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不知身是客
提筆的此刻是一九八三年的開始,零時二十七分。
我坐在自己的書桌前,想一個愿望。
并不是新年才有新希望,那是小學(xué)生過新年時,作文老師必給的題目。過年不寫一年的計劃,那樣總覺得好似該說的話沒有說。一年一次的功課,反復(fù)地寫,成了慣性,人便這么長大了,倒也是好容易的事情。
作文簿上的人生,甲乙丙丁都不要太認(rèn)真,如果今年立的志向微小而真誠,老師批個丙,明年的本子上還有機會立志做醫(yī)生或科學(xué)家,那個甲,總也還是會來的。
許多年的作文簿上,立的志向大半為了討好老師。這當(dāng)然是欺人,卻沒有法子自欺。
其實,一生的興趣極多極廣,真正細算起來,總也還是讀書又讀書。
當(dāng)年逃學(xué)也不是為了別的,逃學(xué)為了是去讀書。
下雨天,躲在墳地里啃食課外書,受凍、說謊的難堪和煎熬記憶猶新,那份癡迷,至今卻沒有法子回頭。
我的《紅樓夢》《水滸傳》《十二樓》《會真記》《孽海花》《大戲考》《儒林外史》《今古奇觀》《兒女英雄傳》《青洪幫演義》《閱微草堂筆記》……都是那時候刻下的相思。
求了一個印章,叫做“不悔”。
紅紅的印泥蓋下去,提起手來,就有那么兩個“不——悔”。好字觸目,卻不驚心。
我喜歡,將讀書當(dāng)做永遠的追求,甘心情愿將余生的歲月,交給書本。如果因為看書隱居,而喪失了一般酬答的朋友,同時顯得不通人情,失卻了禮貌,那也無可奈何,而且不悔。
愿意因此失去世間其他的娛樂和他人眼中的繁華,只因能力有限,時間不能再分給別的經(jīng)營,只為了架上的書越來越多。
我的所得,衣食住行上可以清淡,書本里不能談節(jié)儉。我的分分秒秒吝于分給他人,卻樂于花費在閱讀。這是我的自私和浪費,而且沒有解釋,不但沒有解釋,甚且心安理得。
我不刻意去讀書,在這件事上其實也不可經(jīng)營。書本里,我也不過是在游玩。書里去處多,一個大觀園,到現(xiàn)在沒有游盡,更何況還有那么多地方要去。
孔夫子所說的游于藝那個游字,自小便懂了,但是老師卻偏偏要說:工作時工作,游戲時游戲。這兩件事情分開來對付,在我來說,就一樣也不有趣。不能游的工作,做起來吃力,不能游的書本,也就不去了。
常常念書念白字,也不肯放下書來去查查《辭?!?,《辭海》并不是不翻,翻了卻是看著好玩,并不是為了只查一個發(fā)音。
那個不會念的字,意思如果真明白了,好書看在興頭上,擱下了書去翻字典,氣勢便斷,兩者舍其一,當(dāng)然放棄字典,好在平凡人讀書是個人的享受,也是個人的體驗,并不因為念了白字禍國殃民。
念書不為任何人,包括食譜在內(nèi)。念書只為自己高興。
可是我也不是刻意去念書的,刻意的東西,就連風(fēng)景都得尋尋切切,尋找的東西,往往一定找不到,卻很累人。
有時候,深夜入書,驀然回首——咦,那人不是正在燈火闌珊處嗎?并沒有找什么人或什么東西,怎么已然躲在人的背后,好叫人一場驚喜。
迷藏捉到這個地步,也不知捉的是誰,躲的又是誰,境由心生,境卻不由書滅,黃粱一夢,窗外東方又大白,世上一日,書中千年,但覺天人合一,物我兩忘,落花流水,天上人間。
賈政要求《紅樓夢》中的寶玉念“正經(jīng)書”,這使寶玉這位自然人深以為苦。好在我的父親不是賈政,自小以來書架上陳列的書籍,包括科學(xué)神怪社會倫理宗教愛情武俠偵探推理散文手工家事魔術(shù)化學(xué)天文地理新詩古詞園藝美術(shù)漢樂笑話哲學(xué)童謠劇本雜文……真?zhèn)€精騖八極,心游萬仞。
在我看來,好書就是好書,形式不是問題。自然有人會說這太雜了。這一說,使我聯(lián)想到一個故事:兩道學(xué)先生議論不合,各自詫真道學(xué),而互詆為假,久之不決,乃共請正于孔子。孔子下階,鞠躬致敬而言曰:“吾道甚大,何必相同,二位先生真正道學(xué),丘素所欽仰,豈有偽哉?”兩人大喜而退。弟子曰:“夫子何諛之甚也?”孔子曰:“此輩人哄得他去夠了,惹他甚么?”
