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樽俎風(fēng)流有幾人
齊魯兒郎,少年英雄
都說最無憂的時光,是少年時。然而對于辛棄疾來說,卻并非如此。
尚在幼時,他便常聽到祖父辛贊悠長的嘆息。雖然感受不到“北宋舊臣”這頂帽子有多沉重,但當(dāng)祖父充滿期許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時,他便知曉他的路,定然會循著祖父的希冀,一步步向前,無論前方是荊棘遍布,還是鮮花鋪路,他都得走下去,不能停,也不愿停。
辛氏一族的故鄉(xiāng),是風(fēng)光秀麗、多出明賢的齊魯大地。據(jù)《濟南辛氏宗圖》所載,辛氏始祖是生于北宋年間的辛維葉,二世為辛師古,三世為辛寂,直到影響辛棄疾一生的人物辛贊,皆在朝中為官,且忠心耿耿。正如宋人羅愿在詩中所道,“辛氏世多賢,一姓古所夸”,實為中肯之言。
后人如若記得震懾長安的“安史之亂”,便不會忽略顛覆汴京的“靖康之變”。前者使唐代情勢急轉(zhuǎn)直下,天朝帝王從龍椅上摔了下來。而后者更甚,不僅僅給史書添了一抹恥辱的灰色,更像是一把刺死北宋的匕首,讓時代陡然出現(xiàn)了一個無法填補的缺口。半數(shù)的人跌落深淵,殞了性命;而另一半人則站于裂口的邊上,搖搖欲墜。
金國的旌旗插上了北方的領(lǐng)土,金兵俘虜了宋徽宗、宋欽宗父子后,北宋國破,君王淪為階下囚。此時,有骨氣的文人似乎都應(yīng)該沉河投繯,誓死不仕新朝,仿若只有如此,方才不辜負忠君報國的天命。是啊,如若得萬世敬仰,就算付出生命的代價又何妨。
然而,或是因為留戀塵世,或是為了日后雪恥,辛贊選擇了接受金國授予的職位,雖官位不高,但至少免去了四處流離所要承受的苦??墒?,金臣無處不在的防備、周遭人的嫌隙與冷眼,讓他覺得這頂烏紗帽戴得并不舒坦。這也難怪,忠臣不事二主,是自古儒士堅守的節(jié)操。
辛贊此時已年過五十,見慣了人世沉浮,這個道理他自然懂得。這荒涼世間給予他的這一星半點兒的苦難,他還承受得起。而他茍且于世,也并非世人們想的那樣簡單。想當(dāng)年越國的勾踐,夫差讓他喂馬也好,讓他看墓也罷,他都默默忍受,最終勾踐一舉滅吳、血洗恥辱。而今辛贊也愿如此,雖然已至暮年,但他篤定終有一日,會等到收復(fù)中原的那一天。
而所有信心源自辛氏一族家門昌盛,后繼有人。
宋高宗紹興十年,即1140年,辛棄疾出生了,此時“靖康之變”已過了十三年。靖康一役好似一場地震,辛棄疾雖然并未處于震中,卻終其一生消受著余震。
在他出生那一日,舉家歡慶,其父辛文郁自然笑得合不攏嘴,但最為高興的莫過于辛贊了。此時辛贊已在金國出仕,自家曾經(jīng)的領(lǐng)地被鄰居強行侵占,這也罷了,更為荒唐的是,還要為他國作嫁衣裳,鑒于此,辛贊連夢中都想著收復(fù)失地。而今家中添丁,他難免喜極而泣,便為孫子取名為“棄疾”?!皸壖病?,幼子健康成長,百病不侵,是所有長輩最樸實、最殷切的愿望。而辛贊并非平庸之人,所想也非平庸之事,孫子茁壯成長再好不過,但絕不止于此?!皸壖病倍之?dāng)與“去病”相稱相對,比擬漢代名將“霍去病”。霍去病多次與匈奴交戰(zhàn),漢軍節(jié)節(jié)勝利,匈奴時時敗退,留下了“封狼居胥”的千古佳話。
辛贊給孫子取了這樣一個寓意極深、背負沉重的名字,是望他日后能像霍去病保家衛(wèi)國,成就一番作為。且不說這是不是命運使然,家族的使命已為他設(shè)計好了藍圖,而他只管風(fēng)雨兼程地走下去就好。
在時光的罅隙中,在家人的教誨中,辛棄疾在陽光下疾速拔節(jié),他漸漸知曉了人世冷暖。白晝與黑夜交替,讓他的生命也有了節(jié)奏,緩緩地通向歲月最為幽深的地方。
鐵凝曾說:破碎,是一種完整。因為傷過,哭過,經(jīng)歷過別人無法理解也無法感知的痛楚,苦難只屬于自己,所以就連時間也無力泯滅。在辛棄疾兩歲時,一代名將岳飛被害,彼時他雖未曾懂事,想必周圍人營造出的悲憤也讓他心中的某一根弦為之顫了一下。命運多舛,人在生死面前常常無能為力,在他六歲之時,父親也永遠離他而去。不管這個少年是否背得動接二連三的離散,一切才剛剛開始而已。
