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增湘
聽說《藏園群書題記》要重印了,又從書架上取出這書的原刻本來翻看。仿宋、白紙、大冊,印得相當精致,《續(xù)集》前面還有作者的兩方朱記。我買此書還在1942年的冬天,正是離滬入蜀的前夕,曾草草讀過一遍。后來又搜得《初集》八卷,則是五年以后(1943)所刻,所收全是過去曾在《國聞周報》上陸續(xù)發(fā)表過的題跋文,早已斷續(xù)地讀過了?!秶勚軋蟆肥强梢耘c《東方雜志》相比的重要期刊,雖然出世較后,但作為一種時代歷史的紀錄,也自有其價值?!吨軋蟆吩谔旖虺霭?,所反映的政治觀點也與《東方雜志》不同。它有幾種連載,《凌霄一士隨筆》、后來當了大漢奸的王逸塘的《今傳是樓詩話》,還有一塊發(fā)表遺老們舊詩詞的園地,此外就是傅沅叔(增湘)的這些藏書題跋。天津靠近北京,與十里洋場的上海不同,彌漫著更濃厚的封建氣息,就在這幾種連載中也反映得清清楚楚。這是很有趣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
提起傅增湘,總不能不想起魯迅?!恫『箅s談之余》里曾經說起,“這書(明抄本《立齋閑錄》)我一直保存著,直到十多年前,因為肚子餓得慌了,才和別的兩本明抄和一部明刻的《宮闈秘典》去賣給以藏書家和學者出名的傅某。他使我跑了三四趟之后,才說一總給我八塊錢。我賭氣不賣,抱回來了?!边@里的“傅某”,就是傅增湘。當年琉璃廠書鋪的伙計就是每天用藍布包袱包了一疊“頭本”跑宅門送書的。住在宅門里的“藏書家”大抵都是老爺,總要到近午才會起床,小伙計們就在門房里排排坐,等候老爺?shù)膫鲉?,選書,論價……起碼要跑好幾趟才能做成一筆生意,還要看老爺?shù)哪樕?。這種細節(jié),今天的年輕人大抵不大了然了。因此,讀了魯迅所說的“跑了三四趟”,也許不大能解這里面的種種意思。何況,傅增湘在民國七年(1918)前后還當過北洋政府的教育總長,正是魯迅的上司。
在魯迅的《而已集》里有一篇《談所謂“大內檔案”》,記著有趣的在清朝內閣里積存了三百多年的“大內檔案”命運的故事。他說:
這回是F先生來做教育總長了,他是藏書和“考古”的名人。我想,他一定聽到了什么謠言,以為麻袋里定有好的宋版書——“海內孤本”?!幸惶?,他就發(fā)一個命令,教我和G主事試看麻袋?!?/p>
魯迅這里所說的“F先生”,也就是這個傅增湘。在《群書題記》中,也正有著記述:
余于戊午(1918)長教部時,發(fā)敬一亭所庋內閣紅本麻袋,檢出宋殘本數(shù)冊,命儲之歷史博物館中。其散落于廠市者,李椒微(盛鐸)師收得數(shù)冊,余亦收得二冊。(校宋紹興刊《唐六典》殘本跋)
至于這些“麻紙廣幅、蝴蝶裝、紙背鈐有‘國子監(jiān)崇文閣’朱文大印”的宋版《唐六典》怎么會散落到了廠肆里,他又是怎樣“收得”的,就語焉不詳了。
最近在山東發(fā)現(xiàn)了一本《永樂大典》,現(xiàn)在已經收藏在北京圖書館里了。人們都知道《大典》是在“八國聯(lián)軍”那一次被帝國主義侵略者徹底糟蹋光了的,但在這以前,被翰林院的老爺們陸續(xù)偷出來的也很不少。不只是《大典》,連沒有發(fā)還的“四庫底本”他們也要偷。在《題記》卷十八宋本《新刊諸儒批點古文集成》的跋文中,傅增湘就說:
(此書)初藏汪啟淑家,繼進入四庫館。書成,移歸翰林院。同治時,湘潭袁漱六在清秘堂竊之以出。
傅增湘又轉錄了莫棠跋:
此宋槧實館閣舊書,當時《四庫》據(jù)以入錄,卷首典簿廳關防宛然也。(周)季貺又言,其兄星譽與路小洲、袁漱六輩同官翰林,往往私攜館書以出。故此本入袁氏,同朝皆知之。
