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輯
闖入都市的豹
題記:一年多后我才知道,這只咬斷太原動物園里三根鐵筋躥出猛獸籠、進入城市中心的華麗大獸,原來竟是我的老鄉(xiāng)。它是翼城豹。我在縣里宣傳部門的朋友目睹了抓捕它的過程:它已受重傷,躲著的崖洞口罩了鐵網(wǎng),我朋友仰天躺在崖下舉相機拍它。朋友說,它沖出洞口、撞進鐵網(wǎng)然后在空中墜落,像一只無邊華美的巨大花朵。
中條山無虎,它是山林間最兇猛的獸。也許并不嗜殺,僅僅喂養(yǎng)自己饑餓的胃而已。它不比人更貪得無厭。這皮毛華麗斑駁的大豹,對山林的統(tǒng)治說不上好,也不見得壞。它在夜里樹叢間奔跑,自枝葉疏漏下來的月光,詭異地掠過它蛇一般回環(huán)自如的身體;叢林中的獸為之驚恐,因此逃竄、嘶叫、藏匿、搏斗,獸們也因之更為敏捷和健壯。
但這花豹的野性并不囿于山林為它自然劃分的疆域。它頻頻下山,獵殺農(nóng)人們畜養(yǎng)的家畜。那些僥幸未死的大牲畜的皮毛原本該將是人平滑的皮衣,現(xiàn)在留下了它深刻的爪痕。
它終于落入了專門為它精心而制的捕獸夾和陷阱。激烈而徒勞的掙扎之后,它不得不忍受既定的命運:一大群兩條腿動物的圍觀和指點,這讓它憤怒欲狂——日后它在無助和習(xí)慣中對此漸漸麻木;還有膽小的獵犬對它的狂吠。它會以為犬吠是對它尊嚴的冒犯嗎?
它被裝進為猛獸特制的籠子拉進城市,送到動物園。被麻醉槍擊中的豹不過是一堆能活動的肉而已。但它折斷的腿骨也在日漸康愈。
新聞報道:晨。太原市坡子街鐵菊巷的霍大媽趁女兒還未上班,先騎了女兒的自行車,帶小外孫去住在食品街的老朋友家。小外孫在朋友家睡著了??苫舸髬層旨敝丶医o女兒送車子,就先騎車回去了。
女兒騎車走了。想外孫還得再睡一會,等做完家務(wù)再去接也不遲。她在廚房擦煤氣灶,忽然聽到外面房頂上轟隆轟隆響。誰家孩子在搗亂,霍大媽邊想邊往外走。屋檐下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往里看,這一看不要緊,差點丟了魂,一只豹子的頭闖入她的眼簾——豹子就躺在她家里屋、小外孫以往睡的那張床上。
它在動物園里僅待了一個星期。在山林里,它的野性是散漫隨意的。當漫山遍野草木森林、洞穴懸崖縮小為一個逼仄的鐵籠時,它的野性也在聚集中迸發(fā),兇狠因之變得深思熟慮。二 〇〇〇 年四月二十六日黎明之前,無人目睹它在黑暗中忽閃的眼睛。它咬斷了自己三顆利牙,三根直徑十六毫米的鐵護欄。
它在動物園的圍墻上悄然站立。伸出舌頭舔舔嘴邊流出的血,它有吼叫了一聲嗎?
它在動物園外圍墻下的黑暗里踽踽獨行。路燈慘淡地亮著,讓它不安。這金錢豹,土豹子。它對城市的迷惑和驚恐,與人在叢林的感觸相較,大概過而甚之。在叢林它常常毫無聲息地夜行百里,但這是城市,它是土豹子。汽車尾氣的刺鼻氣味,煙囪的氣味,沒有一點它所熟知的氣味。它想聽到某一個動物受驚逃竄的叫聲;沒有。它想躥上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把自己藏起來;沒有。
一個下夜班的人騎單車歪歪扭扭拐進一條黑乎乎的胡同。它無聲無息地跟在后面。它搞不懂那兩條腿和兩個輪子的事情。跟了一會,它放棄了。
一輛汽車呼嘯而過。它吃了一驚,漫無目的地向著黑暗里奔跑,然后停下了。
總有各種古怪的聲音,讓它渾身肌肉緊縮。它當然不明白,那是一個早起的人咳嗽著抽煙的聲音。
現(xiàn)在天已經(jīng)蒙蒙亮;它感到迫近的危險。它想找個山洞藏進去。
它悄然進入一幢樓房。黑暗里斂了鋒利的爪子上一節(jié)一節(jié)的樓梯。一個什么聲音響了一下,樓道里的燈唰地亮了。它嗖地躥了出來。
這土豹子,它在一大片平房狹窄的通道間碎步前行。這孤獨不安的土豹子,天色越來越亮,它急迫需要找一個洞穴置身其中。在光怪陸離的城市里,一排排低矮的平房最黑暗,也略讓它感到安全,這平房和其間逼仄的胡同,最能讓它想到低矮的樹叢或者高草叢。
它進入一個拐七拐八的大雜院,在一扇打開的窗戶前停下,前腿趴了上去。沒有聲音。里面有一股幼獸的氣味。它輕輕一跳。
它躺在霍大媽小外孫的床上,睡著了,開始做一個猛獸驚恐的城市之夢。在完全無知的場所,它以為找到了一個自己相對滿意的洞穴。
我一個多月后才見到那些豹子。它們在動物園的鐵柵欄里逡巡,兇狠凌厲的目光讓我想到,我在它們眼里不過是食物而已。那眼神里有遭受屈辱之后的報復(fù)欲么?我不知道它們中哪一只,是曾在并州的大街上游蕩過的豹。我無意中打了個呵欠,一只豹立刻朝我齜開了森然的嘴巴。我沒有看到嘴里有斷牙的痕跡。
豹籠旁邊就是虎、獅。鐵籠的間隔,使它們即便嗅著對方危險的體味,也空有警惕戒備和防范。這些必將松弛,就仿佛它們的肌肉必將松弛。我五歲的女兒昨天夜里說:爸爸,關(guān)上窗戶吧,要不豹子進了咱們家,可咋辦呀?這時候已經(jīng)過去一年了。
溫小刀
第一章 小刀
回家
在熙熙攘攘的鬧市感知到他,感知一個目光的注視。茫然四顧,無數(shù)面龐慌亂地忽閃、錯置,沒有什么。這些臉不過是水流激起的小浪花,而水奔涌前去。它們甚至只是些微的波光,融入二〇〇五年四月某一日下午的天色。
繼續(xù)前行,我聽見他。小獸的聲音孤弱、低微,像發(fā)自地下。
在賣犬老太的紙盒里探頭向上望著,他第一次看到我的臉。這是他驚人的記憶里,存留的我最為原初的形象,而我易朽的面容很快改變,我自己不會再記得。
他瑟瑟地蜷縮著,如此弱小,以致不能逾越一只紙盒的高度。
我在賣犬老嫗的紙盒前蹲了很久。——我想了些什么?
騎車回家的時候,感覺到他在我兩腿間掙扎。車過一個小坎、一顫;在瞬間倉皇低頭,他毛茸茸的頭、努力自車把上掛著的塑料袋里探出來的毛茸茸的頭,正掉下去,跌落塑料袋底。
風(fēng)大、車疾,我在瞬間看到那張小獸的臉,狹長,軟弱,無辜,他的眼睛迷茫,有眼淚浸出。
摩托車轟鳴,幻覺中我聽到他無助地嘶叫。離開那個有著他體溫的暖意的紙盒,置身于一個晃動的袋子中,他不知要前往的地方。
我不能低頭看他,專心騎車。一路眼前浮現(xiàn)他嘴邊被淚打濕的一根獸須:白的顏色,在光中晶亮地濕潤地閃爍。
他太小了。我居住的房子顯得龐大而空曠,空曠到有些凄涼。小心翼翼把他托在手上,他僅僅略長于我的手掌。
他在地上來回地走動,從這個房間到那個房間,隨時會跌倒的樣子。他唔兒唔兒地叫著,寂寞強烈地彌漫開來,人心中隱隱作痛。
我坐在窗邊的寫字臺前,點燃紙煙。低頭去看,他在腳下,奮力順著我褲腿往上爬,咕嚕翻倒在地上。他唔兒唔兒地叫著,我的腳覺得他顫。是房間里的冷意吧。
抱起他放在鋪著長墊的椅子背后。他在背后蠕動。想起他時回頭,他蜷著小小的身子睡了。
醒來
午夜來臨或離去。我把他放在陽臺一個墊滿布子的紙盒中。熄燈后的黑暗中,仿佛有物在房間里走動,但沒有聲音。他在到處找我。這太小的獸,眼睛還不能夠望到床上。我屏聲靜氣,等待他回到紙盒中去。
但他終于在床邊停下。稍頓之后,他發(fā)出尖細的低低的哭泣聲,像哀求,禱告,做錯了事情請求寬恕,或者是別的什么東西追趕他、要抓住他,他迫切地覓求護佑。我驚異于一只小獸,可以發(fā)出這么多似乎情感內(nèi)蘊豐富的聲音。
我不去理他。竭力不出聲。但他某一刻的哭聲令我心中一揪——那哭聲像絕望一般戛然而止。我聽到他試圖向床上蹦的聲音、下垂的床單被抓空的聲音、他滾落地上的聲音。在黑暗里坐起,一只手探身抱他。我摸住了他的頭,他的臉,摸到了濕漉漉的東西。我扭亮臺燈。
現(xiàn)在他坐在我手掌里了?;椟S的靜謐的燈光照著他黃褐色的短毛,他的眼睛里全是淚水,憐意在心中洶涌著泛上來。我起身,一手抱著他,一手拎起我平時坐的椅子,放到床邊。又拿來一張舊毛巾。把他放在椅子上,給他蓋上毛巾。返回床上躺下,熄燈。
他在黑暗里窸窸窣窣,發(fā)出輕微的哼聲。他仍然想靠近人,渴望挨住人體時的那份溫暖和安全感。我不知覺間伸了一只手過去,撫摸他小小的、毛茸茸的頭。他安靜下來。幼嫩細碎的牙齒輕咬我粗糙的手指,微疼又癢;他濕熱的舌頭舔著我的手心。
清晨醒來,他攤開身體,頭枕著我的手,眼睛緊閉。我輕輕抽出手臂。
穿衣起床,方才想起剛才他絲毫不動。我突然有些恐懼,俯身去看,他的身體僵直,眼睛緊閉。我撥弄他的身體,我抬起他的頭,他不動。
心暗沉下去。倉皇四顧,陡見他的后腿直直挺后——再看,他向前上方伸展了前腿。他伸懶腰呢。
另兩只小獸
我得承認,我懼怕一些潛在的事物,它們甚至使我對一只小獸的記敘,變得遲疑而緩慢。
在二〇〇三年冬天,我曾親歷了一只幼犬的死亡。一只黃白相間的花斑色小獸,在家里僅僅待了十天,連名字都未得到。他在第八天病了,虛弱,晝夜不停地呻吟。而我當時瘋了一樣地忙碌,無法顧及他,唯在月沉下去、我要入睡的時候,想到無論如何次日帶他去看獸醫(yī)。
第十天下午,我匆匆自單位趕回。他拉肚子,后背臟。讓保姆端來一盆熱水,我蹲下去,想著洗干凈了再去醫(yī)院。
我沒有洗完。他在水中、在我的手中,迅速僵硬了。入水的時候他叫了一聲,這時我想起,那是他最后一次發(fā)出聲音。
我讓保姆離開我的房間,關(guān)起門。淚涌出來。第八天夜里他跑來咬我的褲腿,我如此不耐,俯身拍了一下他的頭,我的手有閃空的感覺——并未用力,他竟?jié)L倒在地上。他已太虛弱了,而粗率的我竟然沒有及時察覺。
我在幻覺里看到那個夜晚。他受不了我猛烈地抽煙,銜著床下的拖鞋,跑到客廳的暖氣片旁,睡在拖鞋上。
淚洶涌而下。我閉上眼睛。用手抱住頭。將拳頭塞進嘴里。我的女兒還沒有放學(xué),我得盡快處理這件事。我洗那小獸,他得干凈了離去。我從水中拿起他,用電吹風(fēng)吹干。熱風(fēng)拂動他的毛發(fā),我總疑心他動了一下。但是沒有。不會了。
我不能親自去做那件事。把他放在紙盒里,遞給保姆,告訴她埋到院外的一棵樹下。保姆走到門口時我又叫住了她,把一件舊毛衣放進紙盒。
在更早的時候,我曾經(jīng)歷一只小獸的消失。一只黃褐色的土犬,走失在火車站。他在我日后的記憶里,成為童年傷感情緒的象征物。一只小獸,蹲在冬天迷茫的風(fēng)中,他背后的景物暗黃褪色,而他如此清晰。他叫了一聲么?
我當時不信他會丟失。在寒冷的深夜,悄悄起床溜出院門。有一些事物支撐著我,使我對黑暗的恐懼消失。我去挨家挨戶竊聽有沒有狗叫聲、有沒有我的狗的吠叫聲。多少次我待家人睡熟后爬起,輕輕把緊閉的院門打開一個小縫。我有著渺茫的指望和期盼,擔(dān)心我的小狗回家進不了門。
記憶如此深刻,像幼犬在上面留下的爪痕。如此清晰,以致成年之后每走向車站,我都有著一種極為復(fù)雜的情緒。我的狗曾在車站走失。走向車站的我總使我想到,那是一個正在迷失的人。
見證,改變
現(xiàn)在這小獸,見證了我在二〇〇五年夏天的生活,看我上網(wǎng)、打電話、發(fā)消息、讀書,寫作一部名為《義人羽》的書稿,辨認我那些家人、朋友的臉,記住他們身上的氣息。他也看到我的快樂、傲慢,以及憤怒、哀傷、欲望,記住我在深夜陷入焦灼時的表情。
有時扭頭看他,他正望我。——他在想些什么?
