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李煜《烏夜啼》
壹
不管朱棣即位后所授意撰寫的《明實錄》如何篡改,不可改變的是,他是由一個默默無名、不被朱元璋寵愛的妃子所生。出生時正值陳友諒率軍大舉進攻應天,朱元璋忙于戰(zhàn)事,應接不暇,對這個兒子并沒有太深的印象和感情。
在所有的皇子中,朱元璋真正付出感情、悉心栽培的是太子朱標。朱元璋非常注重對朱標的教育,不單給他指派了當時的“天下第一學者”宋濂為帝師,更任命李善長兼太子少師,徐達兼太子少傅,這三位洪武年間的大才子組成一個陣容強大的教育團隊,分別從學識、文韜(行政經(jīng)驗)、武略(軍事經(jīng)驗)上給予朱標指導。
早在洪武十年(公元1377年),朱元璋已放手將很多政事交給朱標處理,并告訴他處理國家大事的四字要訣“仁、明、勤、斷”。朱元璋自知馭下極嚴,一方面固然是他嚴苛多疑的性格所致,但另一方面也有他的苦心,他想消除所有可能的隱患,所以不憚把惡人做了,留一個鐵桶江山給朱標。屆時,朱標再以仁治國,博一個萬民擁戴,江山永固。
朱元璋沒有看錯,朱標確實是一個值得信賴的繼承人,他有著朱元璋所沒有的仁慈。他的兒子朱允炆也是個好人,如果條件允許,他們父子倆都有可能成為愛民如子的好皇帝。奈何,朱標死在朱元璋之前;奈何,年少的朱允炆身后有一位野心勃勃的叔叔——燕王朱棣。
相較于被朱元璋寄予厚望的嫡長子朱標,庶妃所生、排行第四的朱棣著實凄苦,是一個不容易被他爹想起的角色。他上面有三位哥哥,下面還有二十二個弟弟。
自幼奔赴沙場,在刀光劍影中長大的朱棣,跟隨洪武年間的名將南征北戰(zhàn),出生入死,他習慣了腥風血雨。戰(zhàn)爭和權(quán)謀將他磨礪得心如鐵石,城府極深。他知道,如果想贏得父王的器重,就必須有過人的本事。為此他拋頭顱,灑熱血,深入大漠,遠征元軍,立下赫赫戰(zhàn)功。
然而,在他那深信長幼有序、嫡庶有別的父親眼中,他再威猛也只是鎮(zhèn)守邊陲的利器,可以用來靖邊綏遠,安邦定國,絕不可能被許以九五之位。即使在朱標死后,皇位也只屬于嫡長孫——那個少不更事的朱允炆。
虎踞龍盤的應天府,少年天子朱允炆尚未登上皇位。金戈鐵馬的北平,虎視眈眈的燕王已是殺機暗涌。隨著皇位的更迭,時局發(fā)生變化。有一件事令朱棣寢食難安,如劍在懸。朱允炆即位之前,身邊的兩位大臣齊泰和黃子澄便在他耳邊吹風,倡議削藩。
削藩之策源遠流長,禍患也有前史可鑒。漢景帝時曾引發(fā)七國之亂,唐憲宗時亦兵禍連連。此事不是不可行,但若在君權(quán)不穩(wěn)時貿(mào)然動手,很可能得不償失,如果所削藩王又是同姓王,在中國歷史上幾乎沒有成功的案例。
朱允炆雖然不笨,但跟老謀深算的朱棣比起來,還是差了許多。更何況,他手下的謀臣跟朱棣手下的道衍(姚廣孝)相比,亦不止低了一個檔次。在后來的靖難之變中,黃子澄屢出昏招,更是加劇了他的失敗。
黃子澄和齊泰貿(mào)然行事,授人以柄,引發(fā)眾藩王不滿。燕王朱棣帶頭起兵正是打著“清君側(cè),靖國難”的旗號,眾藩王心照不宣,默契地袖手旁觀,不肯發(fā)兵相救。
隨著朱允炆削藩之策大刀闊斧地進行,形勢越來越緊迫。很快,擺在朱棣面前的只剩兩個選擇——要么坐以待斃,要么放手一搏,拼死破局。
這是一條一旦開始就無法回頭的路。
在這個絕對的世界,成王敗寇,皇權(quán)爭斗沒有模糊的邊界,沒有中間道路可循。對志在天下的人而言,要么成功,要么失敗,不容逃避。
昆曲《千鐘祿·慘睹》里有一支《傾杯玉芙蓉》:“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歷盡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壘壘高山,滾滾長江。但見那寒云慘霧和愁織,受不盡苦雨凄風帶怨長。雄城壯,看江山無恙,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
轉(zhuǎn)眼間,血流成河,江山易主。人世間的翻天覆地,有時就在頃刻之間。這一支《傾杯玉芙蓉》寫的就是燕王朱棣謀反之后,建文帝朱允炆逃出京城,與追隨他的大臣扮作一僧一道,隱姓埋名,輾轉(zhuǎn)千里,一路目睹大臣被殺,內(nèi)心慘痛至極。曲辭蕩氣回腸,又充滿了無可奈何的意味。
對朱允炆來說,人生可不就是無可奈何嗎?天地間,其他的角色有很多,皇帝卻只有一個。嘆只嘆,他經(jīng)驗太淺,錯用了書生;嘆只嘆,朱元璋精明一世,糊涂一時,翦滅功臣,定下了“藩王戍邊”之策;他只相信自己的兒子,卻不料藩王勢大,朱允炆無力彈壓,削藩不成反失了皇位。
