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徐志摩詩傳:當(dāng)愛已成往事 作者:央北 著


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當(dāng)時間不再因為衰老而流失,我們是否可以讓感情主宰了時間?

當(dāng)我們憶起一段情,一個人的時候,歲月便像是遙遙而來的馬車,我們揮一揮手,輕聲說一句:走吧。

于是,這駕車便帶著我們進(jìn)入朦朧的回憶中。

如此,歲月便也折返。

光緒二十二年十二月十三日酉時,按照公歷推算應(yīng)是1897年1月15日。酉時,按照現(xiàn)今時間來計算大致是下午五點到七點之間,此刻正是夕陽沉落,余暉流彩,徐志摩出生在硤石鎮(zhèn)保寧坊第四進(jìn)院子的樓上。這一年,父親徐申如二十五歲,母親錢慕英二十三歲。

出生一事,原本可說是母難,也可說是獨屬于一個人的節(jié)日。

生命便因此開始,如上天不經(jīng)意點了一個墨點,于是這個墨點游走在塵世間,曲曲折折,迂迂回回,直到末了,那墨點又被一張新的宣紙覆蓋上去,一切如初。

徐申如是娶了二房太太,才得了一個兒子,所以徐志摩一出生便成了家里的掌上瑰寶,舉家呵護(hù)。

天時、地利、人和,徐志摩是一樣都沒缺,一樣都沒少。他出生在富貴家庭,父親徐申如繼承獨營醬園業(yè),在此祖業(yè)外又合股開辦錢莊、絲廠、綢緞店、火力發(fā)電廠,家產(chǎn)營業(yè)面寬廣,地域也延伸到了瀘杭兩地。若是此刻的徐志摩只是富家子弟,將來子承父業(yè)、娶妻生子盡享天倫,倒也算此生完滿。然而有個趣聞成了先兆,注定了他一生不如想象中平凡。

按照江南舊俗,周歲又稱為“晬盤之喜”,是要用一只紅漆木盤盛上劍、筆墨、算盤等物,說是以物測人,比如,若是抓住了劍,那嬰兒將來可能從軍;若是抓住了筆墨,那嬰兒將來可能從文;若是抓住了算盤,那嬰兒將來可能是賬房先生……

所以,“晬盤”又稱為“試兒”。

徐志摩的“試兒”拿些了什么我們已無從得知,卻說在試兒時突然闖進(jìn)來一名叫志恢的和尚,通過摸骨算命,對徐申如說,此兒將來必成大器。

自古以來人們往往喜歡通過占卜、看相等來預(yù)知未來,算命的人便常往好里說,雖說真假難辨,但也將信念植入人心,久而久之,是多了一份成功的可能。

這摸骨算命是有個傳說:

清朝有個大官叫張之洞,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省長,他來湖北主事,見滿街的算命先生,就覺得這應(yīng)是本地落后的根源,于是便想取締。但他是讀書人,知道要以理服人,就微服私訪在街上找到一個瞎子,讓他摸骨。那瞎子剛從腳摸到肩膀,就一掌將他推開,罵道:“一身狗骨頭,還來算什么命?!睆堉创笙玻南耄哼@算讓我找到滅你們這行的把柄了吧,我堂堂一品大員,你吃了雄心豹子膽竟敢說我一身狗骨頭。但他仍耐著性子說:“先生你好歹把我摸完嘛?!蹦窍壬R罵咧咧地說道:“你難道是狗骨鑲龍頭不成?”邊說邊摸,剛摸到頂,撲通就跪下了,嘴里叫著:“大人饒命,大人是狗骨鑲龍頭,必定是諸侯?!睆堉磫∪?,不得不服氣而去。

這摸骨算命一行才留了下來。

似有驚世之才的人都會有一種將來必得成才的預(yù)感,在年少時要立下一些豪言壯語,如張愛玲寫過《我的天才夢》: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fā)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biāo)。然而,當(dāng)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世人原諒?fù)吒衲氖杩瘢墒撬麄儾粫徫摇?/p>

徐志摩也寫過相似的話,他在《猛虎集》的序言中寫道:

我查過我的家譜,從永樂以來我們家里沒有寫過一行可供傳誦的詩句。在二十四歲以前我對于詩的興味遠(yuǎn)不如我對于相對論或民約論的興味。我父親送我出洋留學(xué)是要我將來進(jìn)“金融界”的,我自己最高的野心是想做一個中國的Hamilton(哈米爾頓)!在二十四歲以前,詩,不論新舊,于我是完全沒有相干。

