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天空
這應該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或者還要早一點,兩位國外學者談起中國的事了。
日本創(chuàng)價學會的會長池田大作,在一次聚會上,與英國的歷史學家湯因比(Toyngee J Arnold,1899—1975),興致勃勃地談起了華夏文明。這位日本作家、政治和宗教活動家,忽發(fā)奇想,問這位專門研究東西方文明發(fā)展、交流、碰撞、互動的英國學者:“閣下如此傾情古老的神州大地,假如給你一次機會,你愿意生活在中國這五千年漫長歷史中的哪個朝代?”
湯因比略略思索了一下,回答說:“要是出現(xiàn)這種可能性的話,我會選擇唐代?!?/p>
“那么——”池田大作試探地問:“你首選的居住之地,必定是長安了?!?/p>
中世紀的長安,作為唐朝的首都,幅圍廣闊,人口稠密,商業(yè)發(fā)達,文化鼎盛,是公元九世紀前全球頂尖級的都市,堪與古羅馬帝國的大羅馬地區(qū)媲美?,F(xiàn)在的省會西安,不過是在原來皇城及部分宮殿基礎上,建起來的小而又小之的新城,與當年龐大的長安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在今天的西安,仰望蒼穹,很難想象當年那近一百平方公里的唐朝都城天空,該是何等的氣勢。
1924年,魯迅到西安去了一趟,就是為了這個天空。他一直有個長篇小說的寫作計劃,主人公是楊貴妃,因此,他來到故事發(fā)生的背景地,無非實地考察一下,尋找一點感覺。這種做法,在當今先鋒才子眼中,自然是老派作家的迂腐行為了,會對其大搖其頭,面露鄙夷之色的。
“唐朝的天空”這個說法,是魯迅三十年代致日本友人山本初枝的信中提出來的。他說:“五六年前我為了寫關于唐朝的小說,去過長安。到那里一看,想不到連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費盡心機用幻想描繪出的計劃完全被打破了,至今一個字也未能寫出。原來還是憑書本來摹想的好?!?/p>
生活之樹,有時也不常綠。不看倒好,一看,結果卻是大失所望。
此長安已非彼長安了,在唐以前,這里曾是西周、秦、西漢、前趙、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隋,其中還包括黃巢的大齊,十一朝定為國都的城市,時間長達千年之久。但到唐代末年,有一個比黃巢更殘忍的朱全忠,“毀長安宮室百司及民間廬舍,取其材,浮渭沿河而下,長安自此遂丘墟矣?!?《資治通鑒.唐紀八十》)經(jīng)過這次徹底破壞以后,如劉禹錫詩云,“金陵王氣黯然收”,長安風水盡矣!嗣后,除了李自成的短命大順,沒有一個打天下坐江山者,有在這里建都立國,作長治久安之計。所以,魯迅以為來到這個以羊肉泡饃和秦腔聞名的西安,能夠看到大唐鼎盛時期的天空,那自然要徒勞往返的了。
魯迅此次訪陜,看過秦腔,買過拓片,有沒有吃過羊肉泡饃,不得而知。但這些離唐朝太遠的事物,大概無助于他的創(chuàng)作,于是,那部長篇小說《楊貴妃》,遂胎死腹中,成為現(xiàn)代文學之憾。
不過,唐朝終究是偉大的唐朝,英國的湯因比,如果讓他再活一次,竟舍棄倫敦而就長安。從來不作長篇小說的魯迅,卻要為唐朝的楊貴妃立傳,還破天荒地跑到西安去尋找唐朝天空。我一直忖度,應該不能以今天基本貧瘠的西部狀況,來考量兩位智者對于那個偉大朝代的認知,從而覺得他們的想法,屬于“匪夷所思”之類。看來,這個朝代,這座城市,不僅在中國歷史,甚至在全人類歷史上,也有著難以磨滅的影響。