從被選定為皇位繼承人的那一刻開始,朱允炆注定要面對這場無比慘烈的決斗,賭注就是江山社稷、皇位尊榮。從失敗的那一刻開始,他是生是死,已經(jīng)不再重要。
“靖難之變”這場宗室之戰(zhàn)歷時四年,朱棣成功奪權(quán),登上了皇位,改年號為“永樂”。攻破南京城后,朱允炆下落不明。有說是葬身火海,有說是隱姓埋名逃遁而去。有傳言稱日后朱棣派鄭和六下西洋,其中一個重要的秘密使命就是尋訪朱允炆的下落。
建文帝朱允炆的時代結(jié)束了,而大明的遠航才剛剛開始。沒有人可以斷言朱允炆不如朱棣??墒牵瑒儇撘逊?,失敗者注定要離場。站在南京明故宮遺址前,仿佛是在看紫禁城的前身。瓦礫堆中,夜風如訴,有歷史的余音繞梁。
一個時代的斷簡殘章,未嘗不可看作另一個時代輝煌的序曲。在遙遠的北方,新的宮城正在崛起,并將伴隨明清兩代帝王數(shù)百年。
我之所以說了這段前史,是為了說明朱棣奪位之后遷都北京、肇建紫禁城的因由。
作為一個篡位者,朱棣免不了要承受名不正、言不順的指責。他不想生活在朱元璋的陰影下,更不想隨時隨地提醒天下臣民不忘舊主。初步穩(wěn)定了統(tǒng)治之后,遷都、肇建新的皇城就成了勢在必行的大事。
其實,朱元璋當年也并不是沒有考慮將其他地方作為都城,他最看中的是陜西西安,其次是元朝舊都燕京。阻礙他選擇這兩座城市的最大原因是新王朝的財政問題。
從當時的實際情況看,選擇南京作為都城是最經(jīng)濟的??上暇┑貏莶黄教?,填湖之上所建的皇宮建成后不久就地基下陷,呈南高北低的態(tài)勢,這令朱元璋大為苦惱但又不好發(fā)作(因為選址是他定的)。晚年朱元璋萌生了遷都西安的想法,曾令朱標去勘探,終因力不從心作罷。
公元1368年,元朝的最后一位君主元順帝放棄了都城燕京,率眾退往漠北。士氣高昂的明軍幾乎是兵不血刃地占領了元大都。已在南京建都的朱元璋下令將燕京改名為北平府,幾年后,將此地分封給了他的第四個兒子朱棣。
毫無疑問,朱棣對自己的龍興之地北平比南京更有感情。永樂元年(公元1403年),甫登帝位的朱棣就將北平府升為北京。登帝位之初的數(shù)年,朱棣以南京作為首都,但經(jīng)常北上巡視,令太子在南京監(jiān)國。他在北京期間,以燕王府,也就是昔日元朝的舊宮為宮室。朱棣在位的二十二年中,多次北征蒙古余部,都是從北京出發(fā)的。
北京雖不及煙雨江南的風流嫵媚,但朱棣就是鐘愛燕趙之地的慷慨豪壯。南京作為四大古都之一,與漢文化休戚相關(guān),患難相共,但在南京建都的朝代國祚都不長。此說雖有迷信之嫌,卻有一定道理。南京有長江天塹,南方也早已是全國的經(jīng)濟重心,但這些地理優(yōu)勢與遠在千里之外的蒙元殘部的威脅相較,都變成了劣勢。
永樂四年(公元1406年),朱棣與近臣密議遷都,著手營建新城。但直到永樂十四年(公元1416年),北京紫禁城的營建仍處于準備階段。這一年朱棣召集群臣,再次鄭重商討營建北京紫禁城之事,群臣一致贊同。獲得支持后朱棣心中大定,工程以極快的速度進行,次年十一月,奉天殿、乾清宮就落成了。到永樂十八年(公元1420年),全部工程均已告成。
永樂十九年(公元1421年)正月,南京降為留都,明王朝遷都北京。雖遷都已成事實,但此時的北京仍被稱為“行在”。遷都之事非同小可,本就容易招來反對。朱棣以藩王奪位,就更少了一層名正言順的底氣,加上紫禁城的三大殿奉天殿、謹身殿、華蓋殿建成僅八個月后即遭火災。朱棣認為這是上天降罪譴責于他,內(nèi)心猶疑不定,更不敢明詔宣告遷都。直到朱棣去世,也沒有下達正式遷都的詔令。
朱棣的兒子明仁宗朱高熾即位后,一度試圖遷回南京,只是當時南京連續(xù)發(fā)生了幾次地震,阻礙了朱高熾的計劃。此后仁宗、宣宗兩朝依舊稱北京為“行在”,被燒毀的三大殿也一直沒有修復。直到朱棣的重孫——明英宗朱祁鎮(zhèn)登基六年后,重建的三大殿才再次矗立在紫禁城的前朝。朱祁鎮(zhèn)詔令,定北京為京師,免去“行在”之名。至此,北京才正式成為明朝的首都。
歷史不能假設,但從后來的結(jié)果看,遷都的決策無疑是正確的。以明朝立國之初的北方邊患,以蒙古諸部的戰(zhàn)斗力,如果政治軍事重心放在南京,明朝的北境將永無寧日。
當年,朱元璋沒有把皇位傳給他,他選擇用自己的方式得到這一切。他戰(zhàn)勝了無數(shù)對手,包括他自己。哪怕中途迷茫、膽怯,哪怕過程曲折、兇險,哪怕付出的代價是終身的孤獨和警惕,他一樣不悔當初。畢竟對朱棣來講,君臨天下、江山在握才是他此生最大的夢想。
