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本序:紀德的寫作狀態(tài)
李玉民
人總難免有點虛榮心,安德烈,至少我要給你的作品作序時;首先一個念頭,就是寫一篇學(xué)術(shù)性強而有分量的序言,給我這譯者也增添點學(xué)者的光彩。
已經(jīng)為你寫過兩篇序言。一篇為《同幾個紀德對話》,洋洋灑灑萬余言,自認為別開生面。但是回頭想想,這是討巧的做法,避重就輕,以半戲謔半嚴肅的口氣,掩飾了學(xué)術(shù)論證的欠缺。
另一篇《自相矛盾的魅力》,為你的五篇小說的集子而寫,顯然是抓住一點不及其余。這也是迫不得已,覺得其余太復(fù)雜,太紛亂,不如草草收筆,說多了恐難自圓。
要寫序全面評價你,除了虛榮,還有惱火的成分。恕我直言,安德烈,我覺得你為文實在狡猾,似乎設(shè)下重重陷阱,有意捉弄當(dāng)時和后世評論你的人。前兩次我就險些掉進去。
這次我要從學(xué)術(shù)角度出發(fā),分析你的家庭出身,社會經(jīng)歷,受了哪些思想影響;分析你的作品屬于什么流派,有哪些優(yōu)點和缺點,有什么社會意義和文學(xué)價值,等等??傊プ∧氵@幾條透徹剖析,得出讓你無法辯駁的結(jié)論。
這種學(xué)術(shù)性的序言有三個要素:格式、材料和觀點。格式大致固定,有許多文章可供參照。材料則多多益善……噯!你笑什么,安德烈?我還不至于像填表格似的,將材料填上去。即使填空白,還有個選擇的問題,不能不承認,選擇也能顯示學(xué)術(shù)水平。
至于觀點,雖是文章的命脈,但也好辦。觀點無非是觀察審視之點,好比著名風(fēng)景區(qū)圍起來用于拍照的最佳角度,現(xiàn)成的視角誰都可以借用。何況人是活的,隨便找個角度拍照,也算一己之見,取景如有特點就更好了。
三個要素唯獨材料是硬件。仿佛天從人愿,法國好友,詩人德·拉蘇若爾夫人聞訊,又給我寄來關(guān)于你的三本專著,加上我已掌握的材料,寫多長的序言也綽綽有余。
一切就緒,整理一下材料就可以動筆,不料又看到你這句話,安德烈,這句令我特別惱火的話:“拋掉我這本書吧。”
你反復(fù)發(fā)出這種勸告,我卻始終未予理睬。其實你自己又何嘗這么做了呢?你的《人間食糧》(1897),過了三十八年非但沒有拋掉,反而又拋出《新食糧》(1935)。我本想詰問一聲,你這話有多少誠意,讓人拋掉不易拋掉的書……
咦!安德烈,你又在竊笑……是啊,我倒忘了,你這人本來就充滿矛盾,一會兒肯定,一會兒又否定,很難說以哪句話為準(zhǔn)。繼《人間食糧》,你又寫了劇本《掃羅》,譴責(zé)那種追求瞬間和感官的刺激。你在《背德者》中,塑造了為感官的享樂而背棄道德的米歇爾,又在《窄門》中講了相反的故事:少女阿莉莎為保持純潔完美的德行,就拒絕塵世的歡樂和人間的幸福。究竟哪個人物,代表你紀德先生的思想呢?
何止在不同的作品,就是在同一作品中,你也頻頻變臉,靈活地運用這種變術(shù),忽而滿腔熱情,忽而挖苦嘲諷,忽而詼諧,忽而嚴肅,忽而迷戀陶醉,忽而又無動于衷,忽而……你紀德先生在哪兒?在這些臉譜背后,哪個是你真身,哪個是你幻影?你說的話,哪些是嚴肅認真的呢?你在談笑風(fēng)生的時候,還是在諄諄說教的時候,才值得人相信呢?