讀盡天下才子書,是人生極大的賞心樂事,在我而言,才子的定義,不能只框在“純文學(xué)”這三個字里面。圖書館當(dāng)然也是去的,昂貴的書、絕版的書,往往也已經(jīng)采開架式,隨人取閱,只是不能借出。去的圖書館是文化大學(xué)校內(nèi)的,每當(dāng)站在冷門書籍架前翻書觀書,身邊悄然又來一個不識同好,彼此相視一笑,心照不宣,亦是生活中淡淡的欣喜。
去館內(nèi)非到不得已不先翻資料卡,緩緩走過城墻也似的書架,但覺風(fēng)過群山,花飛滿天,內(nèi)心安寧明凈卻又飽滿。
要的書,不一定找得到,北宋仁宗時代一本《玉歷寶鈔》就不知藏在哪一個架子上,叫人好找。找來找去,這一本不來,偏遇另一本,東隅桑榆之間,又是一樂也。
館里設(shè)了閱覽室,放了桌子椅子,是請人正襟危坐的,想來讀書人當(dāng)有的姿勢該如是——規(guī)規(guī)矩矩。這種樣子看書,人和書就有了姿勢上的規(guī)定,規(guī)定是我們一生都離不開的兩個字,并不嚇人??上笨恐磿⑴吭诘厣峡磿?、躺在床上看書、坐在樹下看書、邊吃東西邊看書的樂趣在圖書館內(nèi)都不能達到了。我愛音樂,卻不愛去聽音樂會大半也是這個理由。
圖書館其實已經(jīng)夠好了,不能要求再多。只因我自己的個性最怕生硬、嚴(yán)肅和日光燈,更喜深夜看書,如果靜坐書館,自備小臺燈,自帶茶具,博覽群書過一生,也算是個好收場了。
心里那個敲個不停的人情、使命、時間和責(zé)任并沒有釋放我,人的一生為這個人活,又為那個人活,什么時候可以為自己的興趣活一次?什么時候?難道要等死了才行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就——
不太向人借書回家。借的書是來賓,唯恐招待不周,看來看去就是一本紙,小心翼翼翻完它,仍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不能入化境。
也不喜歡人向我借書。每得好書,一次購買十本,有求借者,贈書一本,賓主歡喜。
我的書和牙刷都不出借,實在強求,給人牙刷。
人說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偏要二分。其實行路時更可兼讀書,候機室里看一本阿嘉莎·克利絲蒂,時光飛逝。
再回來說圖書館。
知道俞大綱先生藏書,是在文化大學(xué)戲劇系國劇組的書館里。初次去,發(fā)覺《紅樓夢》類書籍旁邊放的居然是俞先生骨灰一盒,涔然心驚,默立良久,這才開柜取書。
那一次再看脂硯齋批的紅樓,首頁發(fā)現(xiàn)適之先生贈書大綱先生時寫的話,墨跡尚極清楚,而兩人都已離世。這種心情之下遇到書,又有書本之外的滄桑在心底絲絲地升上來。大綱先生逝后贈書不能外借,戲劇系守得緊,要是我的,也是那個守法。大綱先生的骨灰最先守書,好。
看書有時只進入里面的世界去游玩一百一千場也是不夠的。古人那么說,自己不一定完全沒有意見,萬一真正絕妙好文,又哪里忍得住不去贊嘆。這種時候,偏偏手癢,定要給書上批注批注。如果是在圖書館里,自然不能在書上亂寫,看畢出來,散步透氣去時,每每心有余恨。
屬于自己的書,便可以與作者自由說話。書本上,可圈、可點、可刪,又可在頁上寫出自己看法。有時說得癡迷,一本書成了三本書,有作者,有金圣嘆,還有我的嚕蘇。這種劃破時空的神交,人,只有請來靈魂交談時可以相比。
絕版書不一定只有古書,今人方莘的詩集《膜拜》,大學(xué)時代有一本,翻破了,念脫了頁,每天夾來夾去擠上學(xué)的公車,結(jié)果終于掉了。掉了事實上也沒有關(guān)系,身外之物,來去也看因緣,心里沒有掉已是大幸。一九八○年回國,又得方莘再贈一本,他寫了四個字——劫后之書。
這一回,將它影印了另一本,失而復(fù)得的喜悅,還是可貴,這一劫,十六年已經(jīng)無聲無息地過去。
又有一本手做的,彩色紙做出來專給我的書,書還在,贈書的人聽說也活著,卻不知在哪里了。也自己動手做一本彩色的空白書,封面上寫著“我的童年”,童年已經(jīng)過去了,將逝去的年年月月一頁一頁在紙上用心去填滿,十分安然而欣慰。
