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古至五代之戲劇

歌舞之興，其始于古之巫乎？巫之興也，蓋在上古之世?！冻Z》：“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二者，而又能齊肅衷正。(中略)如此,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中略)及少皞之衰，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比粍t巫覡之興，在少皞之前，蓋此事與文化俱古矣。巫之事神，必用歌舞?！墩f文解字》(五)：“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兩褎舞形，與工同意?！惫省渡虝费裕骸昂阄栌趯m，酣歌于室，時謂巫風。”《漢書·地理志》言：“陳太姬婦人尊貴，好祭祀，用史巫，故其俗巫鬼?！薄蛾愒姟吩唬骸翱财鋼艄?，宛邱之下，無冬無夏，治其鷺羽?！庇衷唬骸皷|門之枌，宛邱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贝似滹L也。鄭氏《詩譜》亦云。是古代之巫，實以歌舞為職，以樂神人者也。商人好鬼，故伊尹獨有巫風之戒。及周公制禮，禮秩百神，而定其祀典。官有常職，禮有常數(shù)，樂有常節(jié)，古之巫風稍殺。然其余習，猶有存者：方相氏之驅(qū)疫也，大蠟之索萬物也，皆是物也。故子貢觀于蠟，而曰一國之人皆若狂，孔子告以張而不弛，文武不能。后人以八蠟為三代之戲禮(《東坡志林》)，非過言也。

周禮既廢，巫風大興；楚越之間，其風尤盛。王逸《楚辭章句》謂：“楚國南部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俚，因為作《九歌》之曲?！惫胖^巫，楚人謂之曰靈?！稏|皇太一》曰：“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云中君》曰字則訓為神。案《說文》(—)：“靈，巫也。”故雖言巫而不言靈，觀于屈巫之字子靈，則楚人謂巫為靈，不自戰(zhàn)國始矣。

古之祭也必有尸。宗廟之尸，以子弟為之。至天地百神之祀，用尸與否，雖不可考，然《晉語》載：“晉祀夏郊，以董伯為尸?！眲t非宗廟之祀，固亦用之?！冻o》之靈，殆以巫而兼尸之用者也。其詞謂巫曰靈，謂神亦曰靈，蓋群巫之中，必有象神之衣服形貌動作者，而視為神之所馮依：故謂之曰靈，或謂之靈保?！稏|君》曰：“思靈保兮賢姱?！蓖跻荨墩戮洹罚栰`為神，訓保為安。余疑《楚辭》之靈保，與《詩》之神保，皆尸之異名?！对姟こ摹吩疲骸吧癖Ｊ丘?。”又云：“神保是格?！庇衷疲骸肮溺娝褪癖ｍ矚w?！薄睹珎鳌吩疲骸氨＃惨??！薄多嵐{》亦云：“神安而饗其祭祀?！庇衷疲骸吧癜矚w者，歸于天也。”然如毛、鄭之說，則謂神安是饗，神安是格，神安聿歸者，于辭為不文?！冻摹芬辉?，鄭、孔二君皆以為述繹祭賓尸之事，其禮亦與古禮《有司徹》一篇相合，則所謂神保，殆謂尸也。其曰：“鼓鐘送尸，神保聿歸。”蓋參互言之，以避復耳。知《詩》之神保為尸，則《楚辭》之靈?？芍?。至于浴蘭沐芳，華衣若英，衣服之麗也；緩節(jié)安歌，竽瑟浩倡，歌舞之盛也；乘風載云之詞，生別新知之語，荒淫之意也。是則靈之為職，或偃蹇以象神，或婆娑以樂神，蓋后世戲劇之萌芽，已有存焉者矣。

