于蔑視婦女崇拜,甚至對婦女的戲謔輕蔑。例如本·瓊森的《影子》(1616)一詩:“在早晨和黃昏之時,陰影最長;/正午時,陰影縮短,甚至消失:/同樣,男人最軟弱時,女人最悍強,/但假如我們鼎盛,她們便悄無聲息。/那你說說看,女人豈不真是/只配稱作我們男人的影子?”
一般認為,但恩的情詩與伊麗莎白時代情詩的不同之處在于:他的詩比他們的較少古典氣質(zhì)和對大自然的鐘情,較少“大學才子”們的詩中所富有的古典學問的表征——由草地、樹林、溪流構(gòu)成的田園理想圖景和神話意象;他的詩質(zhì)地更具中古風味,意象不那么花哨,而是更科學、哲學、現(xiàn)實主義和樸實無華,思想更具邏輯辯證色彩。應該說,但恩的創(chuàng)作游離于當時英詩主流之外,具有先鋒性質(zhì),在他之后才出現(xiàn)大批仿效者,可謂開風氣之先。這就是為什么他的大部分詩作雖完成于十六世紀,文學史卻一般把他劃歸為十七世紀而非伊麗莎白時代詩人的主要原因吧。
而在反對婦女崇拜方面,但恩似乎走得更遠。這歸功于他對早期基督教作家而非古典詩歌的諳熟。他對女人的輕蔑更不加掩飾。有時他否認女人有心靈:“別冀求女人有心靈;她們頂多是/甜美和心機,占有后,不過是木乃伊”(《愛的煉金術(shù)》)。有時他認為女人的愛情不如男人的愛情純粹:“正如空氣與天使/二者的純粹之間有如此差異,/女人與男人的愛情之間也如此”(《空氣與天使》)。有時他亦莊亦諧,對女人作猥褻性戲謔:“你將會發(fā)覺,/脫光了,你比任何男人都差一截”(《毒氣》)。應該說,這種性幽默在莎士比亞等同時代作家的作品中亦復不少,但放誕程度恐怕都不及但恩。在《哀歌二》和《哀歌八》中,這種戲謔惡毒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這可能是因為“哀歌”多半是但恩在做法律學生時寫來在男性同伴中間傳閱的緣故。
雖然但恩常常抱怨女人水性楊花:“你見到她時,她還算忠實,/且保持到你寫情書之時,/但是她/將會把——/在我到來前——兩三位欺詐”(《歌(去,捉一顆隕落的星辰)》),但他對男人喜新厭舊也從不諱言:“淺嘗的男人,狼吞的男人,/和棄絕的男人,行徑全相似:/變換愛情不過像換食物,/已經(jīng)把果肉吃掉了之后,/誰又不把那果殼拋棄?”(《共性》)。但恩強調(diào)了理想主義愛情詩人不愿正視的現(xiàn)象。誠實,有別于真誠,在愛情詩里更難能可貴。
另一方面,但恩坦率地強調(diào)和肯定肉欲之愛。這卻有悖于基督教禁欲主義而接近古典精神。在有些可能較早期的詩作中,詩人扮演的是恣情縱欲尋歡作樂的浪子形象,他百般詭辯,唯一目的就是要說服女友跟他上床,例如《跳蚤》和《哀歌十九》。然而,在另一些詩作中,詩人逐漸成熟為熱烈癡情的戀人(《封圣》、《愛的無限》、《周年紀念日》等);在與安·莫爾小姐結(jié)婚后,更成為深情摯愛的丈夫了(《贈別:不許傷悲》、《歌(最甜蜜的愛,我不走)》、《熱病》等)。
一般論者往往強調(diào)但恩性愛觀中的現(xiàn)實主義而忽視其理想主義因素。其實,猶如對其它事物,但恩對性愛的看法既是現(xiàn)實主義的又是理想主義的。他對理想的愛情懷有宗教式的虔誠。無怪乎他在晚期的神學詩里稱之為“崇拜偶像”。他對妻子安·莫爾的愛就顯然不同于對一般女友的愛。從“四別”詩(雖然不能確定全都是寫給安的)中就能看出這種愛的排他性。其詩作中亦不乏夸張和濫情(例如《計算》和《贈別:關(guān)于哭泣》),這則是理想主義在風格上的體現(xiàn)。
