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成為阿赫瑪托娃
蒼白的手里不曾有我的戒指,
我從來不曾給他人送上戒指。
——阿赫瑪托娃
安娜·阿赫瑪托娃用許多辦法創(chuàng)造了自己。因為父親惟恐玷污自己的名聲而不準她寫詩,她從母系祖先韃靼郡主那兒擷取到阿赫瑪托娃的名字作筆名。約瑟夫·布羅茨基[1]稱這一名字為她的第一首詩。
安娜·安德列耶夫娜·戈連科于一八八九年六月二十三日圣約翰節(jié)前夜生于黑海邊奧德薩附近的大噴泉。圣約翰節(jié)傳統(tǒng)上是善與惡兩種力量猛烈交鋒之際,東正教教堂遂實行這種凈化儀式——躍過篝火堆。這種迷信甚至對知識分子也很有影響,安娜對這種有著危險力量的思想愛好逾恒。
她在家中排行第三,父親安德列·戈連科是海軍工程師,母親因娜是安德列·戈連科的第二任妻子。一八八七年戈連科受命從圣彼得堡的海軍科學院退職,原因在他與海軍中尉尼基堅科很熟,尼基堅科熱衷于政治改革,是他讓戈連科設計一種炸彈。炸彈落到革命者手中,被用以刺殺皇室的次要成員,尼基堅科因這大逆不道的行動被處絞刑。戈連科無論在設計上還是使用上都難逃罪責,他僅被開除公職,懲罰是驚人地輕。
以上尉的軍銜退伍,戈連科一八九〇年轉而擔任不起眼的文官工作。全家先是搬到圣彼得堡的比鄰巴甫羅夫斯克,繼而搬到皇室歇暑的小城沙皇村。在安娜的整個童年中,這里發(fā)展成貴族歇暑的勝地,并且辟有尼古拉皇帝近衛(wèi)軍的訓練營。拉斯特雷利[2]于一七五二年為伊莉莎白女皇設計的皇宮,僅為尼古拉二世夫婦舉行正式招待會和宴會之用。
安娜的父母以前都結過婚,戈連科第一次婚姻生下兩個孩子。他算是貴族,他的家庭其實是父親因在海軍服役獲賞而受封的一代世襲貴族。戈連科家有六個小孩:安德列和因娜,他倆比安娜大;伊琳娜生于一八九二年,伊婭生于一八九四年;維克托,因娜的么子,生于一八九六年。重病蔓延著整個家庭,因娜的健康很糟,而外號里卡的伊琳娜,一八九六年夏天四歲時即死去。晚年,阿赫瑪托娃向阿曼塔·黑特,她的第一部傳記的作者透露,這個事件的陰影籠罩了她的整個童年。
安娜悲痛地談到她的姐妹們,尤其是在一九〇六年二十七歲時去世的姐姐因娜,她很清楚地記得:“因娜非常特別,她苛刻而嚴肅……她這樣認為,讀者老把我想象成我從來都不是的樣子……”因娜不喜歡安娜的詩作,她認為它們太輕浮。安娜的母親反應非常敏感。她讀過阿赫瑪托娃的一些詩作,噙著眼淚說:“我不懂,我只知道我的小女兒的情況很不好?!?/p>
一九〇〇年冬,就在他們家住在沙皇村時,安娜患了重病,可能是天花。她寫第一首詩時,十一歲,總是把開始寫詩與天花聯(lián)系在一起:“甚至在我爹出于某些原因喊我頹廢詩人之前。”阿赫瑪托娃終其一生拒絕承認童年對她的堅忍個性產生過影響,不屑理會有人提出它是否幸福的問題,孩子們無從比較,因為他們完全不知道自己過得是否幸福。無論如何,內心的憂郁似乎是被她的青春期所證實了的。