在中世紀,自河洛地區(qū),關中地區(qū),以及長安而西,越河西走廊,一直到西域三十六國,由絲綢之路貫穿起來的廣袤地區(qū),由漢至唐,數(shù)百年間,中土與邊陲,域外與更遠的國族之間,雖然,沒斷了沙場廝殺,兵戎相見,枕戈汗馬,狼煙鳴鏑。即使到了隋末唐興的公元七世紀,李世民開始他的貞觀之治的時候,據(jù)錢穆《國史大綱》:“自隋大業(yè)七年至唐貞觀二年,前后十八年,群雄紛起者至百三十余人,擁眾十五萬以上者,多達五十余,民間殘破已極?!钡?,應該看到,冷兵器時代的戰(zhàn)爭,無論怎樣鐵蹄千里,怎樣傾國來犯,其實,倒是某種意義上的“綠色”戰(zhàn)爭,相當程度上的“環(huán)?!睉?zhàn)爭,對于人類居住環(huán)境的危害,不是那么嚴重。甚至不如現(xiàn)在一個縣城里的小化肥、小造紙、小化工,更能糟蹋地球呢!古人打完仗,拍拍屁股,回家繼續(xù)種莊稼,所以,地照樣綠,水照樣清,空氣照樣清新,天空照樣明亮。
中古時期,由于森林的蓄積,植被的完整,水土的保持,雪山的化融,河川湖泊的蒸發(fā)和補給,都還處于正常狀態(tài)之中,因此,歷經(jīng)戰(zhàn)亂的古都,由于“八水繞長安”的大氣環(huán)境,能夠保持郁郁蔥蔥、空氣濕潤、林木蒼翠、鳥語花香的氛圍。所以,才有可能出現(xiàn)王維《送元二使安西》的詩中前兩句,“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的場景。
雖然,詩的后兩句:“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彼坪跤悬c悲涼,那也只是我們讀者的感受,但當事人就未必了。實際上,元二出了陽關,到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使至塞上》),“暮云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雕”(《塞上曲》)的安西,即今之新疆庫車。別看氣候干旱,人煙稀少,沙塵肆虐,烈日炙烤,那也是另有引人向往的一個去處。
第一,當時的漢民族,還不那么深受禮教的束縛,敢于向往自由,能夠追求率性,比后來的中國人要敢愛敢恨一些;第二,當時的少數(shù)民族,尚武少文,性腺發(fā)達,則更為放蕩放肆,感情強烈。來自長安的元二先生,會在那弦歌嘈雜、觥籌交錯、燈紅酒綠、舄履雜沓的帳篷中,毳屋里,生出“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感覺么?光那些達坂城的姑娘,就夠他眼睛忙不過來了。
由于南北朝到隋唐的數(shù)百年間,中原的漢民族與邊外的少數(shù)民族,不停地進行著勝者和敗者角色互換的戰(zhàn)爭游戲,一個時期,大批被擄掠的漢人,被胡騎裹脅而西,一個時期,大批降服的胡人,進入漢人居住區(qū)域,打仗的同時,也是一個相互影響、此消彼長的融合過程。胡漢雜處的結果,便是漢民族的血液里,大量攙進胡人的剽悍精神,而胡人的靈魂中,也銘刻下漢民族的文化烙印。猶如魯迅給曹聚仁的信中所說,“古人告訴我們唐如何盛,明如何佳,其實唐室大有胡氣,明則無賴兒郎”,這種種族的雜交趨勢,一直沒有停止過,到了唐代,達到了頂峰。
正是這種異族血脈的流入,唐人遂有與前與后大不相同的氣象。
今天還能看到的唐人繪畫,如張萱的《虢國夫人游春圖》《搗練圖》,如周昉的《簪花仕女圖》,如永泰公主墓壁畫《宮女圖》中,那些發(fā)黑如漆、膚白如雪、胸滿欲溢,像熟透了的蘋果似的健婦;那些亭亭玉立、身材窈窕、情竇初開、熱情奔放得不可抑制的少女。如閻立本的《步輦圖》《歷代帝王圖》,如懿德太子墓壁畫《儀仗圖》,如長樂公主墓壁畫《儀仗圖》中,那些策馬揚鞭、引弓滿月的壯士,那些膀闊胸廣、面赤髭濃的官人。試想,如此內分泌賁張的女性,如此荷爾蒙發(fā)達的男性,“春風玉露一相逢”,恐怕連整個大氣層,也就是整個天空,都洋溢著難以名狀的生殖氣氛。
