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錢澄之1651年返鄉(xiāng)詩初探

易代之悲:錢澄之及其詩 作者:張暉 著


順治七年十一月初四(1650年11月26日),清軍在定南王孔有德(?-1652)的率領(lǐng)之下,攻占瞿式耜守衛(wèi)的桂林;時在梧州的永歷帝則棄城逃往南寧。這次戰(zhàn)役讓已在粵桂統(tǒng)治四年的永歷朝廷急遽潰敗,并使得當時的南明士人面臨著不可預(yù)知的未來,形勢逼迫他們在極其短暫的時間內(nèi),必須做出生與死的抉擇:文臣領(lǐng)袖瞿式耜(1590-1651)、嚴起恒(1599-1651)等均選擇殉國;而僥幸生存下來的重要文臣如方以智(1611-1671)、金堡(1614-1680)、錢澄之(1612-1693)等,則選擇遁入空門;王夫之(1619-1692)則于桂林兵敗后返回湘西隱居。從此永歷朝只剩下武夫當國,文臣體制則蕩然無存。

在這朝廷潰敗、文臣星散的歷史時刻,許多文臣有著千里返鄉(xiāng)的經(jīng)歷。錢澄之1651年的返鄉(xiāng)僅是其中之一。錢澄之原名秉鐙,字飲光,晚號田間,桐城人,是當時知名的文人。先后出仕南明隆武(1645-1646)和永歷(1646-1661)二朝,曾任隆武朝延平府推官,后任永歷朝禮部精膳司主事、翰林院庶吉士,遷編修,管制誥,一度與聞永歷朝的中樞大事。桂林潰敗后的第二年,也就是順治八年(1651)春,錢澄之身穿佛裝經(jīng)粵東逃往閩中,在壽昌得友人勸告,欲往廬山尋隱。但錢澄之當時必須護送長子回家并安葬六年前慘死的妻子,家事羈縻,只能推遲廬山之行,先行折返老家桐城。

可惜文獻殘存,多數(shù)士人的具體行蹤和心跡不可確知。如王夫之從桂林返回湘西的過程,就因文獻殘缺,不能探究其心曲。另如詩人陳璧(1605-?)曾于1651年與錢澄之結(jié)伴從廣東返回江南,惜其著作僅存二卷殘書,故無法深悉其返鄉(xiāng)過程及前后的所思所想。惟有錢澄之的詩文雖迭經(jīng)禁毀,卻仍較為完整地保存了下來,遂使今人得以從容玩味其心事,窺探其為何能在閩粵潰敗之后,在同志失散之后,在經(jīng)歷數(shù)千里的地理大遷徙之后,始終能保持抗清的理想。此一問題,自然也是考察部分堅持抵抗的南明文人時需面對與思考的問題。本文就是相關(guān)研究的一個部分。

一、望見家山

永歷元年(順治四年,1647)中秋節(jié),時年三十六歲的錢澄之正彷徨于閩北山中。曾經(jīng)效忠的隆武政權(quán)(1645-1646)恰如煙花一樣短暫,而自己又將何去何從呢?前路茫茫,不免大病一場。病中思念兄弟兒女,遂反復(fù)形之于詩:

我命宿何宮,頻年遭禍難。兒女既凋殘,兄弟亦零散。(《入水口砦病中雜作》)

抱疾輒思家,依依念茅屋。我兄兩三人,遁跡甘草木?!瓎蕘y寡歡娛,此樂豈猶續(xù)?有弟如飄蓬,曾向天南哭。(《憶家兄暨諸弟侄》)

更有《憶江村》組詩九首,回憶家鄉(xiāng)的山川風土。詩中的錢澄之無法擺脫戰(zhàn)爭的陰影,他嘆道:

日暮炊煙接,今知幾家存?獨滯烽火間,悵望傷我魂。(《憶江村》其一)

賊火遍江頭,大宅焚如掃。(《憶江村》其二)

兵烽頻歲年,豈無戕伐恐?落日一回首,使我淚如涌。(《憶江村》其七)

然而,總體來說,詩中有“春雨杏花”、“稻花”“荷葉”,也有“漁父”“行人”、“耕牛”“雞豚”,更有“平湖”“遠岫”、“別業(yè)”“精廬”,記憶中的故鄉(xiāng)畢竟有著與殘酷現(xiàn)實迥異的桃花源式的溫馨??墒侵链文?1648)年初,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絕望令錢澄之幾乎無法回憶起故鄉(xiāng),他寫道:

鄉(xiāng)夢隨時少,吾生只信天。(《山剎人日》)