巫覡之興，雖在上皇之世，然俳優(yōu)則遠在其后?！读信畟鳌吩疲骸跋蔫罴葪壎Y義，求倡優(yōu)侏儒狎徒，為奇?zhèn)ブ畱??！贝藵h人所紀，或不足信。其可信者，則晉之優(yōu)施，楚之優(yōu)孟，皆在春秋之世。案《說文》(八)：“優(yōu)，饒也，一曰倡也，又曰倡樂也?！惫糯畠?yōu)，本以樂為職，故優(yōu)施假歌舞以說里克?！妒酚洝贩Q優(yōu)孟，亦云楚之樂人。又優(yōu)之為言戲也，《左傳》：“宋華弱與樂轡少相狎，長相優(yōu)?！倍抛ⅲ骸皟?yōu)，調(diào)戲也?！惫蕛?yōu)人之言，無不以調(diào)戲為主。優(yōu)施鳥烏之歌，優(yōu)孟愛馬之對，皆以微詞托意，甚有謔而為虐者。《谷梁傳》：“頰谷之會，齊人使優(yōu)施舞于魯君之幕下?！笨鬃釉唬骸靶咦锂斔?，使司馬行法焉?！必屎笄刂畠?yōu)旃，漢之幸倡郭舍人，其言無不以調(diào)戲為事。要之，巫與優(yōu)之別：巫以樂神，而優(yōu)以樂人；巫以歌舞為主，而優(yōu)以調(diào)謔為主；巫以女為之，而優(yōu)以男為之。至若優(yōu)孟之為孫叔敖衣冠，而楚王欲以為相；優(yōu)施一舞，而孔子謂其笑君；則于言語之外，其調(diào)戲亦以動作行之，與后世之優(yōu)，頗復相類。后世戲劇，當自巫、優(yōu)二者出；而此二者，固未可以后世戲劇視之也。

附考：古之優(yōu)人，其始皆以侏儒為之，《樂記》稱優(yōu)侏儒。頰谷之會，孔子所誅者，《谷梁傳》謂之優(yōu)，而《孔子家語》、何休《公羊解詁》，均謂之侏儒。《史記·李斯列傳》：“侏儒倡優(yōu)之好，不列于前?！薄痘袀鳌罚骸皟?yōu)旃者，秦倡侏儒也?！惫势渥匝栽唬骸拔译m短也，幸休居?！贝藢嵰再鍨閮?yōu)之一確證也?！稌x語》：“侏儒扶盧?！表f昭注：“扶，緣也；盧，矛戟之柲，緣之以為戲。”此即漢尋橦之戲聽由起。而優(yōu)人于歌舞調(diào)戲外，且兼以競技為事矣。

漢之俳優(yōu)，亦用以樂人，而非以樂神?！尔}鐵論·散不足》篇雖云：富者祈名岳，望山川，椎牛擊鼓，戲倡舞像；然《漢書·禮樂志》載：郊祭樂人員，初無優(yōu)人，惟朝賀置酒陳前殿房中，有常從倡三十人，常從象人(孟康曰：“象人，若今戲魚蝦獅子者也?！表f昭曰：“著假面者也?！?四人，詔隨常從倡十六人，秦倡員二十九人，秦倡象人員三人，詔隨秦倡一人，此外尚有黃門倡。此種倡人，以郭舍人例之，亦當以歌舞調(diào)謔為事。以倡而兼象人，則又兼以競技為事，蓋自漢初已有之，《賈子新書·匈奴》篇所陳者是也。至武帝元封三年，而角抵戲始興。《史記·大宛傳》：“安息以黎軒善眩人獻于漢。是時上方巡狩海上，乃悉從外國客，大觳抵，出奇戲諸怪物，及加其眩者之工；而觳抵奇戲歲增變甚盛，益興，自此始?！卑唇堑终撸瑧吭唬骸敖钦?，角技也，抵者，相抵觸也?！蔽姆f曰：“名此樂為角抵者，兩兩相當，角力角技藝射御，故名角抵，蓋雜技樂也?！笔墙堑忠越羌紴榱x，故所包頗廣，后世所謂百戲者是也。角抵之地，漢時在平樂觀。觀張衡《西京賦》所賦平樂事，殆兼諸技而有之?！盀醌@扛鼎，都盧尋橦，沖狹燕濯，胸突铦鋒，跳丸劍之揮霍，走索上而相逢?！眲t角力角技之本事也。“巨獸之為曼延，舍利之化仙車，舌刀吐火，云霧杳冥”，所謂加眩者之工而增變者也。“總會仙倡，戲豹舞羆，自虎鼓瑟，蒼龍吹篪”，則假面之戲也。“女媧坐而長歌，聲清暢而委蛇，洪崖立而指揮，被毛羽之襳襹，度曲未終，云起雪飛”，則歌舞之人，又作古人之形象矣?！皷|海黃公，赤刀粵祝，冀厭白虎，卒不能救”，則且敷衍故事矣。至李尤《平樂觀賦》(《藝文類聚》六十三)亦云：“有仙駕雀，其形蚴虬，騎驢馳射，狐兔驚走，侏儒巨人，戲謔為偶?！眲t明明有俳優(yōu)在其間矣。及元帝初元五年，始罷角抵，然其支流之流傳于后世者尚多，故張衡、李尤在后漢時，猶得取而賦之也。

