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求變——三世之義
改革者要在政治上有所表現(xiàn),必須提出興革的理想;革命者要改變舊有的政治,必須倡導革命的主義。兼具改革與革命企旨的梁任公,有其理想及主義。最早他接受了傳統(tǒng)的中國教育,便傾心于固有的“大同之義”,及至他在自修中接受了西方的人權(quán)言論,又將中西思想的相同處融會貫通,欲進中國于“民權(quán)政治”。這大致是任公的理想與主義。
梁任公思想上的衍化,有其一定的進程。在他的幼年時代,雖然常受到父親的呵斥,不得自視如常兒,實際上任公并無異人之處,僅是一個聰明智慧的孩子而已。他自述:
余生九年,乃始游他縣,生十七年,乃始游他省,猶了了然無大志,蒙蒙然不知天下事。
他的思想上的衍化,隨著他所受的教育而改變。早年,任公接受的是中國傳統(tǒng)的私塾式的教育,讀的是四書五經(jīng),學習的是帖括訓詁詞章,他的老師是他的父親和祖父:
六歲后,就父讀,受中國略史,五經(jīng)卒業(yè)。八歲為文,九歲能綴千言。十二歲應(yīng)試學院,補博士弟子員,日治帖括,雖心不慊之,然不知天地間于帖括之外,更有所謂學也。輒埋頭鉆研,顧頗喜詞章。王父父母時授以唐人詩,嗜之過于八股……。十三歲始知有段王訓詁之學,太好之,漸有棄帖括之志。
十五歲始正式進入廣州府的學海堂,除訓詁詞章外,少涉其他,于他的思想并無啟示:
十五歲……肄業(yè)于省會之學海堂,堂為嘉慶間前總督阮元所立,以訓詁詞章課粵人者也。至是乃決舍帖括以從事于此,不知天地間于訓詁詞章之外,更有所謂學也。己丑,年十七,舉于鄉(xiāng)。
不過,任公對于固有典籍作深入的閱讀,亦在其十四五歲這一段時間里?!遁捾幷Z書目答問》對他頗有影響:
年十一,游坊間,得張南皮師之輶軒語書目答問,歸而讀之,始知天地間有所謂學問者。
以后他見著康南海能有所應(yīng)對,大多得力于此一時期對經(jīng)史子集的閱讀,其思想上能受到啟發(fā),亦得力于這時建立起來的根基。
到了十八歲,得聞康南海名動公卿的清譽,因陳千秋之介而拜于康氏門下。以舉人反拜秀才為師,通古所無。而任公思想從此大為開啟,是他早年最大的轉(zhuǎn)變:
乃因通甫修弟子禮事南海先生。時余以少年科第,且于時流所推重之訓詁詞章學,頗有所知,輒沾沾自喜。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獅子吼,取其所挾持之數(shù)百年無用舊學,更端駁詰,悉舉而摧陷廓清之。自辰入見,及戌始退,冷水澆背,當頭一棒。一旦盡失故壘,惘惘然不知所從事。且驚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懼。與通甫聯(lián)床,竟夕不能寐。明日再謁,請為學方針,先生乃教以陸王心學,并及史學西學之梗概。自是決然舍棄舊學。自退出學海堂,而間日請業(yè)南海之門。生平知有學,自茲始。
康南海以大海之潮音,作獅子吼,使任公自茲始知天地間別有學問。影響他最深的,第一是康氏的那部《長興學記》。任公曾一再提到:
稍長游南海康先生之門,得長興學記,俯焉孜孜從事焉。……到那年起行游學的時節(jié),他父親瓊山先生別無囑咐,單給他一部長興學記,說道:這是我老友南??稻l(fā)揮先師的微言大義,來訓練后學的,內(nèi)中所講,便和我自己講的一樣,你拿去當作將來立身治事的模范罷。……到了上海,在時務(wù)報館里頭,剛遇著瀏陽譚先生嗣同寓在那里,正著成《仁學》一書,那稿本不過兩三人曾經(jīng)見過。毅伯先生即日抄得一部,寶藏篋中而去,在船上和李君一路細讀,讀了已不知幾十遍,把那志氣越發(fā)漲高幾度,后來毅伯先生常對人說道,他一生的事業(yè),大半是從《長興學記》、《仁學》兩部書得來。……