因此,出使安西的元二,也許在極目無垠的大漠里,駝鈴聲細,馬蹄聲碎,會感到寂寥和單調。但當綠洲憩息,與那些食牛羊肉、飲葡萄酒、騎汗血馬、跳胡旋舞、逐水草而居的胡人,葡萄架下,翩翩起舞;席地小酌,美女如云;弦索彈撥,耳鬢廝磨;氈房夜宿,玉體橫陳,那肯定是樂不思蜀了。
唐貞觀四年(630年)平東突厥,在蒙古高原設置行政機構。九年(635年)敗西部的吐谷渾。十四年(640年)滅高昌,打通西域門戶。公元七世紀,絲綢之路重現(xiàn)漢代的輝煌。以長安為始發(fā)站,出玉門,過敦煌,經(jīng)焉耆,龜茲,碎葉,可以到大食(波斯),天竺(印度),和更遠的拂菻(拜占庭)。一直到九世紀,絲綢之路曾經(jīng)是一條充滿生氣的,聯(lián)結東西方的紐帶。
由于絲路重開,商貿的往來,行旅的流動,文化的互動,宗教的傳播,甚至比戰(zhàn)爭行為,更能加劇這種民族之間的溝通和融合。當時的長安城里,到底生活著多少胡人,至今難在典籍中查出這份統(tǒng)計。從唐劉肅《大唐新語》中一則案件的記載,便可想象得知胡人在長安城里,數(shù)量之多。正如文中所說,胡人戴著漢人的帽子,漢人穿上胡人的衣衫,孰胡孰漢,怕是官府也查不清楚。
“貞觀中,金城坊有人家為胡所劫者,久捕賊不獲。時楊纂為雍州長史,判勘京城坊市諸胡,盡禁推問。司法參軍尹伊異判之曰:‘賊出萬端,詐偽非一,亦有胡著漢帽,漢著胡帽,亦須漢里兼求,不得胡中直覓,請追禁西市胡,余請不問?!氤醪煌渑?,遽命,覺吟少選,乃判曰:‘纂輸一籌,余依判?!?/p>
依此推論,當時長安城內居住的胡人,要比現(xiàn)在北京城里的老外,多得多多。因此,胡人在唐代詩人的筆墨中,便經(jīng)常出現(xiàn)。如李白詩:“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少年行》),如岑參詩:“君不聞胡笳聲最悲,紫髯綠眼胡人吹”(《送顏真卿使赴河隴》),如李賀詩:“卷發(fā)胡兒眼睛綠,高樓夜靜吹橫竹”,如元稹詩:“女為胡婦學胡妝,伎進胡音務胡樂”(《法曲》)……,也證明當時的長安城里,胡人之無處不在。
據(jù)陳寅恪《讀鶯鶯傳》考證,胡人的行蹤,更漸漸由西而東,直至中原。他認為那位漂亮的崔相國之女,其實是詩人元稹有意模糊的一個文學形象。實際上,她是來自中亞粟特(今烏茲別克斯坦撒馬爾罕北古布丹)的“曹”國女子,移民到長安洛陽之間的永濟蒲州。他們以中亞的葡萄品種,釀成“河東之乾和葡萄酒”,那是當時的一個名牌。既美且艷的鶯鶯,其實是一個當壚沽酒的“酒家胡”,用今天的話說,一位“三陪小姐”而已。
從元稹筆下“最愛軟欺杏園客,也曾辜負酒家胡”判斷,張君瑞不過是詩人自己的化身罷了。如果曹九九(陳寅恪設想出的這位小姐芳名)不是胡女,真是相府千金,也就不至于被“始亂終棄”了。
以今觀古,在KTV包間動手動腳的作家,在酒吧摟著小妞不老實的詩人,騙幾個美女作家上套的評論家,吃愛好文學的女青年豆腐的編輯,我想,元稹和曹九九的春風一度,也就不必太在意了。何況事后在詩中還能寫出一絲辜負之意,我對他的人格忍不住要肅然起敬了,至少不像當代文人,搞不好,還要別人為之擦屁股。
總而言之,唐朝的天空底下,是一個張開臂膀,擁抱整個世界的盛世光景。