還說不借書給人的,出國幾年回來,藏書大半零落。我猜偷書的人就是家中已婚手足,他們喊冤枉,叫我逐家去搜,我去了,沒有搜出什么屬于自己的舊友,倒是順手拎了幾本不屬于自己的書回來。這些手足監(jiān)視不嚴(yán),實在是很大的優(yōu)點。
入書神游,批書獨白,卻也又是感到不足。詩詞的東西本身便有音樂性,每讀《人間詞話》《詞人之舟》,反復(fù)品賞之余,默記在心之外,又喜唐詩宋詞新詩都拿出來誦讀,以自己的聲音,將這份文字音節(jié)的美,再活出它一次重新的生命。
母親只要我回家居住時,午夜夢回,總要起身來女兒臥室探視熄燈。這是她的慈心,是好奇心,也是習(xí)慣使然。腳步如貓,輕輕突然探頭進來,常常嚇得專心看書的人出聲尖叫,每有怨言,怪她不先咳一聲也好。
那夜正在誦讀一首長詩,并不朗聲;母親照例突襲,聽見說話聲,竟然自作聰明,以為女兒夜半私語是后花園偷定終身,嚇得回身便逃,不敢入室。這一回輪到我,無意中嚇退母親,不亦快哉!
其實,讀書并不急著生吞活剝,看任何東西,總得消化了才再給自己補給。以前看金庸先生,只看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后來倪匡先生訓(xùn)人,說武俠也得細看過招。他的話有道理,應(yīng)該虛心接受。一日看見書中主角一招“白鶴掠翅”打翻對方,心里大喜,放下書本,慢打太極,演化到這一個動作,凝神一再練習(xí),念書強身又娛樂,是意想不到的收益,金庸小說,便能這般奇門幻術(shù),謝謝。
說到書本所起的化學(xué)作用,亦得看時看地看境遇,自小倒背如流的《長恨歌》,直到三年前偶爾想到里面后段的句子,這才頓然領(lǐng)悟,催下千行淚。
讀書多了,容顏自然改變,許多時候,自己可能以為許多看過的書籍都成過眼煙云,不復(fù)記憶,其實它們?nèi)允菨撛诘?。在氣質(zhì)里、在談吐上、在胸襟的無涯,當(dāng)然也可能顯露在生活和文字中。常聽人隨口說,拓蕪的白話寫得順口,天文天心丁亞民只是才情,卻沒有人平心靜氣地想一想,這一群群文字工作者,私底下念了多少多少本書。天下萬事的成就,都不是偶然,當(dāng)然,讀書之外,那份生來的敏銳和直覺卻是天生的,強求不得,苦讀亦不得。
念書人,在某種場合看上去木訥,那是無可奈何,如果滿座衣冠談的盡是聲色犬馬升官發(fā)財,叫那個人如何酒逢知己千杯少?其實一般通俗小說里,說的也不過是酒色財氣,并不需要超塵。但是通俗之艷美,通俗之極深刻;飯局上能夠品嘗出味道來的恐怕只是黏溚溚的魚翅。
看書,更說書,座談會上沒有人要聽書,不可說。
座談會不能細講警幻仙子和迷津,更不能提《水滸傳》中紅顏禍水,萬一說說咕汝寧波車(義為上師寶)、西藏黑洲佛燈之傳播,聽的人大概連叫人簽名的書都砸上來打人去死。不可說,不可說,沉默是金,沉默看花一笑吧。
書到無窮處,坐看云起時,好一輪紅太陽破空而出,光芒四射,前途一片光明,彼岸便是此身。
涅槃何處在,牧童遙指杏花村。
還是要說書。家中手足的孩子們,便將我當(dāng)作童話里的吹笛童子,任何游樂場誘之不肯去,但愿追隨小姑聽故事。我們不講公主王子去結(jié)婚,我們也不小婦人也不苦兒尋母,每一個周末,小小的書房里開講猶太民族的流浪、以色列復(fù)國、巴勒斯坦游擊隊、油漆匠希特勒。也有東北王張作霖、狗肉將軍張宗昌、慈禧和光緒、唐明皇與楊貴妃、西安事變同趙四小姐、寶玉黛玉薛寶釵沈三白蕓娘武松潘金蓮……
不怕孩子們?nèi)ピ峄?,只怕他們連花是什么都不曉得。
自然明白看書不能急躁,細細品味最是道理。問題是生而有涯,以百年之身,面對中國的五千年,急不急人?更何況中國之外還有那么一個地球和宇宙。
有一日,堂上跟莘莘學(xué)子們開講《紅樓夢》,才在游園呢,下課鐘卻已驚夢。休息時間,突然對第一二排的同學(xué)們沖出一句話來:要是三毛死了——當(dāng)然是會死的——《紅樓夢》請千萬燒一本來,不要弄錯了去燒紙錢。
談到身后事,交代的居然是這份不舍,真正不是明白人。
寶玉失玉后,變得迷迷糊糊,和尚送玉回來,走了,過幾日偏偏又來吵鬧。寶玉聽說和尚在外面吵,便要把玉還給和尚,說:“我已有了心,還要這塊玉做什么?”