如果說在一些歌詩和哀歌中,詩人以“惱人的方式把對一般女人的輕蔑與一種變成了抽象概念的對個別女人的魅力的崇拜糅合起來”,那么,他也同樣把現(xiàn)實主義的追求自由享樂的肉欲之愛與理想主義的崇尚忠貞契合的靈魂之愛糅合了起來?!冻錾瘛芬辉娍烧f是但恩性愛哲學的最細膩最深刻的闡述。兩個戀人愛到靈魂出竅,看清了相愛的真正“動因”:那不是性欲,而是兩個靈魂的融合。猶如“獨株的紫羅蘭經(jīng)過移植,/其大小、顏色、以及力量/(這一切以前都羸弱貧瘠)/總是雙倍、多倍地增長。//當愛情如此使兩個靈魂/彼此相互激活的時候,/從中流出的更強的靈魂/就克服彼此獨處的不足。//我們,身為新靈魂,已了知/我們是什么造就,構(gòu)成,/因為,我們所生自的原子/即靈魂,沒有變化能侵凌?!钡?,靈魂固然高尚,卻不應鄙棄肉體;肉體雖不等于靈魂,但屬于靈魂,猶如天體負載著神明?!拔覀儜兄x,因為最初時,/肉體把我們運送給我們,/呈獻給我們以感覺,和力氣,/對我們,不是渣滓,是合金?!痹娙诉M一步強調(diào)肉體的作用:“同樣,純粹的戀人靈魂/必須下降到情感,和官能,/才能讓感覺觸及和體認,/否則像偉大的王子關(guān)牢中。”最后得出結(jié)論:“愛情的秘密在靈魂中生長,/而肉體卻是那載道的書籍?!倍匾氖?,被愛情煉得精純的靈魂“回肉體后,也少有變化”。
但恩艷情詩的另一特點是寓嚴肅思想于筆墨游戲,莊重與詼諧水乳交融。它打破了一般情詩故作圣潔崇高的深沉面孔,卻又很少(除少數(shù)“哀歌”外)流于輕松詩一類的為幽默而幽默。這也反映了青年但恩性愛態(tài)度輕佻的一面。
如果說但恩是一位哲學詩人,那他的艷情詩就是關(guān)于性愛哲學的詩。歡樂,一種自然而健康地肯定和追求人生享樂的人本主義氣質(zhì),是貫穿其中的主旋律。
四、但恩的神學詩
一如但恩的艷情詩不能算作真正的哲學詩,他的神學詩也難說是純粹的宗教詩。因為他過于信賴理智而非直覺,作品中更多懷疑而非虔誠。正如海倫·伽德吶所說,“這位神學詩人在某種程度上致力于顯示他可能是而非他是,”但恩的神學詩給人展示的是一個靈魂自我強制自我說服的痛苦經(jīng)驗。
晚期的但恩與早期的但恩判若兩人。究竟是什么動因?qū)е乱粋€人發(fā)生如此巨變呢?這當然與他人生道路的重大轉(zhuǎn)折——接受國教神職——有關(guān)。但這不應被看作一個截然的分界。在此之前,中年但恩的思想斗爭必最為激烈,因為他仕途絕望,窮困潦倒,早已不再是不識愁滋味的少年浪子了。但恩的朋友、傳記作者沃爾頓暗示但恩的神學詩均作于晚年,在1615年他接受神職以后。但事實恐非如此。現(xiàn)代研究者認為,有些甚至多數(shù)詩作寫于1615年以前。長詩《啟應禱告》就很可能作于1608年前后。但恩曾在病榻上寫信給亨利·古迪爾爵士說:“自從被囚禁在床上,我作了一篇詩體冥想,我稱之為‘啟應禱告’?!边@封信沒有署日期,但是他在其中自稱“一個俗人,一個平民”。所以此詩必作于1615年但恩接受神職以前無疑。那么,但恩對宗教的嚴肅思考可能很早就開始了,只不過他總是無法克服天生的懷疑氣質(zhì)?!耙环N懷疑主義精神和悖論貫穿于幾乎他所寫的一切,除了有時一種強烈的情緒——無論是愛情還是虔誠——以幻視而非理智信念的力量產(chǎn)生信仰,使懷疑性和破壞性的才智沉默?!楦信c理智的沖突在但恩的詩中永久地進行著?!?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11/10/19343989242325.png" />