家庭不是很和諧。戈連科老是漂漂亮亮,衣著時髦,頭戴一頂微微歪向一邊的高帽子。安娜的母親因娜,出生于曾經(jīng)是富有和有勢力、現(xiàn)時業(yè)已式微的地主斯托戈夫家族。因娜的第一次婚姻是嫁給年紀比她大得多的茲蒙奇拉,他婚后不久就自殺了。因娜愛上了衣著時髦的年輕人戈連科,并且和他快快活活地生活了一段日子,直到她開始認識到她的新丈夫,用她的么子維克托的話來說,“是一個美麗女性的獵逐者和更大的金錢浪費者”。
安娜的母親是一個美麗的女性,終安娜一生,她都帶著愛意提到她。阿納托利·奈曼在阿赫瑪托娃晚年時認識她,他記得,每當她談到母親,總為之動容,滿臉柔情。在阿赫瑪托娃的《北方哀歌》的第一節(jié)里,她提到母親的善良。因娜是這樣一個女性:
這位女性有著清澈的眸子
(一看見它們,就不能不使人
想起那澄明蔚藍的海水),
十分罕見的名字,白凈的手,
和同情心,我得到它們,仿佛
從她那兒繼承了一筆遺產,
我偃蹇一生無用的稟賦。
然而也是在她晚年時認識她的葉甫蓋尼·萊因[3]則評論說:“阿赫瑪托娃總把母親寫成一個熱情、善良的母親——但是我知道自從一度離開家庭后,她與后者的關系并不十分密切?!?/p>
她的同學兼朋友瓦列利婭·秋爾帕諾娃(以后改名斯列茲涅夫斯卡婭)記得因娜的美貌,她老是掉下來的夾鼻眼鏡和無論怎樣都管不好家務。她完全沒有實際操作能力。盡管雇了許多仆人,她都不能把家庭收拾得井井有條。甚至連生爐子都非其所能。阿赫瑪托娃本人成年后連最簡單的家務都管不好,就源于她幼年時習慣了家庭的混亂。另一方面,她的父親痛恨雜亂無章,他的批評總夾雜著粗魯?shù)闹櫫R。
戈連科家不是一個文學家庭,盡管安娜的外祖父斯托戈夫的姑姑安娜·布寧娜[4]是俄國的第一個女詩人。戈連科和因娜對文學有一些共同的看法,而且諳熟對俄國窮人的苦難充滿同情的尼古拉·涅克拉索夫的詩作——安娜記得,這是家里惟一一部詩集——是因娜第一任丈夫送她的禮物。戈連科和因娜都激賞十九世紀早年十二月黨人的妻子的英雄主義(一八二五年反沙皇的起義失敗后,這些女性即追隨丈夫流放到西伯利亞,激勵了之后的幾代作家)。他倆都同情民意黨的目標,民意黨不僅是一個懷有讓俄羅斯自由的抱負的黨派,而且是一個對幾次政治行刺負有責任的社會革命團體。
無論因娜的政治同情傾向哪一邊,她仍然是一個單純的基督教徒。安娜記得母親在棕櫚主日走進廚房,朝仆人們鞠躬說:“饒恕我,我是罪人。”仆人也向她鞠躬,答以隆重的禮儀,承認他們自己也需要饒恕。
戈連科一家不屬于住在涅瓦大街和鑄造大街附近時髦住宅的彼得堡上層家庭。他們住在沙皇村。安娜其時沒進過沙皇的宮殿,她喜歡研究環(huán)繞著宮殿的花園,甚至像女學生一樣,想到年輕的亞歷山大·普希金也曾研究過她面前這些花園就歡喜不已:
我們所珍愛的世紀
聽到隱隱然的跫音。
對于安娜,沙皇村與普希金密不可分,他在這兒的預備學校就讀,她喜歡居民不盛裝打扮、只有律師和醫(yī)生的妻子才加以炫燿的生活方式。普希金時代以后的許多詩人,從萊蒙托夫到英諾肯季·安年斯基[5],都從小城市獲得了靈感。
在沙皇村的趕集日,市集的粗木桌上高高地堆積著建筑用的鐵器和門閂;農民的馬車里放滿了馬鈴薯、洋蔥和卷心菜。遠離市中心的街道是由木房子辟成的,房子通常只有一層高,用木柵欄團團圍住。戈連科一家住在距壯麗的宮殿有一段距離的深綠色木房子里,在希洛卡婭街的前面。這兒曾經(jīng)是一家旅店,在地下室還可以聞到貯藏的牛奶味,她家的對面即別濟緬尼街有一爿鞋鋪。