雖然他出身官宦之家,生活起居相比優(yōu)于別家孩子,然而這個尷尬的時代,卻從未給過他安全感。況且祖父每日若有所思、郁郁寡歡的神情,猶如長笛吹響的一首悲傷曲子,跌宕起伏,吹得辛棄疾心里一陣緊過一陣。于是,他總是盼望著長大,盼望著佩上戰(zhàn)刀,殺上戰(zhàn)場,用軍功來熨平祖父額間愈來愈深的紋路。
他的啟蒙教育,是祖父手把手進行的。除卻讀書識字,更重要的是舞刀練劍。祖父要求得嚴(yán)格,他也學(xué)得認真。瑯瑯讀書聲與霍霍舞劍聲相得益彰,最終祖父仰天長嘆,心想辛家后繼有人,收復(fù)河山再不是遙不可及的癡心妄想。
辛文郁去世后,撫養(yǎng)辛棄疾的擔(dān)子便壓在了辛贊肩上。辛家世代為官,肚中墨水自然不少,但這不足以將辛棄疾培養(yǎng)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此時辛贊于亳州為官,恰好文學(xué)家劉瞻亦居于此地。
在家人的陪同下,辛棄疾前往柳湖書院拜見劉瞻。聰穎的少年潛心求學(xué),在名師的點撥下,進步極快,他很快讀完四書且熟讀了六經(jīng)、訓(xùn)釋經(jīng)解等。他的詩詞文章中常常引據(jù)經(jīng)典,即源于此。更為重要的是,劉瞻作詩工于野逸,有意教授辛棄疾田園詩歌的精深之處。故而,辛棄疾壯歲退居上饒之時,吟出了一首首樸素純粹的田間詞作,不過這都是后話了。
本該無憂無慮的少年,卻早早地承受祖輩的希冀、時代的創(chuàng)傷。在皇統(tǒng)八年,即1148年時,辛贊在亳州任縣令期滿,便帶辛棄疾來到汴京任職行臺尚書省。
七八年間,他隨祖父輾轉(zhuǎn)了諸多地方。千山萬水的路途披星戴月的煩憂,自有祖父替他承擔(dān),而他只管前行便是。不懂離別的痛,也算得上一樁幸事。然而這次的別離,他心中委實有說不出的心酸與委屈。
博學(xué)可親的老師劉瞻、意氣相投的同學(xué)黨懷英與青山綠水縈繞的亳州風(fēng)景,都成了他年少時光的一抹亮色。然而轉(zhuǎn)眼間,他又隨祖父踏上了新的路途,旋即將熟識的人和物甩在了身后。這一切固然使人悲傷,他卻從未過問祖父為何總是行走在路上,因為他懵懂地感覺到,祖父心中藏匿著千萬把鎖,而每把都需要他去打開。
一路向北,經(jīng)過十里春風(fēng)、碧荷搖曳的江南,經(jīng)過陽明昏曉、青嶂紅日的齊魯,旖旎風(fēng)光醉了少年心。然而,大好景致從靖康之變就劃給了入侵者。這好比心愛的玩具被旁人強行搶走,自己只得站在角落默默看著他取樂。曾經(jīng)給予自己無限歡樂的,不再屬于自己。
辛贊這次的目的地是汴京,這兒曾是北宋最為繁華的地方。柳永當(dāng)年來到這里,看到盛大、富饒、美麗的汴京映入眼簾,感受到的是手忙腳亂的幸福,提筆就是一首贊譽隆宋氣象的好詞。在《木蘭花慢》中,他這樣寫道:“拚卻明朝永日,畫堂一枕春酲?!?/p>
在柳永的詞中,汴京是淡妝濃抹總相宜,絕美之人與絕美之景都有著無窮的魔力。然而在辛棄疾的眼中,這份魔力卻遜色了許多。畢竟這已不是自家的園地,愈是芳草萋萋、百花爭艷,才愈是讓人悲憤。想必世人都曾嘗過擁有再失去的滋味:酸是次要的,疼才是關(guān)鍵。
翻開辛棄疾的詞,會發(fā)現(xiàn)他中年時回憶汴京的筆墨。
開元盛日,天上栽花,月殿桂影重重。十里芬芳,一枝金粟玲瓏。管弦凝碧池上,記當(dāng)時、風(fēng)月愁儂。翠華遠,但江南草木,煙鎖深宮。
只為天姿冷淡,被西風(fēng)醞釀,徹骨香濃。枉學(xué)丹蕉,葉底偷染妖紅。道人取次裝束,是自家、香底家風(fēng)。又怕是,為凄涼、長在醉中。
——《聲聲慢》
因心態(tài)不同,辛棄疾筆下的汴京與柳永的相比,少了些許綺麗與繁華,多了些許蒼茫與惆悵,而與王維“秋槐葉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的意境相似。當(dāng)年種植的桂花依舊在如冰似水的月華下,秀出惹人的清影。金粟香徹十里,管弦奏響碧池。一切一如當(dāng)初,然而這不過是表象罷了,深宮中早已入駐另一代的君王,故土已然易主。