我的一切影像折射入他的眼睛。但不知這些,會在他腦海中組合成一種何等的面貌。他會做夢,在夢里哭叫,或者喜悅地尖吠,但我作為一個人的愚鈍,使我不能得知他夢中叫聲的情緒。這些同時讓我想到,他既然能做夢,那么該有著思維能力和聯(lián)想能力。
也會使聯(lián)想延伸。
在他眼里我首先是一個神祇,是他的親人,維護他也懲罰他。他使我目睹他神話一般的成長:他每天的樣子都要變一些。四個月后,他已三倍于我的手掌。但他所屬的種類,大概使他只能這么大了。
而我在命定的一日,也將經(jīng)歷他的衰老和在時間中的敗亡——一只犬的壽命至多為十五年。那敗亡,是地上包括人在內(nèi)的走獸無以避免的悲哀和卑微。
屆時我也將承擔(dān)他離去時的苦痛。我想到這些并努力承受這些,它使我坦然地面對必會來臨的一切。
他有著婦人傳說中一般的忠貞。每次回家,在樓下聽到他隱約的吠叫。他可能已經(jīng)能夠明晰地辨認我的摩托車聲。他急切地抓門,門開了縫隙便撲出來,左旋右轉(zhuǎn),無一刻或止,喉中發(fā)出咻咻的嘶吼。很多次他居然能激動到失禁,像小孩子尿褲子一般,滴出幾滴尿來。
但平素他是一只沉默的小獸,幾乎不叫。他罕見的沉默,以致有幾日讓我懷疑,他的聲帶是不是出了問題。
他一直叫作狗狗。狗狗——一個原初的、對他所屬物種名稱的復(fù)稱,叫起來有莫名的親昵,像稱嬰孩作“小東西”,“小娃兒”。后來帶他出門溜達,喜愛他的人們雖不知他的名字,也都呼叫他狗狗,他便跑上去。因擔(dān)心他終會走失,我才決心給他另起名字。
他有下午去公園草坪上瘋跑的習(xí)慣。帶他下樓,心懸起來。他太快了。那些來往的車輛在我耳中發(fā)出刺耳的碎裂聲。我叫喊著他、追趕著他,一路小跑。事后才想到,我的叫聲一定大得駭人。
綠的草坪延展開去,下午黃白耀眼的陽光打在上面,樹蔭棲落在上面。他開始了。他有著令人驚嘆的速度和敏捷;這速度持久,這敏捷持久。光和暗迅疾地彈過他閃著光澤的皮毛,在疾速的奔跑中他會突然一百八十度調(diào)轉(zhuǎn)、速度不減向前的迅疾。公園的人們陸續(xù)圍上草坪的四周觀看。
天如此炎熱,幾只長毛的京巴懶洋洋臥在草上,吐著舌頭。這時候我是驕傲的。我無疑也訴說了我的驕傲。一次,有三只身體兩倍于他的京巴犬,在同一塊草坪上堵截他,他們無疑是失敗了。三只犬氣喘吁吁地東倒西臥時,狗狗挑釁一般臥到某一只犬的鼻子前面,陡然躥跳、飛奔,在另一只犬的前面不遠處臥下。
他的速度令我心醉神迷。我想到與自由有關(guān)的一些事物,想到字在紙上堅定、堅硬,其內(nèi)在的韻律卻有如黃昏的天光一般、迅疾地、無聲地、一波壓過一波吞噬入黑暗。
這一天他有了一個名字,叫做溫小刀。他是無愧于這名字的。他的奔跑像小刀一樣鋒利,光和風(fēng)在前面迎刃而解,人仿佛能聽到光和風(fēng)發(fā)出帛撕裂開來一般的聲響。
之所以小,是他作為一只獸的內(nèi)涵,及其體型而已。也可能是這一篇文章的內(nèi)涵。
我有時也想到一只獸對人的改變,從生活習(xí)性,到人內(nèi)心。多少次我?guī)ス珗@外面的草坪,但自從我遷居到公園門口的此處,卻幾乎沒有踏入過公園。僅僅是常在樓上,在深夜、黎明或者正午,站在窗前眺望,看窗前深黑赤裸的槐樹枝丫綻出嫩葉、嫩葉披離;看槐花潔白、濃密、繁重地盛開,仿佛要開上我的身體、開上我的頭顱;看槐花落盡、槐葉濃綠舒展,槐枝幾乎要伸入我在四樓的窗子。
窗下便是公園。公園不允許帶走獸進入。帶鳥是可以的。
小刀部分地限定我空間上的活動范圍。他也限定我的時間,使時間于我有了小的規(guī)律:每天下午我必要帶他出門,偶爾會在深夜。
因走獸而致的生活習(xí)性改變、乃至生命逆轉(zhuǎn),從細節(jié)考慮,這樣的人應(yīng)該不乏其例。比如鐵木真喜愛著的某一匹馬,它喜歡吃某一地的草,然后他縱馬帶娶親的隊伍繞去那草地。可怕的事發(fā)生了。另一個部族的大批人馬出現(xiàn),搶走他的新娘。
在茫茫歐洲,所向披靡的蒙古軍隊靜立待命。大汗縱馬隨意馳騁,以所愛馬匹的方向,定奪即將攻伐的城市。一匹馬的奔馳方向,于是決定了一個城池的陷落。
而這一只叫小刀的幼犬,他使我的快樂和感動,具有了單純的質(zhì)地,也使我得到的慰藉變得簡單而直接。一個人的內(nèi)心,原來竟可以如此容易得到滿足。
我感激著這小獸,因他也有了對造物者的感激。從我不知的時候起、在我無法觸及的暗處,小刀一定潛移默化地柔和了我的內(nèi)心。
對一只小獸的情感竟可以如此,以致部分地充實一個人。偶爾的時候,我會因他想到因果,想到他的前世和后生。
他該是一個有著真性情、有著血性,卻不經(jīng)意間墮入罪孽的人。是我前世的兄弟。
小刀的關(guān)鍵詞
小刀的性格:溫和;敏感;多動;膽怯;仗義;沉默。他溫順到喂他藥時,我可以直接用手拿著藥粒塞進他的嗓子,因為他怎么也不肯吃,只把藥塞進嘴里不行,他用小舌頭頂出藥粒來;將藥化在水里不行,他連水也不肯喝了。
他似乎沒有殺戮的欲望,也不知可以下口去咬某一個生命。一切于他,只是善意的游戲。有時我懷疑,他所屬種類還能算是犬科嗎?
他在房間里一刻不停,將喜愛的東西銜入他的小窩:某一只襪子,一根骨頭,某一只拖鞋,一顆小釘子。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他窩里,有我丟失很久的一支鋼筆,已被他咬得稀巴爛。
然而他又莽撞。砰的一聲,他撞到了書柜玻璃門上。他自己嚇了一跳,懊惱地趴下、抬起一只前爪,揉自己撞疼的毛茸茸的小腦袋,太疼的時候,他唔兒唔兒地哭了。在某一個夜晚,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燈光下自己的影子,他嚇壞了,跳躥起來,想甩開影子;他沖著影子大聲地吠叫,警告那影子,后來躍躍欲試,企圖捉住它。再后來他忘了,追著自己的尾巴玩得開心。
他到了鏡子前面,看見另一只幼獸。他的恐懼是巨大的——我聽見他奇怪地叫了一聲,猛然站起身時他已躥到腳下。他狂吠著,朝客廳的方向。鏡子在客廳里。我抱著他來到鏡子前,一起看著鏡子里的小獸大聲吠叫。過了一陣,他終于猶疑地安靜下來,嘴伸向鏡子嗅里面的小獸,在挨住鏡子的剎那,又倏爾退開。
有一次客廳里傳來凄慘的尖叫,——我第一次聽到他這樣的叫聲,沒來得及穿鞋就竄出去。他遇到了危險:一只爪子卡進木沙發(fā)的空隙。沙發(fā)高,其實他跳一下就可以拔出爪子,但他低矮得可憐。我向上方抱他一下,好了。
小刀太膽怯了,以致讓我覺得羞恥。見到別的犬,他就夾著尾巴不動彈。他的體型太小,成年京巴犬相對于他而言幾乎是巨獸。我于是開始教他躲避——奔跑,一旦跑起來,沒有小型犬可以追得上他。
他又是執(zhí)拗的。在躲開別的狗的尾隨后,他總要折回來追,那狗又追時他再次飛跑。
小刀的仗義,使我多少原諒了他的膽怯。一次在路上,一個男人打他的狗,拎起狗鏈,那狗在空中撲騰著挨打。膽小的小刀,竟然在我毫無提防的瞬間沖上去,豎起耳朵朝那男人拼命地吠叫,我怎么喝也喝不住他。
那當兒我的內(nèi)心,涌上莫名的感動和自豪。
小刀的體型,使他難能有合適的玩伴。我有時便想,再養(yǎng)一只犬吧?養(yǎng)一只大型犬,如此也可以保護小刀。我喜愛一種細犬,它的體形幾乎是小刀的放大版,瘦長,敏捷,奔跑速度驚人而持久。這種犬像極了我見到的、在漢磚上繪著的打獵場景中的一只犬。它是否也是神話中吞噬月亮的天狗的原型?
我得知這種犬在中國五個地方有產(chǎn)。論壇上有個網(wǎng)友,我叫她老扁,她所在地正好有這種犬。老扁答應(yīng)為我打聽,卻再無音信。
我在偶爾時,會想象一只大的細犬和小的小刀,一同在草坪上飛奔的情景,為之沉醉。我今年迫切地想要購一輛車,帶我的孩子、女人和狗去野外露營。兩只狗在帳篷外守護著,他們和我們一起享受野外濃重的夜露、黑暗,享受頭頂上水浸過一般潤濕卻又皎潔的明月,或者低垂閃爍的星辰。
孩子、女人、車以及小刀和還不知名字的細犬,共同構(gòu)成我最為切近的幸福憧憬。
小刀的喜好:睡覺打小呼嚕;喜歡布條尤其是黃色的布條,喜歡拖鞋,小球,小孩子,奔跑,跳躍,喜歡洗澡。喜歡家里來人,是個“人來瘋”。
他的呼嚕聲是清脆的。像打快板的聲音,急促,脆亮,梆,梆,梆,就這樣。這么小的幼獸在深夜發(fā)出清亮的呼嚕聲,真是奇跡。很小的時候,他睡覺極沉,有時我嫌他吵,輕輕抱起他,放到客廳沙發(fā)上。他不會驚醒,繼續(xù)在沙發(fā)上打他又小又脆又響的呼嚕。
他小時候吃東西不知道飽,我總擔(dān)心他撐壞了。
小時候他喜歡臥在我的拖鞋上。一只拖鞋,差不多可以容納他的身體。現(xiàn)在小刀仍然有這樣的習(xí)慣,有一次他拖走拖鞋,笨拙地想臥上去,我看見拖鞋上只能容得下他的屁股。
見了小朋友,小刀蹦著沖上去,使勁兒搖小尾巴。遇到彎下身來逗他玩的小朋友,他就跳起身來舔人家的臉。
小刀的跳躍能力,一般養(yǎng)犬的人家怕是無法想象的。他那么小的個頭,可以從一米五高的窗臺一躍而下,毫不費力。下午帶他去公園外面的草坪,下樓梯時他總過于急切,在接近地面還有三個臺階時便飛躥下去。
最初的時候,他怕水,洗澡時得滿房間追著抓他。進水時,他像人一樣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聲,很無奈的樣子。一兩次后,他開始喜歡洗澡,在水里舒服地哼哼著。
但是他怕電吹風(fēng),沖著電吹風(fēng)不停地吠叫——他以為電吹風(fēng)的叫聲,是對他的挑釁嗎?
家里來人、尤其人多時,他就不是他了,小瘋子一樣。他有著強烈的表現(xiàn)欲,跳,竄,跑來跑去,吸引人注意他。
小刀的血統(tǒng):混血的鹿犬
小刀已經(jīng)掌握的詞匯:回家;吃飯;過來;走;睡覺;別動;小刀;狗狗;溫暖;老爸。
“走!”小刀聽到這聲音,會立刻從房間的任何地方噔噔噔跑來,他豎著耳朵半蹲著,急切地望我——這只有片刻,他噌噌噌跑向門口,臥在那里等待。
“走”是出門去草坪的信號。他是焦灼的,在門口坐臥不安;不時返回來,看我正在做什么,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不耐的催促聲。如果等待時間過長,他便直立起身子抓門,再不走,他喉嚨里的低吼突然轉(zhuǎn)為明亮的吠叫,像小孩子壓抑著的抽泣陡然爆發(fā)為大哭。
“別動”是在外面有車經(jīng)過時我的呼呵。瘋玩的小刀聽到這個詞立刻站在原地。然后,他看到車。
他知道“小刀”和“狗狗”都是叫他,知道他“小刀刀”“小狗狗”的名字,也知道我女兒的名字——“溫暖”“天放”“暖”。
“老爸!”溫暖在草坪遠處,朝坐著抽煙的我高喊。她身邊臥著的小刀躥起,黃褐色短箭一樣朝我的方向飛跑過來。
小刀懂得“回家”,在玩夠了的時候聽到這詞,馬上從草坪竄出來,奔向回家的路。他在我前面不遠處停下,奔回我腳下,如此往復(fù)。
吃飯、睡覺、過來,這些詞都為他熟知。在即將來臨的一日,他還將掌握一個詞,這一詞的分量,將遠重于他目前所掌握的詞匯:它會是豆豆、毛毛、莎莎等某只母犬的名字。
我安靜地等待接受這些。我覺得自己仿佛就站在造物者的身旁,和造物者一起,觀望和等待一切必然的發(fā)生。這必然在原始洪荒時便已萌動。
第二章 十五日
第一日:小刀病了
小刀被兩家醫(yī)院判為絕癥。其中一家拒絕醫(yī)治。
他得了一種叫犬瘟熱的病。該死的第一家獸醫(yī)院騙了我——小刀小時,我?guī)ヒ粋€叫酷迪的寵物醫(yī)院打過預(yù)防犬瘟熱病的疫苗。
一家醫(yī)院說,治活率僅有百分之一。有朋友在騙我,安慰我,騙我小刀不是犬瘟熱,讓我千萬別放棄治療。但是我明白的。我明白。
我起誓一定要治好他。我要治好他。
有朋友到了太原。我顧不得去看他。有報紙的約稿誤了。我請他們見諒。
可憐的小刀。此刻在我懷中間歇地抽搐,像所有病重神志不清亂咬的狗一樣,小刀咬住了我的手。但他仍然不肯下力。
你要好起來。好起來。我們必須用盡一切辦法打敗那個東西。
我等著。等著兩點鐘到來。今天小刀打了六種針。我要等著兩點鐘,給他吃今天的第五種藥,是每隔兩三小時吃一次的藥。
第二日
打了十一針。其中上午四針,下午七針。
吃了止抽風(fēng)藥、止腹泄藥、醫(yī)院配制的一種藥等三種藥各三次;
吃青霉素 V 甲、犬瘟靈、螺旋藻、VC、VB 等五種藥各二次;吃羚羊粉一次。
今天下午得知,太原市南郊北營村發(fā)作大規(guī)模犬瘟,犬成批口吐白沫倒斃路邊。
第四日
小刀又熬過一天。三天了。今天打了十二針,又加了兩味藥。參評一個文學(xué)獎,終評時遭暗算——有人給組委會打匿名電話。
這人此時可能在陰暗處竊笑。
而我對這種下作舉止的蔑視,遠遠多于憤怒。本人在紙上的勞作,豈會因一個獎而改變?
我永不會改變自己對卑鄙小人、齷齪行徑的嚴厲抨擊。但是也祝小人的內(nèi)心安靜罷。愿造物者寬恕他,因他射出暗箭時的心驚膽戰(zhàn)。
也愿造物者因我所受的卑鄙損害而償還我——賜福于小刀。此時已過午夜,是小刀熬到的第四天了。
第八日
第八天來了。凌晨四點多,小刀尖吠,抽搐。撫摸他時,他下意識亂咬。他一定周身疼痛,里面外面。
半小時后癥狀依舊。喂他吃藥。又半小時,他安靜下來。睡去,肚腹仍輕微地抽動。
撐過去,小刀。
第九日
小刀熬到第九天了。第八天是何其沉重和艱難——我承認我是狹隘的,這狹隘終于令我無法遏止地發(fā)怒了。當醫(yī)生勸告我停止治療采取其他措施時,我聽到我說出的話。我說:住口。請你住口、住口!