安娜的房間有一張鐵床,一張放書、神像和燭臺的桌子,從窗口看出去,是一條冬天被白雪掩蓋和夏天野草叢生的小路。回憶起童年,阿赫瑪托娃自稱是一個“怪物”,被鄰居謔稱“野姑娘”。她非常調皮,像魚一樣游泳,像貓一樣攀爬。他們家常到黑海邊歇暑,安娜不戴帽子外出,裸著的身子僅罩著一件薄衫,還光著腳。別的姑娘到海邊,一定要身穿帶乳褡的緊身衣和兩條襯裙,其中一條要上漿,還是絲綢的。她們腳蹬橡皮鞋,頭戴特制的帽子,大不了在海邊潑著水玩。安娜從高處一躍而下,一游就是兩個小時。她形容自己坐在巖石上有如美人魚,衣服風干后因附著鹽分而變得像木頭一樣硬。
阿赫瑪托娃的長詩《在大海邊》寫于很久之后的一九一四年,她在長詩中回憶了青年時代,渴盼王子的愛和發(fā)現(xiàn)自己與平庸的配偶廝守的失望之情。孩提時代的回憶賦予該詩以光芒和色彩,它因被賦予黑海岸邊的夢游者的暗示而立刻變得無憂無慮和激動人心。她召來大海的景色、海鷗和帆船,回憶起撿拾早年戰(zhàn)爭遺留下來的彈殼和彈片的情景,就像采蘑菇或黑莓。她想象一個熱戀中的灰眼睛的男孩,在他送來玫瑰花時還讓自己嘲笑了一回。有趣的是,他的求婚還包括了離開外省的機會:
他說……我快長大成人,
和你一塊到北方去。
吉卜賽人向她預言了王子,但這些預言悲慘地兌現(xiàn)了。她的王子作為一只游艇的船長蒞臨。游艇沉沒他被淹死。
旁觀者都對她還是一個幼童時,就有夢游的習慣感到迷惑,她有時甚至險象環(huán)生地攀上屋頂。有一次父親發(fā)現(xiàn)了這,遂擁著把她送回房間。就像大多數(shù)意識到自己癖性的人一樣,安娜開始把自己當成一個特殊的人進行思考,她宣稱,她家偶爾在烏克蘭租住的房子,有朝一日會掛上刻有她名字的銘牌,這令她母親為之震驚。眼下銘牌倒是掛上了,但母親當時還是被她的高論嚇了一跳,她認為這太魯莽,無足取。
安娜從小事中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稟有異乎常人的命運的征象。她的保姆和家庭教師尤其是一位來自卡盧加的農婦在這一點上起了很大的作用。安娜五歲時,她在家人住的貢格爾堡愛沙尼亞溫泉區(qū)撿到一種罕見的蘑菇,名為沙皇蘑菇,她迷信的保姆在尋覓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不少好運氣的征兆。她還是個孩子時,在基輔的沙皇公園撿到一個豎琴形的飾針,家庭教師說這意味著她將成為詩人。
母親很少理會安娜的成長。安娜沒有茨維塔耶娃在溫室里成長的烙印。七歲上開始閱讀列夫·托爾斯泰的啟蒙課本,十歲上被送到沙皇村學校。十三歲上已經(jīng)迷上詩歌,尤其迷上了亞歷山大·勃洛克。
安娜從一九〇〇年起就讀于圣彼得堡的瑪麗婭學校。學校同學不太喜歡詩歌,在大多數(shù)方面她的同學都發(fā)現(xiàn)安娜的性格太內向。她的同學瓦列利婭認為她的安靜和含蓄適與自己淘氣和開朗的個性成為對比。然而,在兩人的家庭合住沙皇村的同一幢房子之后,她倆便建立了親密而持久的友誼。她們在美好的大花園里游戲,瓦列利婭很快就發(fā)現(xiàn),安娜遠比她想象的更為出色,除寫詩外還閱讀禁書。安娜十三歲時已知道所有的法國被詛咒的詩人,包括維爾侖和波德萊爾。