至魏明帝時，復修漢平樂故事?！段郝浴?《魏志·明帝紀》裴注所引)：“帝引谷水過九龍殿前，水轉(zhuǎn)百戲。歲首，建巨獸，魚龍曼延，弄馬倒騎，備如漢西京之制?！惫饰簳r優(yōu)人，乃復著聞。《魏志·齊王紀》注引《世語》及《魏氏春秋》云：“司馬文王鎮(zhèn)許昌，征還擊姜維，至京師，帝于平樂觀，以臨軍過中領軍許允，與左右小臣謀，因文王辭，殺之，勒其眾以退大將軍，已書詔于前。文王入，帝方食栗，優(yōu)人云午等唱曰：‘青頭雞，青頭雞。’青頭雞者，鴨也(謂押詔書)，帝懼，不敢發(fā)。”又《魏書》(裴注引)載：司馬師等《廢帝奏)亦云：“使小優(yōu)郭懷、袁信，于廣望觀下作遼東妖婦，嬉褻過度，道路行人掩目?！碧髲U帝令亦云：“日延倡優(yōu)，恣其丑謔。”則此時倡優(yōu)，亦以歌舞戲謔為事；其作遼東妖婦，或演故事，蓋猶漢世角抵之余風也。

晉時優(yōu)戲，殊無可考。惟《趙書》(《太平御覽》卷五百六十九引)云：“石勒參軍周延為館陶令，斷官絹數(shù)萬匹，下獄，以八議宥之。后每大會，使俳優(yōu)著介幘，黃絹單衣。優(yōu)問：‘汝何官，在我輩中？’曰：‘我本為館陶令，斗數(shù)單衣?！唬骸∈?，入汝輩中?！詾樾Α！碧贫伟补?jié)《樂府雜錄》，亦載此事云：“參軍始自后漢館陶令石耽?！比缓鬂h之世，尚無參軍之官，則《趙書》之說殆是。此事雖非演故事而演時事，又專以調(diào)謔為主，然唐宋以后，腳色中有名之參軍，實出于此。自此以后以迄南朝，亦有俗樂。梁時設樂，有曲、有舞、有技；然六朝之季，恩幸雖盛，而俳優(yōu)罕聞，蓋視魏晉之優(yōu)，殆未有以大異也。

由是觀之，則古之俳優(yōu)，但以歌舞及戲謔為事。自漢以后，則間演故事；而合歌舞以演一事者，實始于北齊。顧其事至簡，與其謂之戲，不若謂之舞之為當也。然后世戲劇之源，實自此始?！杜f唐書·音樂志》云：“代面出于北齊。北齊蘭陵王長恭，才武而面美，常著假面以對敵。嘗擊周師金墉城下，勇冠三軍，齊人壯之，為此舞以效其指揮擊刺之容，謂之《蘭陵王入陣曲》。”《樂府雜錄》與崔令欽《教坊記》所載略同。又《教坊記》云：“《踏揺娘》，北齊有人姓蘇，鼻，實不仕，而自號為郎中。嗜飲酗酒，每醉，輒毆其妻。妻銜悲訴于鄰里。時人弄之：丈夫著婦人衣，徐步入場，行歌。每一疊，旁人齊聲和之云：‘踏搖和來，踏搖娘苦和來?！云淝也角腋瑁手^之踏搖；以其稱冤，故言苦。及其夫至，則作毆斗之狀，以為笑樂?！贝耸隆杜f唐書·音樂志》及《樂府雜錄》亦紀之。但一以蘇為隋末河內(nèi)人，一以為后周士人。齊、周、隋相距，歷年無幾，而《教坊記》所紀獨詳，以為齊人，或當不謬。此二者皆有歌有舞，以演一事；而前此雖有歌舞，未用之以演故事，雖演故事，未嘗合以歌舞，不可謂非優(yōu)戲之創(chuàng)例也。蓋魏、齊、周三朝，皆以外族入主中國，其與西域諸國，交通頻繁，龜茲、天竺、康國、安國等樂，皆于此時入中國；而龜茲樂則自隋唐以來，相承用之，以迄于今。此時外國戲劇，當與之俱入中國，如《舊唐書·音樂志》所載《撥頭》一戲，其最著之例也。案《蘭陵王》《踏搖娘》二舞，《舊志》列之歌舞戲中，其間尚有《撥頭》一戲?！吨尽吩疲骸啊稉茴^》者，出西域“胡人”，為猛獸所噬，其子求獸殺之，為此舞以象之也。”《樂府雜錄》謂之“缽頭”，此語之為外國語之譯音，固不待言；且于國名、地名、人名三者中，必居其一焉。其入中國，不審在何時。按《北史·西域傳》有拔豆國，去代五萬一千里，(按“五萬一千里”必有誤字，《北史·西域傳》諸國，雖大秦之遠，亦僅去代三萬九千四百里，拔豆上之南天竺國去代三萬一千五百里，疊伏羅國去代三萬一千里，此五萬一千里，疑亦三萬一千里之誤也。)隋唐二《志》，即無此國，蓋于后魏之初一通中國，后或亡或隔絕，已不可知。如使“撥頭”與“拔豆”為同音異譯，而此戲出于拔豆國，或由龜茲等國而入中國，則其時自不應在隋唐以后，或北齊時已有此戲；而《蘭陵王》《踏搖娘》等戲，皆模仿而為之者歟。

