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把“抒情詩”看成一個外延較為寬泛的概念的話,那么,在劉禹錫的全部詩作中,抒情詩無疑占有數(shù)量上的壓倒優(yōu)勢。但僅僅從數(shù)量著眼來稱道抒情詩在劉禹錫全部詩作中的舉足輕重地位,卻不免失之皮相。更應當引起我們注意的是劉禹錫的抒情詩的迥異于流俗的特質(zhì)——那冠蓋中唐的“骨干氣魄”和絕不與他人雷同的藝術風采?!澳雷嬔匀缋松睿赃w客似沙沉。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sup>讀著這樣的攄自詩人胸臆的擲地有聲的詩句,我們的心靈受到怎樣的震撼、我們的審美感覺又受到怎樣的沖擊??!
由此,我不禁想起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或許是因為“詩總六義,風冠其首”的緣故吧,我國古代的詩論家在品評詩人詩作時總喜歡拉扯上個“風”字。而這個“風”字也似乎真有某種難以解釋的魔力似的,許多原本平淡無奇的名詞,一旦和它聯(lián)綴到一起,便構成余味曲包、無施不可的論詩術語,如“風力”、“風義”、“風神”、“風情”、“風華”、“風韻”、“風致”等等。詩論家便使用這些術語,對所要品評的詩人詩作或褒或貶,或抑或揚。自然,對于詩人自身來說,只要嚴苛的詩論家們所奉贈的評語能和“風”字沾點邊,便將引以為榮幸。然而,劉禹錫卻似乎很少得到過這樣的榮幸——除了他自己曾在《春日書懷,寄東洛白二十二、楊八二庶子》一詩中自我標榜說“醉里風情敵少年”外,別人對他的評論雖然頗多褒揚之辭,卻偏偏避開了“風”字。這該是何等令人徒吁奈何的憾事!其實,劉禹錫的詩,尤其是他的抒情詩,恰恰與“風”字有著不解之緣。以“風力遒勁”、“風義高偉”、“風神雋秀”來評論劉禹錫的抒情詩,庶幾可得其概。
第一節(jié) 風力遒勁——劉禹錫抒情詩的特征之一
清人沈德潛曾在《說詩晬語》中盛稱劉禹錫的“骨干氣魄”:“大歷十才子后,劉夢得骨干氣魄,似又高于隨州。人與樂天并稱,緣劉白有倡和集耳。白之淺易,未可同日語也。蕭山毛大可尊白詘劉,每難測其旨趣?!弊匀?,我們無意在劉、白之間妄加軒輊,援引沈德潛這段話的目的,僅想從中拈取“骨干氣魄”一語——我們所說的“風力”,正是指“骨干氣魄”。證以典籍,劉勰《文心雕龍·風骨》云:“相如賦仙,氣號凌云,蔚為辭宗,乃其風力遒也?!辩妿V《詩品序》云:“弘斯三義,酌而用之,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采,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碧K舜欽《答章傅詩》云:”大篇隨自出,爛漫風力老。”其中的“風力”皆可訓釋為“骨干氣魄”。劉禹錫的抒情詩正是以其遒勁的“風力”,以其冠蓋群雄的“骨干氣魄”,在中唐詩壇別樹一幟。
詩是以言志抒情為主的文學樣式,詩人往往作為抒情主人公直接在詩中亮相,而由他所作的一系列亮相,又可以清楚地窺見作者的胸襟和氣魄——如果說“風格即人”的話,那么,抒情詩的風格往往更直接、更典型地反映著作者的人格。因此,有無“風力”,或“風力”遒勁與否,既是衡量抒情詩格調(diào)高低的重要標準,也是評判作者胸襟是否壯闊、氣魄是否雄偉的重要依據(jù)——盡管不是唯一的標準和依據(jù)。在古代詩人留下的浩如煙海的抒情詩中,雖然不乏風力遒勁的名篇佳什,但更多是彌漫著憂讒畏譏、嘆老嗟卑的哀婉情調(diào)。這只能歸因于傳統(tǒng)文人多愁善感的心理素質(zhì)。劉禹錫的抒情詩之所以不同凡響,就在于作者本人是“其鋒森然,少敢當者”的一代詩豪,他以壯闊的胸襟和雄偉的氣魄發(fā)為歌詩,必然一掃前人的陳辭濫調(diào),以“風力遒勁”獨擅勝場。
“風力遒勁”,在劉禹錫的抒情詩中突出表現(xiàn)為:
一、不畏“衰節(jié)”,唱出意氣豪邁的“秋歌”
悲秋,是封建文人的共同心理和他們遞相沿襲的詩歌主題。
從宋玉的“悲哉秋之為氣也”到漢代無名氏的“秋風蕭蕭愁殺人”
,再到杜甫的“萬里悲秋常作客”
,陳陳相因,概莫能外。因此,胡應麟《詩藪》云:
“嫋嫋兮秋風,沿庭波兮木葉下?!毙稳萸锞叭氘??!氨涨镏疄闅庖?,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蹦懬镆馊肷?。皆千古言秋之祖。六代、唐人詩賦,靡不自此出者。
那么,在那秋風蕭瑟、秋氣肅殺之際,劉禹錫又是怎樣抒寫他的情懷的呢?《學阮公體三首》其二云:
朔風悲老驥,秋霜動鷙禽。
出門有遠道,平野多層陰。
滅沒馳絕塞,振迅拂華林。
不因感衰節(jié),安能激壯心?