安娜六或七歲時的照片展示出一個圓臉蛋、短頭發(fā)的女孩子的形象。十四歲時,她孩子般的圓臉業(yè)已消失,安娜出落成一個輪廓分明、有著一雙灰色大眼睛和漆黑長頭發(fā)的美人兒,她有著舞蹈家的身材。青春期身高五英尺十一英寸,她是這樣的柔韌而輕盈,以至她俯伏時腳后跟可以輕而易舉地觸到后腦勺。瓦列利婭注意到,安娜開始對自己的外表產生新的興趣。
在瑪麗婭學校,并非所有的學生都有錢。家里有錢的學生由仆人用銀托盤把午飯帶到學校。盡管不屬于這些特權人物,安娜還是學會了如何像一個貴族少女般處事。她有一種沉著的風度,雖然她的夢游揭示出某種內心的失調,這種失調因家庭的混亂和兄弟姐妹的脆弱而更趨嚴重。以后成為阿赫瑪托娃知己的利基婭·楚科夫斯卡婭[6]把她的脆弱、無能和萎靡追溯到小時候的孤獨無依。在這一點上,安娜日漸成熟的悟力在父母婚姻的糾紛中必定扮演了一個角色。
一九〇二年,安娜被父親以全日寄宿生的身份安排就讀于圣彼得堡斯莫爾尼學院的皇家教育學會,這里以紀律嚴格而著稱。幾個星期后,安娜不得不退學,原因大概是她被發(fā)現(xiàn)在學校的走廊里夢游。
安娜見父親的機會要比見母親少得多,雖然他有時會領著她到圣彼得堡參觀歌劇院和埃爾米塔日博物館。關于她父親的不忠有很多流言,在沙皇村,人們認為某位列昂尼德·格拉霍夫是他的私生子。
一九〇四年安娜的大姐因娜與語文學家、普希金學家謝爾蓋·馮·斯坦因結婚。詩人安年斯基因兒媳的關系而與馮·斯坦因沾親,他評論說:“處于他的地位,我更愿娶小女兒?!边@句話令她珍藏終生;不錯,在斯列茲涅夫斯卡婭回憶錄的手稿中,這句話是阿赫瑪托娃親筆寫下的。
她一九〇四年在獻給亞·馬·費的詩中渴盼愛情之情顯而易見。亞·馬·費可能是亞歷山大·費奧多羅夫,一位敖德薩作家,她在寫給馮·斯坦因的信中毫不浪漫地提到,與費奧多羅夫接吻時她聞到一股午飯味。然而在她的詩中,回憶里的接吻溫柔而顫抖。她對詩歌的良師益友的盼望之情同樣熱烈。不久之后,她在安年斯基的作品中找到觀察日常生活事物傳達出微妙心理頓悟的簡樸、直接的語言。阿赫瑪托娃和她的朋友瓦列利婭曾在還是小學生時就讀過他的作品,繼而永遠銘記著安年斯基在一八九九年普希金紀念碑落成的演講。
對于安娜來說,一九〇五年是轉折和覺醒的一年,雖然她一般只把這種恐懼之感與對馬海峽俄國艦隊被日本人擊沉聯(lián)系起來。更概括地說,這是革命和報復的一年,同年冬,安娜第一次聽見槍聲。不管怎樣,她僅是在遠處認識革命。她對圣彼得堡工人區(qū)的生活一無所知,那兒沒水,糞便堆積在后院得靠大車運走。安娜對這些極令人討厭的事情所知不多,她不知道與冬宮一河之隔的彼得羅巴甫洛夫斯克,那兒羈押沙皇的囚徒的囚室是這樣的矮小,以致他們既不能直立也不能躺下。
一九〇五年一月九日,作為血腥星期日而為人所知——十五萬赤手空拳的工人,在一個名叫加邦的神父的帶領下,舉著十字架和神像,唱著圣詩來到冬宮向沙皇和平請愿。沙皇其時不在冬宮,而是躲在皇村玩多米諾骨牌。冬宮的衛(wèi)兵被示威者的隊列嚇了一跳,莫說查問,連請愿都不允許。取而代之的,是來復槍直接向人群射擊,繼以騎兵出擊,導致傷者無數(shù),死者多達千人。大屠殺的新聞掀起了全國范圍的抗議,這些抗議終被殘暴地鎮(zhèn)壓了下去。
