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求變的思想基礎——梁啟超接受中西文化的過程

梁啟超與清季革命 作者:張朋園 著


一、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求變——三世之義

改革者要在政治上有所表現(xiàn),必須提出興革的理想;革命者要改變舊有的政治,必須倡導革命的主義。兼具改革與革命企旨的梁任公,有其理想及主義。最早他接受了傳統(tǒng)的中國教育,便傾心于固有的“大同之義”,及至他在自修中接受了西方的人權言論,又將中西思想的相同處融會貫通,欲進中國于“民權政治”。這大致是任公的理想與主義。

梁任公思想上的衍化,有其一定的進程。在他的幼年時代,雖然常受到父親的呵斥,不得自視如常兒,實際上任公并無異人之處,僅是一個聰明智慧的孩子而已。他自述:

余生九年,乃始游他縣,生十七年,乃始游他省,猶了了然無大志,蒙蒙然不知天下事。

他的思想上的衍化,隨著他所受的教育而改變。早年,任公接受的是中國傳統(tǒng)的私塾式的教育,讀的是四書五經(jīng),學習的是帖括訓詁詞章,他的老師是他的父親和祖父:

六歲后,就父讀,受中國略史,五經(jīng)卒業(yè)。八歲為文,九歲能綴千言。十二歲應試學院,補博士弟子員,日治帖括,雖心不慊之,然不知天地間于帖括之外,更有所謂學也。輒埋頭鉆研,顧頗喜詞章。王父父母時授以唐人詩,嗜之過于八股……。十三歲始知有段王訓詁之學,太好之,漸有棄帖括之志。

十五歲始正式進入廣州府的學海堂,除訓詁詞章外,少涉其他,于他的思想并無啟示:

十五歲……肄業(yè)于省會之學海堂,堂為嘉慶間前總督阮元所立,以訓詁詞章課粵人者也。至是乃決舍帖括以從事于此,不知天地間于訓詁詞章之外,更有所謂學也。己丑,年十七,舉于鄉(xiāng)。

不過,任公對于固有典籍作深入的閱讀,亦在其十四五歲這一段時間里?!遁捾幷Z書目答問》對他頗有影響:

年十一,游坊間,得張南皮師之輶軒語書目答問,歸而讀之,始知天地間有所謂學問者。

以后他見著康南海能有所應對,大多得力于此一時期對經(jīng)史子集的閱讀,其思想上能受到啟發(fā),亦得力于這時建立起來的根基。

到了十八歲,得聞康南海名動公卿的清譽,因陳千秋之介而拜于康氏門下。以舉人反拜秀才為師,通古所無。而任公思想從此大為開啟,是他早年最大的轉變:

乃因通甫修弟子禮事南海先生。時余以少年科第,且于時流所推重之訓詁詞章學,頗有所知,輒沾沾自喜。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獅子吼,取其所挾持之數(shù)百年無用舊學,更端駁詰,悉舉而摧陷廓清之。自辰入見,及戌始退,冷水澆背,當頭一棒。一旦盡失故壘,惘惘然不知所從事。且驚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懼。與通甫聯(lián)床,竟夕不能寐。明日再謁,請為學方針,先生乃教以陸王心學,并及史學西學之梗概。自是決然舍棄舊學。自退出學海堂,而間日請業(yè)南海之門。生平知有學,自茲始。

康南海以大海之潮音,作獅子吼,使任公自茲始知天地間別有學問。影響他最深的,第一是康氏的那部《長興學記》。任公曾一再提到:

稍長游南??迪壬T,得長興學記,俯焉孜孜從事焉。……到那年起行游學的時節(jié),他父親瓊山先生別無囑咐,單給他一部長興學記,說道:這是我老友南??稻l(fā)揮先師的微言大義,來訓練后學的,內中所講,便和我自己講的一樣,你拿去當作將來立身治事的模范罷?!搅松虾?,在時務報館里頭,剛遇著瀏陽譚先生嗣同寓在那里,正著成《仁學》一書,那稿本不過兩三人曾經(jīng)見過。毅伯先生即日抄得一部,寶藏篋中而去,在船上和李君一路細讀,讀了已不知幾十遍,把那志氣越發(fā)漲高幾度,后來毅伯先生常對人說道,他一生的事業(yè),大半是從《長興學記》、《仁學》兩部書得來。……

《長興學記》是一篇治學修養(yǎng)論。同時又發(fā)揮平等之義:

夫性者,天命之自然,至順者也,不獨人有之,禽獸有之,草木亦有之,……故孔子曰性相近也。夫相近則平等之謂,故有性無學,人人相等,同時食味別聲被色,無所謂小人,無所謂大人也……

主張與民同患難:

易曰:吉兇與民同患。孔子曰: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既不能不與,則同其患,當經(jīng)營之?!式?jīng)世之學,令今可行,務通變宜民,雖舜禹復生,無以易此。

此兩者對于任公都有極深刻的啟發(fā)。

第二是任公三十歲以前所愛談的“三世之義”,他的求變思想的基礎即在其中。康南海記其講授三世之義說:

光緒十六年……三月陳千秋來見,六月來及吾門。八月梁啟超來學?!崮烁嬷钥鬃痈闹浦x?!榷嬉詧蛩慈拿鳎钥鬃铀??!指嬉蕴斓亟缰腥溃蟠舜笸?,復有三統(tǒng)?!?sup>

任公本人亦說:

有為以《春秋》“三世”之義說禮運,謂“升平世”為“小康”,“太平世”為“大同”。

其弟子得讀〔大同書〕者,惟陳千秋、梁啟超。讀則大樂,銳意欲宣傳一部分。

所謂三世之義,即“據(jù)亂世”、“升平世”、“太平世”。這是今文學家一派自中國典籍中發(fā)掘出來的救時主張,康南海據(jù)為政治運動的理論。康南海以為人類社會的演進,由據(jù)亂而升平而太平,有一定的程序。他不承認中國古代的堯舜之治。他說堯舜之治,是孔子托古改制的假設;孔子是個政治改革家,也是社會改造家,設堯舜之治為理想的社會——太平盛世——而已。既然如此,他認為二、三千年的中國歷史,是一部據(jù)亂之史。自許有改進世運責任的康南海,不容中國長此永為據(jù)亂,他要將中國變?yōu)樯街馈?/p>

康南海對于升平之世有其解釋,他以為升平就是小康之治,正如《禮記》中所說:

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是謂小康。

他對于太平之世也有解釋,那就是《禮運》中的《大同》: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雖然南海已幻想到了他的大同世界,卻只主張言小康,不能言大同。他并沒有說明不言大同之理,只說“言則陷天下于洪水猛獸”。

可是這大同之義,有點石成金之效,今為任公得聞,竅門為開,思想為之大變,救中國的沉疴痼疾,非此良藥莫屬。欣喜欲狂,銳意欲將之宣傳。

三世之義的太平之治,隱涵著民主和社會主義的意味,任公比他的老師的思想更為邁進一步,認為與其進小康,不如進大同。此后,他將三世之義,一一推移衍說,施之于政治,主張民主:

治天下者有三世:一曰多君為政之世,二曰一君為政之世,三曰民為政之世。多君世之別又有二:一曰酋長之世,二曰封建及世卿之世。一君世之別又有二:一曰君主之世,二曰君民共主之世。民政世之別亦有二:一曰有總統(tǒng)之世,二曰無總統(tǒng)之世。多君者據(jù)亂世之政也,一君者升平世之政也,民者太平世之政也。此三世六別者,與地球有人類以來之年限有關之理,未及其世,不能躐之,既及其世,不能閼之。

施之于教育,主張開民智:

吾聞之,春秋之義,據(jù)亂世以力勝,升平世智力互勝,太平世以智勝……世界之運,由亂而進于平,勝敗之原,由力而趨于智,故言自強于今日,以開民智為第一義。

施之于法律,主張變法以因時制宜:

孔子圣之神也,而后世頌其莫大功德,在作春秋。文成數(shù)萬,其指數(shù)千,有治據(jù)亂世之律法,有治升平之律法,有治太平之律法,所以示法之當變,變而日進也。

施之于經(jīng)濟,主張平貨齊物之道:

觀時變者,商之事也……據(jù)亂以至升平之事也,若太平世必無是。……太平之世,自有平貨齊物之道。

不僅如此,任公在他的若干言論中,都曾引申三世之義。如論“群”與“獨”:

據(jù)亂世之治,群多以獨,太平世之治,群必以群。以獨術與獨術相遇,猶可以自存,以獨術與群術相遇,其亡可翹足而待也。

論“陵人”與“公理”:

吾聞之,春秋之義,以力陵人者,據(jù)亂世之政也,若升平世,太平世,乃無是矣。地球今日之運,已入升平,故陵人之惡風漸消,而天然之公理漸出。

論“強權之道”:

一人群之初立,其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之差別殆無有,故君主對于人民之強權亦幾于無有,是第一界,亦謂之據(jù)亂世。其后差別日積日顯,而其強權亦次第發(fā)達,貴族之對于平民亦然,男子之對于婦人亦然,是第二界,亦謂之升平世。至世運愈進步,人智愈發(fā)達,而被治者與平民與婦人,昔之所謂弱者,亦漸有其強權,與昔之強者抗,而至于平等,使極大之強權,變?yōu)闇睾椭畯姍啵菫閺姍喟l(fā)達之極則,是為第三界,亦謂之太平世。

論“中外一體”:

孔子之作春秋,治天下也,非治一國也;治萬世也,非治一時也,故張三世之義。所傳聞世治尚粗粗,則內其國而外諸夏。所聞世治進升平,則內諸夏而外夷狄。所見世治致太平,則天下遠近大小若一,彝狄進至于爵,故曰有教無類。又曰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凡有血氣,莫不尊親其治之也,有先后之殊,其親之也,無愛憎之異,故聞有用夏以變彝者矣,未聞其攘絕而棄之也。今論者持升平之義,而謂春秋為攘彝狄也,則亦何不持據(jù)亂世之義而謂春秋為讓諸夏也。

論科舉制度的存廢問題:

科舉敝政乎?科舉法之最善者也。古者世卿,春秋譏之,譏世卿,所以立科舉也……故世卿為據(jù)亂世之政,科舉為升平世之政。

乃至于西方的文明進步:

泰西學者,分世界人類為三級:一曰蠻野之人,二曰半開之人,三曰文明之人。其在春秋之義,則謂之據(jù)亂世,升平世,太平世,皆有階級順序而進化之公理。

總之,三世之義,無處不在,無處不可運用。三世之義是任公求變的基礎理論,是一切論辯的原理根據(jù),甚至變成了公式。

任公既得三世之義,即毅然以天下為己任,欲進小康于大同。既欲進小康而大同,則又必須實現(xiàn)孔子的思想。他認為孔子是進化主義者,絕不保守,據(jù)此以要求進步;說孔子是平等主義者,絕不專制,據(jù)此以要求人人平等;孔子是兼善主義者,絕不獨善其身,據(jù)此以要求開啟民智;孔子是強立主義者,絕不文弱,據(jù)此以要求國人自強;孔子是博包主義者,絕不卑狹,據(jù)此以要求接受外來的文化;孔子是重魂主義者,絕不愛己一身,據(jù)此以要求自我犧牲。

歸納他所發(fā)明的孔子思想,可以看出任公求變的思想更為條理化,他一面倡言三世之義,一面引證孔子的言行以為輔佐。他在《讀春秋界說》中有:

春秋之各例,猶天元一也。命天元一,所以待加減;設各例,所以待變例者,無不變者也。使其不變,則無所用其例矣。(界說八:春秋之例乃借以明義,義既明則例不必泥)

這是孔子求變的例證,也是任公求變的例證。

孔子既然待變,則一切無不變之理。然則何以中國二千余年竟停滯于小康的局面,而不能進于大同?任公亦有其個人的解釋。

他說孔子的微言之所以不傳,與孔子的施教有關??鬃咏倘?,有普通與特別之不同?!疤貏e者,所謂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普通者,所謂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边@是因材施教。某些人只可以教予《論語》,某些人則可以教予《易》及《春秋》?!墩撜Z》、《易》、《春秋》這三部書,深淺不同?!墩撜Z》是雅言,言小康,屬于普通的學問;《易》與《春秋》,涵義深奧,言大同,屬于高深的學問。才高者,可得《易》及《春秋》,才中下者,只能得《論語》而已。接受孔學的真?zhèn)髡?,是孟子、莊子、荀子三人。此三人中,莊子和孟子屬于高才,莊子得了《易》,孟子得了《春秋》;荀子才下,得了《論語》。

中國二千年停滯不前,任公認為責任應由荀子一人負起。因為他傳小康之治,漢興以來,他的弟子控制了中國全局,主尊君權,排異說,謹禮義,重考據(jù),這是中國不進步的癥結。

任公認為今天的世運已經(jīng)到了大同之治的階段,荀子一派誤我中華二千余年,今日宜亟起求變,棄荀學而倡孟學。他認為“孟子于春秋之中,其所傳為大同之義”:

孔子……立大同之義,以治今日以后之天下,在春秋亦謂之太平,亦謂之臨天下,孟子所述皆此類也。大同之義,有為今日西人所已行者,有為今日西人所未行者,可決他日之必行者。

而且孟子的經(jīng)世宗旨在保民:

孟子言民為貴,民事不可緩,故全書所言仁政,所言王政,所言不忍人之政,皆以為民也。泰西諸國今日之政,殆庶近之。

“孟子言無義戰(zhàn),為大同之起點?!?/p>

此義本于春秋,為孔子特立大義,后之儒家,惟孟子能發(fā)明之?!┪髦T國,惟美洲庶近之。

“孟子言井田,為大同之綱領?!?/p>

井田為孔子特立之制,所以均貧富,論語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井田者,均之至也,平等之極則也……孟子一切經(jīng)濟,皆從此出,深知其意,可語于道。

“孟子言性善,為大同之極效”:

孔子之言性也,有三義,據(jù)亂世之民性惡,升平世之民性有善有惡,亦可以為善,可以為惡,太平世之民性善。荀子傳其據(jù)亂世之言,宓子、漆雕子、世子傳其升平世之言,孟子傳其太平世之言。各尊所聞,因而相爭,茍通于三世之義,可以了無窒閡矣。

“孟子言堯舜,言文王,為大同之名號”:

禮運以小康歸之禹湯文武成王周公,其大同蓋謂堯舜也,故曰天下為公。春秋哀公十四年傳曰:“其諸君子樂道堯舜之道?!币嘀复笸浴4呵镫[元年傳:“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文王亦太平世之義。凡此諸圣者,皆有天下而不有,故言大同之學者必宗之。

孟子的學說,深深影響任公的著述立說,他演述三世之義,不離孟子的仁政、保民,他之倡導民權自由,即由孟子之說蛻變而來。他也常常說,孟子是他發(fā)揮理論的依據(jù):

及到時務學堂以后,譚壯飛先生嗣同、唐紱丞先生才常和我們都在堂中教授。我們的教法有兩面旗幟:一是陸王的修養(yǎng)論,一是借公羊、孟子,發(fā)揮民權的政治論。從今日看來,教法雖很幼稚,但是給同學們的“煙士披里純”卻不小。

他在《新民說》中,引孟子之言以證人的天賦權利:

大抵人生之有權利思想也,天賦之良知良能也。而其或強或弱,或隱伏或澌亡至不齊者何也?則常緣其國家之歷史政治之浸潤以為差。孟子牛山之喻,先我言之矣,非無萌蘗,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

引孟子之言,以言人身的自由:

一身自由云者,我之自由也。雖然,人莫不有兩我焉:其一、與眾生對待之我,昂昂七尺立于人間者是也;其二、則與七尺對待之我,瑩瑩一點存于靈臺者是也。孟子曰:物交物則引之而矣。物者,我之對待也,上物指眾生,下物指七尺(即耳目之官),要之皆物而非我也;我者何,心之官是已,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惟我為大,而兩界之物皆小也;小不奪大,則自由之極軌焉矣。

乃至于孟子之言誅責“民賊”、“獨夫”,孟子之言“善戰(zhàn)服上刑”,“授田制產(chǎn)”,任公皆一一闡述,無非用寄大同之義。任公深信孟子獲得孔子的真?zhèn)?,具有與西方人權思想家相同的民治思想,遵奉孟子的學說,便可實行孔子大同之治的理想,便可實現(xiàn)西方的民權政治。這是任公在中國傳統(tǒng)中尋找到的人權政治家,愿自己為其化身,實現(xiàn)其求變思想。

二、在西洋文化中求變——民權、自由、進化

梁任公著作等身,三十歲左右所發(fā)表的言論,最為豐富,也最富有內涵,所采擇的行動最為積極,亦最有意義;其于國人之影響,亦以此時期最為深遠。他的影響力,全靠兩個不同文化思想的支持,其一為三世之義,已如前述,另一則為西洋進化論,自由主義及民權思想。前者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支,后者為歐風東漸所傳入者。他接受這兩種不同的思想,有先后之不同。身為中國國民,先接受了中國固有的,日后博覽西洋典籍,又接受了西洋的。當他深受中國文化的影響時,他只想在固有的思想中求變,及至接受了西洋思想,且有感固有者不足以佐己說,便漸漸地轉趨求助于外來者。此種推移,不難從他的著作中發(fā)現(xiàn)。