她驚愕地張大著嘴。我憎惡地望著她切近的、驚愕地張開的嘴,用力使自己目光轉(zhuǎn)移開去。
那一天我是悲傷的。他間斷地尖吠,發(fā)作。雷電陣陣引發(fā)他的病痛,他劇烈抽搐——我以往那般喜愛天地間的壯觀景象,但此時只有莫名的憤怒。
抱了他一夜。五次發(fā)作。差不多是三個小時一次。那個東西,在我懷里抽打著小刀。而我看不到他。抓不住他。我攥緊的拳頭一無所用。他像一個躲在暗處的卑鄙小人。
第九日,小刀安靜了許多。但我不敢肯定什么。
我感謝這些天來朋友們對小刀的關(guān)心和祈福,他們中在網(wǎng)上博客里的有半樹、心麗、塞壬,有聊天室里問候的粒子、張少華,有電話、短信里關(guān)心的朋友。我非常感謝他們。
有朋友不解我何以對小刀如此用心,我想在這里答復(fù)他。小刀是與我有關(guān)聯(lián)的生命,我必要負責(zé)。若我能耗十數(shù)天的壽命不做事能拽回他一條命,那么我是欣慰的。我又怎可以因錢的緣故棄他于不顧呢。
網(wǎng)友雪兒回復(fù)說:“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大家都希望小刀能熬過去。可是,它熬得這么艱難,這么痛苦,我們又只能眼睜睜看著。現(xiàn)在,我要勸你放棄,也幫你的狗狗早點解脫。即使你罵我,像鄙視那個醫(yī)生一樣鄙視我,我也要這么說。我真的再也不忍心這樣看下去了,無論是對你,還是小刀?!?/p>
我答她:“于我,我終須盡力;于小刀,他也終須盡力一搏,無論有多痛苦,有一絲機會便不可放過。我以為小刀所歷痛苦,恰如我們所經(jīng)歷、所忍受之一生,無論生有多痛苦,我們終須坦然面對,穿過火、涉過沒頂?shù)姆e雪,直到歸于泥土。而無論遇何事,我們都不會、不該放棄生的?!安⊥粗皇且簧徊糠侄选!拔疫@樣說可能矯情了。但是道理是這樣的。終謝你的真誠和直言。然我和小刀,都不會那般孱弱?!?/p>
小刀帶給我和我的家人的快樂,是巨大的。我需要盡一些微不足道的努力來償還他、報答他。事實上我久已視他為家中一員。
人有六道輪回,也許下一世,他會是我的兄弟,無論做狗還是其他。
現(xiàn)在第十天開始了。我們要繼續(xù)搏下去,和那個看不到的東西廝打。我望望小刀,他病得枯干,眼眶深陷,他的獸須脫落殆盡,臉部露出粉紅的肉皮,他不能自主地抽抖。我心中尖銳地刺痛。
第十二日
風(fēng)涼了。幻覺中仿佛看見,風(fēng)變了青白的顏色。想起遙遠時間里的詩句來。
秋風(fēng)兮裊裊,洞庭
波兮木葉下。
記得以前和朋友聊,說詩句里狀寫的裊裊叫著的秋風(fēng),像一只尖吠著的莫名的小獸。
第十二天了。第十二天過去一多半了。抱小刀下樓去醫(yī)院的路上,小刀發(fā)作了三次——他的嘴不由自主地抽動,咬牙切齒。我真希望他咬住那個暗中的事物——這時我覺得,我咬緊了自己的牙齒。
小刀的一只眼睛化膿。醫(yī)生說不要緊,不會像我在醫(yī)院里見到的那犬一樣失明——眼球上凹下去兩小塊,像葡萄癟了一點。醫(yī)生說,小刀還須撐五天的時間,這五天是最后的關(guān)鍵。
再五天,比心麗說的多了七天。有些累了。有如天暗下來,卻見路仍然遠。再五天暖就回來了,她要看到小刀,要帶他下樓去草坪上玩。
我可能矯情了。這件事最后,似乎變成了心力或意志力的較量。我將什么物事壓在了上面?
或許有太多的人覺得不可理喻。但我是這樣的人。我沒有辦法。這是我真實的情況。我有可能,是個極笨極蠢的人。
這事也會是我一生的隱喻。多少次我這樣,不計一切去做某一件事,眾人覺得荒唐,不解,因我放棄了太多他們認為的價值,還要受那么多的煎熬,負載那么多世俗意義上的苦難。
但是我樂意。我愿意做我想做的事,不惜一切。別人以為的價值,于我有如糞土。我不是在藐視眾人的眼光和價值判斷,而是強調(diào)我既決定了去做某事,便與那些價值沒有關(guān)系。
有時在落寞中,我也艷羨他們所得的、抱緊的,但我絕不會改變自己的念頭。我不會擲下手中物事,不管它是稻草,還是生鐵。
第十四日
隱去了網(wǎng)上博客中關(guān)于小刀的內(nèi)容,因不愿連累朋友們一起傷心揪心。
然而終覺,應(yīng)該告知朋友們最后的消息。
小刀于陰歷七月十五大發(fā)作。——確切地講,是七月十六凌晨五點半左右。我疑心,是那夜在陰暗處擁擠著的魂靈驚著了他。
但是他依然活著。醫(yī)院給他打了很重的鎮(zhèn)靜劑,以防他病痛發(fā)作、侵害腦部。他沉沉地睡著,心臟仍然有力地跳動。他是堅強的,念及他的頑強,我禁不住自己的難過。是我讓他受了這么多的罪。是我認為一名幼犬,也應(yīng)該像一個不服輸?shù)娜艘话銏詮??!粋€不服輸?shù)娜擞心敲磮詮娒矗?/p>
與醫(yī)院的醫(yī)生聊起來,得知他是我二十年哥們的妻子的同事,又是我另一哥們曾共事的朋友的大學(xué)同學(xué)。小刀于是自昨夜留在醫(yī)院治療。這樣也好,他病情隨時會惡化,需緊急采取措施,在家里我沒有辦法、也來不及采取辦法。然而心中總有一個念頭困擾著——小刀會以為我不要他、不管他了么?
昨夜十點自醫(yī)院回來。在外面吃飯。撥到肉時突然淚不能禁——以往吃飯,總要撥肉給小刀的。但現(xiàn)在他不在身邊了。
回家。耳邊仍響著他窸窸窣窣的走動聲、他唔兒唔兒的輕叫聲。有一刻我忍不住起身去另一房間找他。要站起身時明白,只是自己幻覺。
今天中午,帶了一點牛肉、十幾個注射器里裝著的沖好的蛋白粉去看他。我實際上不敢去想他、去看他。磨蹭了很久,直到不得已,怕他餓著,竟忘記了自己的恐懼。
他知道是我來了么?他一動不動。我喊他時他睜大了眼,再不閉上。他連轉(zhuǎn)頭的力氣也沒有了。我抱起他,他瘦成這個樣子,我像抱著一小把柴。他的皮毛枯干。他成了一張皮胡亂束著的一小把骨頭。
我喂他注射器里灌著的蛋白粉。他不怎么咽。我咬著牙扒開他的嘴幫他張合嘴,強迫他把蛋白粉咽進去。
我將牛肉塊嚼碎了喂他。他不咀嚼,我將碎牛肉塞到他嗓子眼里。
他用舌頭一點一點頂了出來??吹剿茼敵雠H?,我竟有欣慰的感覺。
醫(yī)生說,他不能吃,下午得給他輸液,加進營養(yǎng)。
晚上六點又帶了一小瓶沖好的蛋白粉去看他。我見到他時他沉沉地睡著,我俯身時他的耳朵動了一下。又一下。他也許知道是我來了。鎮(zhèn)靜劑仍在起作用。他不能睜眼、不能站起身,或者我是在騙我自己那是因為鎮(zhèn)靜劑在起作用。
他的腹部仍在抽搐。但嘴角已經(jīng)不再抽動了。艱難地,將蛋白粉用注射器抽出來一點一點喂完小刀。
醫(yī)生說,他的心臟仍在有力地跳動。他如此頑強,令我敬服和如此難過。而我自己,只是一個外強中干的人。我遠不及他。
小刀,你要熬過去。一定要熬。
而我要做事了。已廢棄半月。不做事不可以的。昂貴的醫(yī)藥費終須付的。工作已積了一大堆,要拼命才趕得出,好在我慣于拼命做事。暖也馬上要開學(xué)了。
我有時想自己是過分了。矯情了。何以對一條狗如此?這是許多朋友的話,我竟無力無語可以辯駁。我有時想,也對,有那么多的人需要去關(guān)愛,怎可以對一只犬廢棄大量的時間和金錢,以致無暇顧及那些迫切需要幫助的人們?我想起前年春節(jié)臨近的一個寒冷的深夜,數(shù)百四川工人的悲憤面孔。他們聚集在一個單位門口,快過年了拿不到工資回不了家,他們衣著單薄,看到他們我就覺周身寒冷?!墙o我做過木工裝修的劉師傅求我去幫他們的,我所能做的,僅僅是給有關(guān)單位打了一堆電話,連威脅要告知上一級部門外加要對此事曝光的恐嚇,結(jié)果僅僅是為他們討到一點回家的路費。面對他們的感激涕零,我無地自容。
我找不到合適的理由說服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對待一只犬。我漸漸不大想了。也許僅僅因為他是與我有關(guān)的一個生命,一個完全仰仗和依靠我的生命。我做不到任由他生滅。我不能不全力以赴拽回他。
有時又想,我連一只犬的生命都拽不回,還談什么對人如何如何呢?我竟如何失敗。我不得不如此自責(zé)。有時我又迷信起來?!傲髂瓴焕?,諸事鎩羽,以致竟累及小刀?!蔽蚁肫鸷团笥颜f過的話。
這樣的悖論不斷地撕扯著我。鞭打著我。在這愈來愈深、愈來愈涼的夜里,悲哀愈發(fā)沉重起來。
第十五日
晨
小刀沒了。
我沒有什么感覺。朋友們勿再在博客里跟帖了。謝謝。請你們見諒。
小刀自二〇〇五年四月二十日回家,二〇〇五年八月二十二日清晨七時離開。他出遠門。不再回來。
夜
葬完小刀,是午夜十二點了。
月斜斜地照著。他在一棵樹下睡了。一張氈子,兩只他吃飯喝水的碟子。一袋他愛喝的酸奶,兩個他的玩具,其中一個是小球,一個是史努比玩具。
站在房間的陽臺窗前,點燃紙煙來。月斜斜地照著。小刀在窗前樓下的樹下睡著。在三個季節(jié)里,他曾在那樹下的草坪上瘋跑。在春天的日暮、在夏日的午后或者黃昏。多少次我在樓上窗前的桌邊,聽見女兒暖呼呵著他在樓下草坪上瘋跑。
想到寫過一篇關(guān)于小刀的文章。一個曾活生生的生命,于我僅剩下那少許干癟的字了。
小刀短暫的生命,僅僅與我漫長一生的三個季節(jié)有關(guān)。
這時我還不能知曉次日的恍惚——我昏睡去的某一刻,雨開始飄落下來,無休無止。一直到次日午后,雨意縹緲遠去。去了那樹下,茫然去看,竟似什么也沒有了。一些草蔓,已經(jīng)延伸到葬小刀的地方。一只破瓦蓋著的地方,下面深處,是他。
在樹下呆坐了一陣,有一刻覺得他像不曾存在過一樣。一切像是別人的事。
突然恐懼起來。世間事,大抵都如此罷。而我已遺忘了太多人事。也被遺忘,以致竟似無痕跡了。
(作者小注:文中涉及的那位我叫不上名字的四川木工劉師傅,于二〇〇九年冬天死亡。當年劉師傅四十三歲左右,身體強壯。他患重感冒,去所租的房子附近一家小診所輸液,三天后猝死。這家診所并無從醫(yī)執(zhí)照,輸?shù)乃幱袉栴}。
劉師傅從未出過遠門的妻子從老家趕來,舉目無親,沒有辦法。劉師傅手藝好,人仗義,手頭是攢了一點錢的。但錢多被朋友借去,連借條也沒打。他死后無人認賬,只有一個侄子還來五萬元,說劉師傅還應(yīng)有不少錢借給朋友,因為他一直說要買車。
開診所的人拿來五千元錢,威脅劉師傅妻子說你拿上錢趕緊離開,否則連這五千元也沒還得被收拾。
劉師傅的妻子無助之下,在他的手機里找到了我電話,多次打來電話說一定要見一下。于是找律師朋友義務(wù)幫打官司,之后有關(guān)機構(gòu)抓捕那醫(yī)生判刑,并對死者家屬做了較合理賠償。此事耗時半年。
本年度三月五日,劉師傅的女兒秀秀找到我微信來表示謝意。做此事并未求人感恩,但終歸是快慰的。我常想,我非圣賢,偶或做事不當無意間傷人,但也盡可能做些好事尤其是襄助正義之事。我視作扯平,或者也算積德消業(yè)?一記)
董重作品/紙本水彩 /56X76cm/2010
第十九只飛鳥
在神圣的時辰,鳥兒于深夜拍動羽翼,驚醒了玄武先生。這是中國寒冷的北方,他自不安的睡夢中起身,看到并記下鳥兒們的飛舞,那些時間以及空間。
物種曾經(jīng)驚人地豐富,天空中飛舞著數(shù)不清的鳥兒,它們中有很多,沒有來得及被人類的眼睛望到就已經(jīng)消失,另外一些鳥兒偶或被人類的目光沾染,來不及被命名也同樣銷匿。在物種單調(diào)且仍然在迅速減少的今日,那些真實存在過的鳥兒讓我們心存質(zhì)疑。一些鳥兒飛舞在人類的傳說中,它們神奇的能力以及怪異的形狀,使人們難以確定是否可以將其歸類為飛鳥。
首先是古巴比倫的暴風(fēng)之鳥,它有名字,叫作因度古。這是一只巨鳥,每當它蒞臨,天色立時昏暗,因為它的翅膀遮住了整個天空,雨水因鳥在空中的佇留而無法落下。但是它仍然展翅擋住天空,就那樣呆呆地思考著世界,任由腹下大地緩慢變成沙漠。蘇美爾人的戰(zhàn)神,狂暴的尼努爾塔,時?;頌楸╋L(fēng)之鳥因度古,卻長著獅子的不朽頭顱。他是人類所知的脾氣最壞的家伙,有一次,所有生靈都開始反抗他,連巖石也不例外。最勇猛的巖石為了取勝,與群山交媾,使后代遍布四方。但是尼努爾塔把鳥打落在地、煮沸河中的魚,把反叛者像蝴蝶一樣碾死,很快擊潰了叛軍。他讓助他取勝的巖石發(fā)光發(fā)亮,反對他的巖石在地上任人踐踏,或者專門承受暴風(fēng)之鳥因度古的糞便。石灰?guī)r被他懲罰遇水則化,燧石被他詛咒觸及動物之角便掉碎屑。
第二只鳥兒仍然狂暴邪惡,叫作祖鳥,它發(fā)怒時的鳴叫,使眾山神戰(zhàn)栗不已,像螞蟻爬進巖縫一樣躲藏起來。人類之中唯有一個人曾博到祖鳥好感,是盧加爾班達。祖鳥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賜給他隨心所欲跑到任何地方而不知疲倦的本領(lǐng)。從此他可以乘著月光,在群山之間漫游。利用這神奇的能力,他使自己的主人在一次重大戰(zhàn)爭中獲得勝利。
與祖鳥作戰(zhàn)的英雄是馬杜克。祖鳥最重要的事跡,是竊走了命運之泥版。這塊泥版能使擁有它的主人,獲取統(tǒng)治世界的力量;破譯泥版上的信息者,即可得到號令眾神的權(quán)力。
馬杜克自祖鳥那里奪回泥版,祖鳥哀叫著向高空飛去,變成一個小黑點兒,歸于消失。它發(fā)出的慘叫,使一座大山裂為粉齏;它飛動時掀起的狂風(fēng),將粉齏飛揚為起伏的沙漠。但是馬杜克無法解讀命運之泥版,因為泥版已經(jīng)支離破碎,且殘損不全。
祖鳥最終慘死于英雄尼努爾塔之手。蘇美爾人殘損的泥版記錄了這一發(fā)生在人鳥之間的大戰(zhàn)。英雄使雷轟鳴,又泛起十四種洪水,以濁流將群山之間的平地注滿;使死的云降了雨,閃電之矢紛飛。但是祖鳥發(fā)出可怕的、不朽的呼喊,使英雄射來的箭回轉(zhuǎn):
飛來的箭,回到原來的葦叢!