《長興學記》是一篇治學修養(yǎng)論。同時又發(fā)揮平等之義:
夫性者,天命之自然,至順者也,不獨人有之,禽獸有之,草木亦有之,……故孔子曰性相近也。夫相近則平等之謂,故有性無學,人人相等,同時食味別聲被色,無所謂小人,無所謂大人也……
主張與民同患難:
易曰:吉兇與民同患??鬃釉唬何岱撬谷酥脚c,而誰與,既不能不與,則同其患,當經(jīng)營之?!式?jīng)世之學,令今可行,務(wù)通變宜民,雖舜禹復生,無以易此。
此兩者對于任公都有極深刻的啟發(fā)。
第二是任公三十歲以前所愛談的“三世之義”,他的求變思想的基礎(chǔ)即在其中。康南海記其講授三世之義說:
光緒十六年……三月陳千秋來見,六月來及吾門。八月梁啟超來學?!崮烁嬷钥鬃痈闹浦x?!榷嬉詧蛩慈拿鳎钥鬃铀??!指嬉蕴斓亟缰腥?,后此大同之世,復有三統(tǒng)。……
任公本人亦說:
有為以《春秋》“三世”之義說禮運,謂“升平世”為“小康”,“太平世”為“大同”。
其弟子得讀〔大同書〕者,惟陳千秋、梁啟超。讀則大樂,銳意欲宣傳一部分。
所謂三世之義,即“據(jù)亂世”、“升平世”、“太平世”。這是今文學家一派自中國典籍中發(fā)掘出來的救時主張,康南海據(jù)為政治運動的理論。康南海以為人類社會的演進,由據(jù)亂而升平而太平,有一定的程序。他不承認中國古代的堯舜之治。他說堯舜之治,是孔子托古改制的假設(shè);孔子是個政治改革家,也是社會改造家,設(shè)堯舜之治為理想的社會——太平盛世——而已。既然如此,他認為二、三千年的中國歷史,是一部據(jù)亂之史。自許有改進世運責任的康南海,不容中國長此永為據(jù)亂,他要將中國變?yōu)樯街馈?/p>
康南海對于升平之世有其解釋,他以為升平就是小康之治,正如《禮記》中所說:
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shè)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是謂小康。
他對于太平之世也有解釋,那就是《禮運》中的《大同》: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雖然南海已幻想到了他的大同世界,卻只主張言小康,不能言大同。他并沒有說明不言大同之理,只說“言則陷天下于洪水猛獸”。
可是這大同之義,有點石成金之效,今為任公得聞,竅門為開,思想為之大變,救中國的沉疴痼疾,非此良藥莫屬。欣喜欲狂,銳意欲將之宣傳。
三世之義的太平之治,隱涵著民主和社會主義的意味,任公比他的老師的思想更為邁進一步,認為與其進小康,不如進大同。此后,他將三世之義,一一推移衍說,施之于政治,主張民主:
治天下者有三世:一曰多君為政之世,二曰一君為政之世,三曰民為政之世。多君世之別又有二:一曰酋長之世,二曰封建及世卿之世。一君世之別又有二:一曰君主之世,二曰君民共主之世。民政世之別亦有二:一曰有總統(tǒng)之世,二曰無總統(tǒng)之世。多君者據(jù)亂世之政也,一君者升平世之政也,民者太平世之政也。此三世六別者,與地球有人類以來之年限有關(guān)之理,未及其世,不能躐之,既及其世,不能閼之。
施之于教育,主張開民智:
吾聞之,春秋之義,據(jù)亂世以力勝,升平世智力互勝,太平世以智勝……世界之運,由亂而進于平,勝敗之原,由力而趨于智,故言自強于今日,以開民智為第一義。
施之于法律,主張變法以因時制宜:
孔子圣之神也,而后世頌其莫大功德,在作春秋。文成數(shù)萬,其指數(shù)千,有治據(jù)亂世之律法,有治升平之律法,有治太平之律法,所以示法之當變,變而日進也。