此種歌舞戲，當時尚未盛行，實不過為百戲之一種。蓋漢魏以來之角抵奇戲，尚行于南北朝，而北朝尤盛。《魏書·樂志》言：“太宗增修百戲，撰合大曲?！薄端鍟ひ魳分尽芬嘣疲骸褒R武平中，有魚龍爛漫，俳優(yōu)侏儒，(中略)奇怪異端，百有余物，名為百戲。周明帝武成間，朔旦會群臣，亦用百戲。及宣帝時，征齊散樂人并會京師為之。至隋煬帝大業(yè)二年，突厥染干來朝，煬帝欲夸之，總追四方散樂，大集東都。自是每歲正月，萬國來朝，留至十五日，于端門外建國門內(nèi)，綿亙八里，列為戲場。百官起棚夾路，從昏至旦，以縱觀，至晦而罷。伎人皆衣綿繡繒彩，其歌舞者多為婦人服，鳴環(huán)珮，飾以花眊者，殆三萬人?！惫柿鴱蠒^：“鳴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獸面，男為女服，倡優(yōu)雜技，詭狀異形?！?《隋書·柳彧傳》)薛道衡《和許給事善心戲場轉(zhuǎn)韻詩》(《初學記》卷十五)所詠亦略同。雖侈靡跨于漢代，然視張衡之賦西京，李尤之賦平樂觀，其言固未有大異也。

至唐而所謂歌舞戲者，始多概見。有本于前代者，有出新撰者，今備舉之。

一、《代面》《大面》

《舊唐書·音樂志》一則(見前)

《樂府雜錄》鼓架部條：“有代面，始自北齊。神武弟，有膽勇，善戰(zhàn)斗，以其顏貌無威，每入陣，即著面具，后乃百戰(zhàn)百勝。戲者衣紫、腰金、執(zhí)鞭也?！?/p>

《教坊記》：“大面出北齊蘭陵王長恭，性膽勇，而貌婦人，自嫌不足以威敵，乃刻為假面，臨陳著之，因為此戲，亦入歌曲?！?/p>

二、《撥頭》《缽頭》

《舊唐書·音樂志》一則(見前)

《樂府雜錄》鼓架部條：“缽頭：昔有人父為虎所傷，逐上山尋其父尸。山有八折，故曲八疊。戲者被發(fā)素衣，面作啼，蓋遭喪之狀也。”

三、《踏搖娘》《蘇中郎》《蘇郎中》

《舊書·音樂志》：“踏搖娘生于隋末河內(nèi)。河內(nèi)有人，貌惡而嗜酒，常自號郎中；醉歸，必毆其妻。其妻美色善歌，為怨苦之辭。河朔演其聲而被之弦管，因?qū)懫浞蛑?；妻悲訴，每搖頓其身，故號‘踏揺娘’。近代優(yōu)人改其制度，非舊旨也。”

《樂府雜錄》鼓架部條：“蘇中郎：后周士人蘇葩，嗜酒落魄，自號中郎；每有歌場，輒入獨舞。今為戲者，著緋、帶帽，面正赤，蓋狀其醉也。即有踏搖娘?！?/p>

《教坊記》一則(見前)