連真假虛實都無法辨識,又怎么評價你呢?你用這些相互矛盾的作品,構(gòu)建了一座迷宮。闖進來的人,沿著哪部作品所指引的路走下去,都難保不落入你設(shè)的陷阱。即使不是陷阱,也辨不清方向,走不出迷宮,除非是忒修斯,拉著阿里阿德涅的線團。
作序所依賴的三要素,顯然替代不了阿里阿德涅的線團??磥?,追求學(xué)術(shù)性的虛榮心蒙住我的眼睛,竟然無視你這樣的警告:“要下結(jié)論的書自找倒霉”,“事物永遠也不會有結(jié)論”,“生活提供給我們的大量境遇,本身都無法解決”。正因為如此,你的作品既無確定的方向,也無預(yù)期的結(jié)果。我若是不顧這種事實,硬要無中生有,得出幾條結(jié)論,豈非緣木求魚?
結(jié)論是下不成了,序言還得寫下去,也就顧不得什么格式了。但是真正死了這份兒心,還是看了你的《浪子歸來》中一段對話,特此抄錄下來,好讓讀者明白,我放棄原來的打算,也是情有可原:
(歸來的浪子對他小弟說:)
“我想同你談?wù)劊〉??!?/p>
“有什么妨礙你嗎?”
“我以為你睡覺呢?!?/p>
“不睡覺也可以做夢?!?/p>
“你在做夢,夢見什么啦?”
“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我的夢,假如我都不理解,那么你也未必能解釋清楚。”
“這么說,你的夢很難捉摸啦?你跟我講講嘛,我來試試看?!?/p>
“你的夢難道你能選擇?我的夢可隨意得很,比我還自由……”
按時下論文的做法,指出這一段的主題詞,就應(yīng)當(dāng)是:夢、選擇、自由??戳诉@段對話我略有所悟;至少放棄了強作解人的念頭,思想頓時輕松了許多。這一場場夢,你紀德先生都不能選擇,都不理解,我又何必強行解釋,給你選擇某種結(jié)論呢?你在1909年的《日記》中,講得就更直率了:
“別人不易畫出我的思想軌道;這種弧線僅能在我的文風(fēng)中顯露,一般人看不出來。假如誰在我的最新作品中,以為終于抓住了與我相似的人物,那他就錯了:與我差異最大的,總是我的最新產(chǎn)物?!?/p>
看了你這話,我更不會試圖畫出你的思想軌跡了。不過我產(chǎn)生一個疑問:相距最近的作品與你差異最大,那么相距越遠的作品,是否越與你相似呢?盡管不能一概而論,但是你這么善變,而時隔三十八年,《新食糧》卻與《人間食糧》驚人的相似,這就不能不令我對你的寫作狀態(tài)發(fā)生興趣。
安德烈喲,我閱讀你,總想從更高的層次來理解你,總想從思想、道德、價值觀念等高層次來剖析你的作品,以達到高水平的學(xué)術(shù)認識。這就好比我在你的花園里散步,不聞繁茂花草的清香,卻總想聞到高級香水的氣味;我在你的麥田里穿行,不聞灌漿麥粒的清香,卻總想嗅到精制糕點的香味。
安德烈喲,我閱讀你,怎么能否認我怦然心動,但不是因為作品精妙的語言、深刻的哲理和豐富的意蘊,而是有一種直接的感受。我感到了你的散文詩《人間食糧》、你的青少年時期的自傳《如果種子不死》、你的長卷《日記》、你的許多游記,都有一種原始的沖動。你記錄了追求快樂的沖動的原生狀態(tài),而這種原生狀態(tài)的沖動,給人以原生的質(zhì)感,具有粗糙、天真、鮮活、自然的特點。
怪不得你要竊笑,做鬼臉,安德烈,我繞了一大圈,又回到閱讀你作品的最初感動點,這多少是現(xiàn)代文明給人造成的悲劇?,F(xiàn)在,我最感興趣的是,你處于怎樣的寫作狀態(tài),才能在你的作品中,更多地記錄了現(xiàn)代人幾乎盡失的這種原生狀態(tài)的沖動。