施之于經(jīng)濟,主張平貨齊物之道:
觀時變者,商之事也……據(jù)亂以至升平之事也,若太平世必無是。……太平之世,自有平貨齊物之道。
不僅如此,任公在他的若干言論中,都曾引申三世之義。如論“群”與“獨”:
據(jù)亂世之治,群多以獨,太平世之治,群必以群。以獨術(shù)與獨術(shù)相遇,猶可以自存,以獨術(shù)與群術(shù)相遇,其亡可翹足而待也。
論“陵人”與“公理”:
吾聞之,春秋之義,以力陵人者,據(jù)亂世之政也,若升平世,太平世,乃無是矣。地球今日之運,已入升平,故陵人之惡風漸消,而天然之公理漸出。
論“強權(quán)之道”:
一人群之初立,其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之差別殆無有,故君主對于人民之強權(quán)亦幾于無有,是第一界,亦謂之據(jù)亂世。其后差別日積日顯,而其強權(quán)亦次第發(fā)達,貴族之對于平民亦然,男子之對于婦人亦然,是第二界,亦謂之升平世。至世運愈進步,人智愈發(fā)達,而被治者與平民與婦人,昔之所謂弱者,亦漸有其強權(quán),與昔之強者抗,而至于平等,使極大之強權(quán),變?yōu)闇睾椭畯姍?quán),是為強權(quán)發(fā)達之極則,是為第三界,亦謂之太平世。
論“中外一體”:
孔子之作春秋,治天下也,非治一國也;治萬世也,非治一時也,故張三世之義。所傳聞世治尚粗粗,則內(nèi)其國而外諸夏。所聞世治進升平,則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所見世治致太平,則天下遠近大小若一,彝狄進至于爵,故曰有教無類。又曰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凡有血氣,莫不尊親其治之也,有先后之殊,其親之也,無愛憎之異,故聞有用夏以變彝者矣,未聞其攘絕而棄之也。今論者持升平之義,而謂春秋為攘彝狄也,則亦何不持據(jù)亂世之義而謂春秋為讓諸夏也。
論科舉制度的存廢問題:
科舉敝政乎?科舉法之最善者也。古者世卿,春秋譏之,譏世卿,所以立科舉也……故世卿為據(jù)亂世之政,科舉為升平世之政。
乃至于西方的文明進步:
泰西學者,分世界人類為三級:一曰蠻野之人,二曰半開之人,三曰文明之人。其在春秋之義,則謂之據(jù)亂世,升平世,太平世,皆有階級順序而進化之公理。
總之,三世之義,無處不在,無處不可運用。三世之義是任公求變的基礎(chǔ)理論,是一切論辯的原理根據(jù),甚至變成了公式。
任公既得三世之義,即毅然以天下為己任,欲進小康于大同。既欲進小康而大同,則又必須實現(xiàn)孔子的思想。他認為孔子是進化主義者,絕不保守,據(jù)此以要求進步;說孔子是平等主義者,絕不專制,據(jù)此以要求人人平等;孔子是兼善主義者,絕不獨善其身,據(jù)此以要求開啟民智;孔子是強立主義者,絕不文弱,據(jù)此以要求國人自強;孔子是博包主義者,絕不卑狹,據(jù)此以要求接受外來的文化;孔子是重魂主義者,絕不愛己一身,據(jù)此以要求自我犧牲。
歸納他所發(fā)明的孔子思想,可以看出任公求變的思想更為條理化,他一面倡言三世之義,一面引證孔子的言行以為輔佐。他在《讀春秋界說》中有:
春秋之各例,猶天元一也。命天元一,所以待加減;設(shè)各例,所以待變例者,無不變者也。使其不變,則無所用其例矣。(界說八:春秋之例乃借以明義,義既明則例不必泥)
這是孔子求變的例證,也是任公求變的例證。
孔子既然待變,則一切無不變之理。然則何以中國二千余年竟停滯于小康的局面,而不能進于大同?任公亦有其個人的解釋。