他隨即在壽昌寺皈依出家,似欲告別紛雜的塵網(wǎng)。但到九月,錢澄之偶然得知永歷帝已在廣東登基,遂前往勤王。此后考中進士,任職翰林,全身心投入他的功名事業(yè)。數(shù)年之間,故鄉(xiāng)、兄弟等漸隱入遙遠的記憶深處,偶爾在重陽時節(jié)閃入腦中,或作為“家國”的一部分,在提到君王時順便提及。其余大多時間,幾乎泯于無痕。直至1650年桂林兵敗之后,兄友弟恭的故鄉(xiāng)才又成為錢澄之的歸宿。

1651年年底,錢澄之在歷經(jīng)千辛萬苦之后,終于抵返故鄉(xiāng)。其子錢祿(1657-?)所撰的《先公田間府君年譜》中清楚地記載道:

臘盡,抵江干。府君不欲歸,望見家山,指路遣役送歸。

可見錢澄之一路走來,抵達長江南岸,眼看故鄉(xiāng)在望,但一時仍不得歸。當此之時,百感交集,遂賦《仿淵明歸鳥詩四章》。其一云:

翩翩者鳥,及暮言歸。豈無他樹,戀此舊枝。

延頸夜鳴,其聲孔悲。吁既歸矣,曷云悲矣。

錢澄之是帶著悲傷回家的。然而,既然回來了,就強顏歡笑,忘記悲傷吧,但心中依然無法忘卻那些曾一起戰(zhàn)斗的朋友。他說:

百鳥于從,以翱以翔。沖飚駭散,相失一方。(其二)

我之獨處,念我儔侶。(其三)

言求我友,言構(gòu)我巢。(其四)

帶著彷徨猶豫又不能忘情前塵的心事,錢澄之漸漸靠近故鄉(xiāng)。《江程雜感》五首記載其心情甚詳。其一云:

不宿汀洲逾十年,水禽煙樹各依然。烽臺榜署新軍府,汛地旗更舊戰(zhàn)船。估客暮占風腳喜,漁家晝逆浪頭眠。江天事事渾如昨,回首平生獨可憐。

錢澄之于1641年十月后避亂至南京,至今已逾十年。故首句及之,寓感慨也。次句開始寫詩人所見的江邊景物,一如“水”、“禽”、“煙”、“樹”等,如同十年前離家時那樣,沒有改變。然而真的沒有改變嗎?也許景物未改,但人事卻已變遷。頷聯(lián)接著就有力地寫下了業(yè)已發(fā)生巨變的事物。兩句中如“烽臺”、“軍府”、“戰(zhàn)船”等均表明戰(zhàn)爭的存在,而“新軍府”的設(shè)置與“舊戰(zhàn)船”上旗幟的變化,直接暗示著新舊朝代的更替。頸聯(lián)蕩開,將緊張的戰(zhàn)爭情緒舒緩下來,視線回到眼前所見的另一幅亙古如常的江邊畫面?!皾O家晝逆浪頭眠”一句,更是安寧平和,抹殺了戰(zhàn)爭的任何痕跡。頸聯(lián)與頷聯(lián),兩者形成巨大的張力,可見戰(zhàn)爭對百姓的影響似乎在有無之間。詩人不禁自己也開始迷惘,尾聯(lián)中想起十年來所作所為,歷歷如在眼前,然而只可用“可憐”二字來評價,“可憐”自然包含有失敗與不幸的意味,詩中“新軍府”和“舊戰(zhàn)船”都是詩人為何“可憐”的注腳與說明,也是詩人“望見家山”時極度迷惘和失落的見證物。

此時已是順治八年(1651)的年底,距1645年南京弘光朝的覆滅已有六年,清廷在江南的統(tǒng)治已有根基。然而詩人目光所及,江南仍遍布著戰(zhàn)爭的痕跡,觸目驚心。除“烽臺榜署新軍府,汛地旗更舊戰(zhàn)船”兩句外,另如《江程雜感》其三首聯(lián)云:“亂后江城估舶通,千檣泊處一村空?!逼渌念i聯(lián)云:“老兵賣酒壚難問,瘦馬呼群棧不收”,更可見兵戈擾攘,江南農(nóng)村深受其害。

對剛剛從戰(zhàn)爭中逃離出來的錢澄之來說,殘敗的鄉(xiāng)村、老兵、瘦馬等戰(zhàn)爭的遺留物,重新引起他內(nèi)心的凄涼,同時又夾雜著近鄉(xiāng)情怯的哀愁:

鄉(xiāng)音乍聽兒童喜,時事初傳父老哀。(其五)

由于他的返鄉(xiāng),給家鄉(xiāng)父老帶來了最新的時事,也帶來了最新的悲傷。他反復(fù)寫下近鄉(xiāng)的喜悅: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