三世之義是梁任公早年在國內時期及流亡日本最初二、三年間的中心思想。他隨處不忘此義,隨處伸引孔子之春秋微言,更隨處以孟子解釋“民”義。但漸漸地,他自己發(fā)現(xiàn)孔子的微言,只是一種理想,有如一個美麗的夢,難以實現(xiàn)。傳統(tǒng)的文化不足以濟時艱,也缺少求變的具體方案,多引用三世之義,有陷入八股化的趨勢。這時候,他不得不謀取自我先變,西洋的現(xiàn)代思想順勢而人,便漸漸地改變了他的態(tài)度。

有幾個例子,我們可以看出任公引用三世之義的勉強,甚至于難以套入這一公式,這是在他要變未變搖擺不定的時期。1899年,他發(fā)表《強權論》。根據(jù)三世之義的公式,據(jù)亂世應為強權最發(fā)達的時候,那時候,無公理,無法律,強者可以隨心所欲。但他認為“其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之差別殆無,故君主對于人民之強權亦幾于無?!边M入升平世,公理漸次發(fā)達,雖然是強者與弱者地位顯然不同,強者尚有所顧忌,雖欲橫霸,亦當有所借故,或強詞奪理。但他認為“差別日積日顯,而其強權亦次第發(fā)達,貴族之對于平民亦然,男子之對于婦人亦然。”到了太平之世,應無所謂強權,人人在法律之前,一律平等,但他認為“昔之所謂弱者,亦漸次有其強權,與昔之強者抗而至于平等,使猛大之強權變?yōu)闇睾椭畯姍唷!贝巳缰f,讀之有勉強的感覺。

論堯舜之治,任公的說法,顯然搖擺不定:

堯舜禪讓為中國史上第一盛事,非特尋常舊學所同推贊而已,即近世言民權言大同者,亦莫不稱道堯舜,以證明中國古有民主制度。其意不可謂不善。吾以為民主制度,天下之公理,凡公理所在,不必以古人曾行與否為輕重也。故堯舜禪讓之事實,與今日之新主義無甚影響,即使堯舜果有禪讓,則其事亦與今日民主政體絕異。

昔日任公受康南海之影響,甚同意堯舜之世為孔子所托,為太平世之理想,并非真有其事,今則謂于民主政體無甚影響,與民主政體絕異,豈非自相矛盾。

又在《新史學》一文中,任公又謂“今世歐羅巴為古代希臘之放影,以古代希臘為今世歐洲之縮圖?!贝烁蟠筮`反了三世之義的公式。雖然他不承認歐西文明已到了太平盛世,畢竟希臘時代是有民主政治意味的。最令人不可思議的,他對于上古希臘民主政治的見解,前后判若兩人。丙申年間(光緒二十二年,1896)他致書嚴復,絕口不承認古代希臘有民主政治。根據(jù)他的三世之義,他說:“不聞花崗石之下有物跡層,不聞飛鼉大鳥世界以前復有人類?!苯駝t言希臘之世為現(xiàn)世歐洲之縮圖,其矛盾可見,其棄三世之義之意可見。

三世之義已使他厭倦了。由于三世之本義未足以解釋人類進步的一切現(xiàn)象,不得不另覓較為適當?shù)膶W說以充實其求變的思想。他尋找到了,他找到了民權、自由、進化諸說,他找到了孟德斯鳩、盧梭、達爾文諸人。任公的思想起了第二次的大轉變。

任公接受西洋文化,亦有其一定的過程。早年,他所接觸的是中國的典籍,囿于浩如淵海、汗牛充棟的國固,他不知道中學之外尚有西學,乃至于世界有五大洲七大洋的說法,亦聞所未聞。所謂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的真理,任公在十八歲時才有所領悟。那年(光緒十六年,1890),他“下第歸,道經(jīng)上海,從坊間購得《瀛寰志略》讀之,始知有五大洲各國。”任公對世界稍有所知,始于此時。

及后,任公拜及康南海門下,“請為學方針”,南?!澳私桃躁懲跣膶W,而并及史學西學之梗概”。南海既以西學授徒,在此不得不兼述康氏的西學,以見其傳授的內容。

康南海自己對于西學的認識如何?胡漢民罵他不過藉“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林樂知(Young John Allen)等所譯一二粗淺西籍而初窺西方政治?!?sup>雖然是嘲笑他的話,卻也是事實。二十二歲之前,康氏對西學應無所知。任公于《南??迪壬鷤鳌分兄^康氏于光緒五年(1879),出西樵山,“乃游京師,其時西學初輸入中國,舉國學者,莫或過問,先生僻處鄉(xiāng)邑,亦未獲從事也。及道經(jīng)上海,見西人殖民政治之完整,屬地如此,本國之更進可知?!?sup>?!赌虾W跃幠曜V》亦云,其西學知識得于中譯的西書和西人在東方的殖民實況。二十四歲(光緒七年,1881),他讀到了“《西學近事匯編》、李圭《環(huán)游地球新錄》及西書數(shù)種?!薄澳藦烷啞逗鴪D志》、《瀛寰志略》等書”,才奠定了西學基礎。同年他游香港,“覽西人宮室之環(huán)麗,道路之整潔,巡捕之嚴密,乃始知西人治國有法度,不得以古舊之夷狄視之?!贝文觏樚爨l(xiāng)試歸來,“道經(jīng)上海之繁盛,益知西人治術之有本。”從這時候起(光緒五年),南海對西學發(fā)生興趣,購買地圖,大收西學之書,亦“自是大講西學”,“盡釋故見”。