弓上的木,回到原來的森林!
弦潛回原獸背,羽毛回到鳥身!
“善戰(zhàn)者”尼努爾塔自父親那里得到力量,在七種武器上加了扯手,拴上戰(zhàn)車;將七種風(fēng)暴加了韁繩,也拴在戰(zhàn)車上。他發(fā)起猛烈攻擊,大地動搖、白晝昏黑,祖鳥的羽毛像蝴蝶一樣飄散。七種風(fēng)暴匯聚之處,祖鳥巨大的翅膀掉落下來,徑直砸入了地府最深處。很多年以后,地府里陰暗的魂靈仍然偎依在祖鳥的翅膀旁,拔下翅上的羽毛穿在身上,以抵御地府中的寒冷潮濕。
神鳥西穆,是第三只神圣的飛鳥。它飛翔在波斯英雄扎爾的頭頂,也出現(xiàn)在扎爾的胯下,背著他脫離災(zāi)難。西穆?lián)碛蟹欠驳闹腔?,曾?jīng)歷三次世界毀滅。它的樣子有點像禿鷹,但很難說它是否真的屬于鷹類。西穆選擇的主人和養(yǎng)子扎爾,同它一樣蒼老,是一位乍一出生便滿頭銀發(fā)的棄兒。西穆馱著他來到大山中的巢穴中,將其撫養(yǎng),教給他如何成為一個有勇力的智者。
卜拉克是第四只鳥,它人面馬身,近于古希臘的人馬,難以確定它是鳥還是獸。卜拉克長著雙翅,有孔雀式搖曳的長尾。其名字含意為“閃電”。在一個神圣的黑夜,卜拉克飛臨世界,在小天使的伴隨下,托起穆罕默德升向天堂。
第五只鳥與古埃及的亡靈有關(guān),它隱秘的名字是巴,另一只與它相關(guān)的鳥叫作卡。巴和卡是死者的靈魂和精神,是于死者至關(guān)重要的能量。巴長著人臉,模樣與死者相同。當人死去,他的靈魂便自尸體升起,變成巴鳥盤旋在人們望不到的空中??ㄊ情L生鳥,身體呈天空一樣令人心醉神迷的不朽的藍。卡回到死者墓地,吃掉死者親人獻來的供品。與人類的亡靈相反,古埃及的神靈,紛紛長著鳥或獸的頭顱,如大神何露斯長著鷹頭,托特神長著朱鷺的頭,伊西斯女神化身為鳶為丈夫送葬,但我們不再一一贅述。
第六只鳥傲視死亡,叫本努鳥。他自埃及圣樹上升起的大火中出生,也是清晨第一束陽光落在方尖碑上的化身。偉大而且愚蠢的玄武先生認為,本努鳥像中國的鳳凰;古希臘歷史學(xué)家希羅多德認為,本努鳥和希臘的不死鳥是一回事;偉大而且并不愚蠢的唐晉先生補充說,還有一種不死鳥,誕生于煉金術(shù)士的火焰之中??傊?,這很可能是一種曾經(jīng)真實存在過、與火有關(guān),而今天已經(jīng)滅絕的鳥類。本努鳥每五百年出現(xiàn)一次,從自己尸體中再度復(fù)活,以自己尸體為父親,將尸體放入沒藥樹脂做成的蛋里,并將其安置在神廟之中。古希臘的不死鳥外形像鷹,以乳香為食,翅膀有如炫目跳躍的火焰,每五百年自焚而死,自灰燼中復(fù)活。
第七只鳥兒折磨著古希臘先知菲紐斯。它長著美婦人的臉,像那些虐待丈夫的美婦人一樣惡毒。它叫作哈耳皮埃,又稱美人鳥,人類不知它從何來,最終會消失在哪里,據(jù)說這樣的鳥一共有三只。它大鷹一般拍動著翅膀,只在菲紐斯進食的時候出現(xiàn),如同暴風(fēng)一般自云中降下,落在盤子上,奪走他的食物,或?qū)⑹澄锱梦鄯x不堪,使其不能進唇,并在空中留下可怕的惡臭。菲紐斯餓得像一只影子一樣虛弱。菲紐斯的兩個兒子在阿耳戈英雄的幫助下,拔劍追逐美人鳥,但美人鳥飛得比歐洲的西風(fēng)還快。終于快追上時,他們聽到了宙斯使者的聲音,不讓他們殺死這一珍貴物種,同時承諾,美人鳥再不會侵害人類。從此美人鳥銷聲匿跡,直到今天,人類的眼睛再沒有望到過它。
第八只鳥兒盤旋在愛爾蘭,是一個人,名叫康耐瑞·摩爾。他的母親在自己婚禮的前夜為鳥所惑,將處子之身獻給長著漂亮羽毛的鳥神,從而生下了他,但是他身上并沒有羽毛。當時的愛爾蘭人都見證了這一點,多年以后,他正是赤裸著身體登上王位。作為鳥神之子,康耐瑞·摩爾不可以傷害同類,不可以殺死任一只飛鳥,否則鳥類會在剎那間云集,一并向他發(fā)動攻擊??的腿稹つ柕乃劳鲆才c鳥類有關(guān)。在一個客棧,他遇見了三名全身通紅的馬夫,他們穿著紅衣,長著紅臉紅頭發(fā),手持紅色的武器,騎著紅馬,馬背上搭著紅鞍。一個老嫗顯現(xiàn),向他預(yù)言:在此逗留期間,你皮肉均會離開你來時的地方,僅存鳥兒的爪子。
印度鳥王迦樓達是第九只飛鳥,它以自己的速度嘲笑風(fēng)神。作為大神毗濕奴的坐騎,它在神界卻享有高于毗濕奴的地位。與埃及的本努鳥、希臘的不死鳥和中國鳳凰一樣,迦樓達也是一只永生之鳥。它長著鷹頭鷹喙,有著人的身軀和四肢。它的臉潔白有如日光,翅膀是紅色,身體是炫目的金色。
迦樓達疾惡如仇,漫游世界、吞食壞人,被它咽進腹中的人并不立刻死掉,而是被它胃中的利齒一點一點絞碎。迦樓達仇恨蛇類,因為人類中生它的婦人被關(guān)在地獄中,由群蛇看守——迦樓達于是飛往地獄,成為中國目連式的救母英雄。它歷經(jīng)了人類和神祇所有可能遇到的艱難,為贖回母親,它被迫去搶奪眾神的不死甘露送給群蛇作為交換;它穿越火山并熄滅火山,穿越飛速旋轉(zhuǎn)、邊緣鋒利的時光之輪;它擊碎大神因陀羅的神器金剛杵,奪走甘露。群蛇要喝甘露時,因陀羅又將甘露奪回。但甘藥灑濺出的幾滴,已足以令舔食的蛇類永生,其烈性也使蛇的舌頭永遠分叉。
迦樓達還曾抓起八十英里長的龜,兩倍于龜?shù)南?,將它們放在八百英里高的樹上,又將月亮塞在翅膀下面,飛往地獄解救母親。
第十只飛鳥今日仍存,是天鵝。梵天和他天鵝一般純潔、高貴、溫柔的妻子拉克西米,??缭谔禊Z背上飛臨印度上空。古希臘的大神宙斯曾化為天鵝,但僅僅是滿足異裝癖,以天鵝的樣子與麗達交歡,從而生下海倫和克呂泰涅斯特拉。神意在此,立了個一減一的簡單算式:海倫使特洛伊人遭受滅頂之災(zāi),克呂泰涅斯特拉殺死毀滅特洛城的指揮者。
古埃及的阿蒙神也常?;頌樘禊Z。今天的人類知道,天鵝是一種神奇的鳥兒,是人類所知的飛得最高、體重最大的鳥。尼羅河天鵝每年定期以九千一百四十四米的高度飛越喜馬拉雅山,珠穆朗瑪峰窺見它們腹部。這對天鵝來說只是區(qū)區(qū)小事,因為它甚至能飛到一萬七千米的高空。
第十一只鳥出現(xiàn)在北美,今天的人們叫它雷鳥。它的出現(xiàn)能引發(fā)暴風(fēng)雨,海上的颶風(fēng)沖上陸地,牛群在空中飛翔,海嘯引發(fā)的大浪高過陸地上最高的大樓。雷鳥迅速穿行,翅膀在空中留下的痕跡被人們稱作閃電,其鳴叫被人們稱作巨雷。它在困倦時,眼瞼閉合之際,也可以使閃電自眼中馳驟而出。雷鳥在海底、地底與妖魔搏斗并殺死它們。有時候,它將龐大的鯨魚一把抓起自空中扔下。鯨魚摔落在海岸邊,愚蠢的人類不知所措,好心好意地救助那些鯨魚,并以為自己在搶救行將滅亡的物種。
第十二只鳥在深夜拍動翅膀,在印第安人部落,這不知名的鳥兒率領(lǐng)眾夜鳥,與死者的靈魂、人類睡夢中出來漫游的靈魂搏斗。被鳥兒打敗并虜獲的靈魂歸于萬劫不復(fù),在鳥兒排泄的糞便中蠕動著死去。一個同這鳥一樣古老的英雄無意間在森林中窺見了這一切。他回家以后病倒在床,夜鳥與靈魂搏斗散發(fā)的惡臭在鼻息中殘存,數(shù)月后才消失。
日本的天皇在第十三只鳥的指引下,自九州開始擴張版圖。鳥兒漫游世界,日本人狂妄地認為,他們應(yīng)該占領(lǐng)整個世界。兩只巨鳥一樣的原子彈自高空猛然撲下,毀滅他們的兩個城市,他們哀嘆著,開始乞求世界和平。在遠古時,這第十三只不知名的鳥和另一只鳥做愛,被日本大神伊邪那歧和伊邪那美窺見,他們向鳥學(xué)習(xí),從而掌握了做愛之道。
第十四只鳥兒來自中國,同樣沒有名字,只有一只腳,所以只好稱作獨腳鳥。據(jù)說它原本是昆侖山上的蠶繭,后來卻成為雨神的小廝。獨腳鳥躲藏起來的時候,大地會出現(xiàn)持久的干旱,并因此引發(fā)饑饉。在西元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間,獨腳鳥整整躲藏了三年不肯出現(xiàn),中國很多地方出現(xiàn)人吃人的慘劇。三年時間,中國至少死去三千萬人。
第十五只鳥兒沒有腳,它一出生便不停地飛翔,因為沒有辦法歇息。它瀕臨累死時,口中滴出的血自空中濺下,有一滴正好落在了藝人張國榮的頭頂。在西元二〇〇三年,他效仿那沒有腳的飛鳥,自高樓一躍而下,進行了他一生唯一一次短促的飛翔。張國榮是寫作者敬愛的藝人,他在愚人節(jié)那天死去,死后彌漫開來的氣息加重了當年的瘟疫,也使寫作者當年的悲觀更為深刻。
第十六只飛鳥有三只腳,樣子像烏鴉,中國人叫它三足烏。它三只腳站在太陽里,以太陽的光澤為食。三足烏的同類中有八只,慘死于英雄后羿的箭下。這八只鳥也一起見證了英雄夸父的死亡,它們一起聚在空中,嘲弄地望著夸父徒勞地追逐它們及它們盤踞的太陽。三足烏有時候也棲息在一株叫作扶桑的神樹上。
一個被海水淹死的小女孩的靈魂,成為第十七只渺茫的飛鳥,叫作精衛(wèi)。她像一個古希臘人一樣徒勞:西緒弗斯永遠在搬巨石上山,每抵達山頂巨石便滾落,他于是重新開始,如此周而復(fù)始地循環(huán);精衛(wèi)銜著小石頭填入大海,試圖將大海填干。她的種族一代一代,重復(fù)著這單調(diào)而渺小的仇恨,海水平靜地飛濺著人類肉眼看不見的浪花。那微小的石頭、她小石頭一樣的身體,使悲哀更為沉重。
作為與黃帝爭斗失敗的英雄炎帝的女兒,精衛(wèi)的姐姐瑤姬,也有著不幸的命運。她同樣夭折,死后化為一株春草。在另外的說法中,瑤姬和巫山神女成了一回事。巫山神女是中國的春夢之神。
第十八只飛鳥叫鵬,為莊子所獨有,在當世,它是中國的玄武先生熱愛的飛鳥。鵬自海中的巨魚鯤變化而成。為魚時它的背不知有幾千里長,為鳥時,它的翅膀如同垂天之云。
鵬可以在巨魚、鳥、蝴蝶和陽光中的微塵四者之間轉(zhuǎn)化,像自由本身一樣自由。鵬化作蝴蝶時翩翩起舞,棲落在運斤成風(fēng)的大匠的宰牛刀上,或棲落在可怕的盜賊跖的肩頭。蝴蝶也出現(xiàn)在莊子死后的墳頭,莊子之妻舉扇墳土,以便墳土變干、自己改嫁,鵬化成的蝴蝶隨著她的扇子款款舞動。有人說,那把扇子原本就是由蝴蝶化成。
十八只鳥兒一起顯現(xiàn),僅僅是為了召喚第十九只鳥。但這最后一只鳥兒,在寫作者的時間中隱身。寫作者匿去它的名字、事跡,匿去它柔軟的黑羽,匿去它冰涼的指爪、委婉的叫聲,匿去它留下的深刻爪痕。它只是他一個人的飛鳥,是他內(nèi)心的隱痛和渴望,與別人無關(guān),于別人而言也毫無意義。
此時十九只鳥兒一并在空中顯現(xiàn),天色陡然放亮,鳥兒們一邊飛走一邊消失。寫作者慌亂地捕捉它們、挽留它們,一些羽毛散落,雜亂飄浮在單薄易朽的紙上。
烏鴉之書
烏鴉周身漆黑,黑得像優(yōu)雅女子的長發(fā);它黑得多么明亮,像閃光的河水,像一場流動的大火;黑得危險,猶如已經(jīng)和即將釋放出一個個黏稠的黑夜。但有些民族認為,將陽光從盒子里釋放出來的乃是烏鴉。
烏鴉趾高氣揚,有著尖而長的巨喙,黑羽的邊緣閃著熒熒綠光,它的智力使它撿取石頭,置于水瓶中,使水位上升到喝到水的高度。人們認為它曾被狐貍欺騙,嘴中叼著的肉成為狐貍的美餐,卻很少有人提及烏鴉的狡詐:它是著名的小偷,偷走鳥類的食物,或偷走其幼鳥及卵。它還擅長于入室行盜,常潛入人類廚房,并知道如何掀起鍋蓋取走美食。像傳說中的大盜行竊得手時留下字據(jù)一樣,它往往輕松地遺下一泡鳥糞然后得意地消失。
烏鴉覬覦著人類的時候,人類一無所知。敏感的人可能感知有一個目光的注視,但他怎么能想到,那是一只烏鴉黑暗的目光呢。烏鴉盜走人類孩童的玩具,諸如風(fēng)車,諸如陀螺。它喜歡一切像太陽一樣發(fā)光的東西,于是竊走鏡片,使竭力試圖彌合破碎鏡子的人,因無法找全碎鏡片而不能如愿。
烏鴉知道,人類的頭發(fā)比身體耐朽,于是銜走人類散落的黑發(fā)營建巢穴。至于白種人顏色五花八門的頭發(fā),烏鴉是不屑于要的,它只喜歡黑夜的顏色。
被烏鴉銜走頭發(fā)或胡須的人會無故頭疼,嚴重者會引發(fā)頭風(fēng)病、癲癇癥。即便是中國多智的曹操也慘敗于烏鴉之手,而醫(yī)術(shù)如神的華佗做夢也想不到,曹操的頭風(fēng)病竟是烏鴉在作祟,悄悄銜走了曹操割下的長須。烏鴉得意地在牢獄外的大樹上叫,因為它掌握著華佗死期的秘密;它得意地在曹操的宮殿里的檐頂上叫,曹操明白,這是烏鴉在告知他死亡的來臨。
烏鴉雜食,也慣于禿鷲一般啄食腐尸,并能敏銳地感知到人獸內(nèi)部的腐爛氣息,這些增加了它的邪惡。但烏鴉也曾是神圣的飛鳥。在蘇美爾神話中,存留著早于圣經(jīng)挪亞故事的滅世洪水。在那里,洪水中存留的人類不是挪亞,而是智者烏塔那匹茲姆。洪水退去時他站在尼西爾山上,望見一切生物消失,陸地一片淤泥。他悲慟地放聲哭喊,被置放在大船上的鳥兒們在哭聲中顫栗。他放出幾只鳥扔向天空,鳥兒們因無處著陸,哀鳴著返回船上。最后他放出一只烏鴉,烏鴉一去不返。他于是得知大水已完全退去,鳥類中的智者烏鴉終于找到了可棲息的陸地。
愛爾蘭人和中國人一樣懼怕烏鴉。烏鴉是他們的戰(zhàn)爭女神摩瑞甘豢養(yǎng)的寵物。摩瑞甘有時會化作一名武士,現(xiàn)身在戰(zhàn)場中。但大多時候,她都化身為一只烏鴉盤旋在空中,恐嚇戰(zhàn)士或宣告其死期將至。這位女神有著愛爾蘭人所具有的強烈情欲,她愛上了英雄庫赫蘭,但遭拒絕。女神羞怒之際,竭力要致庫赫蘭于死地。情愛的嫉恨和嫉恨力量得逞的狂喜,使她在庫赫蘭尚未戰(zhàn)死時,便化為烏鴉棲落在庫赫蘭的肩頭。庫赫蘭,愛爾蘭的勇士及女人們的春夢,他在戰(zhàn)場上身負重傷時仍然獅子一樣奮勇,無法站立時,將自己綁在巖石上繼續(xù)作戰(zhàn),直至死去。