由于出身于天主教徒家庭,但恩被排斥于正統(tǒng)觀念和社會生活主流之外,但他熱衷功名,不甘寂寞。為獲得體面的社會地位,他必須說服自己改宗國教,為此,他在大學讀書期間就已研讀了大量宗教論爭文獻?!八麧u至一種地步,認為所有教會都是‘同一太陽的實際光輝’,‘同一個圓的同性質(zhì)的部分’,下一步即將是得出對于一個英國人來說英國國教是正確選擇的結(jié)論?!薄霸?598年進入伊格頓的部門之前,但恩無疑在外表上已遵奉了國教,但是在很久以后,已接受神職的他仍發(fā)出一聲透露他真實的兩難心境的呼喊:‘親愛的基督,讓我看您那光潔的妻室?!摹б馈牡谝粋€結(jié)果顯然是加深了他頭腦中的懷疑氣質(zhì)?!?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11/10/19343989242325.png" />
可見,但恩之接受神職實在是在絕望于世俗仕途的情況下仍欲出人頭地的選擇。格瑞厄森說:“但恩的頭腦天生是嚴肅的、具有宗教氣質(zhì)的;但不是天生虔誠或禁欲的,而是世俗的和野心勃勃的。但是進入牧師界,對于但恩及其時代所有嚴肅的人士來說,即進入一種其基本條件為虔誠和禁欲生活的職業(yè)?!?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11/10/19343989242325.png" />這也許就是為什么他的神學詩總給人一種“努力”的印象:“除非您奮起,為您自己的作品而戰(zhàn),/啊,我很快就會絕望,在我真切地/看清您熱愛人類,卻不愿把我選擇,/撒旦仇恨我,卻不肯失去我的時刻”(《神學冥想二》)。他永遠在罪過與德行、俗念與虔信、情感與理智之間掙扎,且常常陷于無助無望的苦惱之中。
但恩神學詩的主調(diào)是悔罪,一種出于恐懼——對死后靈魂可能被貶入地獄的恐懼——和無助——由于信心不足而感到無助——的悔罪祈禱。這種更具宗教意味的思想在“敬神十四行詩:神學冥想”組詩第一首中表達得最清楚不過了:
您造就了我,您的作品可將會朽壞?
現(xiàn)在就修理我吧,因為我末日近迫;
我奔向死亡,死亡也同樣迅速迎我;
我所有快樂都仿佛昨日一樣難再;
我不敢朝任何方向轉(zhuǎn)動昏花目光;
身后的絕望,身前的死亡確實投下
如此恐怖;我虛弱的肉體由于容納
罪孽而消損,罪孽壓它向地獄沉降;
只有您在天顯靈,且蒙您恩準能夠
朝您仰望的時候,我才會重新奮起;
可我們狡猾的宿敵百般將我引誘,
致使我一個小時也把持不住自己;
您的恩典可給我添翼,防他的伎倆,
您就像磁石一樣吸引我鐵鑄心房。
他悔的是什么罪呢?一般論者都同意即他所謂的年輕時“崇拜偶像”——以女人和性愛為迷戀和崇拜對象——的瀆圣之罪?!霸谖页绨菖枷駮r,我的心曾付出/何等憂傷?我的眼曾浪費多少淚?/那苦難是我的罪孽,如今我痛悔;/因為我曾遭罪,就必須忍受痛苦。”(《神學冥想三》)。這里應說明的是,盡管不能否認其中有想象虛構(gòu)的成分,他的艷情詩背后確有真實經(jīng)驗,一如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但是更使但恩痛苦的顯然是懷疑之罪,亦即在信仰與理智之間徘徊的思想之罪:“可是,我的罪甚于猶太人不敬,/我的死不足以抵償我的罪孽:/他們曾殺死一無名之人,我卻/天天釘磔他,如今祂已獲榮名”(《神學冥想十一》)。在此,詩人把意念中的犯罪喻為對耶穌基督施釘刑。至于已身為圣保羅大教堂住持主教的但恩腦子里還在胡思亂想些什么,由于未付諸行動,所以旁人無由得知。據(jù)說在他公開布道演說時,時常會遇到有聽眾就他少年之作艷情詩提問的困窘。但可以肯定的是,雖然但恩有時把持不住自己,但他主觀上確實在努力。
啊,真令我煩惱,對立面相遇在一起:
變化無常的秉性不自然地生育出來
一種恒常的習慣;即當我不情愿之時,
我總是在發(fā)誓和禮拜中間改變心意。
我悔罪的心意變幻而反復不定,一如
我那瀆圣的愛,且同樣很快被忘卻:
同樣謎也似的失去常態(tài),忽冷,忽熱;
同樣祈禱,或啞然;同樣萬有,或空無。
昨日,我不曾敢于窺望天國;今日,
在祈禱和諂諛的演說之中,我追求上帝;
明日,我真誠畏懼祂的權(quán)杖而顫栗。
就這樣,我的虔誠的發(fā)作來而復逝,
好像是一場怪誕的瘧疾:除了在這里,
因恐懼而顫抖之時,才是我最好之日。
——《神學冥想十九》
冥想詩是個人隱秘的內(nèi)心獨白之作,可見詩人自我剖析之誠實深刻。而在公開祈禱中也坦白自己的罪過,就不僅需要真誠,而且需有勇氣了。請看《啟應禱告》第一節(jié)末幾行:
請來把
我重造,我現(xiàn)在已毀壞破損:
我的心由于墮落,變成糞土,
由于自戕,而變得鮮紅。
從這鮮紅的泥土上,父親呵,請滌除
一切邪惡的顏色,好讓我得以重塑新形,
在我死去之前,可以從死亡之中上升。
或許有人說這是故作姿態(tài),但詩確實被用作懺悔和禱告的工具,或者說懺悔和禱告被用作詩的素材了。
如果說但恩的最真誠最深刻的愛情詩始作于結(jié)識安·莫爾之后,那么也可以說他的最真誠最深刻的神學詩始作于他妻子去世之后。
既然我所愛的她,已把她最后的債務
償還給造化;對她也對我有好處,死了;
她的靈魂早早地被劫奪,進入了天國,
我的心思就完全寄托于天國的事物。
在人間,對她的愛慕曾激勵我的心智
去尋找上帝您,讓河流現(xiàn)出源頭所在;
——《神學冥想十七》
但恩對妻子可謂情深愛篤。為了她,他可以置世俗于不顧;為了她,他又不肯完全出離世俗。即使在最后的贊美詩中,他也仍然不能斬卻情魔:
您會饒恕那罪過嗎?我生命從中開端,
雖然它早已犯下,也還是我的罪過。
您會饒恕那些罪過嗎?我在其中滾翻,
而且不斷在滾翻:雖然我不斷悔過。
當您完事之時,您并未完善,
因為我還有更多。
——《天父上帝贊》
他可能沒有意識到,在幾乎所有神學詩里他還犯有已成積習的賣弄才智之罪。在上面這首詩里,最后兩行疊句即巧妙地以人名作雙關(guān)語。“When thou hast done, thou hast not done,/For I have more.”一為字面意思;一為暗含意思,即“當您完事之時,您尚未擁有但恩(Donne),/因為我還有莫爾(More,但恩愛妻安的娘家姓)”。
海倫·伽德吶說:“一如在他的世俗詩里,在他的神學詩里他仍是一個才子;不過他的才智的‘悍猛的努力’被馴服了:粗暴的質(zhì)素消失了。他的造物主在他的神學詩里比任何女友在他的艷情詩里都更強有力地呈現(xiàn)于想象。在艷情詩里,他充滿自信地辯論,儼然愛情詭辯術(shù)專家。在神學詩的辯論和機智之上則籠罩著對辯論之無用的悟知:‘可是我又算什么,竟膽敢與您抗辯?’”其實,識盡愁滋味的詩人依然樂辯不疲,絲毫沒有欲說還休的躊躇。更多是作為詩人而非信徒,但恩似乎更著迷于制造驚人之語:
然而,我深深愛戀您,也樂于為您所愛,
可是我,卻偏偏被許配給您的寇仇死敵;
讓我離婚吧,重新解開,或扯斷那紐帶,
搶走我,歸您所有,幽禁起我吧,因為
我永遠不會獲得自由,除非您奴役我,
我也從不曾保守貞潔,除非您強奸我。
——《神學冥想十四》
一如在但恩的艷情詩里,可以發(fā)現(xiàn)許多死亡意象;在他的神學詩中,則有一些性愛隱喻。以上的悖論就是一個著名的例子。這對于把表現(xiàn)男歡女愛的“所羅門之歌”解釋為基督與教會之間關(guān)系的基督教徒來說,也許不算褻瀆神圣。但是把上帝如此世俗化或異教化的寫法在一般宗教詩里蓋不多見。不論是在世俗還是宗教意義上,愛與死都是但恩畢生關(guān)心的兩個問題,也是糾纏貫串于他全部作品中的基本主題。
五、一點啟示
以學問為詩,可以說是約翰·但恩最引人注目的成功之處。這說明詩不僅可以抒情,而且可以思辨,甚或達到艾略特所謂“感知的統(tǒng)一”而“像聞一朵玫瑰花的香氣一樣直接感受到思想”。