南海讀過了這些書之后,是否對西洋有了真切的認識,實是一大疑問。光緒初年,西學初入中國,市面能見到的西書中譯本,包括他已經(jīng)讀過了的這些,不過是“初級普通學,及工藝兵法醫(yī)學之書……于政治學,毫無所及”,即使他能“舉一反三”,“別有領會”,“別開一境界”,要了解二、三百年來的西洋在政治經(jīng)濟科學諸方面的變遷,顯然不能“因小以知其大”。而康氏不識西文,對于西洋之哲學思想,更是難以體會。

南海如此,任公說他從南海門下,得了西學的梗概,亦只能說是“梗概”而已。

任公的西學知識,大部分是在自修中得來的?!堵馐椅斐焦P記》,記任公二十歲時,涉獵西洋典籍情形:

斯時于國學書籍外,更購江南制造局所譯之書及各星軺日記,與英人傅蘭雅所輯之格致匯編等書。

西書中譯,截至光緒二十二年,大致可分兩類,一類為曾國藩創(chuàng)辦江南制造局后所翻譯者,當時江南制造局“以翻譯西書為第一義,數(shù)年之間成者百種”。另一類為同文館及西洋教士教會所譯錄者,二十余年來,“可讀之書,約三百種”。此四百種書,真正可讀者并不多,因為“中國官譯者,兵政類最多”,“西人教會所譯者,醫(yī)類最多”,“制造局所譯者為格致類”,西政各籍,則“譯者寥寥”,官學制農(nóng)政,“竟無完帙”。

而且這些中譯的西書,可訾議者甚多。第一是各書的時代性,初譯時可能距離原著出版已經(jīng)多年,西人已經(jīng)唾棄不予重視。第二是翻譯的過程問題,當時懂得西文而能直接翻譯者,是鳳毛麟角。大部分譯品,都經(jīng)西人口授,他人筆錄。其中所發(fā)生的錯誤,毛病百出,因為“口授者未必能無失其意,”“筆授者未必能無武斷其辭?!备珩R建忠所言:若干翻譯者對于外國文字,只稍涉其藩籬,不明其“微辭奧旨,”對于各國的古文詞章,茫然未識其名稱;或僅通外國文字語言,自己的漢文則“粗陋鄙俚,未窺門徑,”使之從事譯書,“閱者展卷未終,俗惡之氣,觸人欲嘔。”或者由西洋教士口述,旁聽者為之“仿佛摹寫其意,然未能達者,則又參以己意而武斷其間。”

在這種情形下,任公所獲得的西洋知識可以想見。任公也說他在國內時期,讀不到自己想讀的書:

吾中國之治西學者固微矣,其譯出各書,偏重于兵學藝學,而政治資生等本源之學,幾無一書焉。

任公于戊戌之前所讀西書,而對其略有影響者,大致不出他自己編輯的《西政叢書》中所搜者。這一套叢書,大部分為譯本,極少數(shù)種為國人自著。全書共分為八類:史志類有《希臘志略》、《羅馬志略》、《德國合盟紀事本末》三種;官制類有《德國議院章程》一種;學制類有《肄業(yè)要覽》、《西國學校》、《西學課程匯編》三種;公法類有《佐治芻言》、《公法總論》、《中國古世公法》、《陸地戰(zhàn)例新選》四種;農(nóng)政類有《農(nóng)學新法》、《農(nóng)事論略》、《蠶務圖說》、《紡織機器圖說》四種;工政類有《工程致富》、《考工記要》兩種;商政類有《富國養(yǎng)民策》、《保富述要》、《生利分利之別》三種;兵政類有《法國海軍職要》、《德國軍制述要》、《自強軍洋操課程》三種;雜著類有《英法政概》、《日本雜事詩》、《日本新政考》、《適可齋記言》、《南海先生四上書記》、《庸書》、《續(xù)富國策》、《中外交涉類竅表》、《光緒通商綜竅表》九種。

此外,李提摩太對任公亦有影響。李提摩太在中國傳教,熱心介紹西學,鼓吹改革。任公曾于光緒二十一、二年間擔任過李氏的秘書,很受李氏器重,彼此兩年間的交往,任公耳濡目染,自必得聞一些西方的常識。及李氏翻譯麥肯西(Robert Mackenzie)的《泰西新史覽要》(Nineteenth Century:A History),任公從旁參與中文意見,無意中亦接受了若干西方的政治歷史見識。

以上大致是任公在戊戌之前的西知來源,堪說甚為有限。而他有過人的智慧,“隨有所見,隨即發(fā)表”,故我們閱讀其作品時,往往以為任公的西學根底,已有相當造詣。實則稍一仔細研讀,但見措辭泰西如何,歐美如何一類浮泛之論,絕無深入之伸引。任公自己亦言,在這種“學問饑荒之環(huán)境中,冥思枯索”,只能“構成一種不中不西即中即西”的新學派。固然這時候他還不能擺脫根深蒂固的舊思想,實乃因為“來源泄觳,汲而易竭”之故。言論自難免“支絀滅裂?!弊x到“性本善”就教人“人之初”,當然會忽略了下面還有“性相近”。任公在國內時期的西方思想的介紹,只是一個“導引”而已。

梁任公的西學大進,是在他逃亡日本之后,思想也因為西學的進步而為之一變:

戊戌九月至日本……自此居東者一年,稍能讀東文,思想為之一變。

任公于西方知識之能有較深入的了解,純粹得力于日本語文。論任公的日本文,是他所學習的四種外國語中的最有成就者,至少他具有閱讀的能力,日常會話也能傳達思想。(過去他曾經(jīng)隨馬相伯學習拉丁文及英文,因忙于為《時務報》撰寫文章,無所成就。宣統(tǒng)元年在日本時又曾學習德文,然生活起伏不定,為時不長,無所成就。民國八年,在法國巴黎鄉(xiāng)間居住時,又學習法文,是時年事四十有余,學來更為吃力,亦無成就。)他在日文上確實費了一番工夫。傳說他在政變后逃去日本,一夜之間在船上便學會了日文,此絕不確實。正如他在《論學日本文之益》一文中所言,欲有所成,至少亦需數(shù)月工夫。羅孝高記任公學習日文情形:

己亥春……任公約羅孝高普,同住箱根讀書,寓塔之澤環(huán)翠樓……時任公欲讀日本書,而患不諳假名,以孝高本深通中國文法者,而今日又已能日文,當可融會兩者得捷徑。因相研索,訂有若干通例,使初習日文徑以中國文法顛倒讀之,十可通其八九,因著有和文漢讀法行世。

任公學習日文,第一得力于羅孝高。楊維新對于任公學習日文,亦有所記述:

初到東京時……當時大隈左右,如犬養(yǎng)毅、高田早苗、柏原文太郎(原注:此君與任公先生交厚,當時約為兄弟,)時有往來,并力為講解日本文法。

任公的日文,第二得力于柏原文太郎、犬養(yǎng)毅等這般日本朋友。

學習數(shù)月之后,任公即開始試讀日本書籍,能了解者,十之八九。他發(fā)覺日本書籍之言西學者,紛觸于目皆是,“若行山陰道上,應接不暇?!?sup>“五年前患無書可讀,無事可佐;五月以來,則患應讀之書太多,但覺目不暇給矣?!?sup>“日本自維新三十年來,廣求智識于寰宇,其所譯所著有用之書,不下數(shù)千種,而詳于政治學、資生學、智學、群學。”“雖不無欠缺,然其大端固已粗具矣?!?sup>

數(shù)千種日文的西學書籍,對于任公有非常的啟發(fā)作用,他的思想為之升華,有如幽室見光,有如枯腹得酒:

哀時客(任公在《清議報》之筆名)既旅日本數(shù)月,肄日本之文,讀日本之書。疇昔所未見之籍,紛觸于目,疇昔所未窮之理,騰躍于腦,如幽室見光,枯腹得酒,沾沾自喜。

求變思想,柳暗花明,有了新的支持:

我等讀日本書所得之益,極多極多,他日中國萬不能不變法,今日正當多讀些書,以待用也。

任公涉獵日文西知,并無一定的選擇,亦如昔日,隨有所見,隨即吸收,隨即發(fā)表。他讀到美國的清教徒(Pilgrims),則在《自由書》中發(fā)表《自由祖國之祖》,讀到梅特涅的守舊,則發(fā)表《地球第一守舊黨》,讀到中村正直所翻譯斯邁爾斯的《西國立志篇》,則據(jù)以撰寫“自助論”,讀到深山虎太郎的《草茅危言》,則據(jù)以撰寫《草茅危言》,受加膝弘之有關進化論之著作的影響,則撰寫《強權論》,受德富蘇峰《靜思錄》的影響,則譯其《無名英雄》。任公謂此種西學的介紹,為“梁啟超式的輸入,無組織,無選擇,本末不具,派別不明,惟以多為貴?!?sup>他自己吸收西洋知識,亦可以說是“梁啟超式”的吸收。

流亡日本日久,任公的西方知識益為進步。他探索西方富強的緣由,尋找支持西方富強的思想。他發(fā)覺西方的富強,不出民權、自由、進化三大極則,他開始對孟德斯鳩、盧梭、達爾文作深入的研讀,給予持平的評介。關于孟德斯鳩,他說:

孟德斯鳩(法國人,生于1689年,卒于1755年)之著萬法精理,18世紀以前,政法學之基礎甚薄,一任之于君相之手,聽其自腐自發(fā)達,及孟德斯鳩出,始分別三種政體,論其得失,使人知所趨向。又發(fā)明立法行法司法三權鼎立之說,此后各國,靡然從之,政界一新,漸進以迄今日。又極論聽訟之制,謂當廢拷訊,設陪審,歐美法庭,遂為一變。又謂販賣奴隸之業(yè),大悖人道,攻之不遺余力,實為后世美英俄諸國放奴善政之嚆矢。其他所發(fā)之論,為法蘭西及歐洲諸國所采用,遂進文明者,不一而足。孟德斯鳩實政法學之天使也,其關系于世界何如也?

關于盧梭,他說:

盧梭(法國人,生于1712年,卒于1778年)之倡天賦人權,歐洲古來,有階級制度之習,一切政權教權,皆為貴族所握,平民則視若奴隸焉,及盧梭出,以為人也者,生而有平等之權,即生而當享自由之福,此天之所以與我,無貴賤一也。于是著民約論Social Contract,大倡此義,謂國家之所以成立,乃由人民合群結約,以眾力而自保其生命財產(chǎn)者也,各從其意之自由,自定約而自守之,自立法而自遵之,故一切平等,若政府之首領及各種官吏,不過眾人之奴仆,而受托以治者耳。自此說一行,歐洲學界,如旱地起一霹靂,如暗界放一光明,風馳云卷,僅十余年,遂有法國大革命之事。自茲以往,歐洲列國之革命,紛紛繼起,卒成今日之民權世界。民約者,法國大革命之原動力也,法國大革命,19世紀全世界之原動力也。盧梭之關系于世界何如也?