雖然這首詞是他在中年所作,但兒時的記憶卻未曾如煙般散去。汴京讓他瞬間長大。
如果把時光當(dāng)成一座冰山,而在此時他窺到的也只是一角,那未曾浮出水面的秘密,需要他用一生去探尋。
兩赴燕京,偵察敵情
人生有四喜:久旱逢甘霖,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前三件喜事,在有生之年,或許人人皆可實現(xiàn)。而金榜題名則如過一座獨木橋,橋的這端是一無所有、懸梁刺股的寒窗苦讀,而另一端是黃金鋪地、玉石為階的顯赫仕途。為了自己日后活得光鮮,也為家族增添榮耀,無數(shù)學(xué)子用十?dāng)?shù)年的沉寂,來換一次過獨木橋的機遇。
有的人站在獨木橋上,每每行到半路,便搖搖欲墜,稍有不慎便掉入水中,被嗆得大氣不喘后,從此為仕途畫上一個不甘不愿的句號。余下的人生或以酒為伴,今朝有酒今朝醉;或以山林為伴,蟲魚花草皆是相知。而最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做法,莫過于柳永“忍把浮名,換了淺吟低唱”。
有少許堅強的人,被打了幾個浪頭以后,默默地爬上岸,如同樹葉一般,積蓄一生的力量,只為換一次絕美的翱翔。東山再起有何懼,身前受苦,身后揚名,人生的天平總是不偏不倚,公平得很。
然而,世間有多少種人,便有多少種活法。這座千人爭、萬人搶的獨木橋,對辛棄疾而言,并沒有多大的誘惑力。雖然他亦參加了科舉考試,但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關(guān)羽當(dāng)年身在曹營心在漢,縱然曹操以豪華宅院、佳人美酒、錦袍寶馬伺候,也未曾讓他心中的大旗傾斜毫厘,他只是把投靠曹操,作為尋找劉備的利器而已。辛棄疾也是如此。
在十四歲那年,按祖父的指示,他背上不重的行囊,只身一人來到了金國的心臟——燕京。美其名曰北上應(yīng)試,實則借機偵察燕京地形。此時功名于他,并無甚關(guān)系。祖父已官至五品,辛棄疾完全可以通過蔭補入仕,不必為過獨木橋而窮盡心血。可他偏偏要過一把在人群中脫穎而出的癮。
男人自出生之日起,便比女子多了一份占有欲與征服欲。旁人皆有的東西,他們必須有;旁人不曾擁有的,他們?yōu)榱伺c眾不同,使盡渾身解數(shù)也要獲得。但是如若把這頂帽子扣在辛棄疾頭上,委實是冤枉了他。正值少年時,他也想與鄰家孩子一起放風(fēng)箏、堆城堡,恢復(fù)中原的事在他心中,如蒙著蓋頭的女子,他只知女子美得誘人,卻看不清她清晰的模樣。但祖父之命重于山,他不敢不從。況且每日餐后祖父指點江山的情形,早已成為烙在他心上的印記,無法磨滅。
與往日的分離不同,這回沒有凌遲般的苦痛,也沒有漂泊無依的惆悵,就連不舍都無從說起。辛棄疾揮手告別祖父時,從祖父眼眸中看到的光亮,像是有一只螢火蟲飛進了子夜。當(dāng)年岳飛之母在岳飛出征前,于他背上刻下“盡忠報國”四個大字。而今辛贊那閃著瑩瑩之光的眼神,分明就是一條長鞭,驅(qū)趕著他向正義的大道快速前進。
這一切看來,都是辛贊的安排,并無辛棄疾的意志在里面。然而,祖父“裔不謀夏,夷不亂華”的思想已深深植入他的心房,況且汴京風(fēng)華無限,卻被金人強行把持,生靈涂炭,民不聊生,這無論如何也是說不過去的。因此,是到了心里種子發(fā)芽開花的時候了。而這次燕京應(yīng)試之行,恰如一場春雨、一縷春風(fēng),讓他的稚嫩全部褪去。
事物本身的價值,往往會隨人的需求而動。如若世人并不需要,任憑它是金銀玉珠也是一文不值。一朝及第仿若一步登天,而對辛棄疾來說,這也不過是天邊偶然飄過的一朵綺麗之云,風(fēng)一吹便散了。故而,當(dāng)他知曉此次應(yīng)試以失敗告終時,并沒有像與他一樣落榜的人那樣痛哭流涕、一蹶不振。因為他從未想過擁有,也就不會有得不到的可惜。