詩人借“老驥”和“鷙禽”的形象以自況。盡管朔風凜冽、陰云密布、道路遙艱,“老驥”和“鷙禽”卻一無所畏。它們或踏上“遠道”,揚蹄疾馳,或沖破“層陰”,展翅迅飛。這種昂揚奮發(fā)的精神正與詩人相仿佛?!安灰蚋兴ス?jié),安能激壯心?!边@一“顯志”之筆,既深蘊骨力,又飽含哲理:“衰節(jié)”誠然會給人某種壓抑之感,然而,若非“衰節(jié)”見迫,人們又怎能不倍思奮勵呢?這真是驚世駭俗、振聾發(fā)聵之筆!《始聞秋風》云:
昔看黃菊與君別,今聽玄蟬我卻回。
五夜颼飗枕前覺,一年顏狀鏡中來。
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眄青云睡眼開。
天地肅清堪四望,為君扶病上高臺。
衰颯之節(jié)又迭衰朽之年,詩人的境況是凄涼的。然而,那“颼飗”而來的秋風,并沒有使他悲觀頹唐。詩人仍然自托為唯思邊草、振鬣欲馳的驥和但盼青云、凝眸欲飛的鷙鳥,暗示自己壯心未減、雄風猶在,很想為國事盡力。詩人對“衰節(jié)”有他的獨特感受:在這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不是正可以極目遠眺,將萬里河山一覽無余嗎?于是,詩人不惜抱病登臺,以答謝秋風的厚意。在《秋聲賦》中,詩人曾呼出同樣熾熱的心聲:“驥伏櫪而已老,鷹在韝而有情!聆朔風而心動,盼天籟而神驚。力將痑兮足受紲,猶奮迅于秋聲。”可與此參讀?!帮L物清遠目,功名懷寸陰?!痹谶@始聞秋風之際,詩人是怎樣地躍躍欲試啊!
為了祛除人們的“悲秋”、“畏秋”心理,詩人有意在“春朝”和“秋日”之間有所軒輊。如《秋詞二首》:
其一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其二
山明水凈夜來霜,數(shù)樹深紅出淺黃。
試上高樓清入骨,豈知春色嗾人狂。
第一首以明快的議論起筆,思接千載,視通萬里。詩人先點出古人的悲秋,作為反襯。然后逼出詩的正意,以響遏行云的一聲斷喝,推翻了悲秋的傳統(tǒng)主題。接著又勾勒出一幅壯麗的秋景圖:在那一碧如洗的寥廓高天上,一只白鶴騰空而起,直沖九霄。目擊此情此景,怎能不使人驚喜和感奮?于是,詩人的閑情逸興也隨之升華到碧空之中,而情不自禁地撥動心中的琴弦,讓那明朗、歡快的音符飄出壯闊的胸襟——這其實是對“秋日勝春朝”的形象說明。后詩仍將抒情、寫景、議論熔于一爐。那漫山紅黃相間的楓葉是對第一首中繪就的秋景圖的巧妙點綴和生動補充。如果說前詩主要著筆于高空的話,這里則主要落墨于地上。秋日登樓,讓那清氣徐徐沁入肌骨,可以使人清醒、理智,而那爛漫的春光則只能使人昏醉、輕狂。這樣,又何必“逢秋”而“悲”呢?詩人在春與秋的對比中,獨具慧眼地發(fā)現(xiàn)了秋日的佳處,從而唱出這意氣豪邁的秋歌。當然,詩人抑春揚秋,并不表明他對“春朝”懷著某種偏見,而恰恰是為了糾正前人對“秋日”的偏見。“豈知春色嗾人狂”,這鏗鏘有力的吟唱向我們袒露了詩人曠達、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和不畏“衰節(jié)”的情懷。
二、不懼“播遷”,唱出正氣凜然的“壯歌”
播遷,更易引起傳統(tǒng)文人的憂愁悲傷。以李白之豪放,長流夜郎時尚且吟出“平生不下淚,于此泣無窮”的低回旋律。而韓愈的《左遷藍關示侄孫湘》一詩中,“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固然不乏正言直諫的勇氣,但“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卻又何其凄楚!至于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一詩,就更是充滿了對時事的憂傷和險惡處境的嗟嘆,字字含悲,哀婉欲絕。相形之下,劉禹錫寫于遷謫時期的一些詩作顯得何等下筆不凡!如《浪淘沙詞九首》其八:
莫道讒言如浪深,莫言遷客似沙沉。
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
詩人以真金自喻,對讒言報以凜如秋霜般的蔑視,并于自我勉慰中透露出決不會永遠遭受沉埋的信心,暗示最終被歷史長河中的大浪淘去的將是那些“狂沙”般的進讒者。全詩情辭慷慨,擲地有聲。又如《學阮公體三首》其一:
少年負志氣,信道不從時。
只言繩自直,安知室可欺。
百勝難慮敵,三折乃良醫(yī)。
人生不失意,焉能暴己知?
