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大家庭中的文化生活
1911年初秋,巴金隨父母從廣元回到成都,不久就發(fā)生了辛亥革命。革命首先從武昌爆發(fā),全國各地群起響應,11月25日成都也宣告獨立,并成立了大漢軍政府。大清王朝277年的江山至此壽終正寢。
這場革命的發(fā)生對李家這個大家族來說影響極其深重。首先是巴金的祖父因大清王朝的傾覆而感到深深的悲哀,他似乎已本能地意識到這將預示著他的大家庭的命運。巴金的父親倒沒有什么特別的不安,相反他倒顯得輕松,似乎是覺得像清王朝這樣腐敗無能的政府早就該有這樣的下場,而且在他的行動中,還多少流露出一點民族主義情緒。所以革命一宣告成功,他便忙著制作新國旗:“他拿一大塊白洋布攤在方桌上面,先用一個極大的碗,把墨汁涂了碗口,印了一個大圓形在布上,然后用一個小杯子在大圓形的周圍印了十八個小圈。在大圓形里面寫了一個‘漢’字,十八個小圈代表當時的十八個省?!?sup>(1)不久,中華民國成立,父親又把大漢旗收起,另外做了一面五色旗。
但二叔、三叔便沒有這樣的興致。二叔丟了他的四品官,一切俸祿全都沒了,這對他自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后來他便爽性開業(yè)做了律師。三叔也從此斷送了做官的前程,時常郁郁不樂,寄興詩酒,還給自己起了個“亡國大夫”的雅號。二叔、三叔都曾到日本留學,辛亥革命前回國不過一兩年時間,在日本的時候他們都剪了辮子,回國后裝上假辮子做官,但背后常有人笑罵他們是“假洋鬼子”。如今革命成功,他們便把頭上的假辮子取下來,從此再不怕別人嘲笑他們的“禿頭”了。
至于巴金這一輩人,由于大多年齡還很小,談不上什么政治態(tài)度,但他們對于清朝政府的滅亡,都覺得高興。青少年是天生的革命派,對任何社會變革他們都會感到興奮。特別是巴金,他早已厭惡自己腦后垂著的那根用紅頭繩纏起的小辮子,所以對這場以剪辮子為標志的革命非常喜歡。
總之,在辛亥革命發(fā)生當時和稍后一段時間里,巴金這個封建大家庭,以及與之類似的一些封建家庭,并未受到根本的傷害。在四川成都這個地方,盡管社會一直處于動蕩之中,各路軍政勢力為了各自的利益不停地爭斗,像走馬燈一樣上來下去,“你方唱罷我登場”,給廣大民眾帶來無窮災難。但社會根基未變,封建制度未變,地主、官僚、軍閥的基礎地位沒有動搖。所以不管外面有什么變化,具有深厚社會影響和巨大財力的封建大家庭的地位依然穩(wěn)固。大門一關(guān),他們?nèi)匀豢梢宰猿梢唤y(tǒng),照舊過自己的日子。所以辛亥革命過后不久,李氏大家庭的生活秩序便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巴金和他的幾個兄弟姐妹依舊到書房跟先生讀書。
作為世代以讀書獲得功名和地位的書香之家的子弟,巴金在幼年時期也受到了良好的文化教育。他自幼便生活在濃郁的文化氛圍之中。家里有專設的私塾,孩子們不論男女都入塾讀書。家里所有人都讀書識字。巴金曾說過這樣一件事:“那時候在我們家里除了我們這幾個小孩外,沒有一個人不曾讀過《紅樓夢》。父親在廣元買了一部十六本頭的木刻本,母親有一部石印小本。大哥后來又買了一部商務印書館的鉛印本。我常常聽見人談《紅樓夢》,當時雖然不曾讀它,就已經(jīng)熟悉了書中的人物和事情?!?sup>(2)這樣的文化環(huán)境和氛圍對于未來的一位作家的成長無疑是有好處的。前面說過,還在廣元的時候,巴金剛剛五歲,父親便請了一位劉先生教他和哥哥、姐姐們一起讀書。而與此同時,母親也在每天晚上教他們讀古典詩詞。這件事給巴金留下的印象不僅深刻,而且溫馨。巴金記得,那時母親總是先將白紙裁開訂成幾個小本子,分給幾個孩子,巴金的兩個姐姐早就有這樣的小本子,后來巴金和三哥也每人有了一本。母親每天親手用娟秀的小字從《白香詞譜》里把詞抄下來,把孩子們叫到跟前,在清油燈下,用溫柔的聲音給他們讀小本子上面的字。那聲音巴金終生難忘!他后來說:“這是我們幼年時代的唯一的音樂?!备@聲音,巴金和三哥開始是一字一字地讀,隨后是把字連成句子,直到把一首詞讀下來為止。這時,母親就把印泥和牛骨做的印模拿出來,兩兄弟就跪在方凳上,專心地給剛讀過的那首詞加上圈點。第二天晚上,他們又在母親面前溫習那首詞,直到能把它背誦出來。
一些有成就的藝術(shù)家曾說過,他們之所以能走上文藝的道路,一個重要因素是因為有一位愛好文藝的母親,是從幼年時期便從母親那里受到了文藝的教育和熏陶。詩人郭沫若稱他的母親是他的“真正的蒙師”,是母親在他幼年時期便教他背誦了許多唐詩宋詞,給他上了“詩教的第一課”。巴金的母親顯然也是一位愛好文藝并很有修養(yǎng)的女性,這從上面提到的她教孩子們古典詩詞的情景和她對《紅樓夢》的愛好就不難看出。尤其是她教孩子詩詞的那種方法,她的全身心的投入,真是動人!這對巴金的影響自然是深遠的。巴金一直到晚年都還記得母親教他讀過的南唐后主李煜的一首詞《憶江南》(懷舊):
多少恨,
昨夜夢魂中。
還似舊時游上苑,
車如流水馬如龍,
花月正春風。
這首詞的內(nèi)涵在巴金幼年時代自然很難充分理解,但詞的朦朧詩意和纏綿情懷還是不難感受到的,對一個聰慧、敏感的孩子來說,誰知道由這里會生發(fā)出多少奇思妙想啊!