重要的是,在旁人挑燈夜讀、巧妙布陣,欲要搶先過獨木橋時,他正穿梭于大街小巷,打探他們的人文與風(fēng)俗;流連于山林河流,偵察他們攻占與防守的地形。想必辛棄疾做這件事時,心中是懷著無限自豪的。這恰恰與男子的冒險天性相契合,打著為敵人效勞的幌子,深入敵人的領(lǐng)地,獲取敵人的信任后,通過自身的奔走以及不知情的人的點撥,一點點掌握情報,只待有朝一日,旌旗一揮,城樓便下。
事物有兩面之別,常人往往只看到其中一面,而忽略了另外一面。當(dāng)辛棄疾以落第之身回到家中時,路人帶刺的眼神難免會傷害一個尚未成年的孩子。這也難怪,在那個時代,科舉是才能與智慧的試金石,如今鎩羽而歸,庸才的標(biāo)簽再明顯不過。
辛棄疾是悲傷過的,畢竟他還未能練就我行我素的本領(lǐng)。旁人的指摘與苛責(zé),也會給他的心情帶來些許晦暗。然而,在這荒涼的時刻,只要有一人懂得便足以溫暖他受寒的心。這般說來,世間并非吝嗇得令人無法消受,或許有千萬人阻擋你去追求,然而一旦有人點頭,便會給你義無反顧的力量。辛棄疾就是在這種境遇中,熨平了凸起來的疼痛。
當(dāng)他將畫滿密密麻麻路線的行軍圖遞給垂暮之年的祖父時,祖父顫顫巍巍的,像是捧著一個珍貴易碎的青花瓷。這在外人看來猶如廢紙的東西,竟惹得祖父老淚縱橫。而辛棄疾落第的失望也即刻被狂風(fēng)卷了去。
青春是肆意張揚而不必計較后果的歲月,那時所謂的理想也只是隨著旭日東升、隨著夕陽落下的懵懂之景,來得絢麗,走得也瀟灑。多數(shù)人會在錦瑟年華中鬧夠了后,選一條最穩(wěn)妥的路,安安生生走下去,而少年時代說過的要當(dāng)俠義英雄的話,也好似從未出口過一般。畢竟人生是條單行線,選擇只有一次,行走于條條框框之外,難免會一不小心掉入深淵。
辛棄疾則是特殊的存在,他屬于家族,屬于國家,更屬于時代。青春于他而言,只是意味著探險、征服;理想對他來說,便是義無反顧,一往無前。前方是坦途或是懸崖,他都得去闖。外人看來的轟轟烈烈,只有他知曉一切都尚處在岑寂之時。朋友或許也曾問過他,這樣的堅持到底累不累,而他心里的天平自會告訴自己值不值。
有怎樣的追求便會有怎樣的境界,執(zhí)著的人生大多沒有隨波逐流來得順?biāo)?,但絕唱往往是用流血的手指奏出。
正隆二年,即1157年,又逢金朝省試。此時辛棄疾十八歲,目光堅毅、炯炯有神。雖然十四歲那年獲悉了金國諸多地形,但對于形成一個體系完善的網(wǎng)絡(luò),做出嚴(yán)密的計劃,以便日后舉義,還遠遠不夠。于是,帶著祖父的囑托,他又一次啟程。
途中,他路過真定府、定州、保州,最終至涿州。青山、綠水、佳人,他都顧不得欣賞。美的風(fēng)景于他而言,只是此地鮮艷的保護膜而已,他不得不親手將其撕下,而直取他想要的東西。不同于游山玩水的旅人,他是帶著使命來的。
與前一次一樣,應(yīng)試只是偽裝,他的真正身份則是“間諜”。刺探情報的事,對他而言已是輕車熟路,而極具挑戰(zhàn)性的則是如何做到一箭雙雕,既取得功名,以證實自己并非平庸之輩,同時又圓滿完成祖父交代的任務(wù),以圖大業(yè)。
選擇,便是舍棄。一舉兩得從來不是容易之事,況且辛棄疾也不是幸運之人。那一年揭榜之時,他又一次名落孫山。幸好這苦痛猶如夏日的一場暴雨,雖來勢兇猛,但去得也急?;氐郊抑校?dāng)他再次雙手奉上絕密的路線圖,告知祖父金國詳盡的政治、經(jīng)濟狀況時,祖父殷切的眼神,恰似正午的陽光,頃刻間便將他照得璀璨而斑斕。
紛亂的世間,有志之士都愿如勇士一般馳騁千里,揚起萬丈風(fēng)塵,削平人間動蕩,在史上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留下或深或淺的痕跡。然而,這也只是一卷塵封的理想罷了,能真正踏上戰(zhàn)場、揮斥方遒的人,方圓千百里,又能找到幾個。
不知是他選擇了寂寞,還是寂寞選擇了他,在這條看不清前方又無法回頭的路上,他注定要獨自漂泊。
一路向南,義無反顧