四、參軍戲

《樂府雜錄》俳優(yōu)條：“開元中，黃幡綽、張野狐弄參軍。始自漢館陶令石耽。耽有贓犯，和帝惜其才，免罪；每宴樂，即令衣白夾衫，命俳優(yōu)弄辱之，經(jīng)年乃放。后為參軍，誤也。開元中，有李仙鶴善此戲，明皇特授韶州同正參軍，以食其祿；是以陸鴻漸撰詞，言韶州參軍，蓋由此也。”趙璘《因話錄》(卷一)：“肅宗宴于宮中，女優(yōu)有弄假官戲，其綠衣秉簡者，謂之參軍樁?！?/p>

范攄《云溪友議》(卷九)：“元稹廉問浙東，有俳優(yōu)周季南、季崇及妻劉采春，自淮甸而來，善弄《陸參軍》，歌聲徹云?！?/p>

(附)《五代史·吳世家》：“徐氏之專政也，楊隆演幼儒，不能自持；而知訓尤凌侮之。嘗飲酒樓上，命優(yōu)人高貴卿侍酒，知訓為參軍，隆演鶉衣髽髻為蒼鶻?！?/p>

(附)姚寬《西溪叢語》(下)引《吳史》：“徐知訓怙威驕淫，調(diào)謔王，無敬長之心。嘗登樓狎戲，荷衣木簡，自稱參軍，令王髽髻鶉衣，為蒼頭以從?！?/p>

五、《樊噲排君難》戲《樊噲排闥》劇

《唐會要》(卷三十三)：“光化四年正月，宴于保寧殿，上制曲，名曰《贊成功》。時鹽州雄毅軍使孫德昭等，殺劉季述反正，帝乃制曲以褒之，仍作《樊噲排君難》戲以樂焉?！?/p>

宋敏求《長安志》(卷六)：“昭宗宴李繼昭等將于保寧殿，親制《贊成功》曲以褒之，仍命伶官作《樊噲排君難》戲以樂之?！?/p>

陳旸《樂書》(卷一百八十六)：“昭宗光化中，孫德昭之徒刃劉季述，始作《樊噲排闥》劇?！?/p>

此五劇中，其出于后趙者一(參軍)，出于北齊或周隋者二(《大面》《踏搖娘》)，出于西域者一(《撥頭》)，惟《樊噲排君難》戲乃唐代所自制，且其布置甚簡，而動作有節(jié)，固與《破陣樂》《慶善樂》諸舞，相去不遠；其所異者，在演故事一事耳。顧唐代歌舞戲之發(fā)達，雖止于此，而滑稽戲則殊進步。此種戲劇，優(yōu)人恒隨時地而自由為之；雖不必有故事，而恒托為故事之形；惟不容合以歌舞，故與前者稍異耳。其見于載籍者，茲復匯舉之，其可資比較之助者，頗不少也。

《資治通鑒》(卷二百十二)：“侍中宋璟，疾負罪而妄訴不已者，悉付御史臺治之，謂中丞李謹度曰：‘服不更訴者，出之，尚訴未已者，且系?！墒侨硕嘣拐?。會天旱，優(yōu)人作魃狀，戲于上前。問魃何為出？對曰：‘奉相公處分?！謫枺骸喂?？’對曰：‘負罪者三百余人，相公悉以系獄抑之，故魃不得不出?！闲囊詾槿??！?/p>

《舊唐書·文宗紀》：“太和六年二月己丑寒食節(jié)，上宴群臣于麟德殿。是日，雜戲人弄孔子。帝曰：‘孔子古今之師，安得侮黷?！矫?qū)出?！?/p>

高彥休《唐闕史》(卷下)：“咸通中，優(yōu)人李可及者，滑稽諧戲，獨出輩流。雖不能托諷匡正，然智巧敏捷，亦不可多得。嘗因延慶節(jié)緇黃講論畢，次及倡優(yōu)為戲，可及乃儒服險巾，褒衣博帶，攝齊以升講座，自稱‘三教論衡’。其隅坐者問曰：‘既言博通三教，釋迦如來是何人？’對曰：‘是婦人?！瘑栒唧@曰：‘何也？’對曰：‘《金剛經(jīng)》云：敷座而坐?；蚍菋D人，何煩夫坐然后兒坐也。’上為之啟齒。又問曰：‘太上老君何人也？’對曰：‘亦婦人也?！瘑栒咭嫠挥鳌Ｄ嗽唬骸兜赖陆?jīng)》云：吾有大患，是吾有身；及吾無身，吾復何患？倘非婦人，何患乎有娠乎？’上大悅。又問：‘文宣王何人也？’對曰：‘婦人也?！瘑栒咴唬骸我灾俊瘜υ唬骸墩撜Z》云：沽之哉!沽之哉!吾待賈者也。向非婦人，待嫁奚為？’上意極歡，寵錫甚厚。翌日，授環(huán)衛(wèi)之員外職。”