對于李唐的西向政策,對于邊外胡人的大量吸納,唐初有過一次討論。唐吳兢所著的《貞觀政要》一書,在《論安邊第三十六》中,記載了各個論點的交鋒。中書令溫彥博主張:“天子之于萬物也,天覆地載,有歸我者必養(yǎng)之。”秘書監(jiān)魏征認為:“且今降者幾至十萬,數(shù)年之后,滋息過倍,居我肺腑,甫邇王畿,心腹之疾,將為后患?!睕鲋荻级嚼畲罅粮鲜瑁骸敖胀回蕛A國入朝,既不俘之于江淮以變其俗,乃置于內地,去京不遠,雖則寬仁之義,亦非久安之計。每見一人初降,賜帛五匹、袍一領。酋長悉授大官,祿厚位尊,理多靡費。以中國之租賦,供積惡之兇虜,非中國之利也?!?/p>
討論的結果,只有四個字,“太宗不納?!?/p>
于是,用溫彥博議:“自幽州至靈州,置順、祐、化、長四州都督府以處之,胡人居長安者近且萬家。”
如果以統(tǒng)治者維護其政權的需求,一個由僧侶統(tǒng)治的國家,被統(tǒng)治者的最佳狀態(tài),是廟宇里的泥塑木雕;一個由法老統(tǒng)治的國家,那就應該是陵墓里的木乃伊;一個由太監(jiān)統(tǒng)治的國家,他的公民應該全部都是性無能者,至少也是陽萎患者;而對一個警察統(tǒng)治的國家,他要求每一個被統(tǒng)治者,最好都是“從現(xiàn)在起,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要呈堂作供”的嫌疑犯。這樣,“普天之下,率土之濱”,就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
然而,厚德載物的李世民,卻是一個懂得“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的明主,他相信,“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貞觀政要》)。因此,他以大海不擇細流的精神,漢人也好,胡人也好,中土也好,西域也好,都是大唐的臣民,不分軫域,不計人種,不在乎化內化外,不區(qū)分遠近親疏,都在他的胸懷之中。因此,他不害怕別人的聲音,更不忌憚與他不同的聲音,他在中國封建社會中,如果不是唯一,也是少有的能聽得進反對他聲音的君主之一。
于是,我開始理解湯因比為什么要選擇唐代為他的再生之地,魯迅為什么要尋找唐朝天空為他長篇小說的背景了。這兩位大師看重的,在中國,甚至世界歷史上,也就是李唐王朝,曾經(jīng)達到如此器度閎大而不謹小慎微,包容萬物而不狹隘排斥,胸懷開放而不閉塞拒絕,膽豪氣壯而不畏縮懦怯的精神高度,這是其他歷朝歷代所不及的。
“太宗自即位之始,霜旱為災,米谷踴貴,突厥侵擾,州縣騷然。帝志在憂人,銳精為政,崇尚節(jié)儉,大布恩德。是時,自京師及河東、河南、隴右,饑饉尤甚,一匹絹才得一斗米。百姓雖東西逐食,未嘗嗟怨,莫不自安。至貞觀三年,關中豐熟,咸自歸鄉(xiāng),竟無一人逃散。其得人心如此?!?《貞觀政要.論政體第二》)
到了貞觀四年(630年),“天下大稔,米斗不過三四錢,終歲斷死刑才二十九人,東至于海,南極五嶺,皆外戶不閉,行旅不齏糧,取給于道路焉?!?30年,李靖破突厥,唐王朝“東極于海,西至焉耆,南盡林邑,北抵大漠,皆為州縣,凡東西九千五百一十里,南北一萬九百一十八里”(《資治通鑒.唐紀九》)。所謂“唐朝的天空”,從廣義上講,以長安為中心,向東,江湖河海,向西,絲綢之路,既無邊界,也無極限,因為這是一個高度放開、略無羈束的精神天空。你能想象得多么遙遠,它就是那樣的毫無止境,你能想象得它多么遼闊,它就是那樣的無邊無沿。
就在這一年,李靖凱旋回朝。據(jù)《新唐書》:“夷狄為中國患,尚矣。唐興,嘗與中國亢衡者有四:突厥、吐蕃、回鶻、云南是也。”曾經(jīng)不可一世,曾經(jīng)逼得李淵向其俯首稱臣的頡利可汗,由于李靖出奇兵,終于將其擒獲。現(xiàn)在,這個最能帶頭作亂,最狡滑,也最卑鄙,最反覆無常,也最能裝孫子的,為唐之患久矣的頡利可汗,束手就擒,俯首降服,李世民等于祛除了一塊心病。于是,在長安城的南門城樓上,搞了一次盛大的順天門受降儀式。這位突厥族首領終于不得不承認李世民為天可汗。