詩中洋溢著不以挫折為意、自期東山再起的高昂斗志和禍福相因的樸素辯證法思想。詩人通過對自身政治經(jīng)歷的回顧和反省,悟出:過去直道而行,涉世未深,難免為政敵的鬼蜮伎倆所欺。但“吃一塹,長一智”,過去的挫折可以作為今后再戰(zhàn)時的鑒戒。最后,詩人以反詰語氣昂揚地表示,要從失意中認識自我,發(fā)現(xiàn)有待改善的薄弱環(huán)節(jié),以便投入新的抗爭。在同時寫下的《砥石賦》中,詩人則把自己比作因“土卑而慝”而“銳氣中錮”、“雄芒潛晦”的寶刀,堅信終將“拭寒焰以破眥,擊清音而振耳。故態(tài)復還,寶心再起”。他認為“既賦形而終用,一蒙垢焉何恥”,因此,應當“感利鈍之有時兮,寄雄心于瞪視”。正與此詩同意。
誠然,劉禹錫貶居巴山楚水期間,也曾寫下一些情調(diào)悲涼的作品,但他卻悲而不失氣骨,悲而不易志節(jié)。尤其值得稱道的是,詩人從不把遷謫當作沉重的包袱背在身上傴僂前行。當新的生活在他眼前展示出那即便十分微弱的光亮時,他便毅然和昨天告別。試看《尉遲郎中見示自南遷牽復卻至洛城東舊居之作,因以和之》:
曾遭飛語十年謫,新受恩光萬里還。
朝服不妨游洛浦,郊園依舊看嵩山。
竹含天籟清商樂,水繞亭臺碧玉環(huán)。
留作功成退身地,如今只是暫時閑。
這首詩是詩人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回京經(jīng)由東都洛陽時所作?!靶率芏鞴馊f里還”,詩人的心情顯然是開朗的。舊地重游,固然也曾引起他“曾遭飛語十年謫”的些微感傷,然而,詩人并沒有因此而頹靡不振。相反,他倒因那段苦難生活終已成為過去而更加渴望建功立業(yè)。篇末,詩人明確表示:如今只是作踏上新征途前的小憩,只有等澄清天下、大功告成之后,自己才有權在這青竹扶疏、綠水縈繞的“洛浦”安身立命。
詩人還能用發(fā)展進化的觀點來看待一己的困厄,深信未來必勝于現(xiàn)在,即便自己會成為時代的落伍者,時代車輪卻必然會被不斷涌現(xiàn)出來的新生力量推向前進。在《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一詩中,詩人雖因長期見逐,不免流露出較深的感慨,但隨即便從懷舊悼亡之情的糾纏中奮力掙脫出來,吟出了“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千古名句。他莊嚴地向世人宣告:自己理想的航船雖然沉沒了,但卻為尾隨而至的“千帆”指示了正確的航道。這樣,一己的沉浮或榮枯又算得了什么呢?另如《樂天見示傷微之、敦詩、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詩以寄》,雖為傷逝而作,但詩人卻從對生與死的冷靜分析中,悟出了“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這一規(guī)律。是啊,任何事物都是在新陳代謝中發(fā)展的,何必因老友故交之逝而過分悲苦呢?篇末,詩人于婉轉(zhuǎn)抒情中向白居易發(fā)出了“向前看”的呼吁。上述這兩首詩都寫在厄運逆轉(zhuǎn)之后,卻仍不失播遷時的凜然正氣和赤子之心,雖不是什么“洪鐘巨響”,卻自有一種撼人心魄的力量。
三、不服“老邁”,唱出朝氣蓬勃的“暮歌”
年屆老暮,人們往往不僅會體態(tài)龍鐘,步履遲緩,而且還往往會意志消沉、銳氣衰竭,發(fā)出“甚矣吾衰矣”的無奈喟嘆。然而,畢竟也有“不知老之將至”者在。曹操《龜雖壽》中“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詩語就表現(xiàn)了一種不服老邁、自強不息的精神。這種精神在劉禹錫晚年的許多詩篇中則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詩人發(fā)自肺腑的暮歌和他的秋歌、壯歌一樣慷慨動人:
初服已驚玄發(fā)長,高情猶向碧云深。
——《酬淮南廖參謀秋夕見過之作》
詩人雖自覺鬢摻“二毛”,卻高情不減當年,所向往的仍是像雄鷹那樣展翅高飛。
聞說功名事,依前惜寸陰。
——《罷郡歸洛陽閑居》
詩人壯志未酬,始終憾然于心,為求在垂暮之年還能有所作為,他格外珍惜這稍縱即逝的時光。
早歲忝華省,再來成白頭。
幸依群玉府,有路向瀛洲。
——《早秋集賢院即事》
這里的“瀛洲”不是指虛無縹緲的海上仙山。據(jù)《新唐書·褚亮傳》:唐太宗李世民為網(wǎng)羅人才,建文學館,號杜如晦、房玄齡等為“十八學士”。以后,“在選中者,天下所慕向,謂之登瀛洲”。這里的“向瀛洲”,意即本此。詩人重臨“華省”,已成一介白發(fā)老翁,卻仍為功名有望而感到欣幸,真可謂“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
劉禹錫的“暮歌”有相當數(shù)量是與白居易的唱和之什,卻表現(xiàn)了迥異于白詩的情調(diào)和識度?!顿洏诽臁酚性疲?/p>
在人雖晚達,于樹似冬青。
詩人不以“晚達”為憾,但求身如冬青,沐風櫛雨,不改蒼翠之色。白居易酬以《代夢得吟》,中云:“不見山苗與林葉,迎春先綠亦先枯”,似有不勝宦途榮悴之感。于是,劉禹錫又寫下《樂天寄重和晚達冬青一篇,因成再答》一詩,對老友再致慰勉:
風云變化饒年少,光景蹉跎屬老夫。
秋隼得時凌汗漫,寒龜飲氣受泥涂。
東隅有失誰能免,北叟之言豈便誣?
振臂猶堪呼一擲,爭知掌下不成盧?
詩人指出,年少者叱咤風云,老暮者蹉跎光陰,這誠然是一般的規(guī)律。但也不盡然。要從不利條件中看到有利的因素:衰秋和寒冬不是反倒為善假于物的雄鷹和神龜提供了翱翔或飲食之便嗎?這番議論確是獨具卓見?!冻陿诽煸伬弦娛尽芬辉婎}旨相同:
人誰不顧老,老去有誰憐?
