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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賀連的凱瑟琳

我以為,能與你到老:最美抒情詩人 葉芝典藏詩詠(英漢對照) 作者:(愛爾蘭)葉芝 著,李立瑋 譯


序言
賀連的凱瑟琳

《我以為,能與你到老》葉芝詩集序言

時隔多年,終于有機會譯成這本詩集,也算對往事、對友人、對那個時代的愛情的一種懷念。

——李立瑋

掌聲響起,帷幕落下。美麗的凱瑟琳匆匆地謝幕,又匆匆地離開。

這是多年前的某個夏天,北京的天空無風無雨,燥熱不安。

“演出還行吧?”賀連問著,點上了一支阿詩瑪(我竟然很懷念這個鏡頭,懷念那份只有青年時代才會有的矯情的抽煙樣子),“這也算葉芝早年的名劇了。當然了,演員都是業(yè)余的,雖然演得有點過火,但的確都挺認真的?!?/p>

我點點頭,若有所思。

“凱瑟琳可真漂亮。”賀連接著說。

“葉芝當時也是這么想的,他的凱瑟琳名叫茉德·岡,惹得他苦苦追求了一輩子,甚至追不到手,又轉而追求她的養(yǎng)女。但是,此時此地,我倒要問你,你是喜歡茉德·岡更多些呢,還是喜歡劇中真正的凱瑟琳?”

賀連竟然猶豫了……

賀連是個詩人。在那個年頭,“詩人”這個頭銜既不像李杜時代里那樣的彌足珍貴,也不像現(xiàn)在這樣的無足輕重,只是比較泛濫罷了。是的,賀連就是這方圓三公里的數(shù)千名詩人當中還算小有名氣的一位。寫詩之余他也搞搞別的,例如組織幾個愛好者演個話劇什么的。據(jù)實說來,有些演出盡管稍嫌晦澀(這是那個時代的風氣),但的確可以說是很成功的,比如剛剛謝幕的這場《胡里痕的凱瑟琳》。

賀連是個詩人,在那年燥熱的夏天,他狂熱地迷戀葉芝。我不知道這種近乎青春期式的熱情究竟能持續(xù)多久。我曾對他說過,葉芝的東西并不耐讀。但我知道自己并沒有能力去勸服一個初戀中的少年讓他相信他的夢中偶像其實相貌平平,所以也就從來不與賀連就這個問題過多爭論,只是說,也許明年,也許后年,時間一長,你就會相信我說的。

“那就走著瞧,”賀連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在某一天交給我一本英文版的《葉芝詩集》,“存在你那兒,也許有一天你會喜歡。”

就這樣,我們都把對結局的期許交托給了時間。

我已無法知道當初自己那個幼稚的預言是否應驗,因為就在當年,就在僅僅一個月之后,我們就得到了賀連意外的死訊。那一瞬間,我想起了他未曾回答我的那句問話:“此時此地,我倒要問你,你是喜歡茉德·岡更多些呢,還是喜歡劇中真正的凱瑟琳?”

我至今也不知道那位美麗的業(yè)余演員究竟姓甚名誰,只聽說在那次演出之后她曾同時受到賀連和另一位格律詩人的追求。在那場短暫的愛情里,她經(jīng)常同時收到原創(chuàng)的或抄錄的各式中文與西文的詩作。來自賀連的比如“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來自那位情敵的比如“暫分煙島猶回首,只渡寒塘亦并飛”,中西合璧,傳為一時笑談。

后來,因為懷念,也因為憂傷,我經(jīng)常翻看賀連留下的那本英文版的《葉芝詩集》,書是英國Guernsey公司出版的,封面是Emery油畫的葉芝半身像,色調(diào)偏暗,滿是憂傷。書也很厚,868頁,加上我的英文水準平平,所以看得頗為吃力。但賀連是詳讀過的,頁邊總是寫滿了注釋,時而中文,時而英語。而且,往往還是以談話者的口吻:在爭論中,多是以我為假想敵;在私語中,應該是向著他的那位茉德·岡了。他在某一頁寫了很長的一段英文,又像是摘錄,無頭無尾,含混晦澀,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談話的對象絕對不會是我:

“She is older than the rocks among which she sits,like the vampire,she has been dead many times,and learned the secrets of the grave;and has been a diver in deep seas,and keeps their fallen day about her;and trafficked for strange webs with Eastern merchants,and,as Leda,was the mother of Helen of Troy,and,as Saint Anne,the mother of Mary;and all this has been to her but as the sound of lyres and flutes,and lives only in the delicacy with which it has molded the changing lineaments,and tinged the eyelids and the hands.”