后來巴金的母親生了十妹,教巴金兄弟讀詞的事停頓了一段時間。但不久又得到恢復,一直繼續(xù)到母親去世。
巴金從幼年就養(yǎng)成了讀書的習慣。這首先要感謝在廣元時候父親給他請的那位啟蒙老師劉先生。巴金后來明白地說過,小時候他喜歡讀書,就是因為喜歡這位劉先生。劉先生個子不高,白白凈凈,面目和善,對學生從無疾言厲色,在當時那種注重“教刑”,而且先生越嚴厲越受人敬重的環(huán)境中,劉先生的教育方式真是難得。后來巴金說起劉先生,言語里總是帶著感情。他說:“劉先生待我們是再好沒有的了。他從來沒有罵過我們一句,臉上永遠帶著溫和的微笑?!蹦赣H讓一位老書童傳話,請劉先生“不客氣地嚴厲地管教”孩子們。劉先生怎么做呢?巴金說:“但是我從不知道嚴厲是怎么回事。我背書背不出,劉先生就教我慢慢地重讀。我愿意什么時候放學,我就在什么時候出去,三哥也是?!苯Y(jié)果怎么樣呢?巴金說:“因為這個緣故我們更喜歡書房”(3),自然也更喜歡讀書。這事確實很有趣,劉先生的教育方法今天也很值得一些家長和教師參考。
這里還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劉先生還會畫畫,時常給巴金的父親繪制地圖。他有許多彩色鉛筆,以及圓規(guī)之類的繪圖儀器,這是巴金和三哥非常羨慕的。有時他也給巴金兄弟畫人物畫,把一方裁小了的白紙蒙在舊畫本上,用鉛筆勾出人物輪廓,或者還有一兩間房屋或別的東西,然后拿彩色鉛筆涂上顏色。巴金和三哥一直圍在旁邊,眼盯著先生把畫畫完,他們不論誰得到這張畫,臉上都會露出滿意的笑容。為了這些圖畫他們更喜歡劉先生。就這樣,圖畫一張一張地增加,不久巴金的一個小木匣子里已經(jīng)積了幾十張。那時候孩子們?nèi)鄙偻婢撸园徒鸢堰@些畫更當做珍寶,每天早晨和晚上都要翻看好一會兒,只見紅的綠的顏色,人、狗和房屋……一件件在眼前活動起來,簡直入了迷。過了些日子,巴金對這些畫又感到不滿足了,他夢想得到一張更大的圖畫,上面有獅子,有老虎,有豹子,有豺狼,有山,有洞,這樣的圖畫他似乎在一本什么書上見過。但這樣的畫實在太復雜了,所以劉先生一直不肯給他們畫。又過了些日子,先生捱不過巴金兄弟的懇求,花了兩三天的功夫,終于把這張畫畫成功了,上面果然有山,有洞,有獅子,有老虎,有豹,有狼,應有盡有。只可惜巴金來晚了一步,這張畫落在了三哥手里。巴金跨進書房的時候,見三哥正捧著這張畫得意地笑,并對巴金說:“瞧,先生給我的。”巴金一下就火了,撲到先生面前,一定要先生把畫給他。劉先生說過幾天再給他畫一張,也不行,說著便大哭起來,還說先生是壞人。最后是大哥和二姐把他半拖半抱地弄到母親房里,母親把他說了一頓,并要他去給先生賠禮,才算完事。但事后巴金作了一個決絕的舉動,是誰也沒有想到的。當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巴金從枕頭邊取出木匣里的圖畫,一張一張地仔細看了一遍,然后就慷慨地毫不留戀地全部送給了三哥。巴金說,“在那個時候我有一種近乎‘不完全,則寧無’的思想。”而從此以后,他就“再也沒有向先生要過圖畫”了(4)。這實在令人惋惜。從這件事我們也可以窺見少年時期巴金性格的一個側(cè)面,就是這位大家庭的“四少爺”也實在太驕縱、太固執(zhí)了。經(jīng)過這次挫折,巴金完全失去了對繪畫的興趣,同時也斷絕了他可能向繪畫方面發(fā)展的良好機緣。