失了欲,來了心,大夢初醒,那人卻是歸彼大荒去也——
那個玉字,在上一行里寫成了欲,錯了沒有還是不要去翻字典,看看胡菊人先生書中怎么講《紅樓夢》里的這個字,比較有趣。
我為何還將這一方一方塊的玉守得那么緊呢?書本又怎么叫它是玉呢?玉字怎么寫的,到底是玉還是欲?不如叫它磚頭好了,紅磚也是好看的建材。
書,其實也是危險的東西,世上呆子大半跟書有點關(guān)系。在我們家的家譜里,就記著一個祖先,因為一生酷愛讀書,不善經(jīng)營,將好好的家道弄得七零八落,死了好多年了,譜里還在怪他。那么重的磚頭壓在腦袋里,做人還能靈活嗎?應(yīng)該還是靈活的,磚頭可以壓死人,也可以蓋摩天大樓,看人怎么去用了。
過年了,本想寄一些書給朋友們,算作想念的表示。父親說你千萬不要那么好意,打麻將的人新年收到書不恨死你才怪。
這個世界的色彩與可觀,也在于每一個人對價值的看法和野心都大異其趣。有人愛書,有人怕輸,一場人生,輸贏之間便成了競獸場。
競爭不適合我的體質(zhì),那份十彩喧嘩叫人神經(jīng)衰弱而且要得胃潰瘍。書不和人爭,安安靜靜的,雖然書里也有爭得死去活來的真生命,可是不是跟看書人爭。
也有這么一個朋友,世間唯一的一個,不常見面,甚而一年不見一次,不巧見了面,問候三兩句,立即煮茶,巴山夜雨,開講彼此別后讀書心得。講到唇焦舌爛,廢餐忘飲,筋疲力盡,竟無半句私人生活。時間寶貴,只將語言交給書籍幻境。分手亦不敢再約相期,此種燃燒,一年一次,已是生命極限的透支。分手各自閉門讀書,每有意會,巧得奇書,一封限時信傾心相報。
神交至此,人生無憾,所謂笑傲江湖也。
走筆到現(xiàn)在,已是清晨六時,而十時尚有塵事磨人。眼看案上十?dāng)?shù)本待讀新書,恨不能擲筆就書,一個字也不再寫下去。
但愿廢耕入夢——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p>
自然,定會有某種層次的讀者看了這篇文字,會說:三毛,以前你的一篇《云在青山月在天》狠狠放筆奔馳了一場,忽東忽西捉摸不定,好一場胡鬧?,F(xiàn)在怎么又來了?
寶玉在《紅樓夢》中最后一句話不是說:“好了,好了,不再胡鬧了,完事了——”仰面大笑而去。許多人不給我仰面大笑,也不舍我走,那么總得給人見見性情,明心不夠,下面兩個字才是更看重的。
我還是一定要走。
書鄉(xiāng)路穩(wěn)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讀者朋友們封封來信都是討故事——南美洲亞馬遜熱帶雨林的旅程老是藏著不肯寫,不要你一下《紅樓夢》,一下又出來了個和尚,一下又要走了,到底在說什么嘛?
我要說,人到了這個地步,哀不哀樂已經(jīng)了然,可是“自由的能力”卻是一日壯大一日。偶爾放縱自己,安靜癡戀讀書,興之所至,隨波逐浪,這份興趣并不至于危害社會。就算新年立個舊志向,也不會有人來給你打個甲乙丙丁戊,更沒有人借關(guān)心的理由來勸告你人情圓通前程慎重功名最要緊那樣的廢話,這一點,真是太好了。
但愿一九八三八四八五和往后的年年歲歲,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平安,世界祥和,出版興旺,各人在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崗位上,活出最最燦爛豐富的生命來,這便是世紀(jì)的歡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