什么東西失而復(fù)得,才格外珍貴。對人來說,最珍貴的莫過于第二個青春。你說過:“我的青春一片黑暗……我沒有嘗過大地的鹽,也沒有嘗過大海的鹽?!蔽抑?,安德烈,你沒有嘗到歡樂,青春就倏忽而逝。然而,正因為如此,你一旦獲得了第二個青春,就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激情;尤為難能可貴的是,這種青春的激情,一直持續(xù)到你走完人生。你在一生的總結(jié),遺囑式的小說《忒修斯》(1946)中,再次表明:“我始終是大地的孩子……我不枉此生?!?/p>
你在而立之年之后,又經(jīng)歷五十來年的第二青春期。你即使在文學(xué)領(lǐng)域如日中天,人稱“文壇王子”,即使頻頻出現(xiàn)在大型群眾集會的主席臺上,成為許多人崇拜的對象,你仍然是個毛手毛腳的青年,你輕浮、躁動、執(zhí)拗、任性、笨拙,言行時常有悖情理,讓多少親友惱火,又讓多少崇拜你的人大惑不解。我不知道,大青年、老青年是不是比小青年做得還過分;但是我敢說,別人不理解,甚至不能原諒你的那些乖張行為,恰恰是人處于青春期的特點。
你的第二個青春,是隨著新世紀,即二十世紀而誕生的。安德烈,你的創(chuàng)作生涯有個十分有趣的現(xiàn)象:你的許多重要作品,是在青年時期開始孕育的,如《人間食糧》《背德者》《窄門》《梵蒂岡的地窖》《田園交響曲》《如果種子不死》《偽幣制造者》等,但是進入第二個青春期才陸續(xù)開花結(jié)果。這就決定了你的作品,除了處女作《安德烈·瓦爾特筆記》之外,不像其他作家那樣,有不成熟和成熟的截然之分。第二青春,即成熟的青春,在你身上構(gòu)成一種特殊的矛盾體:既有成熟的思想,又保持青春的律動。這就意味你的千差萬別的作品,都是在這種特殊矛盾的狀態(tài)下寫出來的。
我想象得出啊,安德烈,你寫作的姿勢,一定是緊貼著大地,聞著花草的清香,聽著泉水或鳥兒的鳴唱,你渾身毛孔都張開,讓每件事物都能暢快地浸入。你時時在把握:“我感受到什么?”而別人總在思索:“我應(yīng)當(dāng)感受到什么?”這是你與許多作家的差異。是的,安德烈,你甚至要修正一個著名的哲學(xué)命題“我思,故我在”,代之以“我感知,因此我存在”,將感覺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你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作家,將感受事物的狀態(tài)延伸到寫作狀態(tài)。有時我很難分辨,你是在感受還是在寫作。你將感受事物的戰(zhàn)栗,化為表達感受的戰(zhàn)栗的語句。
我讀著你的戰(zhàn)栗的語句,就觸到了你感受事物的戰(zhàn)栗;我不能不佩服,你的感官全那么靈敏,能突然同時集中到一個點,將生命的意識完全化為接觸外界的感覺,或者將接觸外界的感覺完全化為生命的意識。你將種種感覺,聽覺的、視覺的、嗅覺的、觸覺的,都匯總起來,打成一個小包,如你所說:“這就是生命?!碑?dāng)然,這個小包加上你本人,就是你的生命。
安德烈喲,你的欲望簡直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竟然要“嘗試各種各樣的生存方式,嘗試魚類和植物的生存方式”,加倍做你整個青年時代本該做的事情:追求快樂。你的這段話說得多么好啊:
自然萬物都在追求快樂。正是快樂促使草莖長高,芽苞抽葉,花蕾綻開。正是快樂安排花冠和陽光接吻,邀請一切存活的事物舉行婚禮,讓休眠的幼蟲變成蛹;再讓蛾子逃出蛹殼的囚籠。正是在快樂的指引下,萬物都向往最大的安逸,更自覺地趨向進步……
每種事物都是快樂的一個載體。
萬物都熱愛生存,而生存之物都追求快樂??鞓纷兊妹牢犊煽跁r,就可以稱為水果??鞓纷兂筛杪晻r,就可以稱為鳥兒。快樂排成一行行文字時,自然就稱為寫作。安德烈啊,不管別的作家如何,你的寫作,就是感覺之歌、快樂之歌、生命之歌。