天水氤氳的秀色江南,仿若心上的詩篇、舌尖的美味。這片能把百煉鋼化作繞指柔、把英雄氣概都化了兒女情長的土地,被柳永寫進《望海潮》中,恰恰成為金朝統(tǒng)治者完顏亮起兵的導(dǎo)火索。一首詞竟有這般魔力,不禁令人咂舌。字里行間盡是杭州的柔媚風(fēng)致,城市的物阜民豐使得這座城市的氣質(zhì)更為飽滿,讓完顏亮醉倒在這片好似畫出來的江山中。
貪婪,從來都是世人固有的本性,而且向來未曾得到的皆是彌足珍貴的。如若對旁人手中之物,生了喜好與艷羨,便會挖空心思奪過來。完顏亮對“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江南無限向往,動了占領(lǐng)之心。堂堂北宋在他的手中已化為一抔塵土,區(qū)區(qū)南宋又何足掛齒,況且自在燕京建都以來,他的政權(quán)已漸趨穩(wěn)定。
故而,完顏亮勢必要把入了他的眼更入了他的心的南宋江山,攬到自己懷中。修戰(zhàn)艦、造兵器、招民兵、征馬匹,樣樣提上日程。正隆六年,即1161年,他親率軍隊南侵。人被驕傲填滿之后,難免狂妄。當(dāng)他下達百日滅南宋的號令后,中原的各路舉義,無疑甩了他一記重重的耳光。
此時的辛棄疾,失去了給他啟蒙與教誨的祖父,在蒼茫大海中無處靠岸的他,勢必是要抓住“投釁而起”這根救命稻草的。世間就是這般吝嗇與慷慨,得到與失去在天平的兩端,時刻保持著平衡。人們無從參透這其中的奧妙,只得遵守。
渴望與現(xiàn)實,多半會隔著萬水千山的距離,但當(dāng)兩者奇跡般重合時,世人反倒會變得手足無措。辛棄疾面對這憧憬多時的反金舉義,竟覺得像是一場倏然而來的不真實的夢境。在夢中,是進是退,他一時分辨不清。因他并非魯莽之人,更不會為了逞一時英雄,而斷送整個家族的身家性命。
人在猶豫之時,內(nèi)心實則已然偏向了其中一方,即使詢問旁人的意見,也不過是在尋求支持罷了。雖揭竿舉義在辛棄疾心中占了七八成,但他還是拱手將決定權(quán)交給了上蒼。他與好友黨懷英各自用蓍草占卜,說來也巧,他得到的是“離”卦,據(jù)《周易》解釋,“離”即火,冥冥之中南方之路,隱隱向他招手。這是天意,更是心意。
一旦決定,便是義無反顧,再無歸程。褪去青澀,投身于血與火的熔爐中,個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懂得。
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漢家組練十萬,列艦聳層樓。誰道投鞭飛渡,憶昔鳴血污,風(fēng)雨佛貍愁。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過揚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種橘千頭。二客東南名勝,萬卷詩書事業(yè),嘗試與君謀。莫射南山虎,直覓富民侯。
——《水調(diào)歌頭·舟次揚州,和楊濟翁、周顯先韻》
這是辛棄疾中年輾轉(zhuǎn)湖北時所作之詞,上闋就是回憶這場酣暢淋漓的征戰(zhàn)。
金人南下的馬蹄聲,聲聲似夢魘,卻也讓有心殺敵的人更為興奮。塞邊掀起的萬丈煙塵,在落日下顯得蒼白而慘淡。正是清秋時節(jié),氣候適宜、糧草充沛,金人在此時宣戰(zhàn),想必是做好了充足的準(zhǔn)備。
而宋朝亦不遜色,“十萬”軍兵操刀揮戈,躍躍欲試,“列艦”待發(fā),“層樓”聳立,沒有咄咄逼人之勢,卻有鎮(zhèn)定自若之態(tài),必勝的信心與絕不低頭的氣勢讓初次披上戰(zhàn)袍的辛棄疾激動不已。
“季子正年少”,世間最好的事,莫過于有夢可追的人,正值年少之時。辛棄疾獨自一人召集兩千多人馬,結(jié)成了抗金的自衛(wèi)武裝。
一人如果僅憑著蠻力前進,多半走不了多遠便會敗下陣來。但蠻力如若和智慧結(jié)合,勝利往往會如雪球一般,越滾越大。此時肚中稍有墨水之人,便有士大夫的清高與傲慢,恥于與黎民百姓合作的固有觀念,無疑成了小溪匯成大江的絆腳石。幸而,辛棄疾知曉身段與敵人孰重孰輕。深思熟慮之后,他毅然加入了耿京所領(lǐng)導(dǎo)的農(nóng)民隊伍。