他的尸身置放在小舟上,在女人們淚水匯聚而成的河流中緩緩飄逝。烏鴉是庫赫蘭致命的敵人,他之所以戰(zhàn)死,據(jù)說是因為在前往戰(zhàn)場時,遇到了神諭警告過他的情景:三個化妝成烏鴉的巫師,使他力量消失,擊出的劍如同婦人淚水一般軟弱無力。
愛爾蘭另一個女戰(zhàn)神尼曼,也與烏鴉相伴。尼曼名字的含意,即為惡毒或者恐怖。她騎著烏鴉飛在空中;有時化作少婦,出現(xiàn)在不幸的人面前。那人聽到少婦的聲音越來越冰冷,他看到少婦身后漸漸顯現(xiàn)黑色的烏鴉翅膀,翅膀開始扇動。少婦在他聽到最后一個字時飛起和消失。這不幸的人拼命奔跑,但是人類的腳步,怎可以躲開死亡。尼曼有時也化身為洗衣婦,搓洗著成堆的血衣號啕大哭,成群的烏鴉環(huán)繞著她,啄食衣服上的血污??吹竭@些的人立時僵住,這一景象,成為他眸子里最后存留的景象。
對一度在愛爾蘭、蘇格蘭及英格蘭地區(qū)建立基地然后擴張,在八世紀到一〇六六年間橫行于歐洲的北歐維京海盜而言,烏鴉是他們熱愛的事物。一對大鴉喚名胡京和穆寧,是維京人狂熱崇拜的大神奧丁的斥侯。胡京的含意為“思想”,負責(zé)采集信息;穆寧意為記憶,負責(zé)向奧丁匯報。兩只烏鴉,猶如現(xiàn)在的秘密國家警察一樣神秘莫測。維京海盜中將死的勇士望到的云集于戰(zhàn)場上空的,不是烏鴉,而是奧丁神派出的暴烈、美麗的瓦爾基利亞女戰(zhàn)士。她們飛舞著,在戰(zhàn)場上搜尋著,隨時準備撲下來,挖出將死勇士的心臟。這并不可怕,相反卻是無上榮耀之事,因為首先,這證明死者是被神認可的勇士;其次,勇士心臟將被帶往奧丁神的天國。那里住滿了英勇的亡靈,他們平時酒飽飯足之后開始比武,并且有美女相伴,以慰藉夜間的寂寞。奧丁神召集這些勇士的靈魂,以備末日與魔界之戰(zhàn)。
敬奉著這樣的大神和神的烏鴉的維京海盜們,熱衷于海上冒險和暴力搶掠。他們有著先進的管理機制,以烏鴉般的敏捷和狡詐,探知意欲攻取的城堡的虛實,以渴望戰(zhàn)死的勇氣發(fā)動進攻,海浪在他們面前碎裂,巨石在他們面前迎刃而解。他們所向披靡,幾百年里頻繁侵擾歐洲諸國:攻入巴黎,迫使法王納重金求和,后又將諾曼底割讓給維京人。維京海盜又攻入大不列顛群島,使當?shù)厝藗兯纻麘K重。他們再向南攻打北非沿岸,向東攻君士坦丁堡,殺死教士、毀滅教堂,并專門挑選基督教慶典的日子陡然出現(xiàn),發(fā)動攻擊。后來,定居諾曼底的維京人皈依基督,率軍攻打盤踞大不列顛群島的維京海盜,將其逐走,建立王朝。北歐的維京人則向東進發(fā),一直來到俄羅斯的基輔,在那里建立公國。整個歐洲凡有烏鴉飛臨之處,盡有維京人刀劍和盔甲的閃光,海盜們狂吼著,教堂在他們令人心膽俱裂的吶喊中崩塌,城市毀滅,西風(fēng)吹遍歐洲每個角落,那些被砍下的頭顱在風(fēng)中招搖,烏鴉疾速飛過的影子劃過那些高懸的頭顱,偶爾,他們棲息在頭顱上,或者將其作為短暫的巢穴。上世紀的德國納粹鼓吹本民族的優(yōu)越性,其中的狂熱分子公開希望恢復(fù)對奧丁神和他的烏鴉的崇拜。但是希特勒拒絕如此,認為那是一種愚蠢的想法。
烏鴉甚至成為航海家的地圖。西元八六一年,挪威人弗洛基·維爾達爾出航,隨船攜帶著一籠烏鴉,在估計離岸不遠處將它們放出。如果烏鴉盤旋不去,說明陸地尚遠,烏鴉找不到棲落處;如若烏鴉展翅飛去,他便追隨烏鴉飛行的方向揚帆速航。依靠烏鴉的指引,他每每順利找到陸地,最終成功地發(fā)現(xiàn)了冰島,在那里定居。這個挪威佬,一定沒有讀過洪水滅世的蘇美爾神話,不會知道那只著名的烏鴉。但是神話中烏鴉的神奇能力,在歷史中得到了印證。在烏鴉的指引下,在十七世紀初,北歐航海家甚至抵達了美洲。
烏鴉也顯現(xiàn)在法國詩人勒孔特·德·李勒的作品《蠻族詩集》中:一位英雄將死之際,向棲落身邊的烏鴉發(fā)出哀求,請求它挖出自己的心,將其送給自己的情人。這位詩人生于十九世紀,試圖以詩作重現(xiàn)北歐神話的強勁有力。
世界的另一端,烏鴉在忙碌,在創(chuàng)世,在享受印第安人最高的祭祀,作為犧牲品的男人或者處女,被綁在石柱之上,他們將被燒死、砍死,更多時候則是被活生生地剝出心臟;他們噴涌的熱氣騰騰的鮮血,像仙醪一般被部落中的眾人共飲。在整個北美大陸西北部,烏鴉是偉大的神靈,是最重要的英雄、精靈和變形神。居住在科迪亞克島的因紐特人認為,當烏鴉從天上采到光時,一個裝著一對男女的氣泡隨之飄下來。二人在氣泡中掙扎著,氣泡越撐越大,直到形成世界。他們手腳撐開處形成丘陵和高山,男人的頭發(fā)變成森林和森林中一切動物,女人撒尿成海,吐口水造出河流和湖泊。男人用女人的一顆牙齒作為刀來雕刻木頭,木雕又變成魚。他們的一個兒子玩耍的石頭變成島嶼。另一個兒子和一條母狗放在島上,島漂動起來,變成科迪亞克島,男孩和他的狗妻子,成為所有科迪亞克島人的祖先。
北美阿拉斯加地區(qū)的土著民認為,世界之初的一片汪洋之中,是烏鴉潛入水底,將泥土叼出水面。烏鴉潛入水底銜出燃燒的煤炭,為某個部落創(chuàng)造了火;在另一個部落,死亡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行為,是烏鴉和郊狼爭論人是否該永生的結(jié)果。它們各自向水中投物,若物體下沉,人類就必將死亡。烏鴉投了木棍,郊狼擲出石頭。人類于是有了死亡。加拿大西部海岸的土著民傳誦著烏鴉掌管死亡的故事。烏鴉遇到石頭和接骨木在爭論誰先生孩子,它爪子碰到了接骨木,于是人類必須死亡,因為接骨木需要長在人類的墳?zāi)股?。如果它先碰到石頭,人類便會像石頭一樣永存。
在格陵蘭島東部流傳的故事里,烏鴉狡猾、惡作劇而且淫蕩。據(jù)說有一個時期,擁有語言能力的是烏鴉,而不是人。烏鴉以意義相反的方式說話,比如想贊美某物,它便張開尖喙,爆發(fā)出一連串污言穢語。后來一位薩滿運用自己的智慧,奪走了烏鴉的言語能力授給人類。
在一個關(guān)于烏鴉創(chuàng)世的故事中,烏鴉懶惰、貪戀性愛,它的妻子每日催促它,但它直到妻子為它生了三個兒子之后還不動身。兒子們對它冷嘲熱諷,烏鴉羞怒之際,才著手去創(chuàng)世。人類出現(xiàn)之后,這只烏鴉甚至教會了人類做愛——它看到一個男人和一個美麗的女人在一起睡覺,卻不知如何享受她。它于是飛落下來,讓男人站在一邊,看它如何與女人尋歡作樂。當男人學(xué)會此道,開始和女人興致勃勃地交媾,烏鴉滿意地拍拍翅膀飛走了。它再次飛來時,看到一個小男孩在帳篷后快樂地玩耍。
還有一個部落,烏鴉成為食物的提供者并受到盛贊。有一個時期,所有動物都處于饑餓之中,人類也找不到可以捕獵的野牛,只有烏鴉豐衣足食。地上的生靈都知道,烏鴉有一個像黑夜那么大的帳篷,但是沒有人獸可以接近、偷窺,凡偷窺者都被烏鴉啄瞎了眼睛。唯有蜻蜓例外:它小巧而靈動,烏鴉啄破帳篷也沒能將其眼睛弄瞎,而蜻蜓伺機向破洞中張望,看到了帳篷中黑壓壓的野牛群,是烏鴉將所有的野牛關(guān)在這里。動物們討論如何釋放出牛群,最后決定,由鼬鼠變成一條狗一般的動物。烏鴉之子發(fā)現(xiàn)了狗,將其帶回帳篷之中。狗趁機放走所有野牛,并以狺狺狂吠催促牛群在大地上狂奔,使烏鴉尾逐而來的捕捉不能成效。
神圣的烏鴉,成為北美印第安眾多部落的護身符。因紐特人佩戴著烏鴉護符打獵,這樣可以保佑他們狩獵成功;北美內(nèi)陸的印第安人,用烏鴉爪子作為小男孩子的護符,系在母親背嬰兒的育兒袋上。有些部落則直接將烏鴉皮縫在男嬰衣服上。至于女嬰,是不配佩戴烏鴉護符的。烏鴉也在重要的成年儀式上出現(xiàn)。特林基特人發(fā)明了木制的烏鴉響板:一只翠鳥坐在響板上,舌頭伸到一個熊首的人嘴里,一只像青蛙的動物緊貼在響板腹部。部落酋長鳴擊響板,將知識、智慧和部落的力量賦予剛成年的年輕人。
在東方的蠻荒島嶼上,日本最初一個天皇也曾蒙受烏鴉的恩惠。日本皇族血脈的祖先神武天皇率軍尋找新的疆土,被化身為熊的天神催眠。日本的太陽女神出現(xiàn)在天皇一個部下的夢中。這將領(lǐng)醒來時,發(fā)現(xiàn)身邊有一把劍,于是送呈天皇。這時候,一只烏鴉出現(xiàn)了,他帶領(lǐng)軍隊前進,抵達并征服了大和。烏鴉在日本和海盜那里,有著相同的稟賦,都是暴力和戰(zhàn)爭的參與者、指引者,是助紂為虐的兇手,是戰(zhàn)爭密探。
在與烏鴉一樣古老的中國,烏鴉平和而富有智慧。它是站在太陽里的鳥,有時棲落在扶桑樹上,只是比尋常烏鴉多一條腿,叫作三足烏;它是名為寒鴉戲水的古曲,是宋詞和元曲,述說著寫作者內(nèi)心的悲涼。它有著眾多名字:樹的南枝集鵯鶋;北枝上飛臨和飛走的鳥,其名字在電腦上打不出字,其名字以害與葛為左偏旁、以鳥為右偏旁;樹的東枝集鬼雀,西枝集慈鳥。這些名字古怪的飛鳥,我們已不知它們到底是什么樣子,又發(fā)出怎樣的鳴叫聲。
玄武先生的作品里這樣寫道。他講述的是一株叫做集鴉槐的古樹,毫無疑問,這些鳥全都是烏鴉的種類。中國的烏鴉還教人向善,它甚至感化了一個虐母的不孝之子。一個農(nóng)夫在田頭歇息時,不經(jīng)意看到了樹上一只幼鴉銜來蟲子,喂養(yǎng)在巢中老得飛不動的老鴉。他幡然醒悟,悔恨交加,朝正前來給他送飯的老母飛奔過去。但老母以為兒子又要揍他,逃跑時慌不擇路,竟一頭撞在樹上倒地而死。
這是一個令人悲傷的故事,述說一種沉重的追悔莫及的情緒。農(nóng)夫痛哭流涕,將母親葬于樹下,并在墳邊建屋,為母親守墳長達一生。他成為中國古代有名的孝子,也是浪子回頭的典型。
盡管如此,烏鴉仍然是中國人深為恐懼的飛鳥,是死神的化身和厄運來臨的預(yù)兆。人們對它避之唯恐不及,更沒有人敢去侵犯烏鴉們的巢穴,或殺死烏鴉。多少個世紀里,烏鴉們得享真正的和平,它們安心度日,老之將至?xí)r待在巢中頤養(yǎng)天年,享受小鴉們送來的食物,一代一代繁衍生息。
清晨出門的人若聽到烏鴉叫,會覺得如看到尼姑或接近行經(jīng)的婦人一樣不祥。雖然人們相信烏鴉的誠實——它只是噩運的通報者,而不是以叫聲招來噩運。
一九八三年的鼠災(zāi)
我們?nèi)溙锢锼?,像每年冬春之際那樣;厚墩墩的麥苗綠地毯一樣柔軟,摔倒在上面一點兒也不疼,一點兒也不臟。當然綠地毯是書上的話,我們還沒有見過那是什么玩意,連南蠻子來村里賣東西,貨擔(dān)上也沒有挑綠地毯。
我們剛剛跑進一塊麥田,還沒來得及擺好架勢,一個嚴厲的叱喝聲便響了起來:出來!別踩麥子!我們跑到離村很遠的一塊麥地,正準備踏入的腳,同樣被一聲叱喝拽出來。
再玩什么去啊,我們掃興得很,沮喪得站在街上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兵兵說,咱們捉迷藏吧。捉迷藏有什么意思,我說,很多地方都不讓藏人啦。
兵兵說,你不玩我們玩。我孤零零地站著,看他們轟然散開,忍了一會兒,終于加入進去。但是實在太沒意思了,那孔能藏人的窯洞被加了門上了鎖,成了誰家的倉庫;一個深黝黝的廢地窖,也被蓋上了沉甸甸的石板。輪兵兵藏起來大家找時,我們背過身蒙住眼睛,再轉(zhuǎn)過身他已不見了。他一定有非常好的藏身處,但我們對此毫無興趣。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我說,咱們讓他一直藏著吧。走,去我家打撲克。我媽去我姥姥家啦。
我們拼命憋著,一溜煙跑進我家,進門就忍不住放聲大笑。
我們爬上炕,開始玩三反五反還是扔炸彈。我一直輸,手里拿著大王仍然輸。我心不在焉地望著麻雀在紙裱的窗戶上嘰嘰喳喳叫,在炕上可以看到它們清晰的剪影。它們餓極啦,在啄麻紙和窗戶之間的糨糊吃。有好幾次我站在炕上,大家屏聲靜氣,我伸開手掌靠近麻雀的剪影,想趁機捅破窗紙抓住外面的麻雀。但是有時候麻雀警覺著飛走啦,有時候我猶豫著,捅破窗紙我媽回來會罵我。我們繼續(xù)玩撲克,一邊心不在焉地看麻雀。我望見一條高高豎起的貓尾巴,在虛掩的門縫里一閃,再看時貓已鉆在了桌子下面。我彎下頭去瞅,它一跳就上了灶臺,臥在那里舒服地瞇起眼睛。我們繼續(xù)打撲克,我想起貓時抬頭看,它已經(jīng)不在了。
貓在干什么?我說。炸彈!悶蛋把撲克牌摔得脆生生地響。我望見桌子下面好像有什么,扔下牌下炕彎下去瞅,天哪,下面有三只死麻雀。我們拿著死麻雀面面相覷,一起望向門的方向,麻雀在手里還暖乎乎的呢。
貓尾巴在門縫里一閃,花貓進來了。它嘴里銜著一只麻雀。它無聲息地來到我身邊,丟下嘴里的麻雀,蹭著我的腿喵喵叫。它像是親熱、邀功,但我又覺得不是,它不停地喵喵叫,一會兒朝我一會兒朝悶蛋,一會兒又朝嘎子,齜牙豎毛。它是在向我們討要它的麻雀,嘎子說。
果然是,我們把麻雀扔在桌子下,花貓不叫了,它輕輕一跳上了灶臺,臥在那里舒服地假寐。
貓怎么逮住麻雀的?大家面面相覷。
它再一次溜出虛掩的房門時,我們悄悄跟出去,在院里看見它已站在院墻上,朝我們回望一眼,輕盈地一跳便消失了。我們奔出大門,看到它橫穿過街巷,跳上了前面大隊倉庫的院墻。悶蛋屁顛顛跑上去,找了個墻豁口往墻上爬,墻很高,他爬了一半哎喲一聲滑了下來。我們看到他的黑臉上沾滿了土。
我們飛跑著來到大隊倉庫院門口,對開的門上了生了銹的鎖子,門縫很寬。我和嘎子先后擠了進去,悶蛋往里擠,他太胖了進不去。我們不再理他,急切地在院里尋找,看不到貓,悶蛋脫了棉衣,終于擠了進來。他壓低了聲音喊:貓在那——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們看見了花貓。它正趴在大隊倉庫的門前,抬著一只爪子警惕地望我們。
我們一動不動地站著,連眼睛都不敢轉(zhuǎn)一下,看花貓到底在干什么。以前我們趴在倉庫門縫上,可以看到里面堆積的糧食。貓要進倉庫等麻雀飛進去捕捉嗎?