我知道,安德烈,你在童年和少年時期,特別迷戀《一千零一夜》和希臘神話故事,經(jīng)常與阿里巴巴、水手辛巴達為伴,與尤利西斯、普羅米修斯、忒修斯等英雄為伴,隨同他們?nèi)ッ半U,去旅行,從而形成了你不知疲倦的好奇心。進入第二個青春期,你的好奇心就變成欲望。你和欲望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你一生擺脫或放棄許多東西:家庭、友誼、愛情、信念、榮名、地位……獨獨擺脫不掉欲望。欲望拖著你到處流浪,到大都市里把你灌醉,卻不給解渴,帶你到荒野里彷徨,帶你在月光下漫步,帶你乘船在波浪上搖蕩,好讓你進入水上的夢鄉(xiāng)……甚至還多次把你拖到生命滅絕、唯有風(fēng)和熱猖獗的沙漠:
黃沙漫漫的荒漠啊,我早就該狂熱地愛你!但愿你最小的塵粒在它微小的空間,也能映現(xiàn)宇宙的整體!微塵啊,你還記得什么是生命,生命又是從什么愛情中分離出來的?微塵也希望受到人的贊頌。
是啊,安德烈,你既同欲望融為一體,就永無寧日了。一種欲望滿足,又萌生新的欲望,“層出不窮地轉(zhuǎn)生”。不可能停歇,遮風(fēng)避雨的房屋令你窒息,舒適的床鋪也令你厭惡。你在旅途上,首先尋找的不是客棧,而是干渴和饑餓感。你在無窮無盡的漂泊中,不再尋找目的地,總是走向新的境界,要見識更美、更新奇的事物,尋求更大的快樂:“下一片綠洲更美”,永遠是下一個。你的理想和你的棲息地之間,隔著你的整整一生。
整整一生要走,路卻沒有畫定?!拔覜Q不走完全畫好的一條路?!保ā度绻N子不死》)你還借《偽幣制造者》中的人物說:“您只能在生活中學(xué)會生活?!蹦愕纳顪?zhǔn)則,安德烈,就是拒絕任何準(zhǔn)則,“做我們自己”,讓天性自由地發(fā)展,享受真正的生活。你走的是逆行的人生之路,因為必須“倒行逆施”,與虛假的現(xiàn)實生活背道而馳,才能返回真正的生活。
為此,你始終處于警覺狀態(tài),唯恐稍有疏忽,就走入老路,落入陳規(guī)舊俗。同樣,你也走一條創(chuàng)新的文學(xué)之路,寫作中始終處于警覺狀態(tài),堅決擯棄“共同的規(guī)則”,不寫別人已寫出或能寫出的作品。你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同你的生活一樣,避開任何責(zé)任的路標(biāo),只靠好奇心,靠求知和創(chuàng)新的欲望來指引,在長滿荊棘并完全陌生的地方探索出一條路。不怕迷失方向,在未知的路上每前進一步,每拐過一條彎道,就給生活添一個驚喜,也給創(chuàng)作添一分精彩。你總拿已知去賭未知,拿你的全部過去,再去賭新的未來,這便是爭取自由的條件和代價。
這種爭取是一種動勢、一種變勢,安德烈,你在變動中,不斷地超越自己。我又忍不住,在這里抄錄你對大海的描述:
沒有定形的大?!@濤駭浪向前推涌,波濤前后相隨,輪番掀起同一處海水,卻幾乎沒有使其推移。只有波濤的形狀在運行,海水由一道波浪涌起,隨即脫離,從不逐浪而去。每個浪頭只在瞬間掀動同一處海水,隨即穿越而過,拋下那處海水,繼續(xù)前進。我的靈魂?。∏f不要依戀任何一種思想!將你每個思想拋給海風(fēng)吹走吧,絕不要帶進天國。
安德烈喲,你的一生,你一生的創(chuàng)作,除了變化,還能談什么呢?你就屬于那些不斷地蛻變,否則就不能生長的物種。每天清晨,你都體味到新生的感覺,體味到新生感覺的溫馨。每天清晨,你都丟下昨日的軀殼,上路去迎接新生。你喲,安德烈,你身上不斷重復(fù)著神秘的再生。這便是生命隱秘的活動、潛在的運行、未知物的孕育、艱難的更新。你好似蟲蛹,任由新生命在體內(nèi)成形,而這新生命即將是你,又和原來的你不同,有時連你都認不出自己,無怪乎別人說你是“變色龍”。甚至瑞典皇家科學(xué)院也琢磨不透你的變化,直到你七十八歲高齡,才于1947年,遲遲將諾貝爾文學(xué)獎頒發(fā)給你。