用“蓬蓽生輝”四字來形容耿京此時的心情,再恰當(dāng)不過。魯莽之夫與文武全才在最恰當(dāng)?shù)呐R界點交會,果然如磁石的兩端,相吸是其次,互補才是重點。唯恐時機轉(zhuǎn)瞬即逝,他在中原點起星星之火,借著東風(fēng),以燎原之勢,南取兗州,西取東平,后又親冒矢石,攻占濟南與淄州。
最美的時光,總是具有最柔軟卻最強大的力量,敢于在滄桑的塵世中一如既往,不改初心。這仿若一壇陳酒,年輪愈是猖狂地遞增,它愈是迷醉人心。如果每個人都是一幅畫的話,凡·高無疑在為向日葵的黃代言,而對辛棄疾來說,兩赴燕京是一抹氤氳的橘色,這次舉義則是被朝霞渲染的殷紅,它驅(qū)走了黎明前最黑的不安與彷徨,為夢鑲上了一顆永不迷失的北極星。盡管日后午夜夢回時,未曾預(yù)料到的黛褐色會無情地朝他襲來,至少他曾在夢想中醉過,也酣睡過。
歷史的每次轉(zhuǎn)折,都好似一場潛伏已久的海嘯,在動蕩中,有多少人被掩埋,又有多少人浮出水面,沒有人能說得清。完顏亮在戰(zhàn)爭中頻頻失利,時時潰敗,已然如被拔去了刺的刺猬,急欲找一個洞口舔舐自己的傷口。然而,風(fēng)雨何時乍起,無人能預(yù)料,就在他的傷勢還未痊愈之時,偏偏自己后院又起了火。1161年,完顏雍發(fā)動政變,自立為皇帝,史稱金世宗。他即位之后,改元大定,且下詔暴揚完顏亮數(shù)十件罪名。前后夾攻,終使完顏亮落得喪勢殞身的下場。所謂落井下石,果真是世上最鋒利、最有效的匕首。
但偏偏事物有兩面,常人往往看到其中一面而忽略了另一面。金兵連連失利,難免士氣低落,故而完顏雍上臺后削掉骨子里的銳氣,采取停戰(zhàn)求和的低調(diào)姿態(tài)。這對想在臨安的旖旎風(fēng)光中坐穩(wěn)龍椅的宋高宗而言,仿若甘霖蜿蜒淌進了他久旱的心田,幾乎是在欣喜若狂的情態(tài)下宣布大赦令:“在山者為盜賊,下山者為良民。”
小市民生來便無甚大理想,畢生的愿望也無非是每天安安穩(wěn)穩(wěn)從清晨走過日暮。當(dāng)初舉義實為生計所迫,恢復(fù)中原的念想從未在他們的腦海中閃過哪怕螢火般的微光。既然詔令已為他們指明良民的出路,他們又何必與朝廷對抗呢?一時間,義軍各奔東西,辛棄疾所在的隊伍自然也逃脫不了作鳥獸散的命運。
此時的辛棄疾亦是有過動搖的,身前是金戈鐵馬的險境,身后是平穩(wěn)度日的安然,又一次站在十字路口的他,像是陷入了一場糾纏不清的戀愛,欲舍難棄,欲走又留。選擇即是舍去,且機會只有一次,一旦選擇向左或是向右走,即使走到天黑,亦要走下去?;仡^,從來都是奢望。
人生的瓶頸,除卻折磨,更有眼下看不到的深意,成長正隱匿在將瓶頸漸漸消除的罅隙間。辛棄疾的廣闊視野與遠見卓識,讓他生了投奔南宋的念想,這也博得了耿京的賞識。是年年底,辛棄疾與諸軍都提領(lǐng)賈瑞,向臨安進發(fā)。第二年年初,抵達建康。
有的地方,看似遙遠卻即日可達;而有的地方,明明看似觸手可及,然而翻過一座山,再渡一條河,卻仍是觸不到。從北方到南方,辛棄疾耗費時日不到半月,但夢想的豐滿與現(xiàn)實的骨感,終其一生,他都未能用腳步將二者完滿嫁接起來。
少年的青澀,兩赴燕京的積淀,都被這一路向南的風(fēng)塵掩埋,漸漸失去了朱顏,如同一張筆力遒勁的臨帖,掉入水中,筆墨漸漸氤氳散開,只剩下朦朧的輪廓。這一首《水調(diào)歌頭》,好似他人生的伏筆,上闋是匹馬橫戈的少年英雄,下闋年華將逝,空有懷抱,卻是無力回天。
其實過去的又何必追憶,未來已一步步為他而來。
桃花正紅,情到深處
世間最大的賞賜,莫過于有大把明媚的時光,并且心懷深徹到洞明的夢想。雖然本該屬于大人們的擔(dān)子過早地壓在了他的肩上,但心中篤定這世界本就是無垠的,故而他是深深體悟到幸福的味道的,且這味道因不拘泥于“小我”,便更有了厚重的質(zhì)感。
南歸之前,辛棄疾有山水相伴,有夢想可追,有墨香可嗅。人間花正紅,青春年正少,歲月于他而言,無疑是慷慨無私且亮如明鏡的。如若此時上蒼再許他一場繾綣的愛戀,便是人間至幸了。