身瘦帶頻減,發(fā)稀冠自偏。
廢書緣惜眼,多灸為隨年。
經(jīng)事還諳事,閱人如閱川。
細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
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其時,劉、白同為眼病和足疾所苦。白的贈詩中有“與君俱老也,自問老如何?眼澀夜先臥,頭慵朝未梳”等語,隱隱流露出老病見迫、心志已灰的悲觀情緒。劉的酬答并不否認老病會使人心力交瘁,也不諱言“顧老”是人之常情。然而,他更辯證地看到了老年人的得天獨厚之處:他們閱歷豐富,深諳世故。劉禹錫認為,只要想想這些,便能破憂為喜、翛然自樂了。“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詩的結句大有“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之慨。胡震亨《唐音癸簽》云:
劉禹錫播遷一生,晚年洛下閑廢,與綠野、香山諸老,優(yōu)游詩酒間,而精華不衰,一時以詩豪見推。公亦有句云:“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鄙w道其實也。
胡氏將劉禹錫“以詩豪見推”的原因歸結為“精華不衰”,這是很有見地的。然而,足副“詩豪”之名的佳句卻決不止“莫道桑榆晚”云云。在《答樂天所寄詠懷,且釋其枯樹之嘆》一詩中,劉禹錫還寫道:
驪龍頷被探珠去,老蚌胚還應月生。
莫羨三春桃與李,桂花成實向秋榮。
驪龍老蚌,尚且懷珠;桂子秋日飄香,勝過三春桃李。因此,何須作老年枯樹之嘆?詩人借物寓志,委婉、含蓄而又光英朗練、骨力剛健。豪氣如此,“香山諸老”的確有所不及。也許,杜甫的“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氣魄比這更為雄偉,但那是杜甫的少作。觀其晚年詩篇,則頗多“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的感喟。誠然,杜甫晚年飄泊西南,處境與劉禹錫大不相同。那么,和劉禹錫一樣閑居東洛,“優(yōu)哉游哉”的白居易為什么就吟不出這樣豪邁的詩句,而屢作“枯樹之嘆”呢?這恐怕與他們各自的胸襟與氣魄有關。沈德潛認為劉詩與白詩“未可同日語也”。如果僅就他們的“暮歌”的基調(diào)看,倒也不無道理。
劉禹錫抒情詩的“風力”便滲透在這樣一首首“音韻洪.,聽之慨然”的“秋歌”、“壯歌”和“暮歌”中,而突出表現(xiàn)為不畏“衰節(jié)”的豪邁意氣、不懼“播遷”的凜然正氣和不服“老邁”的蓬勃朝氣。正是有鑒于此,胡震亨才在《唐音癸簽》中一再稱贊“劉禹錫詩以意為主,有氣骨”、“夢得骨力豪勁”。久遭沉埋,歷盡坎坷,劉禹錫卻能在抒情詩中較多保持自強不息、奮發(fā)向上的抒情格調(diào),是難能可貴的。前人曾經(jīng)強調(diào):“有第一等襟抱,斯有第一等真詩?!?sup>這其實是說,作品的風力緣于作家的骨力。正因為這樣,鐘嶸在《詩品》中所說的“潤之以丹采”倒還不難做到,“干之以風力”就絕非易事了。
第二節(jié) 風義高偉——劉禹錫抒情詩的特征之二
劉禹錫的抒情詩不僅多為“風力遒勁”的佳什,而且多為“風義高偉”的力作。這里,我們所使用的“風義”一詞的概念內(nèi)涵,略同李商隱詩“平生風義兼師友,不敢同君哭寢門”,孔武仲詩“御史吾故人,風義今為偉”
,以及蘇軾文“風義之厚,足以愧激頹靡也”
,余靖文“敦樹風義,遠錫書教”
中的“風義”,實指道義和情誼。抒情詩所抒寫的固然是一己之情懷,然而,由于作者在縱橫交錯的社會坐標圖上有著自己既定的位置,其個人的理想、志趣和喜怒哀樂,不可避免地會帶有時代、階層乃至集團的濃重色彩。這樣,抒情詩作者在抒寫一己情懷的同時,也就必然會涉及到抒情主人公以外的其他事件和人物,并且不能不對它們作出或直言無忌或閃爍其詞的評價。而一個優(yōu)秀的抒情詩作者,總是把這當作道義上的使命,欣然肩負起來,于詠懷之際,對與自己息息相關的人物和事件表示出或愛或憎或憐的種種復雜感情。所謂“風義”,雖然并不等同于這種感情,卻包含在這種感情之中。劉禹錫是中唐政治革新集團的中堅,和這個集團的所有成員一樣,他曾在政治斗爭的漩渦里沉浮多年,歷經(jīng)白云蒼狗的變化。因而,他在抒情詩中必然分外鮮明、分外強烈地流露出這種感情,以“敦樹風義”,“愧激頹靡”。這樣,“風義高偉”,便也成為他的抒情詩的重要特征之一。
“風義高偉”,在劉禹錫的抒情詩中具體表現(xiàn)為:
一、不改初衷,汲汲于未竟的革新事業(yè)
革新事業(yè)的半途而廢,在劉禹錫的心靈深處留下了永難平復的創(chuàng)痛。然而,即使在謫守巴楚、孤苦無援的險惡條件下,他仍然堅持自己的理想,企冀著有朝一日能回到朝廷,重整旗鼓,將未竟的革新事業(yè)進行到底。元和四年,“八司馬”中的程異承召回京,劉禹錫便意味深長地囑咐他:“初心不可忘?!?sup>而在抒情詩中,劉禹錫也屢屢曲折有致地攄寫其汲汲于革新事業(yè)的情懷。
如《武陵書懷五十韻》:詩中“筑臺先自隗,送客獨留髡”兩句既是感懷戰(zhàn)國時郭隗和淳于髡的事跡,也是追憶自己當年見知于順宗及“二王”、參與運籌革新大計的親身經(jīng)歷?!熬腿涨鼐┻h,臨風楚奏煩。南登無灞岸,旦夕上高原”四句則是傾吐埋藏在心底的回京重整舊業(yè)的強烈渴望。
詩人并不以一己之挫折為意,可是一想到革新事業(yè)受挫,他卻不能不悲從中來:
應憐一罷金閨籍,枉渚逢春十度傷。
——《朗州竇員外見示與澧州元郎中郡齋贈答長句二篇,因而繼和》
詩人“逢春”而悲,是因為春天的繁榮景象會使他聯(lián)想起注入了自己全部心血的革新事業(yè),當年也曾有過這樣的盛況,如今卻被保守勢力摧殘殆盡,而自己遠離“金閨”,不能面折廷爭,以圖復興。
塵衣紛未解,幽思浩已盈。
風蓮墜故萼,露菊含晚英。
——《秋晚題湖城驛池上亭》
這“風蓮墜故萼”的情景,在有心的詩人看來,正是革新事業(yè)慘遭摧殘的生動寫照。于是,他未及拂掉衣上的征塵,“剪不斷,理還亂”的“幽思”便襲上心來。這當然是難忘初衷的緣故。而當結束“棄置”生活、回到京城后,更是“在在處處”都引起詩人百感交集的回憶?!冻踔灵L安》云:
左遷凡二紀,重見帝城春。
老大歸朝客,平安出嶺人。
每行經(jīng)舊處,卻想似前身。
不改南山色,其余事事新。
在左遷二紀的不平中,交織著重回京都的喜悅。詩人徜徉“舊處”,回首當年,情不能已。若非“初心”未改,又何至于此?篇末暗寓物是人非、今昔異貌的滄桑之感。
“感時江海思,報國松筠心?!?sup>詩人回到朝廷后是切望能改革弊政、有所建樹的。然而,這時,朝政大權已悉為宦官所控制,唐文宗形同傀儡,牛李黨爭也愈演愈烈,而詩人早年的同志柳宗元、呂溫、王叔文等又都已亡故,詩人不免陷于孤掌難鳴的境地。這樣,他在抒情詩中多次表露的復興革新事業(yè)的理想也就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了。于是,詩人只好請求外調(diào),在“三任上州刺史”期間,刷新地方政治,使人民免于饑寒,以此來稍慰初衷。
二、不忘舊侶,拳拳于當年的戰(zhàn)斗情誼
詩人早年“出入金馬門,交結青云士”,與太子侍讀王叔文、太子侍書王伾及柳宗元、韋執(zhí)誼、韓泰、程異、呂溫等人志同道合。革新失敗后,王叔文被殺,王伾、柳宗元、呂溫等先后病死貶所,詩人與其他幾個幸存者也天各一方,訊息難通。然而,時間和地理的阻隔并沒有使詩人淡忘當年的手足之情,在抒情詩中,他經(jīng)常抒寫對舊侶的深切懷念。如:
舉世往還盡,何人心事同?