朱棣既是陰謀的篡位者,也是繼往開來的開拓者。他秉持的理念是“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作為戎馬一生的君王,他堅信,自家的天下自己當仁不讓要守好。以不義取天下,以義守天下。他將向父親,向后代,向天下人證明,他才是那個時代最適合主宰天下、君臨萬邦的人。
朱棣自己因反抗“削藩”起家,一旦坐上皇位,卻堅定不移地繼續(xù)奉行“削藩”政策。有意思的是,朱允炆未竟的事業(yè)竟然在朱棣手中完成了,這也算歷史的反諷??梢?,“削藩”的成敗關(guān)鍵不在于口號、立場,而在于實力。
貳
步入紫禁城,那連綿不絕的紅黃二色,在落日的掩映下顯得輝煌蒼涼。華麗、廣袤、岑寂的紫禁城,自建成以來便遺世獨立,又仿佛浩瀚宇宙,無邊無際。過往數(shù)百年,無數(shù)人身陷于此,跋涉其中,爭名奪利,勞碌奔忙。
陳寅恪有言:“讀史早知今日事,對花還憶去年人?!笨墒?,面對著像命運一樣殘酷、遼遠、無解的紫禁城,前人的命運無法提供行之有效的借鑒,理智和感情一樣廉價無用。頃刻間翻云覆雨,風云變色。誰是主,誰為客?輸贏,得失,誰又說得分明?
步入紫禁城,那連綿不絕的紅黃二色,
在落日的掩映下顯得輝煌蒼涼。
過往數(shù)百年,無數(shù)人身陷于此,跋涉其中,
爭名奪利,勞碌奔忙。
有情的人,無情的人,最終都成了面目相似的人。連笑到最后的人,都是滿心傷痕,一生孤獨,算不得贏家。
蒼穹之下,眾生沉?。槐步患?,滄桑變幻;人世得失,如何量算?對于命運的裹挾,我無法給出深刻的評價。
我清淺的筆觸始終無法觸及它的底蘊。這座孤城,這座華麗的孤島,對我而言,始終是個難以參透、難以忘懷的舊夢。
記憶該從何處開始?
生命有著不同的形態(tài)。新的枝丫長出,老的枝丫死去,遵循著所有生命亙古不變的規(guī)律,辭舊迎新。
紫禁城的歷史似乎可以從任何一處開始。
在紫禁城里,有這樣一處地方,它是一個男人留給自己的私屬花園——寧壽宮花園。盡管它尚未全部開放,但我知曉它的來歷,每次走到這里,我都會想起這位歷史上為數(shù)不多的福壽雙全的皇帝——愛新覺羅·弘歷。
從秦始皇算起,中國歷史上有幾百位皇帝,能夠榮升太上皇并安然終老的并不多。歷史上第一位享有“太上皇”尊號的是秦始皇的父親秦莊襄王,但他是死后才被追封的。因此,從漢高祖劉邦奉自己的父親劉太公為太上皇算起,到乾隆帝弘歷止,活著成為太上皇的,滿打滿算不過十五位。
作為太平天子,乾隆宣稱在位的時間不能超過其祖父康熙的六十一年,故而在當政滿六十年時(公元1795年)將皇位傳給了第十五子颙琰,是為嘉慶帝。
他為自己歸政養(yǎng)老后所規(guī)劃營建的寧壽宮區(qū),從乾隆三十六年(公元1771年)就開始在紫禁城的東北角興建,到乾隆四十一年(公元1776年)完工,歷時五年,這是紫禁城內(nèi)唯一一座太上皇居所。
寧壽宮區(qū)亦分前朝、后寢兩部分。前朝以皇極殿為重心,前有皇極門和寧壽門,仿乾清宮的規(guī)制;后有寧壽宮,仿坤寧宮的規(guī)制。后寢區(qū)分為東、中、西三路,儼然一個微縮版的紫禁城。
最為人稱道的是位于寧壽宮區(qū)西北角的寧壽宮花園。乾隆因喜歡外西路的建福宮花園,希望歸政之后依然生活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特在外東路修建了寧壽宮花園。寧壽宮花園的營建水平超過了之前所建的建福宮花園,是公認的內(nèi)廷園林精品。
寧壽宮花園共有四個院落,布局精巧華美。衣食住行,怡情養(yǎng)性,考慮周詳。園中建筑的題名,如“倦勤齋”“符望閣”“遂初堂”“頤和軒”等,無不體現(xiàn)了乾隆頤養(yǎng)天年、心滿意足的姿態(tài)。
事實上,乾隆是既要安享富貴,又要大權(quán)在握的典型。
但是,寧壽宮落成之后,乾隆一天也沒住過,只是偶爾來此游憩賦詩。反倒是慈禧太后要學乾隆,在光緒親政后曾居此多時,六十壽辰亦是在此度過。
乾隆二十五歲即位,到乾隆六十年(公元1795年)時,已經(jīng)八十五歲的他依然精力旺盛,習慣了權(quán)力,歸政之后依然以“訓政”的名義把持朝政,牢牢盤踞著養(yǎng)心殿。嘉慶帝只能居于毓慶宮,掌管一些祭祀、典禮等禮儀上的事,謹慎乖巧端莊懂事地做了三年“兒皇帝”,直到乾隆駕鶴西去,絞殺了和珅,才真正掌握實權(quán)。
我想,在乾隆心中,這一定是他一生中做過的最滿意的事之一,也是按照他的設想發(fā)展得最完美的結(jié)局——選擇一位合格的繼承人,嚴格地培養(yǎng)他,然后,在和平穩(wěn)定的大前提下實現(xiàn)皇權(quán)的平穩(wěn)過渡,在太和殿禪位。
多么漂亮!