于達爾文,他說:

達爾文(英國人,生于1809年,卒于1882年)之進化論,前人以為黃金世界在于昔時,而末世日以墮落,自達爾文出,然后知物競天擇,優(yōu)勝劣敗,非圖自強,則決不足以自立。達爾文者,實舉19世紀以后之思想,徹底而一新之者也,是故凡人類智識所能見之現(xiàn)象,無一不可以進化之大理貫通之。政治法制之變遷,進化也;宗教道德之發(fā)達,進化也;風俗習慣之移易,進化也;數(shù)千年之歷史,進化之歷史;數(shù)萬里之世界,進化之世界也。故進化論出,而前者宗教迷信之論,盡失所據(jù)。教會中人,惡達氏滋甚,謂有一魔鬼住于其腦云。非無因也,此義一明,于是人人不敢不自免為強者為優(yōu)者,然后可以立于此物競天擇之界。無論為一人為一國家,皆向此鵠以進,此近世民族帝國主義(National Imperialism)所由起也。此主義今始萌芽,他日且將磅礴充塞于本世紀而未有已也。雖謂達爾文以前為一天地,達爾文以后為一天地可也,其關系于世界何如也?

對于其他發(fā)揚進化之理的學者,自由主義者,民權論者,任公均一一加以評論。光緒二十七、八年間,先后發(fā)表《霍布斯學案》、《斯賓諾莎學案》、《盧梭學案》、《近世文明初祖二大家(培根、笛卡兒)之學說》、《天演學初祖達爾文之學說及其略傳》、《法理學大家孟德斯鳩之學說》、《利樂主義泰斗邊沁之學說》、《進化論革命者頡德之學說》等文,讀之可見任公的西學大進,其思想實出入于孟德斯鳩、盧梭、達爾文等之間。其早年所持的三世之義,亦自此放棄。

此后,任公用進化論解釋人類歷史的發(fā)展,用進化論說明自強之道,據(jù)自由思想為國人要求自由,據(jù)民權思想為國人要求政治權利。他認為人類的發(fā)展是一部競爭史:

蓋自人群初起以來,人類別為無量之小部落;小部落相競爭,進為大部落;大部落相競爭,進而為種族;種族相競爭,進而為大種族;復相競爭,進而為國家,進而為大國家;復相競爭,進而為帝國,進而為大帝國。自今以往,則大帝國與大帝國競爭之時代也。

他認為中華民族的發(fā)展也是一部競爭史:

第一上古史,自黃帝以迄秦之一統(tǒng),是為中國之中國,即中國民族自發(fā)達自競爭自團結之時代也?!诙泄攀?,自秦一統(tǒng)至清代乾隆之末年,是為亞洲之中國,即中國民族與亞洲各族交涉繁賾,競爭最烈之時代也,又中央集權之制度日就完整,君主專制政體全盛之時代也?!谌朗?,自乾隆末年以至于今日,是為世界之中國,即中國民族合同全亞洲民族與西人交涉競爭之時代也,又君主專制政體漸就湮滅,而數(shù)千年未經(jīng)發(fā)達之國民立憲政體,將嬗代興起之時代也……實則,近世史者,不過將來史之楔子而已。

對于人類的權利與自由,他認為自古至今,共分四個階段,從前無自由,無民權,今日已到了文明自由的時代:

凡人群進化之階段,皆有一定。其第一級,則人人皆棲息于一小群之中,人人皆自由,無有上下尊卑強弱之別者也,亦名為野蠻自由時代。其第二級,因與他群競爭,不得不與群中之有智勇者,以為臨時酋長,于是有所謂領袖團體者,出以指揮其群,久之遂成為貴族封建之制度者也,亦名貴族帝政時代。其第三級,則競爭日烈,兼并盛行,久之,遂將貴族封建一切削平,而成為郡縣一統(tǒng)者也,名為君權極盛時代。其第四級,則主權既定后,人群之程序已鞏固,君主日以專制,人民日以開明,于是全群之人共起而執(zhí)回政權,名為文明自由之時代。此數(shù)種時代,無論何國何族,皆循一定之天則而遞進者也。

中國的自由民權亦復如此:

而以吾中國史觀之,則自黃帝以前為第一級野蠻自由時代,自黃帝至秦始皇為第二級貴族帝政時代,自秦始皇至乾隆為第三級君權極盛時代,而自今以往,則將交入第四級文明自由時代者也。

這些解釋,顯示人類是求變的,是求進步的,中國自亦不能逃避變的極則,中國更應當求取進步。進化論及自由權利諸種學說,符合了任公求變的要求,多方伸引。中國必須自強,中國人必須有自由的思想,恢復天賦的權利。因之,中國要變,必須要變,也必然要變。二十九歲以后的梁任公,又集達爾文、盧梭、孟德斯鳩等人于一身,他肩負起開啟民智的責任,促使國人覺悟,恢復自由的思想,“自由乃天賦,非他人可隨意得而剝奪,也決不可隨意而放棄。”國人必須有權利,國家乃眾人的國家,決非一二專制民賊的國家。