花貓不再看我們了,它扭回頭去,抬起的爪子推向倉庫的門,門輕微地發(fā)出吱呀的響聲然后是嘩啦啦——一大群麻雀從倉庫門縫里飛了出來,晃得我們眼花繚亂,然后一下子不見了。我們看到花貓已經(jīng)跳上了墻,它嘴里竟然銜著兩只麻雀。
它比人還精??!它比鬼還精?。灥按舐暼轮?,我看見他張得大大的嘴巴,他呆呆望向墻的方向,墻上已沒有了花貓的蹤影。
我們躲在倉庫的角落里,像貓一樣等待麻雀飛進倉庫。大家屏著呼吸,終于看見一只東張西望的麻雀落了下來,在倉庫門口蹦蹦跳跳。它一閃,進去了。我正要往上撲,嘎子拽住我,悄悄地說:等等,等進去的麻雀多了再過去。
但進去的麻雀精得很,一下子又飛了出來。我懊惱地戳了一下嘎子又喜出望外:一大群麻雀落在了倉庫門前。我緊張得手心里全是汗,看著麻雀一只一只鉆進了門縫,我扭頭,望見悶蛋張著嘴,口涎在嘴角垂著白線。
我們撲了上去,聽見里面撲騰騰的胡亂的飛動聲;我們拼命搖倉庫的門,麻雀撲棱棱飛出來,滿眼滿身都是。我們胡亂在空中抓,很快周圍安靜了。一只也沒抓到。有一只麻雀慌不擇路,甚至撞在了我臉上,小爪子在我右頰劃了一下,火辣辣地疼。我捂著臉看嘎子,嘎子攤著空空的手掌看悶蛋,悶蛋張開手,手里有一根麻雀毛。
笨死了,三個人抵不上一只貓?;厝サ穆飞希伦鱼卣f。我抹了一下火辣辣的臉看自己的手,手上有細細的血絲。
貓?zhí)珔柡α?,它比鬼還精,它抵得上三個鬼加起來的精。悶蛋說。嘎子橫了他一眼:你才是鬼,是笨鬼。
回到我家,桌子下的麻雀一只也沒有了,幾根麻雀羽毛,在我們俯下身去的當兒飄了起來。我們難以置信,滿屋子里找。沒有。麻雀真的沒有了。
花貓蹲在灶臺上望著我們伸懶腰。它像看笑話一樣。我走近去,它溫順地趴下身來,用毛茸茸的頭蹭我的手。我望著它,它若無其事,一剎那間我疑惑起來:我們剛才真的看見它逮了那么多麻雀嗎?我看嘎子、悶蛋,從他們的臉上看到了同樣的疑惑。
很多年以后,我清晰地記起了自己當年的疑惑:這只貓真的有那么聰明嗎?我記起以往清晨醒來,它臥在被子上,有時候它已經(jīng)抓到了一只老鼠,在被子上撲來撲去地玩弄,老鼠掙扎著逃走,總被它不失時機地捕捉回來。我厭惡地看到被子上沾著星星點點豆粒般大小的老鼠糞——老鼠嚇得屁滾尿流了。我摸了一下貓,它喵的一聲,我猛地拽下它的一根胡須,它齜著牙跳開時,我手上已多了一條深深的爪痕。我記得它總是斯斯文文,悠閑地抬起前爪洗臉。某一次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它在院角落里埋著什么,它走開后我跑了過來刨啊刨,我刨出了一些黏糊糊的東西,是它屙下的屎,這鬼東西連自己的糞便都掩埋起來不讓人看。但它一定看到了我的舉動,接下來三四天它一看到我就齜著牙,氣急敗壞地上跳下竄。我記得它在房頂?shù)耐呱虾鸵粭l灰白顏色的蛇對峙,它豎起渾身的毛,背部奇異地弓起來,也記得很多次它在茅房里逮老鼠,在我蓄意發(fā)起的猛然驚嚇下失足跌進茅坑。它試圖努力爬上來,我拿著樹枝一次又一次地把它戳進去,直到我奶奶的叫罵聲在院里響起。她撿起我扔在地上的樹枝把貓撈上來,晾在陽光下,她一邊做著這些一邊大聲咒罵貓:你有九條命不假,可為啥你就非要把九條命全泡到糞里?!
貓有九命。我記不清這貓有多少次瀕臨死亡的危險,我說不上緣由地討厭它,恨不得親手把它弄死。但是這次,這花貓終于在劫難逃了。它就要和村里所有的貓一樣,和村里沒有經(jīng)歷過危險一下子把九條命全部送掉的貓一樣在劫難逃?;ㄘ堈嬲龥]了的時候,我卻那么惋惜和失落。它是一條比三個鬼加起來還要精的貓啊。
但是榆錢已經(jīng)開啦,楊絮在風(fēng)中飄呀飄,肥嘟嘟的蟲子一樣的楊樹絮子,每天撲簌簌墜落在地上,墜落在我們的脖頸后面的衣領(lǐng)里?;ㄘ堃烟硬怀鲞@個春天。
很多年以后,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念槐花的芳香;雪白的繁盛的槐花開滿村巷,蠻橫地推開土墻,擠出每個院落,緊緊包圍了村子,開滿村子的上空,擠滿每個人的眼睛?;被ㄒ查_滿牛的眼睛,羊的眼睛甚至是豬的眼睛。槐花如此豐盛,人們掰下一枝枝花朵,喂給牛驢馬和騾子,喂給羊也喂給兔子。豬在圈里滿意地哼哼著,它拱動著槐花、嚼咽著槐花的長嘴齒頰留香,那將是它在命運來臨之前,對一個公豬或母豬的想念之外唯一記起的事?;ㄘ堼X頰留香,它在夜里吃完一只老鼠之后,無比懷念下午時自己嘴里槐花若有若無的香氣,它厭惡地嗅到嘴里鼠肉的腥臭,決定第二天繼續(xù)撕玩那些槐花瓣。每個人齒頰留香,槐花做成的撥爛子吃得人們打著香噴噴的飽嗝。村子里還沒有一個胖子,下地干活的人們彎腰時覺得吃力,田地松軟,他們的腳一下子陷進去,這只腳拔出來那只腳又陷進去。他們在田里慢慢挪動,那樣的艱難那樣的快樂。黃昏暗下去的天光里,一樹一樹的槐花在微風(fēng)中浮動著,愈發(fā)雪白,清新的濃烈的微涼的香氣一陣又一陣地卷來;微雨之后,槐香浸透了升騰起來的濕潤氣息,槐樹下落滿雪白的水靈靈的花瓣,樹上槐花愈發(fā)繁盛,芳香從地面蒸騰起來,從上面傾潑下來。那些閃著亮晶晶的小水珠的槐花,落在房頂長滿青苔的瓦片上,飄在槐樹旁仍然光禿禿的楸樹上,飛在屋檐下掛著的鐮刀上,沾在麥田里青青的麥苗的葉片上,堆在墻頭上紛亂的荒草間,也蕩在茅房里,細碎地厚厚地積滿茅房的地面。村子輕了起來,一樹一樹的槐花在風(fēng)中浮動,我們走在村巷里,腳底下的花泥不時地一滑,村子在濃重的槐香中晃了一下又一下。
但這些蕩然無存;槐花的香氣蕩然無存,一切就像長大了的腳再不能穿上那雙好看的鞋子,一切就像我丟失的玻璃珠,我拼命幻想它在陽光下玲瓏剔透的光,我望院子的角落,但玻璃珠一次也沒有從角落里骨碌碌滾出來。是槐花盛開的季節(jié)了,村里的槐樹稀稀落落,很多樹在冬天被伐掉了做家具或別的,樹原來的位置變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自留地,連院子里也種上了莊稼或瓜果秧子。那些所剩無多的槐樹七扭八歪個頭低矮,吃力地舉起瘦胳膊細腿裝模作樣,很多年以后我第一次見到神交多年、未曾謀面的福建朋友黎晗,他黑乎乎瘦捏捏的小模樣,讓我一下子想起了當年的槐樹。那些小槐樹開著稀拉拉的小花,在光中閃著死呆的白光。小花可憐巴巴地晃悠著,像唯恐不小心一頭栽下來。
槐花的香氣蕩然無存,沒有人去采摘那些花朵;也沒有獸去咀嚼那些花朵,因為村里的獸已經(jīng)很少了。春天死寂,村子仿佛干涸的泥塘正在變硬和裂開縫隙的底部,我們像一些魚蝦或者蛤蟆,或者螞蟥,在泥巴里掙扎,漸漸嵌進里面。子彈一樣的麻雀在天上飛,像臭彈一樣越飛越慢,它撲騰著翅膀,終于筆直地掉下來,一邊往下落一邊身體變得僵硬。田野里、街巷里、打麥場上,到處可以看到死去的麻雀。噗的一聲,它跌落在我家院里,往上彈了一下就不動了?;ㄘ埐恢獜哪母Z出來,銜起麻雀一蹦便上了院墻,它回頭望了一下就消失了。它能夠望見人的靈魂從僵直的身體里站出來,但是卻不能望見自己的靈魂,自己馬上要離開身體的靈魂。過了一會兒工夫,它在院子里凄厲地怪叫,它的影子在陽光下的院子里忽閃著飛躥,那個影子像是拼命想要從它身邊逃開?;ㄘ埻O聛?,躺在院中間肚皮朝上;眼睛呆滯下去,如同盛了一點死水的泥坑。我戳了貓一下,它不動?;ㄘ埧焖懒耍液?。我奶奶從屋里跑出來,她抱起了貓,她說,花貓啊你的小命這次算交代啦。
貓在她懷里陡然一躥,啊,我們失聲尖叫,它躥得那么高,到我奶奶頭頂上方仍在向上,然后飛快地掠下,唰的一聲躥上墻壁。它在接近房頂?shù)牡胤接忠惶?,高出屋頂,頭和腳向下方低垂著摔落,梆的一聲響,它的頭撞在屋檐下的石臺階上,頭耷拉在那里忽悠了幾下再不動彈。
花貓吃了一只被農(nóng)藥毒死的麻雀;整個村子浸泡在濃烈的農(nóng)藥氣息中,它替代了以往夢幻一般的槐花芳香。整個村子外面的田野,也浸泡在農(nóng)藥的氣息中,唯有化肥刺鼻的氣味可以突破農(nóng)藥味沖向空中。家家戶戶的田里都噴灑了農(nóng)藥,農(nóng)藥毒死了成群的螞蟻,毒死了正在蛹變的蝴蝶,毒死了等雞來啄食的蟲子,也使無以數(shù)計懷胎的田鼠流產(chǎn)。野兔在田里瘋了一樣奔跑,它們不像是躲避人,或者躲避來自哪一種動物的威脅,那奔跑更像絕望的求助。它們跑著跑著,突然就不耐煩了,向空中一躥,跳起一人高,像是打算去空中奔跑一般。然后它們落下來歪在那里變硬。田里一片死寂的森然的綠,雞東張西望地進了田,它們咕咕地叫著,時而低下頭去啄著什么,或者用爪子在田里刨。一只公雞爬到了母雞身上壓蛋,這將是它們最后的風(fēng)流快活,一只母雞孤孤地走在田邊的衰草堆上,它一定找到了合適的下蛋處,但是它不會再有那樣的機會。
村子浸泡在此起彼伏的謾罵聲中;每天都有雞悲慘地死去,它們咕咕叫著從院門外進來,橫七豎八地躺在院子里不再起來,它們那么干脆,垂死前都懶得掙扎。兵兵家的豬毒死了,豬吃了他從田埂上拔的草,那些草和麥苗一起被噴濺上了農(nóng)藥。清晨人們不再能聽到雄雞打鳴,偶爾一兩聲公雞的喔喔聲,常常把人們嚇一大跳。黃昏時再沒有麻雀在屋檐下喳喳亂叫,麻雀差不多死絕了,屋頂上,燕窩空蕩蕩,開門時燕窩上破敗的蛛網(wǎng)在空中蕩悠著。我不活啦!我家的雞死絕啦!兵兵媽在街上捶胸頓足地哭天搶地。她突然停頓住了,她的肩膀,被從空而降的什么東西砸了一下。那東西滾在她的腳跟前,原來是一只黑色的大鳥。大鳥艱難地咽著氣,脖子下面急促地一動一動。它的翅膀散亂地張開著,黑翅的邊緣發(fā)著怪異的綠光。是一只烏鴉。媽呀!兵兵尖叫著從村外跑來,他看見地上一條彎彎曲曲的樹干,拿起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握著一條僵死的灰蛇。
春天死寂;春天的夜晚死寂。死亡的氣息浸泡著村子,農(nóng)藥甚至殺死了鋤頭,它再不能在眼睛里飛起來。夜空中不再有羽翅的扇動聲,那些吃了鹽變成蝙蝠的老鼠,或者是只要夜晚和黃昏怪叫第二天村里就有不幸的事發(fā)生的夜梟,或者是在白天閉著眼睛睡覺的貓頭鷹。房頂上,墻頭上,不再有貓叫春的聲音,那些嬰孩哭泣一般的叫聲曾讓人們心驚肉跳噩夢連連,如今徹底消失,卻讓人們連覺也不能睡夢也沒得做。村里的貓差不多死絕了。每一天的每一刻,每一處都有生命在悲慘地死去,大白天走到哪里,一不小心腳下就會轟的一聲飛起黑壓壓的蠅群。這些被農(nóng)藥毒死的動物尸體滋生的蒼蠅,個頭大得嚇人,叫聲大得嚇人,飛得快得嚇人,它們強勁地扇動綠色的翅膀,頭上兇狠地閃著金光。它們就像一架架小型轟炸機,在房頂那么高的空中飛舞著,突如其來地落在人的皮膚上又迅速飛走消失,落過的地方奇癢難耐,立刻腫起很大一片,撓一把就冒出讓人惡心的黃水。田野里,屋里屋外的空地上,常??梢钥吹綋u搖擺擺的土黃色的田鼠,拖著惡心的長尾巴的灰黑色的家鼠,像喝醉了酒一樣?xùn)|跌西撞。在深夜里老鼠仍然嘰嘰地尖叫著,吵得人們無法入睡。拉著電燈,它們并不散開,仍在房間地板上翻跟頭。兩只,三只,甚至四只,有大老鼠也有剛剛長出毛的小老鼠。正打算嚇唬它們,它們卻不動了。人走上前去,它們突然猛地往前一竄,用盡了最后一點力氣,再不動彈。人的腳踩上一只小老鼠,它嘰的一聲,旁邊大老鼠突然動了一下,人看到它在地上盡力地蠕動腦袋往這邊看,大豆粒一般的鼠眼亮了一下又暗下去,那些小鼠也許是大鼠的孩子,是它的嬌女,或者備受寵愛的兒子。人感到腳下什么東西的碎裂,抬起腳,老鼠嘴里冒出細的血。人忍著惡心提起老鼠尾巴,開房門把所有老鼠扔到院外。第二天,院里那些老鼠,除了被踩死的一只還僵在那里,其余的竟奇跡般消失了。