時為太上皇的李淵,很大程度上也是拍自己兒子的馬屁,連忙出面,在興慶宮張羅了一個小型派對,趕這個熱鬧?!吧匣事勄茴R利,嘆曰:‘漢高祖困白登,不能報;今我子能滅突厥,吾托付得人,復何憂哉!’上皇召上與貴臣十余人及諸王、妃、主置酒凌煙閣?!蹦菚r不興開香檳慶祝,也不搞煙火晚會助興,但李靖繳獲的戰(zhàn)利品中,肯定少不了產(chǎn)自中亞的葡萄酒。那時胡俗甚盛,街坊多酒肆,遍地皆醉人,宮廷也不例外,大家喝得醉意盎然的時候,晚會上出現(xiàn)了一個史官不經(jīng)意寫出來的細節(jié),但僅這一點點精彩,卻表現(xiàn)出來只有在唐朝的天空底下,才會有的精神狀態(tài)。
“酒酣,上皇自彈琵琶,上起舞,公卿迭起為壽,逮夜而歸?!?《資治通鑒.唐紀九》)
宮廷舞會,在西方世界,是習以為常的。在東方,尤其在中國歷代封建王朝里,九五之尊的天子,莊嚴肅穆還來不及,哪有一國之主,“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道理?因此,凌煙閣里的這場舞會,正是錢穆在其著作《國史大綱》中所說“其君臣上下,共同望治,齊一努力的精神,實為中國史籍古今所鮮見”的最好寫照。你也不能不服氣在唐朝的天空里,這種在別的朝代少有的百無禁忌的強烈自信。
200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匈牙利猶太裔小說家凱爾泰斯的《大屠殺作為一種文化》中,曾經(jīng)引用喬治.桑塔亞納(George Santayana)的名言:“一個有活力的社會必須保有它的智慧,以及對其自身及自身條件的自我意識,并且能夠不斷地予以更新?!崩蠈嵳f,很難想象,我們中國的皇帝,從宋以后,直至清末,這一千年間,由趙匡胤數(shù)到愛新覺羅.溥儀為止,可曾有過一位,在大庭廣眾,即興起舞?而且,還要跳一種高難動作的少數(shù)民族舞?因為李淵手里的琵琶,是胡人的樂器,那么李世民跳的舞蹈,也必然是當時流行的“胡旋舞”。這一通狂舞,絕對是那個時期里,大唐帝國活力的最高體現(xiàn)。
按《新唐書.禮樂志》,這種“舞者立毯上,旋轉如風”的“胡旋舞”,節(jié)奏極火爆,情緒極熱烈,動作極狂野,音樂極粗獷,是從西域流傳到中土的舞蹈。白居易有一首《胡旋女》的詩,描寫了一位女舞者的表演:“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轉蓬舞,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笨梢韵胂罄钍烂裆煺闺p臂,在舞場上或旋或轉,老爺子反彈琵琶,亦步亦趨,該給這個唐朝的天空,增加一抹多么鮮麗的亮色??!
于是,我對于這位自稱“年十八便為經(jīng)綸王業(yè),北翦劉武周,西平薛舉,東擒竇建德、王世充。二十四而天下定,二十九而居大位。四夷降伏,海內乂安”的李世民,欽服不已。就憑他以萬乘之尊,翩然起舞這一點,其豁達豪爽之中,浪漫風流之外,所表現(xiàn)出來的萬物皆備于我的大手筆、大作為、大自信、大開放,應該是英國的湯因比、中國的魯迅這樣的大智慧者,才對盛唐的輝煌,格外剖目而視的。
湯因比生前曾經(jīng)預言,“二十一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
若如此,我相信,那時中國的天空,將更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