作家們的寫作似乎總會有一個追溯的過程,越是寫得深越要追溯到他的童年,一旦達(dá)到了那種境界,便是返璞歸真,讓天性占了大多數(shù)。雨果也曾說過:沒有一個不幸的童年對于作家而言是種損失。此話,雖不能一言以蔽之,但也可瞧見童年對于寫作者的影響之深。

縱觀徐志摩的寫作歷程,最初雖不是理想之路,可他擁有的天賦卻未被浪費。童年時,徐志摩勤奮好學(xué)的性格,對他日后的寫作起到了重大的作用,為一棟雄偉的文學(xué)大廈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

徐志摩的童年,正逢中國新舊學(xué)制交替之時,科舉雖已廢除,地方上的新式學(xué)堂尚未開辦,大多數(shù)官富家還是有家塾。徐志摩五歲入家塾,開蒙,業(yè)師孫蔭軒先生。這位孫蔭軒是本縣青云鎮(zhèn)上的一個秀才。徐志摩應(yīng)該是文星庇護(hù),開蒙不久,便識了很多字,言語中也頗具文采。

不過,讀書終究是枯燥的,尤其業(yè)師還是一位秀才,教書死板,教的之乎者也讓人昏昏欲睡。徐志摩便常會走神,望著窗外,其實窗外并沒有什么奇美之景,他不過是想借此來逃離這枯燥的讀書生活。塾師往往在這個時候會用那把楠木戒尺,重落桌面,將他驚醒。那飄出去的魂猛然被拉了回來,呼吸驟停,心神慌亂。后來,他乘著塾師不在,偷了那把戒尺,投進(jìn)了水井里。當(dāng)塾師當(dāng)面質(zhì)問他時,他卻說:“我見了這根戒尺怕,腦子發(fā)脹,讀不進(jìn)書?!?/p>

在家塾里讀書的情景,徐志摩曾在《雨后虹》里寫道:

但在白天天熱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可憐的“讀書官官”們,還照常臨帖習(xí)字,高喊著“黃鳥黃鳥”,“不亦說乎”;雖則手里一把大蒲扇,不住地扇動,滿鬢滿腋的汗,依舊蒸爐似的透發(fā),先生亦還照常抽他的大煙,哼他的“清平樂府”。

徐志摩六到十一歲復(fù)從師查桐軫。這位先生,說來有趣,從不洗澡也不洗頭,不修邊幅,恐是要達(dá)到一種天人合一的境界,但生活中,周身常散發(fā)出難忍的酸臭味。徐志摩是向父親抱怨過此事,不過他有學(xué)問,徐志摩的父親便也默許下來。

后來徐志摩在一次自我檢討中也提到了這位查先生:

查先生這個人明明是因懶惰而散漫,別人卻贊美他是落拓不羈,我的父母都是勤勉而能自勵的人,我這個兒子何以懶散成這個樣子,莫不是查桐蓀先生的遺教?

童年的徐志摩,常如破石而出的頑猴,貪玩、好動、活潑。本是要恭恭敬敬讀書,恪守禮教,卻因他的性格有了沖突。如一副淡遠(yuǎn)寧靜卻略有枯燥的水墨畫,忽而被染色的筆著了一筆,那日日乏味至極的生活卻也亮了起來。

徐志摩的母親膽小,深怕這樣的性格會讓徐志摩闖了禍,便常用一些傳說或者預(yù)言來恐嚇?biāo)?,一如現(xiàn)在的家長管教孩子失靈時常用的把戲。

“別哭,妖怪專咬愛哭小孩子的腳趾頭!”

“別跑遠(yuǎn)了,街上的瞎子會抱走小人!”

“再吵,吵醒了熊婆婆晚上就來了!”

這樣顢頇的字句難免成為孩童清池之心的一點污濁,讓人心生耿介。

黃昏之時,群鳥繞著夕陽的余暉,在一片赤金之色中盤旋,發(fā)出呼呼的響聲,徐志摩常在這時如一只疲憊的貓兒蜷縮在祖母的臂彎里,聽祖母講故事。那是夏天,祖母最怕熱,一手?jǐn)堉熘灸?,一手搖著蒲扇,趁著乘涼的機(jī)會,她便給徐志摩講些“牽??椗薄ⅰ澳倪改X?!薄ⅰ翱涓钢鹑铡边@類代代相傳卻又回之有味的古老故事。

祖母有事或者倦了的時候,徐志摩便會去找家里的老傭人家麟,年歲與苦難滴入他的生命,融成一片海洋。家麟會講很多故事,徐志摩一旦去找他,他就會立刻放下手里的活給這位小少爺講起故事來。因為書是沒有讀過的,所以他講起故事來也是信馬由韁,那故事便也活了起來。