我丟失很久的一只陀螺出現(xiàn)在院子里,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它飛快地旋轉(zhuǎn),越來越快,漸漸離了地面,升起在空中,院子里突然刮起的一個強烈的小旋風(fēng)卷起了它。又一陣風(fēng),我頭上的軍帽飛了起來,門上的門簾像小人書說的魔毯一樣飛向空中,我覺得它像天方夜毯,我一直以為,有一種叫做天方夜的神奇毯子。大風(fēng)刮了起來,遠處傳來可怕的咆哮聲,剎那已在眼前。我正跳起來夠飛在空中的帽子,我張大著嘴發(fā)著驚叫,大風(fēng)將驚叫猛生生打回我嗓子眼里,我摔倒在地上,被自己的驚叫噎得出不上氣。唔的一聲響,像有一個巨大的巴掌帶著呼嘯聲扇向老天,轟!剛才明晃晃的太陽被扇得無影無蹤。天上甚至沒有云,但天霎時暗下來,風(fēng)將天變成了一塊巨大的、光禿禿的、留著種秋莊稼的田地,顏色變成了厚厚的昏黃。但是已經(jīng)分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地;看上去像是風(fēng)把天刮沒了,把田地刮到了天上去。但是很快睜不開眼睛,反正睜開眼睛也只能望見越來越黑的黃,我扶著墻一點一點退回屋里。院里的門窗、鎯頭呼啦啦亂響,屋頂?shù)耐咂瑖W啦啦飛走,它并不落在院里、砸在我頭頂,我聽見它在遠處的碎裂聲,又或者那并不是我們家的瓦片,我們家的瓦片仍在天上飛。沒有套上牛的牛車在院子里奔跑,東撞一下西撞一下,它那么大的力氣,就好像它是一只真正的牛。一只雞飛起來啦,它飛得那么迅疾,比老鷹還快,也許它以為是在做夢變成了一只鷹,它飛得像老鷹那么高,呼地一下無影無蹤。但是我什么也看不清了,連對面的房頂也不能看見。我覺得眼睛里灌滿土像兩個小土坑,里面又盛了一點尿變成泥坑。我張嘴想喊,我的嘴變成了一個稍大些的泥坑。我使勁抓著墻往屋里走,我摸到了奶奶的手,她拼命地抓住企圖飛走的門簾。我們拽住門簾使勁關(guān)門,但門怎么也關(guān)不住。我奶奶說,怎么這么大的風(fēng)啊,我活了六十多年沒見過,天怎么這么暗啊,比光緒三年蝗蟲飛在半空中的天還要暗。卷起來的門簾裹住了她的話,我也被裹在門簾里面。大風(fēng)一扯,哧啦一聲,我奶奶卷在門簾里的喊叫被風(fēng)撕得稀巴爛。我們拽住門簾使勁地關(guān)門,將門簾夾在門縫里。門被關(guān)上了又拼命地想打開,哐啷哐啷,風(fēng)在外面用腳踹用肩膀扛。我們喘著粗氣,門似乎馬上就要塌掉了。我看我奶奶,她不見了,她的臉,她的手,她的肩膀,這些全不見了,我只看見對面一個黑黑的影子。
我喊奶奶,她說哎。我伸手去摸她的手,她的手冰涼,我把手揣進她懷里,她懷里暖和著,我心中稍稍安定下來。
我們摸索著去開燈,燈繩拉了一下兩下三下,燈不亮。風(fēng)把電線也扯斷啦。我奶奶找來了煤油燈,風(fēng)兇猛地推著窗戶,我奶奶劃著的火柴忽悠忽悠,呼啦一聲,風(fēng)撕破窗紙闖進來,一把揪走了火柴頭上的火。又一陣哧啦啦響,窗戶上的紙被扯得稀巴爛。我奶奶卷起床單,我跑去拿來我的釘子,將床單釘在窗戶上。屋子里完全黑了下來。我拉著奶奶手,另一只手在桌子上摸呀摸,差一點打翻了煤油燈,但我們終于點亮了它,我看見燈下我奶奶披頭散發(fā),臉上堆著厚厚一層土,兩個眼睛像兩個黑洞陷進去,她一動臉上的土就撲簌簌往下掉,她就像一只剛從土里鉆出來的鬼。我的臉怪怪地動彈不靈,我用手去摳都不覺得疼,用力一摳掉下一塊肉,拿到燈下看是一塊泥,我抬手摸臉,泥下面才是我的臉皮。
這是一場多么可怕的大風(fēng),它刮呀刮呀,一直到第二天第三天,到第三十天,一直到把整個春天全部刮走。村里是它的咆哮聲,村外也是它的咆哮聲。我們躲在屋里說話得大喊,每天清晨被子上一層土,我們的鼻孔都被土糊住啦。開房門時非常吃力,門外的黃土堆積著齊了門檻,風(fēng)像要把大地翻起來蓋在村子上面。它刮呀刮呀,它刮走過去的一切,那些美好,那些貧窮,那些溫柔,那些本分,那些神奇以及傷感。它要把一切徹底葬送,它氣喘吁吁地刮呀刮,它呼出的氣息越來越熱,終于徹底葬送了這個春天。家家戶戶打開門窗時,外面已是被黃土蒙著的森森的綠,是遍地狼藉中的森森的綠。舉頭望天,天是藍的,天上有太陽,天終于又被刮回來了。
大風(fēng)之前那些隨處可見的動物尸體不見了,它們或者被風(fēng)埋到深深的地下,要么已腐爛變成別的事物,變成叮我們血的嗡嗡叫的蚊子,變成蒼蠅,變成打碗碗花或者牽牛花。地上到處是散亂的鳥巢,它們從樹杈上被扔下來,扔在離樹很遠的地方。在災(zāi)難中唯一無恙的是那些老鼠,它們中的一些在農(nóng)藥的劇毒中腐爛,另一些在農(nóng)藥的劇毒中掙扎著,奇跡般地活了過來,可怕的生命力使它們再一次戰(zhàn)勝了時間。大風(fēng)無晝無夜地呼嘯時,老鼠們躲在深深的黑暗的地下,它們耐心地等待著,傾聽著我們的腳步聲,捉摸著我們將食物藏在了什么地方,是籃子里還是甕里,食物是肉、油還是糧食,是放進去還是掛起來。洞里的微光暗下去時,它們跑向洞口,小心翼翼地撥開埋住洞口的浮土?,F(xiàn)在它們做好了一切準備,復(fù)仇的信念在它們豆粒般大卻老虎一樣兇殘的眼睛里燃燒,它們要持續(xù)和人類的永恒搏殺。
它們在暗夜里紛紛出動,從黑暗的巢穴來到微光中的地面上,在田野里、在房間里,在院里甚至豬圈里,尋找一切事物磨利它們的牙齒,它們咬著鐵鍋,咬著豬槽,咬著門檻,咬著曾打死它們的捅火棍,咬爛曾踩死它們的鞋子并且拖走,它們想念以前黑暗中的時光,咬斷為人類提供照明的電線。它們將我們的食物竊走拖回巢穴,它們在我們的房子里營造巢穴,就仿佛我們?yōu)樗鼈兩w房子是天經(jīng)地義,它們在我們的房子里營造的室中之室,比我們的房子安全百倍千倍。它們在灶火上取暖,或者撒尿試圖熄滅我們的火,將身上的跳蚤扔在被子上,將糞便屙在盛白面的甕中,將食油瓶傾倒舔食里面的油,將煤油燈傾倒使黑夜更黑。它們在我們睡覺的炕上打洞,在我們放衣服的木箱上打洞,它們在墻上打洞以便和同類互通有無,村子的下方一定有四通八達的鼠道,大的鼠道可容十五只鼠并肩而過,小的鼠道可供男女二鼠摟抱著散步。村子是我們的,但更是它們的;我們和它們搏斗了千年萬年,但它們似乎不可戰(zhàn)勝??┲┲ǎ┲ㄖ┛┲?,嘰嘰嘰嘰,它們磨著牙齒,發(fā)出尖厲的嘲笑聲,你們這些傻逼就知道睡,我們先玩玩一會兒再偷東西。每夜每夜,老鼠咬嚙的聲音清晰地響;嘰嘰的叫聲清晰地響,每夜每夜,它們聽不到令它們魂飛魄散的喵喵聲,看不到在月光里飛動的貓頭鷹,也不再有無聲無息潛來,纏繞它們身體使它們窒息的蛇。在農(nóng)藥的劇毒中幸存的老鼠記起了貓,它在疼痛得不能動彈的時刻,看到對面的貓也不能動彈,那是它第一次正面對著那可怕的殺手,令自己祖父的祖父和孫子的孫子都聞風(fēng)喪膽的殺手,它看到貓眼睛里自己的影子,以往那雙眼睛清澈寒冷,被映照的老鼠無一逃生,但現(xiàn)在它看著貓眼睛里自己的影子,看到影子漸漸渾濁起來,貓眼睛的光澤漸漸消黯。很久以后,它僵直的身體漸漸動彈起來,它艱難地爬過僵硬的貓身,爬回自己黑暗中的巢穴。黑暗是何其美好的事物,它如此安全,如此溫暖,黑暗使它的皮毛發(fā)亮,使它的疼痛漸漸消失。嘰嘰,吱吱嘰嘰咯咯吱,它咬著叫著,痛快地吃下撒著老鼠藥的美食,打一個飽嗝走回鼠窩摟著母鼠睡大覺,老鼠藥對它無濟于事,它甚至覺得鼠藥甜絲絲。嘰嘰,吱吱嘰嘰咯咯吱,鼠們咬著叫著,叫著咬著,它們銜著尾巴排著長隊,走出黑暗,來到白晝中的院子里,來到白晝中的街巷上。白晝原來也很安全,很溫暖。它們來到豬圈,跳過臥在泥水里的豬,豬只是哼哼了一下嘛;它們來到雞窩,準備著躲閃雞的利喙,雞不過是咯咯了一下嘛。它從人面前飛快地竄過,人不過是追了幾步嘛;它從我面前大搖大擺地走過去,我看見它吃得如此肥大,它還是鼠嗎有二尺長,和我家以前的花貓差不多大小。它的肚子又粗又亮,一條長長的尾巴拖在身后,像多年以后我在電視上看到的清朝官員拖著的長辮子。我還沒來得及沖過去,它已經(jīng)扭過頭來站起前腿,兇殘地朝我齜牙怪叫。
這些貪婪的猥瑣的該死的鼠,它們竟然敢效仿人類站起身來走路;村子是我們的更是它們的,但現(xiàn)在,它們似乎要推翻這種說法,似乎村子應(yīng)該完全是它們的。它們開始攻擊農(nóng)藥災(zāi)難中所剩無多的雞,在黑夜掏開雞窩咬死母雞,拖出來亂紛紛撲上去一通撕咬,留下一堆亂紛紛的雞毛,它們兇殘得像一群餓狼。它們在黑暗的地下撕咬我們先人的尸骨作為報復(fù),站在墳中人的臉上,朝著眼睛俯下身,露出利齒咬嚙下去。在睡夢中我們聽到一陣一陣若有若無的嚎叫聲,從深深的地下傳來。那些亡靈不堪忍受鼠牙尖利的微光,紛紛從地下站起來,大白天也游蕩在村外的田野上,游蕩在村口,天光的刺芒扎在身上的疼痛,要遠比老鼠的咬嚙輕微得多。他們讓不經(jīng)意撞上的人們靈魂驚悸,在夜間發(fā)高燒,在大白天看見空中的亡靈,聽見亡靈在房間里飄來飄去的呻吟,那些呻吟聲吃力而微弱,就好像老鼠墜在聲音上面打秋千。呻吟聲突然大起來,又突然消失,就好像不斷地被老鼠逮住吃掉。那些亡靈躲進人的夢中尋求庇護,老鼠尾隨而來。做夢的人手壓在胸口,在夢中感到窒息一樣的難過,他們看到自己的父親,祖父向前無助地伸著手,手腕上吊著老鼠,他們說不出話,因為老鼠墜在舌頭上,他們向前摸索著,老鼠從眼眶里探出胡須,探出長著骯臟胡須的尖嘴。
這一年終于有一天,老鼠開始攻擊活著的人。有一天早晨,我驚醒在不該醒來的一個時辰,身上的皮膚,閉著的眼睛,感到了一個長久注視著的目光的壓力。我的臉被一些很小的氣息弄得發(fā)癢。睜開眼,一只老鼠闖進眼來,它如此碩大,以致一下子將眼睛盛滿。它半蹲在枕頭旁邊俯身看我,像一個鼠類中的生物學(xué)家在觀察一只巨大的動物,像在研究這個命相為鼠的動物,與它們究竟有什么相同處,它的表情幾乎是慈祥的。我聽見了我的尖叫,尖叫聲直沖房頂,隨著房頂落下的土呼啦啦砸落在我的臉上。我要在下一陣子,才能想起老鼠的樣子,它臉上的表情像是有些遺憾,有些疑惑,但一定不是害怕。它在尖叫聲中并不立即逃開,猶豫了一陣,它才突然一跳,一下子消失了。我姐姐驚醒在一個不該醒來的時辰,老鼠咬破了她的夢。她覺得耳朵癢酥酥的涼涼的很舒服,從被子里伸出胳膊,她在耳朵上摸到了濕漉漉黏糊糊的東西,那東西甚至粘在了枕頭上。媽呀,這是什么東西,拉開燈她看到了血,聽到了自己的哭泣聲。老鼠將她的耳朵咬得血淋淋的。疼嗎?我媽問,我姐抽搭搭說癢癢的。我媽狠狠地說,那你哭什么哭,睡覺!我姐的哭聲低了下去,我甚至聽見她的眼淚涌出的聲音,淚呼呼地流到枕頭上,來不及滲入就竄下了枕頭。眼淚涌動起伏,就像哭泣的聲音一下子全部變成了淚。我們要在第二天才能知道,人在睡著時被老鼠咬不會覺得疼,老鼠牙上有麻醉藥,它越咬人越睡得迷糊,我奶奶說。