幾時登峴首,恃舊揖三公。
——《分司東都,蒙襄陽李司徒相公書問,因以奉寄》
彌年不得意,新歲又如何?
念昔同游者,而今有幾多?
——《歲夜詠懷》
塵息長道白,林清宿煙收。
回首云深處,永懷帝鄉(xiāng)游。
——《登陜州城北樓卻寄京都親友》
知音已逝,盛游難再。這茫茫塵世、蕓蕓眾生,竟無一人可通心志。因而,除夕之夜、登臨之際,詩人倍感無人與語的寂寞,懷舊之情也便更難排解地在心頭盤旋往復。
“騷人昨夜聞,不嘆流年惜眾芳?!?sup>
確實,每當憶及抱恨而終或流放在外的舊侶,詩人曠達樂觀的態(tài)度便為悼念、哀婉的情緒所代替:
征途出灞涘,回首傷如何?
故人云雨散,滿目山川多。
行車無停軌,流景同迅波。
前歡漸成昔,感嘆益悲歌。
——《請告東歸,發(fā)灞橋卻寄諸僚友》
曾經(jīng)唱出“人生不失意,焉能暴己知”的壯歌的詩人,可以將自己宦途的播遷視若等閑,卻禁受不住“故人云雨散”、“前歡漸成昔”這一冷酷現(xiàn)實的折磨,而愴然吟出“回首傷如何”的“悲歌”,讓那感情的洪水一時漫過意志的堤壩。這正說明詩人拳拳此心對道義的忠實和對友誼的執(zhí)著。
在劉禹錫的抒情詩中,對舊侶的憶念常常是和對革新事業(yè)的緬懷融為一體的。對舊侶的念之烈正出于對革新事業(yè)的愛之深。試看《洛中逢韓七中丞之吳興口號五首》其一、其二、其三:
其一
昔年意氣結群英,幾度朝回一字行。
海北天南零落盡,兩人相見洛陽城。
其二
自從云散各東西,每日歡娛卻慘凄。
離別苦多相見少,一生心事在書題。
其三
今朝無意訴離杯,何況清弦急管催。
本欲醉中輕遠別,不知翻引酒悲來。
“韓七中丞”,即八司馬之一的韓泰。大和元年,韓泰除湖州刺史。赴任途中,與劉禹錫相會于洛陽。久別重逢,這本是一件快事,而他們又都剛剛結束巴山楚水和三湘百越的輾轉(zhuǎn)流徙,這也未嘗不值得慶幸。然而,詩中卻彌漫著“歡娛卻慘凄”的氣氛。因為由今日的“兩人相見洛陽城”,詩人不能不想到更多的舊侶卻已“海北天南零落盡”,從而引起一連串欣慰而又辛酸的回憶:當年的“意氣結群英”,“幾度朝回一字行”,以及后來的“云散各東西”,“一生心事在書題”——這里的“一生心事”,當然是指他們共同為之奮斗的革新事業(yè)。它像一條柔韌的紐帶,始終維系著革新者們的友誼。此時此際,舊侶亡故之苦和舊業(yè)夭折之痛便一齊沖擊著詩人的心扉,使他“本欲醉中輕遠別,不知翻引酒悲來”。在保守勢力的打擊迫害面前,詩人是鐵骨錚錚、不可稍屈的,可是對意氣相投的舊侶,他卻懷著怎樣一副柔腸??!