他是把一整部《岳飛傳》都講完了。

后來徐志摩的小說《家德》便是以家麟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雖然后經(jīng)陸小曼之口說,徐志摩是缺了創(chuàng)作小說的那一份靈氣,卻也可以窺見歲月深處家麟的音容笑貌。

徐志摩是這樣寫過:

我們最喜歡聽他講岳傳里的岳老爺。岳老爺出世,岳老爺歸天,東窗事發(fā),莫須有三字構(gòu)成冤獄,岳雷上墳,誅仙鎮(zhèn)八大槌——唷,那熱鬧就不用提了。他講得我們笑,他講得我們哭,他講得我們著急,但他再不能講得使我們瞌睡,那是學(xué)堂里所有的先生們比他強(qiáng)的地方。

說到徐志摩的童年,自然要提及他的功課。

清朝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舉行最后一科進(jìn)士考試,科舉制度這條腐朽的鐵鏈終于轟然崩落。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徐志摩進(jìn)入了廢除科舉后的硤石鎮(zhèn)第一所學(xué)堂——開智學(xué)堂。此時的徐志摩正如脫籠之鳥逃離了家塾的禁錮生活。

學(xué)堂除了開設(shè)國文、數(shù)學(xué)、英文之外,還有音樂、體育、自修諸課。這對于徐志摩而言自然是新鮮的,恰新學(xué)堂又設(shè)在硤石鎮(zhèn)的西山之麓上。西山之上有亭、寺、泉,原本已經(jīng)豐美的山麓又添了這些趣味之地,如絹帛之上又釘上了幾顆華美的寶石,對于生性活潑的徐志摩來說,再合適不過了。

徐志摩的國文老師張仲梧非常欣賞徐志摩的才華,常把他的文章當(dāng)做范文向?qū)W生宣讀。徐志摩行文如流水,常是一氣呵成,妙語連珠,難怪會引得張仲梧欣賞。徐志摩不僅國文成績好,其他科目成績也是出類拔萃,學(xué)堂里的學(xué)生都稱他為“兩腳書櫥”,一是他功課好,二是他聽聞多,在其他學(xué)生眼里倒也配得上“淵博”二字。

徐志摩寫過一篇《論哥舒翰潼關(guān)之?dāng) ?,語言駕馭能力已頗具火候,古文基礎(chǔ)扎實,那時的他不過是十三歲的少年。

且引出幾句來看看:

夫祿山甫叛,而河北二十四郡,望風(fēng)瓦解,其勢不可謂不盛,其鋒不可謂不銳,乘勝渡河,鼓行而西,豈有以壯健勇猛之師,驟變而為贏弱頑皮之卒哉?其匿精銳以示弱,是冒頓餌漢高之奸謀也。若以為可敗而輕之,適足以中其計耳,其不喪師辱國者鮮矣!

1911年春天,徐志摩從開智學(xué)堂畢業(yè),與其表兄沈叔薇一起考入杭州府中學(xué)堂。

此間,徐志摩結(jié)識了郁達(dá)夫,兩人在府中學(xué)堂求學(xué)期間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那時,徐志摩與郁達(dá)夫不過都是青蔥年歲。這個年紀(jì),或呼朋引伴,或三五成群,或拉幫結(jié)伙,或兩人獨酌,皆是在他人身上尋找自己的影子。

郁達(dá)夫雖然有“九歲題詩四座驚”之才,但轉(zhuǎn)學(xué)到了新的環(huán)境,還是難免有些惶恐與戰(zhàn)戰(zhàn)兢兢,加之性格內(nèi)向,很多時候只是蜷縮在教室一角,默默讀書。而徐志摩與表兄兩人卻很活潑。

郁達(dá)夫心如靜水,徐志摩則如礫石一般,落了進(jìn)去。

郁達(dá)夫心想:“這頑皮小孩,樣子真生得奇怪。”

兩人之間真正結(jié)緣還是來自于“文”,那時的國文老師常常把郁達(dá)夫與徐志摩的文章作為范文向全班宣讀。于是,志同道合,兩人成了好友。

郁達(dá)夫佩服徐志摩洋洋灑灑的行文。徐志摩曾在《??飞习l(fā)表過《論小說與社會之關(guān)系》,頗得那時的郁達(dá)夫欣賞。

我想,古時有“文人相輕”一說,大致是因為要相博出名,但如果彼此在同一時刻,既獲得對方的欣賞又得到了大眾的認(rèn)可,可謂皆大歡喜。

前些日子,好友C向我訴苦,說一起玩了那么多年的好友,十年的交情,只因一點小事忽然陌生了起來,心生感慨。

我問她,當(dāng)初是為何在一起?