周氏兄弟、袁芳瑛都是有名的藏書家,各有書目傳世。但人們很少知道他們的“藏書”有些就是這樣偷來的。好像大家司空見慣了,也并不看作怪事。他們其實是孔乙己的前輩,所持的“理論”也是一樣的。區(qū)別只在名人偷得的是宋版,不但平安無事,而且傳為“美談”;孔乙己偷的不過是三家村塾本,一旦發(fā)現(xiàn)就立即被打斷了腿骨。
以上是我多年前讀《藏園群書題記》所得的印象,也是我對此書感到興趣的所在。對著名藏書家傅增湘其人也從中得到了一種清晰的印象。譬如魯迅還曾說過,“大約是幾葉宋版書作怪吧,F(xiàn)總長要大舉整理了?!薄罢怼绷艘煌ㄒ院笤鯓由坪竽??“F總長是深通‘高等做官學’的,他知道萬不可燒,一燒必至于變成寶貝……所以他便不管了,接著,他也就‘下野’了?!彼皰旃谝院螅ň颖逼?,閉戶不交人事。所居有山石花木之勝……聚書數(shù)萬卷,多宋元秘本及名鈔精槧。……”(余嘉錫序)作為二三十年代北平文化界名人、雅人的標本,從這正續(xù)兩部《題記》中是可以約略窺得一二的。
這種讀書法真可謂“買櫝還珠”,在版本學者看來,恐怕是不足為訓的?!额}記》也自有其另一方面的價值,值得重印。傅增湘著錄了他多年來經眼的許多古本,在題跋中詳細著錄了版本、行格、紙墨、流傳、優(yōu)缺點……這許多都較前人的書目更加詳細,著實跨進了一步。他繼承了乾嘉以來學人校書的成法,也就是所謂“死?!?。在這一點上,并沒有什么大突破,也遠遠趕不上孫(星衍)、顧(千里)、錢(大昕)等取得的成就。他幾乎不能運用“理?!钡姆椒ǎ饕脑蚴撬皇前压艜斪魍尜p的對象,又并無一定研究的專題,所以就遠遠稱不上是“讀書”,難怪不能深刻理解、發(fā)現(xiàn)古本的好處與缺點。對書的內容,有時也浮泛地講點意見,但大都來自《四庫提要》之類,絕少新意。在有些題跋中,也附有一些“校記”,但多數(shù)并不完整,因而參考價值也不大。在這一點上,就遠不及章式之。后者下死功夫把《資治通鑒》細校了好幾遍,留下了一大部校記,在后來新印《通鑒》時就起過不小的作用。最有趣的是一次傅增湘買到了宋眉山本《南齊書》,在題跋中津津有味地記下了他如何與書賈討價還價,“持書疾歸,展覽竟夕”的經過。但到底不能知此書的好處何在。直等到一年以后書被章式之借去細讀,才發(fā)現(xiàn)了中間的“奇秘”。原來自明以來《南齊書》傳本一直缺失四頁,在這一本中卻保存了其中兩頁。這說明,把古書當作古董,只是摩挲展玩,卻不細讀內容,被譏為“古董家數(shù)”是并不冤枉的。
更為有趣的是余嘉錫為《題記》所作的序。請人作序無非是希望說兩句好話,余序中自然也有許多好聽的話。不過季豫先生大罵黃蕘圃,而在描寫作者時,又儼然使讀者看到了一位極精明的老書賈形象,這恐怕就不是傅增湘始料所及的了。但他到底還是照樣印在書前,不能不說還是有氣量的。
余先生說,“其后如黃蕘圃者,尤以佞宋沾沾自喜,群推為藏書大家,而其所作題跋,第侈陳所得宋元本楮墨之精,裝潢之美,索價幾何,酬值幾許,費銀幾兩、錢幾緡,言之津津,若有余味,頗類賣絹牙郎。至于此書何為而作,版本之可資考證者安在,文字之可供讎校者謂何,則不能知也。”
這里所描寫的正是傅增湘題跋中最顯著的特色。后面的幾點也正是《題記》中弱點所在,多數(shù)只能說一些皮毛話,沒有真知灼見。如將“黃蕘圃”換為“傅沅叔”,這一節(jié)論述幾乎可以不必更動一字。余先生后面又稱贊傅沅叔說:
藏園先生之于書,如貪夫之隴百貨,奇珍異寶,竹頭木屑,細大不捐,手權輕重,目辨真贗,人不能為毫發(fā)欺。……有以書來者,望而知為何時何地所刻,幾于暗中摸索能別媸妍者。