自此任公的思想成了定向的發(fā)展,言論始終不離進化、自由、民權之義。

  1. 《汗漫錄》(即《夏威夷游記》),《清議報》,第35冊,頁1。
  2. 《三十自述》,《飲冰室文集》(臺北:中華書局,1960年;以下簡稱《文集》)之11,頁16。
  3. 《三十自述》,《飲冰室文集》(臺北:中華書局,1960年;以下簡稱《文集》)之11,頁16。
  4. 《變法通議》,《文集》之1,頁55。
  5. 《三十自述》,頁16—17。
  6. 《變法通議》,《文集》之1,頁55。
  7. 《新中國未來記》,《新小說》,第2號,頁28。按此雖為小說中之言,正說明其受《長興學記》的影響。
  8. 《長興學記》(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頁3。
  9. 同上書,頁11—12。
  10. 《康南海自編年譜》(臺北:廣文書局,1971年),頁22。
  11. 《清代學術概論》(上海:商務印書館,1926年),頁132、136。
  12. 今古文之爭,起于漢朝。清朝則起于莊存興、劉逢祿、龔自珍、魏源、王闿運、廖平、康有為諸人。他們不承認西漢末年所出的科斗文經(jīng)籍,認為古文各經(jīng),多屬劉歆偽作,因群起而攻之。他們認為只有《公羊傳》為《春秋》的正解,“張三世”、“通三統(tǒng)”的意義,即由《公羊》中發(fā)明而來。南海集今文家的大成,借經(jīng)術以文飾政論。
  13. 孔子托古改制之說,詳見《孔子改制考》??的虾UJ為不僅孔子托古改制,周秦諸子莫不托古改制,如老子之托黃帝,墨子之托大禹,許行之托神農(nóng)等,皆在以古人寄托自己的理想。
  14. 《禮運》,《禮記》(臺北:中華書局,1965年),頁1b—2a。
  15. 《禮運》,《禮記》(臺北:中華書局,1965年),頁1a—1b。
  16. 見《大同書》。梁任公曾將《大同書》的要義略述如下:一、無國家,全世界置一總政府,分若干區(qū)域。二、總政府及區(qū)政府皆由民選。三、無家族。男女同棲不得逾一年,屆期須易人。四、婦女有身者入胎教院,兒童出胎者入育嬰院。五、兒童按年入蒙養(yǎng)院,及各級學校。六、成年后由政府指派分任農(nóng)工生產(chǎn)事業(yè)。七、病則入養(yǎng)病院,老則入養(yǎng)老院。八、胎教、育嬰、養(yǎng)病、養(yǎng)老諸院,為各區(qū)最高之設備,入者得最高之享樂。九、成年男女,例須以若干年服役于此諸院,若今世之兵役然。十、設公共宿舍公共食堂,有等差,各以其勞作所入自由享用。十一、警惰為最嚴之刑罰。十二、學術上有新發(fā)明者,及在胎教等五院有特別勞績者,得殊獎。十三、死則火葬,火葬場比鄰為肥料工廠。(以上見《清代學術概論》,頁133—135。)
  17. 《論君政民政相嬗之理》,《時務報》,第41冊,頁1。
  18. 《變法通議》,《文集》之1,頁14。
  19. 《論中國宜講求法律之學》,《清議報》,第5冊,頁1。
  20. 《史記貨殖列傳今義》,《時務報》,第37冊,頁4。
  21. 《說群自序》,《時務報》,第26冊,頁1。
  22. 《戒纏足會序》,《時務報》,第16冊,頁4。
  23. 《強權論》,《清議報》,第31冊,頁6b。
  24. 《春秋中國彝狄辨序》,《時務報》,第36冊,頁3。
  25. 《變法通議》,《文集》之1,頁21。
  26. 《自由書——文野三界之別》,《清議報》,第27冊,頁1。
  27. 《論支那宗教改革》,《清議報》,第19—20冊。
  28. 《讀春秋界說》一文應為界說11條,《文集》僅搜前3條,漏列8條;又《清議報》所載,第6冊3條,第8冊5條,不載5條。
  29. 《讀孟子界說》,《清議報》,第21冊,頁1b。
  30. 同上書,頁2a。
  31. 《讀孟子界說》,《清議報》,第21冊,頁2a。
  32. 同上書,頁2a—2b。
  33. 同上書,頁2b。
  34. 《讀孟子界說》,《清議報》,第22冊,頁3a。
  35. 《蔡松坡遺事》,《晨報》蔡松坡十年周忌紀念特刊。
  36. 《新民說——論權利思想》,《新民叢報》,第6號,頁12。
  37. 《新民說——論自由》,《新民叢報》,第8號,頁2。
  38. 《堯舜為中國中央君權濫觴考》,《清議報》,第100冊,頁1。
  39. 《記戊戌庚子死事諸人紀念會中廣東某君之演說》,《民報》,第1號,頁79。
  40. 《南海康先生傳》,《清議報》,第100冊,頁3b。
  41. 轉見丁文江編,《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臺北:世界書局,1958年;以下簡稱《梁譜》),頁19。
  42. 見《西學書目表序例》,《時務報》,第8冊,頁5。
  43. 《變法通議》,《文集》之1,頁67—68。
  44. 《論學日本文之益》,《清議報》,第10冊,頁3a。
  45. 《三十自述》,《文集》之11,頁18。
  46. 羅孝高,《任公遺事》,轉見《梁譜》,頁86。
  47. 《楊維新與丁在君書》,《梁譜》,頁83。
  48. 《汗漫錄》,《清議報》,第35冊,頁2a。
  49. 《批東京高等大同學校功課學生札記》,《清議報》,第30冊,頁11a。
  50. 《論學日本文之益》,《清議報》,第10冊,頁3a—b。
  51. 《論學日本文之益》,《清議報》,第10冊,頁3a。
  52. 《光緒二十五年二月二日與蕙仙書》,《梁譜》,頁87。
  53. 《清代學術概論》,頁162。
  54. 《論學術之勢力左右世界》,《新民叢報》,第1號,頁71—72。
  55. 同上書,頁72。
  56. 《論學術之勢力左右世界》,《新民叢報》,第1號,頁74—75。關于進化論,任公于光緒二十二年間便已得讀嚴復所譯之《天演論》手稿,(見《梁譜》,頁33)甚獲其所謂的“煙土披里純”,因在《說群序》、《與嚴幼陵先生書》二文中,多所推贊“擇種留良”之論;惟是時三世之義縈回腦際,似未深受影響。及至日本,見明治維新十年前后著作,多為進化論所籠罩,閱讀吸收,大受影響。
  57. 參閱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第4編,第22章,《梁啟超》。
  58. 《論民族競爭之大勢》,《新民叢報》,第4號,頁25。
  59. 《中國史敘論》,《清議報》,第91冊,頁4a—4b。
  60. 《堯舜為中國中央君權濫觴考》,《清議報》,第100冊,頁3a—3b。
  61. 同上書,頁4a。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