談起辛棄疾,多數(shù)人會將他定格為沙場男兒的剪影,再濃墨重彩地錦上添花一番。心懷天下,熱血凝腸,這仿若已成為一枚為他量身定做的書簽,永遠地夾在屬于他的人生史書中。殊不知,他是英雄,更是男人,他的字典中,亦存在“愛情”二字。況且英武與文采俱佳,這兩個誘人的條件無疑會讓他坐穩(wěn)愛情中完美男主角這把交椅。
英雄與美人的風(fēng)流韻事,自古以來就仿若一個磁場的中心,引著四面八方的人踮起腳尖,向此處張望。項羽“力拔山兮氣蓋世”,當(dāng)他醉倒在虞姬香艷軟酥的懷中時,血液里的冰冷會漸漸被溫暖占領(lǐng);范蠡為復(fù)國踏遍千山萬水,但在溪邊瞥見浣紗的西施時,俄然間他感覺內(nèi)心深處有一處松動的柔軟,便情不自禁地勒馬停留下來。辛棄疾頭上頂著“英雄”的高帽,亦是逃不出此般定律的。
大約在十六歲至十八歲之間,在長輩的主持下,辛棄疾在故鄉(xiāng)娶妻。史書中關(guān)于詞人婚姻的記載鳳毛麟角,對他第一任妻子的記載就更如陰天的晚上,連零落的星光也遍尋不到。
世人只知這個與辛棄疾攜手成婚的神秘女人姓趙,字甚名誰雖在卷帙浩繁的辛詞中隱隱散著誘人的綺香,卻如解不開的謎團,讓世人無從去尋找答案。許是因為這一場戀愛來得太過迅疾,讓年少的他彷徨得不知該如何擁抱這種喜悅。又或許是因愛得太深切,深切到自私,自私到不愿分享點滴歡愉,唯恐遭到歲月覬覦。
古人不僅有早婚習(xí)俗,亦講究門當(dāng)戶對。辛棄疾的家族世代為官,名聲早已在外。想來他的妻子也定是知書達理的好女兒,即便不是出身鐘鳴鼎食之家的名門望族,也當(dāng)是個端莊賢淑的大家閨秀。雖然芳名未露,倒也并非全無蹤跡可尋。
彼時,愛情與政治相連是常事,多半人會抱著認命的態(tài)度與一個許是內(nèi)心隔著千山萬水的人相守一生,謝道韞、朱淑真莫不如此。如若尋到你情我愿的婚姻,不知要花去幾世的修行與福分。而這樁始于父母之命的婚姻,于他們而言,則是圓滿到令人忍不住歡呼雀躍。
在出嫁之前,想必趙氏是聽聞過辛棄疾的逸事的,在偷偷聽到大人們談?wù)摶槭轮螅樕系男唪龌飨矏偟男奶?。在成親之日,辛棄疾帶著微醺的醉意,掀起她的蓋頭,兩人四目交匯之時,也必會對這寬闊的世間充滿感恩。在詩詞、戲文中看過太多因父母干涉而錯失真愛的悲劇,他們的喜結(jié)連理,真如燥熱夏日里的一陣穿堂風(fēng),令人的每根毛發(fā)都舒爽到戰(zhàn)栗。
相濡以沫,是古時婚姻中最重要的品質(zhì);懂得,更是不期而遇的驚喜。辛棄疾是幸運的,成婚之后,無論是再次親赴燕京,抑或聚眾舉義,或是決定南歸,她都站在他的身后默默支持,抑或站在他旁側(cè),與他一起面對這世間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她的美不僅僅在于如花的容顏,更在于由內(nèi)而外散出來的清淡甜美的馨香,瞬間便可以撫平他臉上與心上的褶皺。
愛他,便追隨他的腳步,海角天涯也是家。
紹興三十二年,即1162年,辛棄疾奉表南歸,趙氏也隨之來到南方。男人天生仿若就是功名與事業(yè)的俘虜,就在他沉浸于恢復(fù)中原、一雪前恥的醉夢中時,南宋卻將他安排到了江陰任一個小小的通判。此地極為偏僻,鮮有人來,公事也是疏疏落落。只合生于深海的海豚,偏偏困在了淺細潺潺的小溪,這似凌遲般的痛苦,愛人想要分擔(dān),卻也是無力可使,只得靜默著去守護。
一年的時光,猶如指縫間止不住的流沙,倏然間便從手掌上滑落。如若細數(shù)這當(dāng)中的鉛華,充盈其間更多的則是辛棄疾無端的嘆息,妻子柔軟卻有力量的撫慰。偏僻的小鎮(zhèn),容不下他大于天的心志,卻包容了他與妻子的琴瑟和鳴。當(dāng)春夏秋冬輪番在他們肌膚上劃下痕跡后,辛棄疾終于在轉(zhuǎn)身之時,看到了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妻子,看到了長出嫩芽的春天。
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裊裊春幡。無端風(fēng)雨,未肯收盡余寒。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渾未辦黃柑薦酒,更傳青韭堆盤?