不瞞你說,安德烈,起初我也怪你多變,反復(fù)無常;現(xiàn)在我明白了,你這樣變化,就能充分掌握人生的全部真實,進入生存的各種形式,也能自由品嘗大地的所有食糧。為此,你將所能有的欲望推向極致,蛻變中絕不中途而止,哪怕是邪惡,也要走到底,看個究竟:“要行動,就不必考慮這行為是好是壞。要愛,就不必顧忌這愛是善是惡。”什么事情你都可能干得出來,仿佛同時受上帝和魔鬼的雙重誘惑,極高尚之舉,還是最卑劣的行徑,你做得都同樣坦然。1893年,你去阿爾及利亞體會放蕩的生活,完成了性欲的解放。后來你又去剛果、乍得旅行,不怕激怒當(dāng)權(quán)者,執(zhí)意調(diào)查殖民地問題。你還應(yīng)邀去蘇聯(lián)訪問,尋找人類的前途。你的人生旅程,就像水手辛巴達、尤利西斯、忒修斯那樣,充滿了新鮮的故事和傳奇的色彩。
當(dāng)然,事必躬親,你也不可能完全做到。有些欲念,有些誘惑,你已心存疑慮,就不妨灌輸給你的人物,讓他們貫徹到底,推進到荒謬的地步。你的探索人生的旅程,就這樣由你的人物延伸。同樣,你的特立獨行的生活姿態(tài),也就伸延為你的寫作狀態(tài)。
你進入第二個青春時期之后,生命的每一瞬間都有新奇感。你尤其善于將每一瞬間從你一生中分離出來,注入一種完全特殊的幸福,使之成為一種獨立而完整的歡樂。每一瞬間的快樂,都是一種新的人格,一種與眾不同,與前一個瞬間也不同的特殊人格,因為在這瞬間的陶醉中,“你相信自己比實際上更善良,更高尚,更可敬,更有德行,更富有……”在你看來,我們無非存在于這生命的瞬間,而生命的每一瞬間,都是獨一無二并無法替代的。迷人的瞬間但你決不留戀,還要出發(fā),逃向無限可能的幸福。一個個瞬間就這樣連著無限,連起來也就構(gòu)成你整整一生。
你一生的寫作,安德烈,如果我理解得不錯,就是要塑造出一個理想的人,即刪除并拋掉一切與別人雷同之處,創(chuàng)造出一個“多重多變的人”。然而,你在創(chuàng)作中,只能向每人提供你自身和思想的一部分。因為,你巧妙地編織了一張無窮否定的網(wǎng),將你的所有人物罩住,無論哪個人物,背德者米歇爾也好,非德者拉夫卡迪奧(《梵蒂岡的地窖》)也罷,只能體現(xiàn)一個追求過程、一個肯定否定過程,根本不能代表你的一生。不過,你在寫作的時候,則處于超時空的狀態(tài),除了《婦人學(xué)?!泛筒糠钟斡浿?,你講述的故事,都不涉及重要的歷史事件。無論是《梵蒂岡的地窖》(1914),還是《田園交響曲》(1919),都沒有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影子。同樣,1946年發(fā)表的《忒修斯》,也沒有反映剛剛結(jié)束的戰(zhàn)爭浩劫。然而你說:“任何感覺都是一種無限的存在。”你也懂得如何在瞬間體味到永恒。你在這種心境中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自然不受時間地點的限制,而是進入真正人生的永恒大循環(huán)中了。
生來就與眾不同、無窮變化的理想人物,你的確創(chuàng)造出來了,安德烈,但既不是《偽幣制造者》中的小說家愛德華,也不是《窄門》中苦戀的青年杰羅姆,而是你自己喲,安德烈·紀德先生,“不枉此生”的現(xiàn)代傳奇人物忒修斯。
2001年3月30日
于北京花園村
- 引自《致安琪爾的信》。
- 引自《安德烈·瓦爾特筆記》。
- 引自《阿爾芒絲》序言。
- 法國哲學(xué)家笛卡兒(1596—1650)的哲學(xué)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