他說孔子的微言之所以不傳,與孔子的施教有關(guān)。孔子教人,有普通與特別之不同?!疤貏e者,所謂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普通者,所謂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边@是因材施教。某些人只可以教予《論語》,某些人則可以教予《易》及《春秋》?!墩撜Z》、《易》、《春秋》這三部書,深淺不同。《論語》是雅言,言小康,屬于普通的學問;《易》與《春秋》,涵義深奧,言大同,屬于高深的學問。才高者,可得《易》及《春秋》,才中下者,只能得《論語》而已。接受孔學的真?zhèn)髡?,是孟子、莊子、荀子三人。此三人中,莊子和孟子屬于高才,莊子得了《易》,孟子得了《春秋》;荀子才下,得了《論語》。
中國二千年停滯不前,任公認為責任應(yīng)由荀子一人負起。因為他傳小康之治,漢興以來,他的弟子控制了中國全局,主尊君權(quán),排異說,謹禮義,重考據(jù),這是中國不進步的癥結(jié)。
任公認為今天的世運已經(jīng)到了大同之治的階段,荀子一派誤我中華二千余年,今日宜亟起求變,棄荀學而倡孟學。他認為“孟子于春秋之中,其所傳為大同之義”:
孔子……立大同之義,以治今日以后之天下,在春秋亦謂之太平,亦謂之臨天下,孟子所述皆此類也。大同之義,有為今日西人所已行者,有為今日西人所未行者,可決他日之必行者。
而且孟子的經(jīng)世宗旨在保民:
孟子言民為貴,民事不可緩,故全書所言仁政,所言王政,所言不忍人之政,皆以為民也。泰西諸國今日之政,殆庶近之。
“孟子言無義戰(zhàn),為大同之起點?!?/p>
此義本于春秋,為孔子特立大義,后之儒家,惟孟子能發(fā)明之?!┪髦T國,惟美洲庶近之。
“孟子言井田,為大同之綱領(lǐng)?!?/p>
井田為孔子特立之制,所以均貧富,論語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井田者,均之至也,平等之極則也……孟子一切經(jīng)濟,皆從此出,深知其意,可語于道。
“孟子言性善,為大同之極效”:
孔子之言性也,有三義,據(jù)亂世之民性惡,升平世之民性有善有惡,亦可以為善,可以為惡,太平世之民性善。荀子傳其據(jù)亂世之言,宓子、漆雕子、世子傳其升平世之言,孟子傳其太平世之言。各尊所聞,因而相爭,茍通于三世之義,可以了無窒閡矣。
“孟子言堯舜,言文王,為大同之名號”:
禮運以小康歸之禹湯文武成王周公,其大同蓋謂堯舜也,故曰天下為公。春秋哀公十四年傳曰:“其諸君子樂道堯舜之道?!币嘀复笸浴4呵镫[元年傳:“王者孰謂,謂文王也?!蔽耐跻嗵绞乐x。凡此諸圣者,皆有天下而不有,故言大同之學者必宗之。
孟子的學說,深深影響任公的著述立說,他演述三世之義,不離孟子的仁政、保民,他之倡導民權(quán)自由,即由孟子之說蛻變而來。他也常常說,孟子是他發(fā)揮理論的依據(jù):
及到時務(wù)學堂以后,譚壯飛先生嗣同、唐紱丞先生才常和我們都在堂中教授。我們的教法有兩面旗幟:一是陸王的修養(yǎng)論,一是借公羊、孟子,發(fā)揮民權(quán)的政治論。從今日看來,教法雖很幼稚,但是給同學們的“煙士披里純”卻不小。
他在《新民說》中,引孟子之言以證人的天賦權(quán)利:
大抵人生之有權(quán)利思想也,天賦之良知良能也。而其或強或弱,或隱伏或澌亡至不齊者何也?則常緣其國家之歷史政治之浸潤以為差。孟子牛山之喻,先我言之矣,非無萌蘗,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
引孟子之言,以言人身的自由:
一身自由云者,我之自由也。雖然,人莫不有兩我焉:其一、與眾生對待之我,昂昂七尺立于人間者是也;其二、則與七尺對待之我,瑩瑩一點存于靈臺者是也。孟子曰:物交物則引之而矣。物者,我之對待也,上物指眾生,下物指七尺(即耳目之官),要之皆物而非我也;我者何,心之官是已,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惟我為大,而兩界之物皆小也;小不奪大,則自由之極軌焉矣。
乃至于孟子之言誅責“民賊”、“獨夫”,孟子之言“善戰(zhàn)服上刑”,“授田制產(chǎn)”,任公皆一一闡述,無非用寄大同之義。任公深信孟子獲得孔子的真?zhèn)?,具有與西方人權(quán)思想家相同的民治思想,遵奉孟子的學說,便可實行孔子大同之治的理想,便可實現(xiàn)西方的民權(quán)政治。這是任公在中國傳統(tǒng)中尋找到的人權(quán)政治家,愿自己為其化身,實現(xiàn)其求變思想。
二、在西洋文化中求變——民權(quán)、自由、進化
梁任公著作等身,三十歲左右所發(fā)表的言論,最為豐富,也最富有內(nèi)涵,所采擇的行動最為積極,亦最有意義;其于國人之影響,亦以此時期最為深遠。他的影響力,全靠兩個不同文化思想的支持,其一為三世之義,已如前述,另一則為西洋進化論,自由主義及民權(quán)思想。前者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支,后者為歐風東漸所傳入者。他接受這兩種不同的思想,有先后之不同。身為中國國民,先接受了中國固有的,日后博覽西洋典籍,又接受了西洋的。當他深受中國文化的影響時,他只想在固有的思想中求變,及至接受了西洋思想,且有感固有者不足以佐己說,便漸漸地轉(zhuǎn)趨求助于外來者。此種推移,不難從他的著作中發(fā)現(xiàn)。
三世之義是梁任公早年在國內(nèi)時期及流亡日本最初二、三年間的中心思想。他隨處不忘此義,隨處伸引孔子之春秋微言,更隨處以孟子解釋“民”義。但漸漸地,他自己發(fā)現(xiàn)孔子的微言,只是一種理想,有如一個美麗的夢,難以實現(xiàn)。傳統(tǒng)的文化不足以濟時艱,也缺少求變的具體方案,多引用三世之義,有陷入八股化的趨勢。這時候,他不得不謀取自我先變,西洋的現(xiàn)代思想順勢而人,便漸漸地改變了他的態(tài)度。
有幾個例子,我們可以看出任公引用三世之義的勉強,甚至于難以套入這一公式,這是在他要變未變搖擺不定的時期。1899年,他發(fā)表《強權(quán)論》。根據(jù)三世之義的公式,據(jù)亂世應(yīng)為強權(quán)最發(fā)達的時候,那時候,無公理,無法律,強者可以隨心所欲。但他認為“其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之差別殆無,故君主對于人民之強權(quán)亦幾于無?!边M入升平世,公理漸次發(fā)達,雖然是強者與弱者地位顯然不同,強者尚有所顧忌,雖欲橫霸,亦當有所借故,或強詞奪理。但他認為“差別日積日顯,而其強權(quán)亦次第發(fā)達,貴族之對于平民亦然,男子之對于婦人亦然。”到了太平之世,應(yīng)無所謂強權(quán),人人在法律之前,一律平等,但他認為“昔之所謂弱者,亦漸次有其強權(quán),與昔之強者抗而至于平等,使猛大之強權(quán)變?yōu)闇睾椭畯姍?quán)?!贝巳缰f,讀之有勉強的感覺。
論堯舜之治,任公的說法,顯然搖擺不定:
堯舜禪讓為中國史上第一盛事,非特尋常舊學所同推贊而已,即近世言民權(quán)言大同者,亦莫不稱道堯舜,以證明中國古有民主制度。其意不可謂不善。吾以為民主制度,天下之公理,凡公理所在,不必以古人曾行與否為輕重也。故堯舜禪讓之事實,與今日之新主義無甚影響,即使堯舜果有禪讓,則其事亦與今日民主政體絕異。