從廣元回到成都的時候,巴金還是個小孩子,他的生活內(nèi)容仍以在家塾里讀書為主。這期間先后教過巴金的有兩位先生,一位是龍先生,一位是曹先生。龍先生是一位革命黨,在辛亥革命發(fā)生前后,他對革命的熱烈態(tài)度對巴金有過感染;曹先生原是三叔在南充做知縣時縣里的教官,是三叔介紹他到家里來教書的,當時已60幾歲,是個相當迂腐的老秀才。但他們確實都有學問,對學生也很寬容,沒有嚴格的限制與束縛。他們給巴金的教益,主要是教他讀了許多古文,如《古文觀止》中的200多篇文章,他全能背誦,尤其是對其中的《桃花源記》、《祭十二郎文》、《赤壁賦》、《報劉一丈書》等等,更是由衷的喜愛。巴金后來說過:“這兩百多篇‘古文’可以說是我真正的啟蒙先生。我后來寫了二十本散文,跟這個‘啟蒙先生’很有關(guān)系?!?sup>(5)
總的說來,巴金在家塾中的讀書生活還是比較輕松的。這時畢竟已經(jīng)進入民國時代,科舉制度早已廢除,大家庭的子弟已不把圣經(jīng)賢傳之類看得像過去那么重要。這也許在無意中培育了巴金的自由性格。
隨著巴金一天天長大,他的興趣和愛好也越來越廣泛。這期間,除了家塾里的功課之外,特別吸引他的還有兩件事情。
一件是他跟著三哥等人組織了一個新劇團。那時有一段時間巴金和三哥每天晚上都叫仆人姜福陪著到可園去看戲,有川戲,也有京戲。因為父親是那個戲園的股東,有一厚本免費的戲票,而且座位是在固定的包廂里面,用不著臨時去換票,看戲十分方便。一連看了兩三個月,對戲劇發(fā)生興趣,尤其是愛看武戲,看完回來就在家里學著翻斤斗,翻杠子。又過了些時候,他們就組織了一個新劇團,在公館的桂棠后面竹林里演新劇。巴金說:“竹林前面有一塊空地,就做了我們的舞臺。我們用復寫紙印了許多戲票送人,拉別人來看我們的表演?!边€說:“我們的劇本是自己胡亂編的,里面沒有一個女角。主要演員是六叔、二哥(二叔的兒子)、三哥和香表哥;我和五弟(也是二叔的兒子)兩個只做配角,或者在戲演完以后做點翻杠桿的表演??纯投喟胧桥?,就是姐姐、堂姐、表姐們。我們用各種方法強迫他們來看,而且一定要戲演完才許他們走?!?sup>(6)特別讓巴金得意的是父親居然也被他們拉來,而且居然一直把戲看完。更令人驚奇的是,父親還給他們編寫了一個名為《知縣現(xiàn)形記》的劇本,二哥、三哥扮著戲里面的兩個主角,演得有聲有色的時候,父親也哈哈地笑起來??磥砝罟^的這位“當家人”也并不古板。
另一件是家里辦了一份雜志。雜志是受當時社會上已開始風行的《小說月報》、《禮拜六》一類刊物的影響辦起來的,題名叫《十日》,十天出一期,每期用復寫紙抄五六份。雜志的主持人是六叔、二哥和香表哥,巴金因為年紀還小,只是熱心的支持者和“第一個訂戶”。在這份雜志上,大哥最早發(fā)表了他的小說,巴金稱他是大家庭里“第一個寫小說的人”。雜志的另一個熱心作者是奉表哥,他的小說是以“杏花深處,一角紅樓”的句子開頭,接著就是“斗室中有一女郎”如何如何,而結(jié)局則離不開情死之類。巴金后來說:“我對于《十日》雜志上千篇一律的才子佳人的哀情小說感不到興趣。而且我親眼看見他們寫小說時分明攤開了好幾本書在抄襲。這些書有尺牘,有文選,有筆記,有上海新出版的流行小說和雜志……不過對于那三個創(chuàng)辦雜志的人的抄錄、裝訂、繪圖的種種苦心我卻非常佩服?!?sup>(7)《十日》出了3個月,巴金花9個銅板的訂費,就得到了厚厚的9本書,覺得是個很大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