三、不泯宿仇,耿耿于政敵的陰毒行徑
詩人對扼殺了自己的理想、事業(yè)和同志的政敵是深惡痛絕、無意妥協(xié)的。在他看來,與政敵妥協(xié),便是對理想、事業(yè)和同志的背叛,也是對道義的褻瀆?!叭炭磁筝叧尚鹿?,怒向刀叢覓小詩?!?sup>他不僅在《聚蚊謠》、《百舌吟》、《飛鳶操》等諷刺詩中,對他們進行辛辣嘲諷,而且在抒情詩中也不時對他們的陰毒行徑加以揭露?!秾W阮公體三首》其三云:
昔賢多使氣,憂國不謀身。
目覽千載事,心交上古人。
侯門有仁義,靈臺多苦辛。
不學腰如磬,徒使甑生塵。
“侯門”句語出《莊子·胠篋》:“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詩人以之來揭露正得憲宗恩寵的政敵不過是假仁假義的竊國大盜。他們?yōu)橹\取一己私利而絞盡腦汁、費盡心機,可謂“辛苦甚矣”。僅此一筆,便將其丑惡面目披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自然,揭露得更深刻的還是《萋兮吟》:詩人反用《詩經(jīng)·小雅·巷伯》之意,有層次地在筆下再現(xiàn)了永貞年間的政治斗爭的刀光劍影,披露了順宗內(nèi)禪的真相?!案≡啤北巍鞍兹铡?,“秋風”摧“蘭蕙”,這正象征著政敵們一方面用花言巧語蒙蔽圣聽,一方面以百倍的瘋狂對革新志士橫加迫害。“萬貨列旗亭”四句既是詩人自己慘痛的切身感受,也是詩人代革新志士所作的控訴:他們因“名高”而遭致詆毀,猶如晶瑩的“明珰”,必然為貪心者所嫉?!拔鹬^行大道”兩句則流露了詩人對世事翻覆無定的深沉感慨。最后,詩人自誓決不給政敵以絲毫憐憫。在《武陵書懷五十韻》中,詩人更以“鳶飛入鷹隼,魚目儷玙璠”這樣的“含機而不露”的詩句,揭露政敵們?nèi)缤獗楒乐?、?nèi)懷螻蟻之心的飛鳶一樣卑劣、猥瑣,并對憲宗朝賢愚易位、魚目混珠的現(xiàn)狀表示憤慨。
值得注意的是,詩人有時還直接把揭露的矛頭指向保守勢力的總后臺憲宗?!逗团O喙旰笤岩娛尽芬辉娭杏性疲?/p>
曉看紈扇恩情薄,夜覺紗燈刻數(shù)長。
樹上早蟬才發(fā)響,庭中百草已無光。
由“紈扇”一典,可知詩人所抨擊的對象為憲宗無疑。憲宗是在宦官俱文珍等人的擁立下演出了一場不大光彩的逼宮戲后登基的。即位的第二天,他便大興問罪之師,貶王叔文為渝州司戶,王伾為開州司馬。時隔一月,又將劉禹錫、柳宗元等革新志士貶斥出京。“樹上早蟬才發(fā)響,庭中百草已無光”,正是對這一情形的巧妙借喻。其中,融入了詩人幾多憤怒和不平?當然,這首詩寫在詩人晚年,其時憲宗也已作古。但這不是恰好說明,詩人對包括憲宗在內(nèi)的政敵們當年的所作所為始終耿耿于懷,不愿“相逢一笑泯恩仇”嗎?
上述“風義高偉”的三方面表現(xiàn)實際上是互為因果、密不可分的。詩人不忘舊侶、不泯宿仇,自然是因為未改初衷、依然故我的緣故;而他不改初衷,又與舊侶冤死、宿仇未解、塊壘難平不無關系。它們根源于詩人對道義的篤信、對友誼的忠貞和對氣節(jié)的堅持。沒有“鐵肩擔道義”在先,便沒有“妙手著華章”在后。在這里,藝術技巧固然是重要而且必要的,然而起決定作用的卻是詩人的品德修養(yǎng)。
第三節(jié) 風神雋秀——劉禹錫抒情詩的特征之三
如果說“風力遒勁”與“風義高偉”所反映的主要是劉禹錫的抒情詩在內(nèi)容方面的特征的話,那么,其形式方面的特征則可以用“風神雋秀”來概括。這里,我們所說的“風神”,是指文學作品的神采、氣韻,與韓愈所謂“遺我行旅詩,軒軒有風神”,胡應麟所謂“詩主風神,文先理道”
中的“風神”同意。在我看來,劉禹錫的抒情詩之所以能在流播遐邇的過程中為人們所喜聞樂誦,是因為它融風力、風義、風神于一體,不僅以遒勁的風力和高偉的風義給人們以思想上的啟迪和精神上的激勵,而且以雋秀的風神給人們以藝術上的陶冶,使之獲得最大限度的審美快感。那么,劉禹錫的抒情詩何以能形成“風神雋秀”的藝術特征呢?也許,其全部奧秘便在于:詩人抒情寫意時務求“境生于象外”。
一、“境生于象外”——風神雋秀的奧秘所在
較之中唐時期的其他詩人,劉禹錫在藝術上有著自己的獨特追求,而“境生于象外”,正是他追求的目標之一。
要說明這一問題,有必要先對中唐詩歌的總貌作一番鳥瞰式的考察。中唐既是唐詩的轉(zhuǎn)折時期,也是唐詩的“再盛”時期。時代所造就的一大批詩人,沿著不同的道路登上詩壇,以各自的藝術實踐,促成了中唐詩歌的“再盛”,而“再盛”的主要標志便是風格和流派的眾多。就總的風貌而言,中唐詩不像盛唐詩那樣具有熱烈的氣氛和渾融的畫面,也不像盛唐詩那樣“惟在興趣”,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中唐詩壇最有影響的是元白和韓孟詩派。元白詩派以平易通俗見長,韓孟詩派以奇險怪僻見長。盡管他們在風格上的差異很大,卻有一個共同的缺陷,這就是喜好鋪敘排比,馳騁筆力,而罕有“象外之致”、“味外之旨”。在元白詩中,這一缺陷尤為明顯。翁方綱《石洲詩話》認為:
詩自元白,針線鉤貫,無所不到。所以不及前人者,太露太盡耳。
葉夢得《石林詩話》亦曾批評韓愈詩云:
韓退之筆力最為杰出,然每苦意與語俱盡?!逗团釙x公破蔡州回》詩所謂“將軍舊壓三司貴,相國新兼五等崇”。非不壯也,然意亦盡于此矣。不若劉禹錫《賀晉公留守東都》云:“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風雨會中州?!闭Z遠而體大也。