昔日任公受康南海之影響,甚同意堯舜之世為孔子所托,為太平世之理想,并非真有其事,今則謂于民主政體無甚影響,與民主政體絕異,豈非自相矛盾。
又在《新史學》一文中,任公又謂“今世歐羅巴為古代希臘之放影,以古代希臘為今世歐洲之縮圖。”此更大大違反了三世之義的公式。雖然他不承認歐西文明已到了太平盛世,畢竟希臘時代是有民主政治意味的。最令人不可思議的,他對于上古希臘民主政治的見解,前后判若兩人。丙申年間(光緒二十二年,1896)他致書嚴復,絕口不承認古代希臘有民主政治。根據(jù)他的三世之義,他說:“不聞花崗石之下有物跡層,不聞飛鼉大鳥世界以前復有人類?!苯駝t言希臘之世為現(xiàn)世歐洲之縮圖,其矛盾可見,其棄三世之義之意可見。
三世之義已使他厭倦了。由于三世之本義未足以解釋人類進步的一切現(xiàn)象,不得不另覓較為適當?shù)膶W說以充實其求變的思想。他尋找到了,他找到了民權(quán)、自由、進化諸說,他找到了孟德斯鳩、盧梭、達爾文諸人。任公的思想起了第二次的大轉(zhuǎn)變。
任公接受西洋文化,亦有其一定的過程。早年,他所接觸的是中國的典籍,囿于浩如淵海、汗牛充棟的國固,他不知道中學之外尚有西學,乃至于世界有五大洲七大洋的說法,亦聞所未聞。所謂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的真理,任公在十八歲時才有所領(lǐng)悟。那年(光緒十六年,1890),他“下第歸,道經(jīng)上海,從坊間購得《瀛寰志略》讀之,始知有五大洲各國?!比喂珜κ澜缟杂兴?,始于此時。
及后,任公拜及康南海門下,“請為學方針”,南?!澳私桃躁懲跣膶W,而并及史學西學之梗概”。南海既以西學授徒,在此不得不兼述康氏的西學,以見其傳授的內(nèi)容。
康南海自己對于西學的認識如何?胡漢民罵他不過藉“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林樂知(Young John Allen)等所譯一二粗淺西籍而初窺西方政治?!?sup>雖然是嘲笑他的話,卻也是事實。二十二歲之前,康氏對西學應(yīng)無所知。任公于《南??迪壬鷤鳌分兄^康氏于光緒五年(1879),出西樵山,“乃游京師,其時西學初輸入中國,舉國學者,莫或過問,先生僻處鄉(xiāng)邑,亦未獲從事也。及道經(jīng)上海,見西人殖民政治之完整,屬地如此,本國之更進可知?!?sup>?!赌虾W跃幠曜V》亦云,其西學知識得于中譯的西書和西人在東方的殖民實況。二十四歲(光緒七年,1881),他讀到了“《西學近事匯編》、李圭《環(huán)游地球新錄》及西書數(shù)種?!薄澳藦烷啞逗鴪D志》、《瀛寰志略》等書”,才奠定了西學基礎(chǔ)。同年他游香港,“覽西人宮室之環(huán)麗,道路之整潔,巡捕之嚴密,乃始知西人治國有法度,不得以古舊之夷狄視之?!贝文觏樚爨l(xiāng)試歸來,“道經(jīng)上海之繁盛,益知西人治術(shù)之有本?!睆倪@時候起(光緒五年),南海對西學發(fā)生興趣,購買地圖,大收西學之書,亦“自是大講西學”,“盡釋故見”。
南海讀過了這些書之后,是否對西洋有了真切的認識,實是一大疑問。光緒初年,西學初入中國,市面能見到的西書中譯本,包括他已經(jīng)讀過了的這些,不過是“初級普通學,及工藝兵法醫(yī)學之書……于政治學,毫無所及”,即使他能“舉一反三”,“別有領(lǐng)會”,“別開一境界”,要了解二、三百年來的西洋在政治經(jīng)濟科學諸方面的變遷,顯然不能“因小以知其大”。而康氏不識西文,對于西洋之哲學思想,更是難以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