皇爺爺晚年諸位叔叔的鉤心斗角還歷歷在目,康熙一世英明,卻差點兒栽在這群如狼似虎的兒子們手里。只有他水到渠成、風平浪靜、眾望所歸地完成了這件事。追古撫今,無人能及。十全武功,至此圓滿。他一定覺得,從此以后,他既是人間的圣明帝王,也是德配天地的圣賢。
還有一件讓乾隆頗為得意的事,就是他主持編纂了《四庫全書》。《四庫全書》成書后,又建了七座藏書閣藏之?!端膸烊珪纷C明了清王朝已經(jīng)占據(jù)文化上的統(tǒng)治地位。無論是順民,還是遺民,只要是知識分子,內(nèi)心深處都無法抗拒這一曠古絕今、超越前人的文化盛世。在朝的士人,如紀昀,在野的士人,如戴震,皆是如此。
《四庫全書》全稱《欽定四庫全書》,是在乾隆皇帝的主持下,由紀昀等360多位高官、學者編撰,3800多人抄寫,耗時13年編成的叢書,分經(jīng)、史、子、集四部,故名四庫。共有3500多種書,7.9萬卷,3.6萬冊,約8億字,基本上囊括了中國古代所有圖書,故稱“全書”。
當年,乾隆皇帝命人手抄了七部,分藏于全國各地。將其中先抄好的四部分貯于紫禁城的文淵閣、圓明園的文源閣、遼寧沈陽的文溯閣、河北承德的文津閣珍藏,這就是所謂的“北四閣”。將后抄好的三部分貯于揚州的文匯閣、鎮(zhèn)江的文宗閣和杭州的文瀾閣珍藏,這就是所謂的“南三閣”。“南三閣”的三套藏本允許天下士子借閱。
從明崇禎十七年(公元1644年)到清乾隆朝,時光已經(jīng)流水般過去了百余年,這足以淡化漢族文人的怨懟及其所謂的國仇家恨。在經(jīng)歷了四代君王軟硬兼施的馴化后,骨頭再硬、執(zhí)念再深的文人也必須承認,除了民族不同,來自關(guān)外的“異族”統(tǒng)治者,比明朝的皇帝更懂得民心向背,亦更勵精圖治。
康熙有耐心等待天下士人的誠心順服;雍正用鐵腕手段,亦不乏苦口婆心的勸服;乾隆更有底氣,他知道如何用軟刀子挑去士人的犟筋。
即使后來的有識之士指出,開辦“四庫館”、編纂《四庫全書》是另一種形式的文化專制,是“焚書坑儒”的翻版,對文化的洗劫和傷害遠大于它的成就,但也不得不承認乾隆的統(tǒng)治手段之高明。
當然,熱衷享受的乾隆絕不只做一些彰顯盛世、招撫人心、宣傳文化的工程,越到晚年,他要的越是貨真價實的享受。
也難怪,經(jīng)過了雍正朝的開源節(jié)流,持家有道,再加上和珅這位斂財小能手的幫忙以及各地官員爭先恐后的孝敬,大權(quán)(錢)在握的乾隆也效仿皇爺爺康熙六下江南,只是乾隆巡幸起來比皇爺爺要鋪張奢靡得多,不僅在各地大肆修建行宮,更處處尋訪名園勝景。圓明園中的安瀾園、獅子林、曲院風荷,清漪園(頤和園)中的惠山園,玉泉山靜明園中的竹爐山房等,都是他巡幸回京之后令人仿江南名園所建。
清代的皇家園林規(guī)模、數(shù)量都遠遠大過明朝。禁內(nèi)有御花園、慈寧宮花園、建福宮花園和寧壽宮花園。與紫禁城毗鄰的還有西苑。在京城西郊、海淀西山一帶遼、金行宮別墅的基礎上,清帝興建起以圓明園為中心的宮苑,包括圓明園、暢春園、萬壽山清漪園(慈禧尤愛之,多次擴建,改稱頤和園)、玉泉山靜明園和香山靜宜園,合稱“三山五園”。當年那一帶舉目所見,盡為皇家所有。
清朝的皇帝對京西諸園感情很深,直至晚清同治年間,同治皇帝還曾起意要重修被英法聯(lián)軍焚毀的圓明園。而甲午海戰(zhàn)的失敗,亦與慈禧挪用海軍軍費修建頤和園導致軍費空虛有關(guān)。
從康熙到咸豐,皇家園林已成為皇帝日常生活和實際處理政務的地方。每年的隆冬季節(jié),帝、后暖居宮中,等正月舉行過慶賀、祭祀等典禮后,便赴京西諸園。除卻必要的典禮、祭祀需回宮之外,皆長居園中。
叁
與乾隆帝退位之后的養(yǎng)尊處優(yōu)相比,因“土木之變”而失去帝位的明英宗朱祁鎮(zhèn)被尊為太上皇后卻際遇凄慘,比普通的囚徒都不如。而朱祁鎮(zhèn)之所以落到如此境地,追根溯源,還要從一場莫名其妙的戰(zhàn)爭以及明朝與蒙古的積怨談起。