但恩的詩是透明的。讀其詩,知其人,并不是所有詩人的作品都給我們?nèi)绱擞∠蟆5鞯脑娪袠O強的自傳性。毋庸置疑,“神學冥想”等后期宗教詩是但恩真實思想感情的表露;“哀歌”和“歌詩”等早期艷情詩的背后也有真實生活經(jīng)驗的成分,雖然經(jīng)驗與想象的界線、比例無法確定。
但恩的詩是可讀的。它們不僅富有知識性,而且富有娛樂性,讀之可享受到智性的愉悅。大抵那時的詩人寫作時往往心中有讀者對象,存心賣弄取悅。
二十世紀英美詩人們大都受到過但恩的影響,玄學奇喻成了他們的作品中的時髦技巧,但是他們拋棄了但恩詩的一個更重要的特點,即嚴密的思辨邏輯性,從而“不得不艱澀”了。自艾略特以降,爭玄斗奇的掉書袋之風一度把詩引進了“從圖書館到圖書館”的狹窄的學院傳統(tǒng)。但恩的詩在他那個時代深受讀者歡迎,甚至在今天也不算難懂。這是因為但恩的學問盡管淵博,但還都是時人共有的知識?,F(xiàn)代詩人卻更多從個人經(jīng)驗中提煉奇喻意象,這就難免把詩變成隱語。無怪乎艾略特同時要強調(diào)傳統(tǒng)和非個人性質(zhì)呢。他對但恩的褒揚也是意在借玄學詩反對浪漫主義,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辯護,所以,但恩對現(xiàn)代詩的影響只是其永恒魅力的副產(chǎn)品。
六、編譯體例
1.本書正文包括約翰·但恩詩集《歌詩集》、《哀歌集》全部和《神學詩集》部分作品的中譯。
2.但恩作品版本較多。本書主要以赫伯特·格瑞厄森和海倫·伽德吶標準版為底本,并參照其它版本譯出;文本有出入處擇善而從,除必要說明者,一般不贅注。注解參考各家之說,盡量避免主觀臆斷。
3.譯詩仿照原文標準版式,標明對應行數(shù);注解亦采用標行法,即注文前的數(shù)碼為詩行序數(shù)。
4.附錄有根據(jù)多種資料編譯的約翰·但恩年表和以格瑞厄森標準版為主要依據(jù)的英文目錄,以及介紹“敬神十四行詩:神學冥想”的短文一篇。
5.本書主要參考書目:
1)H. J. C.格瑞厄森(編):《約翰·但恩詩集》兩卷本,牛津:克萊閏登出版社,1912年版(Herbert J. C. Grierson[ed.]: The Poems of John Donne, 2 vols, Oxford at the Clarendon Press, 1912)。
2)海倫·伽德吶(編):《約翰·但恩:神學詩集》,牛津:克萊閏登出版社,1952年版(Helen Gardner [ed.]: John Donne: The Divine Poems, Oxford at the Clarendon Press, 1952)。
3)海倫·伽德吶(編):《約翰·但恩:哀歌集和歌詩集》,牛津:克萊閏登出版社,1965年版(Helen Gardner[ed.]: John Donne: The Songs and Sonnets, Oxford at the Clarendon Press, 1965)。
4)A. J.史密斯(編):《約翰·但恩:英語詩全編》,企鵝圖書公司,1971年版(A. J. Smith [ed.]: John Donne: The Complete English Poems, Harmondsworth, 1971)。
5)C. A.帕垂蒂斯(編):《約翰·但恩英語詩全編》,倫敦:J. M.登特父子公司,1985年版(C. A. Patrides [ed.]: The Complete English Poems of John Donne, London: J. M. Dent & Sons Ltd., 1985)。