唐無名氏《玉泉子真錄》(《說郛》卷四十六)：“崔公鉉之在淮南，嘗俾樂工集其家僮，教以諸戲。一日，其樂工告以成就，且請試焉。鉉命閱于堂下，與妻李坐觀之。僮以李氏妒忌，即以數(shù)僮衣婦人衣，曰妻曰妾，列于旁側(cè)。一僮則執(zhí)簡束帶，旋辟唯諾其間。張樂，命酒，不能無屬意者，李氏未之悟也。久之，戲愈甚，悉類李氏平昔所嘗為。李氏雖少悟，以其戲偶合，私謂不敢而然，且觀之。僮志在發(fā)悟，愈益戲之。李果怒，罵之曰：‘奴敢無禮，吾何嘗如此?！字钢?，且出，曰：‘咄咄!赤眼而作白眼，諱乎？’鉉大笑，幾至絕倒?！?/p>

孫光憲《北夢瑣言》(卷六)：“光化中，朱樸自《毛詩》博士登庸，恃其口辯，可以立致太平。由藩邸引導，聞于昭宗，遂有此拜。對揚之日，面陳時事數(shù)條，每言‘臣為陛下致之’。洎操大柄，無以施展，自是恩澤日衰，中外騰沸。內(nèi)宴日，俳優(yōu)穆刀陵作念經(jīng)行者，至御前曰：‘若是朱相，即是非相?！钊粘龉佟！?/p>

附　五代

《北夢瑣言》(卷十四)：“劉仁恭之軍，為汴帥敗于內(nèi)黃。爾后汴帥攻燕，亦敗于唐河。他日命使聘汴，汴帥開宴，俳優(yōu)戲醫(yī)病人以譏之。且問：病狀內(nèi)黃，以何藥可瘥？其聘使謂汴帥曰：‘內(nèi)黃，可以唐河水浸之，必愈?！e主大笑?！?/p>

錢易《南部新書》(卷癸)：“王延彬獨據(jù)建州，稱偽號。一旦大設，為伶官作戲辭云：‘只聞有泗州和尚，不見有五縣天子?！?/p>

鄭文寶《江南余載》(卷上)：“徐知訓在宣州，聚斂苛暴，百姓苦之。入覲侍宴，伶人戲作綠衣大面若鬼神者。傍一人問：‘誰？’對曰：‘我宣州土地神也，吾主人入覲，和地皮掘來，故得至此?！?/p>

又(卷上)：“張崇帥盧州，人苦其不法。因其入覲，相謂曰：‘渠伊必不來矣。’崇聞之，計口征渠伊錢。明年又入覲，人不敢交語，唯道路相目，捋須為慶而已。崇歸，又征捋須錢。其在建康，伶人戲為死而獲譴者曰：‘焦湖百里，一任作獺?！?/p>

觀上文之所匯集，知此種滑稽戲，始于開元，而盛于晚唐。以此與歌舞戲相比較，則一以歌舞為主，一以言語為主；一則演故事，一則諷時事；一為應節(jié)之舞蹈，一為隨意之動作；一可永久演之，一則除一時一地外，不容施于他處：此其相異者也。而此二者之關紐，實在參軍一戲。參軍之戲，本演石耽或周延故事。又《云溪友議》謂：“周季南等弄《陸參軍》，歌聲徹云”，則似為歌舞劇。然至唐中葉以后，所謂參軍者，不必演石耽或周延；凡一切假官，皆謂之參軍?！兑蛟掍洝匪^“女優(yōu)弄假官戲，其綠衣秉簡者謂之參軍樁”是也。由是參軍一色，遂為腳色之主。其與之相對者，謂之蒼鶻。李義山《驕兒詩》：“忽復學參軍，按聲喚蒼鶻。”《五代史·吳世家》所紀，足以證之。上所載滑稽劇中，無在不可見此二色之對立。如李可及之儒服險巾，褒衣博帶；崔鉉家童之執(zhí)簡束帶，旋辟唯諾；南唐伶人之綠衣大面，作宣州土地神：皆所謂參軍者為之，而與之對待者，則為蒼鶻。此說觀下章所載宋代戲劇，自可了然，此非想象之說也。要之：唐、五代戲劇，或以歌舞為主，而失其自由；或演一事，而不能被以歌舞。其視南宋、金、元之戲劇，尚未可同日而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