這其實也是那一時代許多詩人的通病。劉禹錫與韓愈、白居易都有深厚的交誼,時相唱和,但他卻能以卓犖不群的態(tài)度獨立于元白、韓孟詩派之外,不為他們所左右,在人所不到處另辟蹊徑。他沒有附和元白、韓孟詩派的合唱,而努力讓人們聽到自己獨具特色的引吭高歌。在《董氏武陵集紀》中,他昭示了自己的藝術審美趣味:
詩者,其文章之蘊耶?義得而言喪,故微而難能;境出于象外,故精而寡和。
要言之,劉禹錫認為,詩是文章的精華,詩人在藝術構思的過程中往往得“意”忘“言”,很難表達從內(nèi)心生發(fā)出的微旨妙義。熟諳此中三昧者,往往使“境生于象外”,盡管曲高和寡,卻按之彌深,耐人尋繹。所謂“境生于象外”,實際上就是說要有“韻外之致”、“象外之象”。如果劉禹錫在同一集紀中所說的“片言可以明百意”可以理解為“含蓄”、“精煉”的一般要求,那么,“境生于象外”,則似乎是指一種比“含蓄”、“精煉”更高妙的藝術境界。
強調(diào)“境生于象外”,并付諸藝術實踐,對于元白、韓孟詩派占統(tǒng)治地位的中唐詩壇來說,自有特別的意義。這雖非有意識的矯正時弊,在客觀上卻是對占統(tǒng)治地位的元白、韓孟詩派的一種反撥。顯然,白居易、韓愈之所短,恰好是劉禹錫之所長?!拔恼虑Ч攀拢檬Т缧闹??!卑拙右资穷H有自知之明的。他曾努力“刪其繁以晦其義”,但收效甚微,因而他晚年特別推崇劉禹錫,誠如近人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中指出的那樣:“大和五年,微之卒后,樂天已六十,其二十年前所欲改進其詩之辭繁言激之病者,并世詩人,莫如從夢得求之。樂天之所以傾倒夢得至是者,實職是之故。蓋樂天平日之所蘄求改進其作品而未能達到者,夢得則已臻其理想之境界也?!卑拙右自Q贊劉禹錫詩“真謂神妙”,“在在處處,應當有靈物護之”,并自慚“若妙與神,則吾豈敢”?可惜他沒有認識到,“神妙”之由,正在“境生于象外”。后來,司空圖所提出的“韻外之致”
,“象外之象”
,嚴羽所提出的“惟在興趣”、“不落言筌”
等命題,其實都只是對劉禹錫“境生于象外”說的發(fā)揮。而劉禹錫抒情詩的雋秀風神,說到底,正來自于詩人“境生于象外”的藝術追求——一旦實實在在地做到了“境生于象外”,作品必然具有令人嘆賞不置的雋秀風神。
二、“境生于象外”的途徑:移情入景與托物寄興
“境生于象外”,作為劉禹錫抒情寫意時恒抱的藝術追求,當然有多種致力的途徑與方法,其中,詩人最為駕輕就熟和最為得心應手的方法也許是移情入景與托物寄興。
1.移情入景
王國維《人間詞話》認為,“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等各種感情“亦人心中之一境界”。因此,所謂“境生于象外”,也可以理解為移情入景,使讀者除體味物像本身的美感外,還能觸摸到詩人匿伏在其中的感情脈搏,進入另一隱秘的境界。誠然,劉禹錫的抒情詩中不乏直抒胸臆、痛快淋漓者,但更多的場合,詩人卻不是讓自己的感情直接流露、迸發(fā)出來,而往往將它淡水著鹽般地融化在景物中,使“情景妙合無垠”,“情融乎內(nèi)而深且長,景耀乎外而遠且大”。如《望洞庭》:
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
遙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里一青螺。
恰切的比喻,別具匠心的藝術構思,使月光映照下的洞庭湖呈現(xiàn)出如此瑰美的風姿:萬頃湖面,波平如鏡;千里皓月,浮光耀金。乍看,這似乎純系景物描寫,然而,如果聯(lián)系詩人當時在朗州的處境,就可以領悟,這一表里澄澈、一無塵雜的月光世界,正是對黑暗現(xiàn)實的有力反襯。凝眸“遙望”中的詩人對它何其欣羨!全詩玲瓏剔透,雖僅二十八字,卻似有無窮境界掩映于中、不盡情思含蘊于內(nèi)。又如《清湘詞二首》:
其一
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物至今愁。
君問二妃何處所?零陵香草露中秋。
其二
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
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
此詩一作“瀟湘神”,寫于作者貶居朗州期間。理想受挫的痛苦和無辜被貶的怨憤,使作者“胸中之氣,伊郁蜿蜒”,發(fā)為歌詞,每如“飽霜孤竹”、“帶火焦桐”,于感愴中深蘊氣骨。這兩首詞雖為祭祀瀟湘神而作,其中卻融入了作者自己的深沉情思。瀟湘神,即湘妃。傳說舜南巡死于蒼梧,葬于九疑,其妃娥皇、女英追至,望蒼梧而泣,淚灑竹上,留下痕跡斑斑,旋溺于湘水,為湘水之神。作者化用湘妃泣竹的歷史傳說,以空靈之筆,抒哀怨之情。第一首寫二妃魂歸湘水,愁滿蒼梧,標出一個“愁”字。第二首寫二妃心戀帝舜,怨訴瑤瑟,標出一個“怨”字。此“愁”此“怨”,正是詞中不斷變奏的主旋律。而歸結到話題上來,二詩都堪稱“情景妙合無垠”。第一首以“湘水流,湘水流”的復沓形式開篇,不僅渲染了一種幽渺、凄迷的氣氛,而且暗示出哀愁的綿綿不斷和悠悠無盡。“九疑云物”句將自然景物人格化、詩意化,寫湘妃的悲劇遭遇使山岳為之動容,時過千載,九疑群巒猶籠罩在愁云恨霧之中,可知其不幸“移人也遠,感人也深”?!熬龁柖倍淙灾铝τ诰拔锩鑼?,在凝重的筆墨中寄寓了對千載之上的湘妃的深切哀挽。清秋時節(jié),但見白露橫江、香草零落,哪里還能覓得湘妃的蹤跡?登高憑吊,只能徒增感傷、別添幽恨。第二首從“斑竹枝”起筆,首二句寫湘妃無力追回帝舜的亡靈,只能淚灑斑竹,聊寄相思,其專一之情、貞潔之志借泣竹之舉而豁然軒露?!俺陀牎倍湎底浴冻o·遠游》“使湘靈鼓瑟兮”句化出?!俺汀蹦朔褐搞湎嬷鹂停ㄗ髡咦约??!艾幧笔巧拿婪Q。湘靈鼓瑟,在人們的想象中,定能極哀怨之致,故錢起《省試湘靈鼓瑟》詩有“楚客不堪聽”、“苦調(diào)凄金石”句。當明月高照、夜深人靜時,“楚客”獨自徘徊于瀟湘之濱,欲聽從茫茫水面上傳來的聲聲瑤瑟,豈只是發(fā)思古之幽情、聞曲之雅興?那充滿離情怨思的瑤瑟聲聲不也訴說著他內(nèi)心的憂傷和憤懣?這里,不僅歷史傳說與現(xiàn)實生活已糅合為一,而且詩人的主觀之意與客觀之境也已水乳交融,從而深具“象外之致”和“味外之旨”。全詩恰似那清洌的湘水,自然流走,天籟渾成。