永樂年間嫡位之爭的驚心動魄,完全可以當成教科書來看,精彩絕不遜于康熙末年的“九王奪嫡”。太子朱高熾體形肥胖,身有殘疾,卻生性仁厚。朱高煦相貌英俊,能力出眾,精于權(quán)謀,一心想取而代之。當時朝野之中,文臣支持朱高熾,武將偏向朱高煦,兩派斗得難分難解。朱棣感情上更鐘愛朱高煦,對太子有諸多不滿,只是礙于太子朱高熾是長子,又是徐皇后所生,所以他的太子之位順理成章。
也難怪,朱高熾二十幾歲就變得體態(tài)臃腫,發(fā)福之后不僅不能騎馬射箭,連快步走路都很艱難。每當朱棣詔令兒子們演示騎射,朱高熾都狼狽不堪。而朱高煦英俊矯健,性格也更接近朱棣,朱棣自然對其偏愛有加。
幸虧朱高熾有一個明敏賢淑的妻子,還有一個資質(zhì)尚佳的兒子,這兩人深得朱棣及徐皇后的歡心,對保住朱高熾的太子位起了重要作用。朱高煦雖用盡心機,一度使太子黨大受打擊,但最終,得意忘形、過于跋扈的朱高煦失寵失勢。朱棣經(jīng)過長期的思想斗爭,最終還是選擇了立朱高熾為皇太子。
每次走到文華殿前,都會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濃重的憐憫。古來太子不易做,做好了容易招忌,做不好容易招罵。若再攤上個強勢父親和虎狼兄弟,想善終都難。說是國之儲君,實則是有名無實的活靶子。父親不放心你,兄弟惦記著你,大臣們審時度勢應酬著你。朱高熾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地位幾度岌岌可危。他謹言慎行,忍辱負重,好容易熬到父親駕鶴西游,登上皇位,但不到一年就猝死于欽安殿。
朱高熾是明史上少有的仁厚之君。他不負黎民,不負那些支持他的賢臣們的厚望,不負“仁宗”廟號,史載“在位一載,用人行政,善不勝書”??上谖粌H十個月。他死后留下遺詔:“朕既臨御日淺,恩澤未浹于民,不忍復有重勞,山陵制度務從儉約?!彼膬鹤又煺盎鹬亓怂囊庠?,他的獻陵確實是明十三陵中最簡樸的。
朱高熾的死因應該比較確切,是死于心腦血管疾病的突然發(fā)作。導火索據(jù)說是大臣李時勉的諫章,朱高熾被李時勉奏章中的尖銳措辭氣到發(fā)病,很快就去世了。
明朝大臣的諫功也相當厲害,輿論監(jiān)督意識超強。動輒就彈劾,大事小事都要上來指點兩句。在明朝做官,不管級別大小,你不被彈劾或者不彈劾別人,那簡直就跟沒入仕一樣,只會讓人瞧不起。
想想明朝皇帝亦是可憐,經(jīng)常被大臣的嘴炮打得灰頭土臉,無力招架。強橫如嘉靖,怠政如萬歷,都曾被諫章氣得死去活來?;实哿R他沒用,打他也沒用,殺他反是求之不得,巴不得皇帝成全他孤耿忠臣的名聲。所以,在明朝做皇帝非??简炐睦硭刭|(zhì)。
朱高熾死后,他的兒子朱瞻基繼位。明宣宗朱瞻基自幼被祖父寄予厚望,其父朱高熾能保住太子地位,很大程度上源于朱棣對這位皇太孫的器重和喜愛。朱瞻基繼位之后,繼承父志,種種作為的確是一位值得稱道的好皇帝(雖愛斗蟋蟀,也不算什么過分的愛好吧)。
由太祖開國到成祖守業(yè),再到“仁宣之治”,歷時六十年,明朝終于達到前期的鼎盛時期?!袄舴Q其職,政得其平,綱紀修明,倉庾充羨,閭閻樂業(yè),歲不能災”,史家將其比之周朝的“成康之治”和西漢的“文景之治”。朱高熾、朱瞻基父子治國安民,勵精圖治,實在功不可沒。
朱瞻基即位之后,他的叔叔朱高煦謀逆之心不死。但這種事,要么就是大權(quán)在握,趁其不備;要么就要民心所向,誓死追隨。天時地利人和,總要占一樣。朱高煦什么都不占,還搞得大張旗鼓,興高采烈。好歹也是跟父親鬧過“靖難之變”的人哪!怎么能只長歲數(shù)不長腦子?二十八歲的朱瞻基聞變立即親征,他對局勢判斷精準,不費吹灰之力就降服了朱高煦。之后,朱瞻基將朱高煦鎖在大內(nèi)的“逍遙城”里。所謂的“逍遙城”,就是太和門廣場西側(cè)的右順門西南,一個沿墻搭成的牢籠(名副其實的階下囚?。?/p>
某天,朱瞻基散步到“逍遙城”,順便來看看已成階下囚的叔父。朱高煦不改莽夫秉性,趁朱瞻基不備,突然伸出一只腳將他勾倒,然后哈哈大笑。朱瞻基驚怒之下,令錦衣衛(wèi)把銅缸抬過來,將朱高煦扣在下面。朱高煦被扣之后猶不服輸,將三百斤的銅缸頂起來,表示對侄子的蔑視。朱瞻基怒不可遏,命人拿來木炭堆成小山,朱高煦就這樣被活活烤死在銅缸中。