6)艾薩克·沃爾頓:《約翰·但恩博士生平》,1640,(G. 圣茨伯里編),牛津大學出版社,1927年版(Izaak Walton: Life of Dr. John Donne, [1640], ed. G. Saintsbury, OUP, 1927)。
誠如艾略特所指出,但恩等玄學詩人的“語言通常都很單純;……在另一方面,句子結(jié)構(gòu)有時卻遠非簡單”。但恩使用的基本上是當時的口語,雖然有些詞語在今天顯得生僻古舊,但仍不難索解。真正難的在于他的句法,那不是自然口語的句法,而是詩的句法。加之早期手抄本多句讀不清,現(xiàn)代編輯者又矯枉過正,遂造成一種標點繁多、頓挫有致的奇特句法。不過這倒適合但恩才辯的語氣。艾略特也說,“但這不是缺點,而是對思想和感情的一種忠實。”在拙譯中,除了盡量移植其它可模仿的形式因素(如韻式、體式)外,我還特意對這種句法加以追摹。這也算是一種實驗吧。
自1992年10月動筆,斷斷續(xù)續(xù)至今已兩年了。其間我曾赴但恩就學過的劍橋大學做訪問研究,并專誠參謁過但恩曾住持的倫敦圣保羅大教堂劫后僅存的他生前度身訂制的身裹尸衾立于骨灰甕上的寫真墓葬雕像。本書主要就是在但恩的故土譯成的。在那里譯但恩是一種引人發(fā)思古之幽情的愉快經(jīng)驗。我原本對但恩并不熟悉,譯過這些詩之后,總算有了一些了解。對于但恩,較之譯過的各家詩人,我用力最多,但結(jié)果仍不令人十分滿意。倉促惶恐之余唯愿拋磚引玉,今后能看到更好的譯本問世。
傅 浩
1994年10月于北京
- H. J. C. 格瑞厄森:“序”,《約翰·但恩詩集》,卷二,牛津:克萊閏登出版社1912年初版,1968年重印,第vi-vii頁。
- H. J. C. 格瑞厄森:“序”,同前書,第viii-ix頁。
- T. S. 艾略特:“玄學詩人”,載威廉·R.基斯特編《十七世紀英詩》,牛津大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23頁。
- T. S. 艾略特:“玄學詩人”,同前書,第24頁。
- H. J. C. 格瑞厄森:“序”,同前書,第viii頁。
- H. J. C. 格瑞厄森:“評注”,同前書,第1頁。
- 阿歷克斯·普萊明戈主編:《普林斯頓詩與詩學百科全書》,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1974年版,第495頁。
- H. J. C. 格瑞厄森:“評注”,同前書,第1-2頁。
- H. J. C. 格瑞厄森:“序”,同前書,第viii頁。
- 阿歷克斯·普萊明戈主編:《普林斯頓詩與詩學百科全書》,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1974年版,第495頁。
- H. J. C. 格瑞厄森:“序”,同前書,第xx頁。
- 海倫·伽德吶:“總序”,《約翰·但恩:神學詩集》,牛津:克萊閏登出版社1952;1969年版,第xvii頁。
- 海倫·伽德吶:“評注”,同前書,第80-81頁。
- H. J. C. 格瑞厄森:“序”,同前書,第x頁。
- H. J. C. 格瑞厄森:“序”,同前書,第xvii頁。
- H. J. C. 格瑞厄森:“序”,同上。
- 海倫·伽德吶:“總序”,同前書,第xvi頁。
- T. S. 艾略特:“玄學詩人”,同前書,第27頁。
- T. S. 艾略特:“玄學詩人”,同前書,第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