當然,季豫先生的這些話是不免有些偏激的。古書的文獻價值與工藝美術價值是不能否認的,而目錄學家與各有專攻的學者的任務也是不同的。我們不能要求圖書館工作人員都精通全部學科,也不能要求學者懂得自己專業(yè)以外的所有版本知識。不過在學者看來,《題記》所提供的參考資料是不能使人滿足的。
《題記》也有一些糾正或超越了前人的地方。如他駁正了袁克文(這更是一位以宋版書為玩物的大少爺)關于宋本《水經注》刊刻時地的謬說;糾正陸心源吹噓所藏宋本《白氏六帖事類集》的不實之詞;糾正吳兔床將許自昌刻《太平廣記》說成談刻的錯誤;跋宋本《謝宣城集》時,廣搜異本,辨析源流,理出了謝集歷代傳刻的流變,方法細密,帶有科學性。此外,對傳世何義門校本和臨校本的紛繁復雜情況作過探索,對校書的方法也有不同于黃蕘圃的見解。他說:
凡校書之法,切勿篤信前人。世人偶得名家校刊之書,輒篤守其本,謂已絕無罅漏。豈知異鈔秘槧,海內方迭出不窮,吾輩覽玩之所及,或為昔人耳目所未經,刻意尋求,往往后來居上,正不必詟于前賢而自畫也。(校明劉大昌刻本《華陽國志》跋)
傅增湘在這里表現(xiàn)出來的發(fā)展觀點與反對本本主義的思想,也是難得的。
對于《四庫全書》的篡改古書面貌,他也有不少揭發(fā)。他指出,“凡篇中酋、虜、夷、狄、犬、羊等字,顯然刺目者,固在所屏除;即稍指斥之文,宋賢章奏,皇皇巨篇,亦逐段刊落,自數(shù)十言及至數(shù)百言?!保ㄋ伪尽缎驴T儒批點古文集成》跋)在跋《袁海叟集》時對朱元璋的疑猜殘暴大為不滿。袁凱為了逃過太祖的疑忌而裝瘋,朱元璋派特務去偵察,袁凱“潛使家人以炒面攪沙糖,從竹筒出,狀類豬犬矢,遍布籬根水涯,自匍匐往取食之。太祖使人覘視,以為食不潔矣”,這才騙過了這位好殺的皇帝。在跋《大金國志》《靖康要錄》這類書時,也流露了家國之感。在“一·二八”時他說:
時國難方亟,連日海上交鋒,飛機翔于云霄,短兵接于衢巷,烽火倉皇,人情洶激。余中情激越,寧有好懷耽玩卷帙?。ㄓ昂槲浔尽锻戔旨钒希?/p>
在這些地方,流露了一個中國人必然會有的感情。
北平淪陷以后,有人請他寫過文章,如1943年他為《國立北平圖書館由滬運回中文書籍金石拓本輿圖分類清冊》寫過一篇序,這正是“周公啟明(作人)以教育當局,兼攝館事”的當口。但傅增湘不曾落水,《題記》初集的刊成也正在這時候,他雖與王叔魯(克敏)是老朋友,但始終保持了名節(jié)。
傅增湘的藏書,還帶著濃重的舊眼光,重視的是群經、正史,地志、集部是并不看重的,更不必說小說、戲曲了。這是時代的局限。但他也對野史雜書有興趣,在題跋中往往記下了有意思的掌故。如在《寫本〈菰中隨筆〉跋》中就詳細記錄了顧炎武的著作遺稿目錄,和遺書后被徐乾學兄弟取去的故事。在《〈遂園禊飲集〉跋》中記他當故宮圖書館館長時,“于懋勤殿搜得秘篋,中儲故牘六七十通,皆江南士民控訴健庵(徐乾學)交通外官、營求索賄,與夫子弟、奴仆鄉(xiāng)里橫恣之事,與董香光(其昌)家居時控案情狀相類。其中亦附總督判牘,意督臣傅拉塔以原卷解送于朝,仁皇不欲暴揚其罪,故擱置未究,遂扃至今也?!?/p>
傅增湘還刻過李光地的《榕村語錄續(xù)編》。徐、李是政敵,這些材料都是研究康熙中朝局政爭與鄉(xiāng)宦種種罪惡行徑的第一手材料。從董其昌到錢謙益、徐乾學,幾乎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改朝換代對他們似乎毫無影響,他們就是襲用傳統(tǒng)的方法,隨時加以“創(chuàng)造發(fā)明”,殘酷地剝削、鎮(zhèn)壓著人民群眾。江南如此,全國也總是一樣。這些都是清史學者的極好研究題目。