2.托物寄興
運用托物寄興的方法,“放詞乎無方,措旨于至適”,這也是使“境生于象外”的一條重要途徑。劉禹錫繼承了我國古代詩歌的比興傳統(tǒng),極少像白居易那樣“質(zhì)直言之”,而多“借物以寓其意”
,“取比類以言之”
。李東陽《懷麓堂詩話》云:“所謂比與興者,皆托物寓情而為之者也。蓋正言直述,則易于窮盡,而難于感發(fā),惟有所寓托,形容摹寫,反復諷詠,以俟人之自得,言有盡而意無窮,則神爽飛動,手舞足蹈而不自覺,此詩之所以貴情思而輕事實也?!闭\然如此。在劉禹錫筆下,“物”不僅可以組成現(xiàn)實生活的舞臺,對某種社會現(xiàn)象進行生動的寫照,而且往往可以作為詩人自己的崇高品格的象征。由于生活經(jīng)歷和審美理想的差異,詩人們用來“取譬引類”的“物”是絕少雷同的。同樣是比況詩人的自我形象,屈原愛用“蘭芷”,李白愛用“大鵬”,杜甫愛用“鳳雛”,李商隱愛用“流鶯”,劉禹錫則愛用“青松”和“修竹”。如:
感時江海思,報國松筠心。
——《和武中丞秋日寄懷簡諸寮故》火后見琮璜,霜余識松筠。
——《送張盥赴舉》
特達圭無玷,堅貞竹有筠。
——《許給事見示哭工部劉尚書詩,因命同作》
青松郁成鄔,修竹盈尺圍。
吟風起天籟,蔽日無炎威。
——《裴祭酒尚書見示春歸城南青松鄔別墅寄王左丞高侍郎之什,命同作》
飽霜孤竹聲偏切,帶火焦桐韻本悲。
——《答楊八敬之絕句》
后來富貴已零落,歲寒松柏猶依然。
——《將赴汝州途出浚下留辭李相公》
多節(jié)本懷端直性,露青猶有歲寒心。
——《酬元九待御壁州鞭長句》
“松”、“竹”歲寒不凋、剛直不阿的特性與詩人身處遐荒卻永葆堅貞的品格極為相似。正因為這樣,它們才贏得詩人的喜愛,而成為他慣用的比興材料。在詩人對“松”、“竹”的傳神描寫和熱烈贊頌中,分明寄寓著他凌云的志向和不向惡勢力屈服的決心。如果說以上引錄的還只是片言只語的話,那么,《庭竹》和《廟庭偃松詩》則為我們提供了寄興深微的全貌?!锻ブ瘛吩疲?/p>
露滌鉛粉節(jié),風搖青玉枝。
依依似君子,無地不相宜。
無論是流落楚水,還是遷徙巴山,詩人都能不為艱難困苦的環(huán)境所屈,初衷長在,氣節(jié)永存,因而詩中那露滌風搖、不改青翠之色,地貧土瘠、仍有凌云之心的庭竹,豈不正是詩人的自我寫照?“堅貞貫四候,標格殊百卉?!?sup>這是庭竹的可貴之處,也是詩人的可貴之處。全詩藉對庭竹的刻劃,含蓄、精煉地展示了詩人所處的環(huán)境及對待環(huán)境的態(tài)度,其不盡之意見于言外,頗能引起讀者的深思。這是一幅自畫像,畫出了筆墨所難以勾勒的詩人品格;同時,這也是一篇宣言書,它向政敵們宣告:任何“惡處”,都無法使詩人摧眉折腰?!稄R庭偃松詩》云:
勢軋枝偏根已危,高情一見與扶持。
忽從憔悴有生意,卻為離披無俗姿。
影入巖廊行樂處,韻含天籟宿齋時。
謝公莫道東山去,待取陰成滿鳳池。
這里,詩人復以“偃松”自況,其意較《庭竹》更為含蓄。在強悍的外力摧殘下,這棵偃松已是勢軋、枝偏、根危。詩一開篇便從三方面交代了其險惡處境,使讀者很自然地借助自己的想象力將它與詩人的現(xiàn)實遭遇勾通和聯(lián)系起來,產(chǎn)生對壓迫者的憤懣和被壓迫者的同情。然而,令人欣慰的是,這棵偃松盡管“憔悴”,卻“生意”猶存,一方面絕不作媚俗之態(tài),一方面仍以自己的濃蔭為人們遮風蔽雨。細加玩味,這棵偃松正是身屈心不屈、體衰志不衰的詩人的象征。詩中有詩人的自我激勵,也有對“扶持”自己的裴度等人的謝意。無一字道及自己,卻又無一字不關涉自己。這樣的抒情寫意之作,確是“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充分體現(xiàn)了詩人“境生于象外”的藝術追求。讀罷掩卷,誰能不覺其風神雋秀、情韻悠遠呢?
- 《浪淘沙詞九首》其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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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辨》。
- 《古歌》。
- 《登高》。
- 《江夏別宋之悌》。
- 《望岳》。
- 《江漢》。
- 沈德潛《說詩晬語》。
- 《哭劉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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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極浦書》。
- 嚴羽《滄浪詩話》。
- 謝榛《四溟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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