文字是極美的,之后又跟了一行字:“改文成詩,我雖有庫霍倫的氣概,卻沒有葉芝的才思?!?/p>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游游蕩蕩的我恰巧在一處小草坪上撞見了那位業(yè)余的女演員。她在給幾個師妹講解著《胡里痕的凱瑟琳》的前前后后,最后歸納說:“在葉芝的筆下,愛爾蘭是一個又老又丑的婦人,但只要所有的男子漢都具備了庫霍倫的武士氣概,并決心為她獻身,她就會重新變成美麗的皇后?!闭f完,好像想到了什么,忽然間黯然神傷。

我轉身離開。一路上都在疑惑著,賀連的那段無頭無尾的引文到底是在暗示著什么?那作為海倫母親的麗達,和作為瑪麗母親的圣·安尼到底是在傷悼著他曾以一顆純真的心摯愛過的凱瑟琳,還是那“有著朝圣者的心(葉芝語)”的讓他患上單戀的女子?

時間過得很快,《葉芝詩集》我已托人轉送給了那位女子。此后,隱約聽說她去了維也納,在優(yōu)裕的藝術世界與富饒的物質世界里相夫教子,無憂無慮。看看街頭巷尾,來來往往的還是那些表情木然、生活如常的蕓蕓眾生,就放下詩情與才思,放下回憶與憧憬,悄悄地混進了人潮人海。

時隔多年,早已無人關注過去的是是非非了,就連我自己也多少疏遠了那位早已死去多時的不相干的愛爾蘭詩人,轉而去關注一些更現(xiàn)實的東西。一次偶然,在閑情逸致中胡亂閱讀,竟然在一本書中翻到了賀連那段奇妙引文的中譯,而且還是出自王佐良的手筆:

“她比她所坐的巖石更古老;像吸血鬼,她死過多次,懂得墳墓里的秘密;曾經(jīng)潛入深海,記得海沉的往日;曾同東方商人交易,買過奇異的網(wǎng);作為麗達,是海倫的母親,作為圣·安尼,又是瑪麗的母親;而這一切對她又像豎琴和橫笛的樂音,只存在于一種微妙的情調(diào)上,表現(xiàn)于她生動的面目和她眼瞼和雙手的色調(diào)?!?/p>

也是這才知道,這段文字是培特在他的《文藝復興歷史研究》中描述《蒙娜麗莎》的一段。但是,仍然不解的是,除了麗達曾在葉芝的詩中作為主角出現(xiàn),全文和葉芝又有什么關系呢?

如今,已是時隔十年之久了。某天夜深人靜,賀連的那位茉德·岡出人意料地從維也納打來了越洋電話,說某日某時乘機抵京,想來探訪京華舊識。十年了,她說她已變老,怕我認不出,說在手里會拿一本英文版的《葉芝詩集》,是英國Guernsey公司的版本,封面有Emery油畫的葉芝半身像。她說十年了,葉芝還是那么憂郁。如果等得心急,她也許會翻開看看,看那篇《胡里痕的凱瑟琳》,葉芝的凱瑟琳衰老如昔,誰還會有庫霍倫的武士氣概呢?再有,賀連的那段引文不過是指葉芝曾在編輯《牛津現(xiàn)代詩歌集》時,把培特的那段文字改成詩體,并放在了詩集之首,賀連只是信口道來,也許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含義。

夜深人靜,我也許是讀書累了,不小心睡了過去。賀連的紅顏舊識哪還會記得我的存在?但關于引文的解釋卻怎么想都像是真的,那就等哪天空閑去查查資料吧。我仍記得,凱瑟琳有著驚人的美艷,在賀連的書里,她從來都不會變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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