鄰村一個三個月的嬰兒睡在母親旁,這母親睡得好香,孩子生下這么久了,她還沒有像這樣睡過,總是夜半啼哭的孩子讓她疲憊不堪。好不容易睡了一個好覺啊,她睜開眼望著窗戶上的太陽,從被子里伸出手臂伸了個懶腰。這懶腰伸了一半手就縮回去,她擔(dān)心碰著身邊的孩子。她摸孩子,她赤條條地從被子里跳起來,她發(fā)出一聲可怕的尖叫。孩子已經(jīng)沒有了臉,只剩下一張空空的腦殼。
我一直想象著一九八三年冬天,那個被老鼠銜走半只鼻子的人,那時候他三歲,在深夜他的哭喊驚醒了身邊的母親,她拉著燈看見兒子的鼻子血淋淋的,半只鼻子已經(jīng)沒了。我也想象著那個拖走人的半只鼻子的老鼠,它在人的尖叫聲中飛快地拖著鼻子鉆進它的洞穴,一進洞它就放緩了腳步,含著惡毒的快意,舔食半只鼻子還在流出來的血。
這半只鼻子的主人不是我們村人,他沒有死,很多年以后,我偶然在縣城的大街上遇到他。他缺了半只鼻子的臉說不出的詭異,在一剎那間,我仿佛看到了那恐怖的一幕:一只老鼠躡手躡腳,輕輕爬到一個三歲兒童的臉上,它俯下身去,鋒利的剛剛磨過的利牙在月光下閃著寒光,它咬了去,血濺起來噴在窄長的鼠臉上。
打死老鼠!打死老鼠!村子里每個人心中喊著這個仇恨的聲音,這些大搞恐怖主義的老鼠已經(jīng)罪不可赦,我們絕不再姑息養(yǎng)奸。打倒老鼠!打死老鼠!這是我們學(xué)校里高喊的口號,村里每個聽到的人都出了一口長氣,我們的口號喊出了人們的仇恨,喊出了他們心中的強烈愿望。盡管我們總是喊錯,總是把打死老鼠喊成打倒老鼠。但千真萬確一點不錯的是,我們終于隆重地,嚴肅地,把那些惡心的東西當作對手來收拾。到處都是老鼠夾,那隨處隨地響起的清脆的啪的一聲,與啪啪的聲響同時響起的嘰嘰聲,比過年放鞭炮還讓我們開心。我們把家里所有桌子上的所有抽屜都取下來,用棍子支在房間的地上,下面放上不舍得吃的肉餡,拿根繩子拴住棍子將繩子放在枕頭邊,夜間聽到老鼠響動就拉動繩子。老鼠藥到處都是,老鼠藥一撥又一撥,十多天就更新?lián)Q代一次,吃了藥走動緩慢的老鼠我們再不放過,用鐵絲拴緊了它們,在尾巴上澆煤油點著,看它們垂死的掙扎,聽它們臨死前嘰嘰的惡毒咒罵聲,這些讓我們?nèi)绱碎_心。夾在老鼠夾上未死的老鼠被我們捆住身體和嘴巴,拿來許多豆子塞進老鼠肛門,實在塞不進的時候,再用針線將肛門縫死然后將老鼠放生。豆子會在被縫住肛門的老鼠肚里飛快地脹大,我們在夜間使勁睜著發(fā)澀的眼睛,等待著被憋得瘋狂的老鼠終于開始在窩里亂咬,嘰嘰聲從鼠洞來到了房間的地板上,老鼠們被發(fā)瘋的老鼠追得慌不擇路滿地亂竄,空支開不放誘餌的鼠夾啪啪地響,這些聲音聽得我們心花怒放。我們?nèi)绱藷嶂杂跉⑺滥切盒牡睦鲜?,再不能忍受與它們同居一室。我家已經(jīng)有了兩只鼠夾子,趕集時我媽沒有買和鄰居商量好要買的花布,又買回了三個鼠夾,她說要為她那些下蛋的母雞報仇雪恨。已經(jīng)五只鼠夾了,偶爾的時候鼠夾沒支好啪的一聲合住,將我媽的手打得鮮血淋漓。但不久之后,她還是又買了第六只鼠夾。每次打死老鼠,我們都要割下老鼠尾巴,學(xué)校里命令每個學(xué)生,每月上交五條老鼠尾巴。再后來打死的老鼠越來越少了,我只好去田里捉田鼠:大冬天和兵兵抬一桶水去田里找鼠洞,將水灌進去。水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一會兒工夫,田鼠濕淋淋的光禿禿的頭冒了出來。我們用腳惡狠狠地踩它的頭,將頭踩進土里面,我抓住兵兵的肩膀單腳轉(zhuǎn)著圈狠狠地擰,聽腳下鼠的細骨頭發(fā)出碎裂聲,然后割下尾巴上交。但是老師還是認出了田鼠尾巴,他說田鼠不算數(shù)。我們悻悻地拿著田鼠尾巴,使勁一扔,它飛起來,在學(xué)校墻頭的枯草上面彈幾下掛住了,忽悠著想要飛落,又像是害怕摔下來。
村莊兇猛:一九八〇年代之蜂群炸窩
村東王老二家在養(yǎng)蜂,我們站在他家院門口,望到院里奇怪地堆著十幾個木箱子,蜜蜂們乖乖地飛進去飛出來。我們是那么羨慕王老二的兒子王建設(shè),他站在他家的門檻上端著一個小碗,我們看不到碗里的東西,只看到他放在嘴邊的勺子晶亮晶亮。他再也不屁顛顛地跟著我們?nèi)ヌ屯练涓C馬蜂窩,不再落在最后面被沖上來的蜂群蜇得哭爹喊娘。每次去拔草,他挎著的籃子里只有一種草,是刺芥,我們被蜂蜇了就互相擰碎刺芥的葉子涂在疼痛的地方。但是現(xiàn)在王建設(shè)每天拔刺芥,我們擔(dān)心有一天,全村的刺芥會被他拔光。有一次我們掏土蜂窩,土蜂冷不丁沖出來,我們?nèi)鐾染团?,從來不挨蜂蜇的兵兵額頭上起了一個大腫包。到處找不到刺芥,這時候我們絕望地相信,村子的刺芥都被王建設(shè)一個人拔光了。
我們終于找到了一個理由來孤立王建設(shè),全村的孩子如此心齊,如此堅定不移,我們堅決不和他玩,不帶他去拔草,去掏鳥窩,早晨不和他相跟去上學(xué),我們每個人眼前,晃動著王建設(shè)舉在嘴邊的晶亮晶亮的小勺子。但是有一天出了事,蜂后死了,它吃到了蜜蜂采回的沾著農(nóng)藥的花粉。這是一個恐怖的正午,黑壓壓的蜂群在空中一陣又一陣地蕩起。幾頭牛從村東頭狂奔而來,它們撞倒擋在前面的墻,從高高的田埂跳下去,其中一頭撞翻了拖拉機。一些蜜蜂尾逐著它們消失在遠處。家家戶戶關(guān)緊了門窗,但一個瘆人的哭嚎聲仍然不時傳來,它一會兒像是孩子的聲音,一會兒又變成婦人??藓柯曂蝗幌Я?,像一個什么東西在空中折斷。人們隱隱覺得不祥,有人披著雨衣戴著手套蒙緊頭臉,身上潑了些黃酒沖出去。
他沖過那些在街上游蕩著的蜂群,它們?nèi)绱嗣つ?,誰也不知道它們下一刻將嘩一聲蕩落在何處,叮在什么東西上,它們自己也不知道。這披著雨衣的人詭異地走在正午明晃晃的太陽下面,街巷里空無一人,空無一聲,蜂群一陣一陣地出現(xiàn),忽而蕩在村東忽而蕩在村西。他勇敢地向前走,前面蜂越來越多,蜂群遮在上空,他走進王老二家昏暗的院子。王老二的老婆臉朝下躺在地上,她像是用手緊緊地抱住什么護住什么。她吃得那么胖那么壯,渾身上下黑乎乎毛茸茸,一會兒腿粗得像腰一會兒又看不到她的頭,就好像她的頭長成了肩膀那么寬,或者頭長進了肩膀去,那肩膀還不停地蠕動著。她渾身上下趴滿了一層又一層的蜜蜂。
那個人點燃了火把在王老大老婆身上燎,他一下子看不到王老大老婆了,蜂轟嗡一聲飛起從所有方向撲向他,他手里的火把胡亂地揮舞,眼前的黑霧慢慢消失了,他再次看到了王老二老婆,看到她在地上變小了很多。他扶起王老二老婆,她下面還壓著一個什么人,是她八歲的兒子王建設(shè)。王老二老婆被翻過來攤在地上,她的頭像洗腳盆那么大,臉上該長眼睛的地方,長著兩個拳頭大小的肉塊。在田里干活的王老二一定看到了被蜂蜇得發(fā)瘋的牛,望見村子上空飛起的黑霧,此時他在村巷里狂奔,村子在他的腳步聲中猛烈地晃動。村里的手扶拖拉機突突地響了,它喘著氣拉著王老二一家跑向縣城的醫(yī)院。村里的手扶拖拉機突突地響了,它在深夜進了村子,等待著的人們聽到了消息,王老二的老婆沒到醫(yī)院就死了。她八歲的兒子保住了小命,還在醫(yī)院搶救。
董重作品/紙本水彩《獨行》/38×38cm/2014
大頭的故事
我的第一條羅威納犬,叫大頭,他在自己的青春中迷失。我找了他半年,等他,但他終于沒有回來。
大頭勇猛,暴烈,酷愛自由,奔跑如狂風(fēng)。周圍小區(qū)的人們都認識他。
大頭聰明異常。強烈護主。我和妻子在院里鬧著玩互相推,大頭突然躍起,橫在我們中間。他以為我們打架,他不允許這樣。我們以為他偶爾為之,再試,屢試不爽。他甚至跳起來爪子搭在我肩上,張開利齒對著我喉嚨低吼,以示威脅,然后同樣的動作對著我妻子。
有一次請工人干活,工人要天價,我說話間聲音高了起來。大頭突然咆哮著跳在空中,被鐵鏈拉回。工人嚇得叼在嘴角的煙落在地上。大頭以為那工人在跟我吵架。
大頭感恩。鄰居宋哥常喂他,出去回來晚,他就深夜站在小區(qū)門口等。他認識宋哥的車。
宋哥養(yǎng)了羅威納犬旺旺,小,鬧。大頭懂得讓著旺旺,實在太煩,就過去輕銜宋哥手,往旺旺那邊拉,意思是讓宋哥管一管。
有一條狗貿(mào)然跑到我家院里,進入大頭地盤。大頭憤怒了。
我聞聲出來時,院里全是血。那狗仰臥著不能動彈,大頭咬著他的脖頸摁住他在地上撕。那是一條阿拉斯加,身形高大,險些喪命于大頭之口。多虧這狗脖子上戴著狗鏈,起到護頸作用,脖子未被咬斷。
大頭不欺負小孩子。我擔(dān)心他嚇著孩子們,就叫大頭臥下,讓小區(qū)的孩子們排成隊,一個一個過來摸他的頭,告訴他不許惹小孩。他聽懂了。之后從來不走近小孩子。
我只是誠實地記錄了大頭的點滴,并無夸張和溢美。有太多的人知道他。我曾以他為榮,帶他多次往返三百公里外的老家,曾帶他在夜里前往女兒寄宿的學(xué)校去看女兒。在本市,曾帶著他去河西某些地方;在夏天,他多次隨同我和朋友們?nèi)ド缴弦盃I,在夜間保護我們的露營地。
他喜歡坐車,雖然長途總是暈車嘔吐。他是一位見多識廣的狗,總高昂著頭,神情冷漠高傲。朋友們多知他名字。不少朋友見過他,有朋友在薄酒微醺之際,終于敢伸手去摸他的頭,與他親近。大家以見過大頭甚至摸過大頭為榮。
我曾寫過一個啟事給附近小區(qū)的居民,如下:“有沒尾巴大黑狗一條,在固定時間內(nèi)出沒于本小區(qū),請廣大業(yè)主放心!此狗與人類友善,絕不會自行攻擊人類,更不會傷害兒童。
“這狗地盤意識強,在自己院門口絕不允許生人靠近,但一離開自家院門,則變得非常友善。它有個小小的習(xí)性,就是愛好和平,多管閑事,既愛給狗拉架又愛給人拉架,本小區(qū)若有夫妻吵架時遇見此狗,請立刻停止;若有人互相斗毆,一旦發(fā)現(xiàn)此狗出現(xiàn)請立刻中止,站在原地不動。
“現(xiàn)在社會治安不穩(wěn),蟊賊多有出沒,這條沒尾巴大黑狗,會對本小區(qū)治安產(chǎn)生不小的貢獻。它以我們小區(qū)業(yè)主為友,也請廣大業(yè)主愛護它!”
但是大頭終于丟了。他丟的時候,我才知道,我有多愛他。我沒有流淚,只是不停地找,連續(xù)三個月,每天夜半三四點左右開車出去轉(zhuǎn),在附近小區(qū)高呼他的名字,熄了車靜聽有沒有他的吠叫聲。我只能聽到我自己扭曲的嘶啞的喊叫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