肆
明朝建立之后,一路向北遠征,硬是將元朝殘部打回草原,龜縮在大漠深處。自明朝開國以來,雙方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戰(zhàn)爭。昔日強盛的蒙元帝國一分為二:蒙古本部韃靼占據(jù)著蒙古高原,由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黃金家族)統(tǒng)治,屬于蒙古正統(tǒng);瓦剌,占據(jù)著蒙古西部,又稱作西蒙古,明初首領猛可帖木兒死后,瓦剌由馬哈木統(tǒng)領。
明朝初年,蒙古悍將納哈楚被藍玉等人擊敗,被迫投降。大興安嶺以東的蒙古諸部被收編為朵顏、泰寧、福余三衛(wèi),歸寧王朱權(quán)管轄。明朝將三衛(wèi)統(tǒng)稱為“朵顏三衛(wèi)”或“兀良哈三衛(wèi)”,將朵顏、泰寧和福余三衛(wèi)的駐地統(tǒng)稱為“兀良哈地區(qū)”。
“朵顏三衛(wèi)”長期盤踞著遼東一帶,向明朝朝貢,聽從明朝的指揮,在后來的“靖難之變”中立下大功。這支外聘雇傭的蒙古騎兵戰(zhàn)斗力極強,成為朱棣的精銳部隊,朱棣對其進行封賞,允許他們與明朝互通貿(mào)易。
無論是戰(zhàn)是降,蒙古人好戰(zhàn)善掠的天性不變,對明朝的威脅始終存在。韃靼衰落之后,瓦剌趁勢崛起。強悍無比的朱棣親率大軍,遠征瓦剌,一戰(zhàn)打出數(shù)十年的和平。
轉(zhuǎn)眼到了明正統(tǒng)十四年(1449年)。那一年,戰(zhàn)端再起。
朱瞻基的兒子朱祁鎮(zhèn)在太監(jiān)王振的慫恿下,親征瓦剌。
當時的情況是,一頭精明善戰(zhàn)的猛虎、一個力圖光復元帝國的梟雄,遇見一個少不更事的文弱皇帝和一個突發(fā)奇想、以戰(zhàn)炫耀的蠢太監(jiān),這一戰(zhàn)的結(jié)局可想而知。悲劇從開始早已注定,只是可憐了那些無辜陪葬的亡魂。
作為朱祁鎮(zhèn)的親信太監(jiān),王振一心想著建功立業(yè),衣錦還鄉(xiāng),便慫恿朱祁鎮(zhèn)親征。由于王振令人發(fā)指的愚蠢和無知,加上堅持不懈地犯錯,二十萬(號稱五十萬)明軍全軍覆沒,隨同出征的五十余位大臣悉數(shù)戰(zhàn)死,朱祁鎮(zhèn)也被瓦剌俘虜,史稱“土木之變”。大明朝文臣武將精銳損失殆盡,明朝開國以來的數(shù)朝積累毀于一旦。這場慘敗影響深遠,歷史學家甚至將其看作明朝由盛轉(zhuǎn)衰的分水嶺。
雖然朱元璋曾頒下嚴旨,立下太監(jiān)不得干政的規(guī)矩,卻事與愿違。為了平衡皇權(quán)與相權(quán),皇帝不得不借重身邊最親近的群體——宦官。從洪武年間開始,就有一些宦官在宮外執(zhí)行任務。到了永樂年間,因“靖難之變”,皇帝與宦官之間的聯(lián)系加深,宦官的任用較前朝更加普遍。到了宣德元年(公元1426年),明宣宗朱瞻基還在內(nèi)府設置內(nèi)書堂,教授太監(jiān)讀書識字。此舉的初衷是,因為政務實在過于繁重,皇帝畢竟精力能力有限,并非個個是朱元璋一樣的勞模,需要宦官來當幫手——“批紅”。
不過在王振之前,明朝在位的皇帝普遍精明能干,政治經(jīng)驗豐富,宦官“犯法輒置極典”,并未形成宦官專權(quán)的局面。由此可見,宦官勢力的壯大,跟皇帝自身的怠政、放權(quán)有很大關(guān)系。
到了正統(tǒng)年間,初期由于太皇太后張氏的威嚇挾制,歷仕四朝的“三楊”在朝輔政,王振尚不敢輕舉妄動。隨著太皇太后去世,“三楊”年老體衰相繼離職去任,王振“狡黠得帝歡”,深得朱祁鎮(zhèn)寵幸,漸漸大權(quán)獨攬。
可以說,王振是個開創(chuàng)歷史的人物。他開創(chuàng)了明朝太監(jiān)干政專權(quán)的局面,一手造成了“土木之變”。拋開國家榮辱不談,單就葬送的二十萬人命,他已萬死不足以贖其罪。
這世上懂得奇貨可居的不只有呂不韋,明英宗朱祁鎮(zhèn)遇上的蒙古人同樣深諳此道,認為留著朱祁鎮(zhèn)比殺死他更有價值。