卻笑東風(fēng)從此,便薰梅染柳,更沒些閑。閑時又來鏡里,轉(zhuǎn)變朱顏。清愁不斷,問何人會解連環(huán)。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
——《漢宮春·立春日》
含蓄的男人即使愛到蝕骨,也不會輕易將愛說出口。然而,深情蜿蜒淌在紙上時,卻禁不住讓人失了魂魄,心旌搖曳。寫給趙氏的詞,在卷帙浩繁的辛詞中不及冰山一角,而這南歸后第一首詞作,也只是在第一句中勾勒出了趙氏朦朧氤氳的影子。然而,這對她來說也已足夠,因她的愛并非是索取,他的愛也不止于筆墨。
立春之時,寒意尚未盡消,凜冽的風(fēng)還是會在午后乍起,和著雪粒的雨也會無常地洇濕大地。去年南來的燕子,再過些時日,也該飛去西園了。西園即汴京,料想詞人心情此時是有些凝重的。泱泱北宋的繁華,如今只在微弱的記憶與靈動的筆尖中存活,想想便讓人心酸。黃柑薦酒、青韭堆盤,因心緒煩亂,也懶得去準(zhǔn)備。而妻子頭上裊裊拂動的小幡,猶如雨后架在空中的彩虹,霎時間便沖淡了冬日殘存的黯淡的灰色。
趙氏并非搽脂抹粉之人,也從未做過刻意的打扮,心靈手巧如她,只在閑暇時光中剪彩為小幡,再戴于頭上,就已經(jīng)美得讓辛棄疾動情,繼而用筆墨捕捉下來。妻子干凈清冷的嬌容,春幡的裊裊輕盈之態(tài),竟讓飽讀經(jīng)傳的辛棄疾一時尋不到合適的贊美之詞,只得將她稱為“美人”。
美人的美,向來如花園中深紅淺白的花,各有各的姿態(tài)與味道。辛棄疾筆下的美人,或許不是富貴的牡丹,不是雪中沁香的寒梅,也不是讓蘇軾癡迷的海棠,她或許就是一株不起眼的水仙,在微微起著波瀾的水中浮起搖曳的輕影,她的美是矜持,是素雅,她自己卻是不知。這是辛棄疾南歸之后的第一次立春日,一年的奔波一無所獲,疲憊的心情、漂泊的艱辛,都須在“美人”的懷中得到慰藉。
在無涯的時光中,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恰好是讓你怦然心動的人來敲你的門扉,又恰好,你等這敲門聲已然許久,在四目交匯之時,心田里的情花絢如朝霞,想必世間再沒有比這更順?biāo)斓膼矍榱税伞?/p>
辛棄疾與趙氏,大抵就是這般愛慕著對方。她的愛是崇拜,是仰望,更是柔中有剛的避風(fēng)港;他的愛是呵護,是承擔(dān),更是平淡卻不平庸的日日夜夜。月影映墻,竹影婆娑,花香彌散時,或許他們也曾執(zhí)手許下過相守一生的盟誓。來世太遠,看不見觸不到,今生不離不棄,已是極好。
愛越深,便越篤定她從來不會離開。珍惜與細水長流,也是從未想過的事。然而當(dāng)夢的鏡子被狠狠打碎后,無論日后是晴是雨,她都不會展露笑靨。天上人間,相憶相念,卻永不相見,留下人的生命陡然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缺口,空空落落,任憑怎樣費盡心思都無法填滿。世間最殘酷的事,莫過于此了吧。
翻開史書,乾道元年,即1165年,并無大事發(fā)生。而對于辛棄疾而來,比山崩地裂更甚。妻子趙氏因病而逝,從此夜空中多了一顆星星,人間少了一對鴛鴦。
痛到極處,是無言,是沉默。無法出口的情愫,只得在紙上一遍遍訴說。蘇軾在原配夫人王氏十年忌日中云:“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賀鑄在人生半百,再次來到他與妻子生活的地方——蘇州閶門時,情不自禁地寫下:“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
然而尋遍辛棄疾的詞章,也未曾見他對妻子的過世寫下只言片語。愛的深度,正是他緘默的程度。他執(zhí)拗地認為,她從未離去,被衾上的刺繡、梳妝臺上的木梳、院落中精心打理的花草,都是她存在的佐證。既然她仍在身邊,又何來悼亡呢?念及此,心下不禁悵然。原來,辛棄疾的愛,是寬厚與堅強,是本真與純良。
每個男人內(nèi)心都住著一個孩子,第一次堆好城堡的喜悅與被海水沖垮的慟哭,他們都深深記得。在城堡中居住的愛情,他們曾用心經(jīng)營;牽手的悸動、擁抱的顫抖,已被他們刻在了不動聲色的年輪中。就算愛情有一日離家出走了,這段打著獨一無二烙印的時光,仍舊在以后的時光中給予他們動人的力量。
趙氏走進了辛棄疾的世界,更走進了他的生命。此時,竟不知該說誰比誰幸運?;蛟S,遇見彼此,便是人間勝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