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色
已經(jīng)很少人讀愛默生的詩文了,我還是喜歡讀,就是不愿讀那首非常著名的《悲歌》,寫的是他的幼子之死,愛默生的兒子與我何干,詩又長,“長”字和“詩”字連在一起是不堪設(shè)想的。
巴黎的友人來信催:
“寫嗎?你趕快寫啊!重新粉墨登場?!?/p>
隔了個大西洋,友人不明我的處境,在這間不是自己的屋子里,舉目無書,辭典也沒有。
回信巴黎時,我寫道:
“這里什么也沒有,記憶力也沒有,美國之大,對我是個荒島,‘星期五’也沒有,我如今是‘文學(xué)魯濱遜’……”
但我有個房東,他是愚人節(jié)的明星,萬圣節(jié)的寵物,每次付租金給他,他異常興奮,狀如接受我的恩賜,見他的心情佳,我說:
“你有什么書可以借給我么?文學(xué)的、哲學(xué)的、掌紋、不明飛行物……除了烹飪、育嬰,其他都可以?!?/p>
我聽信依修午德的話,他能發(fā)現(xiàn)一位交通警察會畫水彩畫,我為何不能找出一位肉店老板會寫十四行詩。我的房東為什么不可能是藏書家。翌日,果然送來兩本書,一本Art of Loving(by E.Fromm),是愛就一句話也不用說,愛是文學(xué)所不達的。我不想看。第二本Emerson的詩集,此集中堪讀的早已讀過,少數(shù)尚能記誦,那就逼得我非啃這首悼亡之作不可了——一邊讀,一邊回憶起另一個在人間走了沒有幾步路就永遠消失了的可愛的孩子。
男人也有嘉年華,我十五六歲時,至今猶不能不承認當(dāng)時的善于鐘情,我鐘情于一對夫婦,男的是軍官,女的是閨秀,男的膚色微黝而潤澤,軀體遒健,臉是羅馬武士的所謂刀削似的風(fēng)情。他的眉眼就是戰(zhàn)爭,他的笑靨就是戰(zhàn)后的和平。女的恰好是頎長白皙,瑩潤如玉,目大而藏神,眉淡而入鬢,全城人都不住地驚嘆她的柔嫩,我知道歷史上有過美子被眾人看死的事,真恨這么多的人不罷不休地談?wù)撍?,她要被談死的?/p>
這對夫婦來我家作客,我視同慶節(jié),單單是他的低沉而甜美的嗓音和她的清脆婉轉(zhuǎn)的語調(diào),就使整個客廳又溫馨又幽涼。
軍官夫人天性和悅,色笑如花,隱隱然看出我對她的崇敬,在談話中時常優(yōu)惠我。軍官才智過人,他明白我的癡情,悄然一瞥,如諷嘲似垂憐,偶爾對我有親昵的表示,我決然回避——知道自己的愛是絕望的,甘心不求聞達,也無福獲得酬償。愛在心里,死在心里。
一年后,他們帶來了男孩。
三年后,那男孩的出奇的可愛,人人都看見了,人人都道從來不曾見過如此聰明美麗的孩子。但是我想,唯有我能看出,他是如何機巧地把父親的雄偉和母親的秀雅調(diào)融得這樣恰到奇妙處。父、母、子三個都不是神仙,在形象的價值上,對我卻是一部終生難忘的傳奇,后來確實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三位一體。
孩子有母親瑩白細膩的膚色,因為幼稚,更顯得彈指欲破的嬌嫩,幸好由他父親的剛性的輪廓蘊在內(nèi)里使這姣媚成為男孩的憨孌,使人無從誤認他為女孩。中國人真是愚蠢,往往把長得貌似美女的男人評為俊物,而把充分具有男子氣概的人視為粗胚。那軍官的美,便是為當(dāng)時人所忽略的,至多覺得他神氣、威嚴,卻全不見他的昳麗,他的溫茂,獷野中絲絲滲出的柔馴。而軍官夫人的美是一致公認的,孩子的美也是見者無不稱異稱羨。以拉斐爾的筆致之柔,達芬奇的筆致之精,都沒有一次能把孩兒的美表現(xiàn)在畫上,所見的小天使,童年約翰童年耶穌,無一足以使我心許為美,就是和他們自己所畫的別的少艾婦女來比,在美的高度純度上也是不相協(xié)調(diào)的。完全可以斷言,全世界古今所有畫家都不勝任畫小孩,小孩是比花和蝴蝶更無法著筆的,因為我見過那軍官夫婦的孩子,他的美足以使任何畫家束手,他的笑容尤其使我狂喜、迷亂——所謂美人,是以他或她的笑來作終極評價的,美的人笑時將自己的魅力臻于頂點,這是真美人。反之,平時很美,一笑反而不美,這就不是真美人,這個“美中不足”太大,太嚴重,致命,否定了他或她的原有的功能和價值。
這孩子除了各種極美的笑容,他哭,他怨,他惱怒,他淘氣,表情全都異樣的魅人,尤其是哭,即使涕淚滂沱,也是別具風(fēng)韻,甚至使我想到“沒有比他的哭相更好看的了”,當(dāng)然我不敢惹他哭,他一哭我就大慌大忙。他睡著了,我呆呆地守在枕旁,用目光愛撫他的臉,他整個完美的身,幼小的埃特美恩,希臘神話真是知人心意,以為最美的人最宜于睡著讓人觀賞,只有希臘的智慧才懂得體貼美,體貼愛美的人。形象確是高于一切,人類除了追求形象,別的也真沒有什么可追求——我在少年時,本能地得到的就是后來用理性證實的美學(xué)觀念,知識并沒有給我什么額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