說起來,二十歲剛出頭的朱祁鎮(zhèn)雖然受小人蠱惑,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錯,但他并不是個窩囊廢。他被俘之后氣度從容、鎮(zhèn)定自若。奇妙而獨特的個人魅力,讓他在當俘虜?shù)娜兆永?,也沒有受到非人的侮辱。
朱祁鎮(zhèn)的性命暫時保住了,可彼時的大明朝不啻天塌地陷。一個太監(jiān)策劃的一場莽撞的親征,讓老祖宗攢下的家底沒了大半,皇帝還被俘虜了。亡國的陰影真實地籠罩在眾人頭上,朝臣們心慌意亂。
人心惶惶的關(guān)鍵時刻,時任兵部侍郎的于謙挺身而出,力排眾議,力挽狂瀾,救國家于危難,扶大廈之將傾。于謙不是匹夫之勇,歷史證明,他不僅有這樣的志向,也有這樣的能力。從某種程度上說,在那個特殊時期,是于謙挽救了大明的國運,堪稱國士無雙。
國不可一日無君。為免受制于人,絕了瓦剌人以朱祁鎮(zhèn)為人質(zhì)要挾大明之念,于謙和眾大臣迎立郕王朱祁鈺為帝,改年號為“景泰”,是為代宗。與此同時,二十三歲的朱祁鎮(zhèn)“榮升”太上皇。
瓦剌傻眼了!蒙古人想不通,皇帝也可以過期作廢?本來還打著長期敲詐勒索的主意呢。
伍
城外,蒙古鐵騎掠城,劍鋒所指,意在帝都。
城內(nèi),百姓官員眾志成城,拼死一戰(zhàn),保家衛(wèi)國。
血戰(zhàn)之后,京城守住了!瓦剌首領也先無奈求和。一年之后,“太上皇”朱祁鎮(zhèn)被放回。沒有百官相迎,沒有百姓跪拜,沒有鹵簿,沒有儀仗,只有兩匹馬,一頂素轎。迎接朱祁鎮(zhèn)的場面,無比冷清。
在全軍覆沒、被瓦剌俘虜?shù)臅r刻,朱祁鎮(zhèn)以為是絕境;在被瓦剌挾持叩關(guān),在烽煙戰(zhàn)火中流離的時候,他以為是絕境;在被明朝放棄,在塞外吞風咽沙的時候,他以為是絕境。可是,一次次地熬過絕境,朱祁鎮(zhèn)悲哀地發(fā)現(xiàn),命運對他的調(diào)戲和給予他的考驗遠未結(jié)束。
他從未放棄過歸國的信念。孰料,等他回到北京,回到紫禁城,才是真正地身陷絕境。時隔一年,僅僅一年,再見紫禁城,再進紫禁城,心境際遇已天差地別。去時他是掌上明珠,一國之君;歸來他已分文不值,成為天底下最多余的人。這種身份和心境的落差,足以摧毀任何一個人。
別無選擇,朱祁鎮(zhèn)只能默默接受這種變化。因為,這一切的變故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除了接受和忍耐,他不能做任何事。也沒有人來告訴他,這種絕望的煎熬會持續(xù)到何時。
“太上皇”的回歸是令人尷尬和不安的。當年“代理監(jiān)國”的郕王現(xiàn)在成了代宗。這個“代”字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天無二日,國無二君。朱祁鈺對朱祁鎮(zhèn)的歸來抱以極大的戒心和敵意。
對不起!我無意交還帝位。
面對王位的誘惑,古時有兄弟賢者相信人格信念高于一切,爭相推卻不就,不是離家出走,自謀生路,就是結(jié)伴隱居,老死不被政治左右,他們神圣高潔的品格可以被奉為傳說??上КF(xiàn)如今大多數(shù)人都做不到,已經(jīng)嘗到皇權(quán)滋味的朱祁鈺,更難有那樣的高風亮節(jié)。
更何況,他有名正言順的理由:請問,朱祁鎮(zhèn)被俘之后的爛攤子是誰收拾的?憑什么這個闖了滔天大禍的人回來還能接著做皇帝?留他一命就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肯接他回來,已經(jīng)很念兄弟之情了!不是嗎?南宋高宗趙構(gòu)可曾想過接他的父兄回來?
設身處地想想,朱祁鈺有這樣的想法無可厚非!皇位不是可以分的家產(chǎn),兄弟之間好商量。它有排他性,沒有商量的余地。
朱祁鈺認為朱祁鎮(zhèn)的存在始終是個威脅,將其軟禁在紫禁城東南角(今南河沿、南池子一帶)的洪慶宮(南宮)。這是名副其實的冷宮,一個太上皇住的冷宮!