又如乾隆六十三年《時憲書》(歷本)這樣的書,一般藏書家大抵是不會買的,但傅增湘卻加以重視。這種《時憲書》是專為已經當了太上皇的乾隆帝“內廷頒賞之用”的,那用意是“現(xiàn)在頒朔以嘉慶紀年,而宮廷之內若亦一體循用新歷,于心實有所未安”,因而采取了特別的處理方法。這種特制的歷書一直印到乾隆六十四年(1799)為止,是專為退休皇帝準備的有趣文獻。《藏書題記》中所記種種掌故,如琉璃廠書肆情形,書價的變遷,藏書家之間的交際,書籍流散轉移情況等都是很好的藏書史料。傅增湘買得殘洪武本《宋學士文粹》,“凂世好喬君大壯……按其行格,各分寫一卷,俾成完璧。二君皆雅嗜詞翰,筆法俊麗,而大壯尤秀異入古?!眴檀髩咽歉档耐l(xiāng),與魯迅同官教育部,曾為魯迅寫過《楚辭》聯(lián)的。
據(jù)作者自記,初、續(xù)集《題記》刊成后,尚有擬入“三集”的二百余篇未及刊行。這手稿應當尚在,重印時是應予補入的。傅增湘又曾寫過不少序文,還精印過一小冊《七十自述》,也可以考慮輯入。這七冊《題記》雖然印得講究,但還是有著不少錯字,重印時都應一一加以訂正。
三十多年前我買到過一本許梿刻的《六朝文絜》,這是清刻本中的名書。以選擇精當,寫校工致,朱墨套印而為讀者所愛重。許梿的刻書是非常講究的,在用紙、模印、封面、簽題許多方面都力求精美。初印的本子還往往鈐有許氏自用印,也每本不同。但我所得的一本卻是沒有套印朱評的“白文本”。前無序,只有“道光五年乙酉七月訖功”的扉頁,鈐“享金寶石齋校本”朱文大方印。物稀為貴,被藏家視為寶貝。特于書前請吳庠、傅增湘作跋。傅跋說:
此許氏刻成最初印本,行間尚未以朱色圈點加入,頗為難得。余前歲曾于文友書肆獲一帙,私自珍異。今來申江,于靜庵案頭乃見此冊,始知篋中之物,固不能獨擅其奇矣。按文字標點起于南宋坊估,于古法已相違戾。至明季閔、凌二氏乃創(chuàng)為新式,取圓圍角點,以五彩套印,爛然行間,其意要為便坊塾誦讀而作。近世士夫轉爭相賞玩,高價購取,置諸精本之列,侈為美觀。此其所見與兒童何異?如許氏此編繕刻既精,楮墨尤雅,清齋展卷,焚香細讀,自足怡目悅情。必欲效越人之文身,強西子以黔面,而用以為美,寧非無目者耶?余深慨晚近以來,風雅淪喪,俗論自喜而真賞無人,聊假此一發(fā)狂言。靜庵解人,或能共喻此旨也。丙子九月朔,藏園老人傅增湘識于古柏公寓。時南來兼旬,行將北返,倚裝待發(fā)矣。
這里所發(fā)表的正是典型舊派藏書家的意見,他們對待出版事業(yè)中的新創(chuàng)造、童蒙讀物的態(tài)度是一貫的,本不足為奇。可怪的是傅增湘又曾為陶蘭泉的《閔版書目》寫過一篇序(壬申九月),卻對明末吳興閔齊伋、凌濛初所創(chuàng)造的五色套印本大加稱賞,說“其書則群經、諸子,史鈔、文鈔,下逮詞曲,旁及兵占雜藝,凡士流所習用者,大率咸具。其格式則闌上錄批評,行間加圈點標擲,務令詞義顯豁,段落分明。皆采擷宋元諸名家之說而萃之一編。欲使學者得此,可以識途徑、便誦習。所以為初學計者,用心周至,非徒為美觀而已?!莱拚劙婵蹋h氏之書,或以為近于批尾之習,為大雅所不屑顧。諦觀之,其標點脈絡分明,使后學披覽有引人入勝之妙;其版刻精麗,足娛老眼,而唐賢諸集尤多源出善本,固賢于麻沙坊估遠甚。……涉園其世寶之,勿輕循流俗之見而自貶其聲價可耳?!?/p>
陶蘭泉是有錢的“雅人”,他收朱墨套印本,收殿版開花紙本,收汲古閣本,收明版白綿紙精印本。唯一的標準是要好看,和傅增湘走的是兩條路。陶蘭泉所收的也有好書,如后來為鄭振鐸買得的五彩套印本《程氏墨苑》就是涉園的舊藏。
把上述兩篇文字放在一起,幾乎使人不敢相信這是出于同一人之手。時間相去不過四年,議論竟相去如此之遠。四年后所發(fā)的“狂言”正是本人大聲所痛斥過的“流俗之見”,真可以算得是有趣的文獻。
1983年3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