她答,大概是那時無人可說話,無人可作伴。

感情便是這樣,尤其是友情,不以時間的長度來衡量,也不以金錢的施與受來衡量,不過是,我看你是這一路的人,那便攜手走下去。若是此路沒人,恰好遇到一陌生人,走了很久,還是要散,更可悲的是散去了,不過依舊是陌生人。

至交,是骨子里的相隨。

昨夜恰巧讀書讀到:白發(fā)為新,傾蓋如故。我感慨,這是一語中的。

1915年春,驚蟄之后,萬物蘇醒,一片青翠。

張嘉璈在府中讀了徐志摩所寫的那篇《論小說與社會之關(guān)系》,大為贊賞,便找到了當(dāng)時府中學(xué)堂的校長張萍青。

張嘉璈說是要來巡學(xué),實則是為小妹張幼儀物色夫婿來的。張萍青又將徐志摩的成績冊寫作文拿給張嘉璈看。張嘉璈瞧見徐志摩這么優(yōu)秀,心中甚是歡喜。

張嘉璈又問張萍青校長:“這徐章垿家里狀況如何?”

張萍青回道:“家境殷富,祖業(yè)根基牢實,若與之結(jié)親那定是入了寶蓋鸞驂?!?/p>

張嘉璈會心地點了點頭。

愛情的來臨,不是一場盛夏驟至的暴雨,讓人措手不及。愛情是一場有預(yù)兆的雷雨,年少時的懵懂,接觸時的悸動,都是愛情的前兆。

可愛情是需要醞釀的,年少時不知什么是愛,錯把責(zé)任、義務(wù)、報恩、父命當(dāng)做了愛。

舊式的婚姻,大多是這樣。

如一條長路,每人速度不一,正好有一扇愛的門,便在父母的推搡下,倉促邁入此門。

一直很喜歡李白的《長干行》:

妾發(fā)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

在府中上學(xué)的徐志摩與張幼儀訂婚了,那年,徐志摩十六歲,張幼儀十三歲,正是兩小無猜的年紀(jì)。

那時合婚是要將兩人的生辰八字拿給相命人看的。張幼儀在家里排行第二,按照舊俗,是要等到大姐出嫁了,她才能嫁。但大姐的命數(shù)不佳,嫁早了克夫,必須等到二十五歲才能嫁,因此張幼儀是要先嫁了。

張幼儀與徐志摩的八字起初是不合的,后來父母聽了相命人的意見,改大了兩歲,這才促成了一樁“佳緣”。

那時的婚姻,夫妻要等到洞房花燭夜才能見面。而對于彼此相貌的了解,都是通過媒人相遞照片。他們彼此先看了對方的照片,張幼儀瞧著徐志摩大眼挺鼻,生得一派俊俏相,心里歡喜。而徐志摩則不然,他見張幼儀梳著齊耳短發(fā),一副敦厚良實的模樣,心想這肯定是個沒讀過多少書的女子,眼里沒有絲毫靈氣,也沒顧忌媒人的面子,硬硬撂下一句:“土包子?!?/p>

寫至此,恰有人問我,什么是一見鐘情與日久生情?

我想,這兩者雖然都生出了情,但實質(zhì)卻不一樣。一見鐘情,所生的必然是男女之間熾熱無比的愛情。日久生情,則大概是一種相互依存,一種習(xí)慣,類似于親情。

若是有人信了日久生情,似乎就少了那一份愛情該有的猛料。

人生中岔路口很多,可有幾個岔路口,一旦過去了,便是一番新的人生景象。婚嫁便是其中之一。

我想,徐志摩與張幼儀結(jié)婚必也是一番新的人生。

徐志摩在1925年曾寫過《去罷》:

去罷,人間,去罷!

我獨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罷,人間,去罷!

我面對著無極的穹蒼。

去罷,青年,去罷!

與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罷,青年,去罷!

悲哀付與暮天的群鴉。

去罷,夢鄉(xiāng),去罷!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罷,夢鄉(xiāng),去罷!

我笑受山風(fēng)與海濤之賀。

去罷,種種,去罷!

當(dāng)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罷,一切,去罷!

當(dāng)前有無窮的無窮!

這十幾年后的詩句,倒真應(yīng)了之前的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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