朱祁鎮(zhèn)的食物從一個小洞送入,還時常被克扣。朱祁鎮(zhèn)的妻子錢皇后不得不像民婦一樣靠做些針線女紅,托人換一些生活用品補貼生計。錢皇后是個賢德、忠貞的女子,紫禁城里矯矯不群的異數(shù)。她對朱祁鎮(zhèn)的感情令人感懷唏噓。在等待朱祁鎮(zhèn)回來的日子里,她日夜憂念,哭瞎了一只眼睛。朱祁鎮(zhèn)回來之后,她陪著他幽居于南宮。
宮闈之中從來不缺心機、詭詐、紛爭、背叛,這種戲碼數(shù)百年來循環(huán)上演,看得人心涼麻木。然而,不是每個女子都會為權(quán)欲所迷、所困。如錢皇后這樣的女人就用她的堅貞證明了,這世上一定有一種人,有一種感情,是無懼患難,無懼分離,無懼名位和際遇變化的。
陸
朱祁鎮(zhèn)被幽囚于此,長達七年之久。這所寄托了他童年回憶的宮苑,此時成為他的夢魘之所。
記憶半睜半閉著眼睛,中間隔著漫長的分離和紛雜的世事。獨自度過太多時光,沉默和隱忍已成為一種習慣。他是大明的棄子、蒙古人的俘虜,在兩個世界里,他都是無處容身的尷尬人。
緊接著,景泰年間發(fā)生了“金刀案”,朱祁鎮(zhèn)險被牽連。雖然后來僥幸脫身,也足以令他心膽俱寒。為防有人跟他聯(lián)系,南宮的門鎖被灌上鉛水。朱祁鈺命人將南宮的樹全部伐光,周圍還加派了錦衣衛(wèi)看守。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F(xiàn)實太過破碎,他已經(jīng)甚少有夢。那個溫情脈脈、萬人擁戴的時代一去不返。
景泰三年(公元1452年)五月,朱祁鈺廢朱祁鎮(zhèn)之子太子朱見深為沂王,冊立自己的兒子朱見濟為太子,廢黜反對易儲的汪皇后,冊立朱見濟之母杭氏為皇后。唯有如此,他才能安心地坐在皇位上。
景泰四年(公元1453年),朱見濟夭折,史稱“懷獻太子”。朱祁鈺再無其他的兒子,大臣上書請求復立朱見深為太子,被朱祁鈺以自己尚在壯年為由拒絕。
身處南宮的朱祁鎮(zhèn)對外界發(fā)生的一切無能為力。他嘗盡了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目睹曾經(jīng)親密無間的弟弟,為了牢牢掌握權(quán)力,無所不用其極地對付他,比俘虜他的瓦剌人還狠。除了承受,他還能說什么?
紫禁城矗立在繚繞的霧氣中,
清晨的宮禁是如此空曠,
卻有著無形的逼壓。
經(jīng)過多年的磨礪,朱祁鎮(zhèn)已經(jīng)清醒地認識到,皇權(quán)斗爭的殘酷在于,只有失敗者,沒有棄權(quán)者。他孤注一擲,帶著近乎絕望的堅決,抑或他命中還有轉(zhuǎn)機,七年之后的景泰八年(公元1457年),朱祁鈺病重,“太上皇”朱祁鎮(zhèn)在文臣徐有貞,武將石亨、張,宦官曹吉祥等人的幫助下,發(fā)動宮廷政變,重登帝位,改年號為“天順”,再次冊封兒子朱見深為太子——史稱“奪門之變”。
據(jù)說,在內(nèi)廷的朱祁鈺聽聞“奪門之變”后,含笑只道:好!好!好!
是否他也釋然了?我做了我應該做的事,你也做了你應該做的事。天道好還,咱倆誰也不欠誰了。誰也怪不得誰,要嘆,只能嘆一句,奈何生在帝王家。兄弟相爭,刀兵相見,情意滅絕,是我們注定的命途。投生紫禁城的那一刻,我們的人生已被絞殺。
復位之后,朱祁鎮(zhèn)將朱祁鈺廢為郕王,以彼之道還治彼之身,將其軟禁于南宮。奄奄一息的朱祁鈺不久死去,死后按親王禮下葬于北京金山口藩王墓地。朱祁鎮(zhèn)并不承認弟弟的皇帝名位。
之后,作為兩朝天子的朱祁鎮(zhèn)對曾軟禁過自己的小南城進行了重新整修,增建、改建了大量殿宇,使南內(nèi)成為與大內(nèi)(紫禁城)、西內(nèi)(西苑三海)并稱的皇宮“三大內(nèi)”。
朱祁鎮(zhèn)在除掉幫助自己復位的一干人后,心力交瘁,于天順八年(公元1464年)駕崩。太子朱見深即位,改年號為“成化”,是為明憲宗。
我想象著,命到終點的他,獨自一人,抬眼望去。紫禁城矗立在繚繞的霧氣中,清晨的宮禁是如此空曠,卻有著無形的逼壓。它堅韌而緩慢的韻律,沒有任何一位貿(mào)然闖入者可以體會。除非,你早已與它休戚與共,浸淫在它的節(jié)奏中,成了習慣。
朱祁鎮(zhèn)自幼成長于此,無比熟悉這里。熟悉它的輝煌和滄桑,熟悉它的榮耀與殘酷,熟悉到呼吸都會有血肉相連的痛?;厥滓咽墙饡熂由怼K?jīng)歷了無數(shù)患難波折,終于拿回了屬于自己的一切。
看似至關(guān)重要,可又有什么意義呢?若能看破繁華背后的瘡痍,就會知曉,凡擁有的,必將失去。一切的爭斗,所有的欲望,只不過是夢中人追夢而已。在位二十二年,他的生命就像角樓余暉,來日無多了。所謂皇圖霸業(yè),不過是過眼煙云,只剩舊事滄桑,唏噓不斷。
他這一生,一朝俘虜,七年囚犯,兩朝天子,起伏跌宕,堪稱傳奇。用庸才,殺忠臣,誅奸佞,是非雖分明,對錯難厘清。
這一生,除了孤獨,還是孤獨。除了倦累,還是倦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