這一年,安娜與母親住在黑海畔的葉甫帕托利亞,那兒遠離一九〇五年事件中心。盡管這樣,戈連科全家一定風聞農村發(fā)生的眾多暴行。俄羅斯的外省是貧窮、暴行和疾病的集中地。即使在二十世紀,百分之八十的居民仍然被劃分為農民。農村婦女的遭際尤其悲慘。妻子們被丈夫扒光衣服痛打,農村有這樣的諺語強調打老婆的好處:“你打老婆愈多,她煮湯愈好喝?!边€有比這更殘忍的懲罰。犯有過失的妻子有時被捆在馬車后,拉著穿過村子的街道。不僅婦女是受苦的一群,其他犯法者也被處以閹刑,用鐮刀活活砍死,或投到木樁貫穿喉嚨。沙皇多年懷著猜疑的態(tài)度觀察民族主義在他巨大的國土內滋長,尤其深深地仇視他的猶太裔國民,他們被誤認為與亞歷山大二世的被弒有關。
十年莊稼歉收,給從烏拉爾山脈到黑海之濱的國土帶來了饑荒,一九〇五年革命業(yè)已迫在眉睫。沙皇不打算懲罰接踵而來的不幸抗爭、惡性報復和大屠殺,一系列災難降臨到戈連科一家。一九〇五年春,在與他的雇主亞歷山大·米哈伊洛維奇大公爵發(fā)生爭執(zhí)后,安娜的父親決定退出他服務的行政機構。一九〇五年九月,她的姐姐因娜因患肺結核住進療養(yǎng)院,不到一年時間,即在一九〇六年七月五日死去。這是安娜第二個短命的姐妹的死訊,深深地震撼了她。在致姐夫馮·斯坦因的一封信中,她承認因極度的沮喪——如果我們相信她的敘述——而試圖自殺,倘若不是釘子從石灰墻中脫落,說不定就一命嗚呼。是什么特別事件促使她走向極端,我們不甚了了。這一年正好是她父母仳離的一年。
導致安德列·戈連科與妻子決裂的直接原因是他與葉列娜,海軍少將斯特蘭諾柳布斯基的未亡人發(fā)生的桃色事件。是后者說服他將家小打發(fā)到克里木去,說那兒的氣候比這兒好。安德列搬進葉列娜·斯特蘭諾柳布斯卡婭家里,而妻小則動身去了南方。安娜可以想象媽媽的痛苦,雖然她在表面上仍不失驕傲。阿赫瑪托娃在以后的歲月里奇怪地對不幸的婚姻逆來順受,是因為其母溫馴地選擇了遭遺棄的妻子的角色。阿赫瑪托娃老把父親的情人稱作“真正的駝子”。這完全不公平。事實上葉列娜不是庸碌之輩,這位下決心將安娜的父親占為己有的女人,畢業(yè)于牛津大學。在她生命的剩余歲月中,安娜總是將與她有染的男人的妻子趕走,她對父親的情人不說好話也就一點不奇怪了。
安娜的議論暗示出她個人感情上的深刻創(chuàng)痛,她對父親的背棄行為極為憤怒,之后關于這她曾這樣寫道:“我不尊敬父親,我不愛他,為啥我要聽從他?”她經(jīng)常聲稱她多么仇恨父親的嚎叫。她還記得他是如此的吝嗇和刻薄,甚至拒絕給她買一件新大衣。
無論怎樣,在安娜的個人發(fā)展史上,也許一九〇五年最重大的事件是她失去了童貞。一九〇五年春她愛上了弗拉基米爾·維克托洛維奇·戈尼舍夫-庫圖佐夫,比她大十歲的圣彼得堡大學學生。她聽任此人誘奸自己,在他回到學校后,苦苦地思念著他。一九〇五年冬安娜住在葉甫帕托利亞。直到一九〇六年才搬到基輔應試。在那兒,她和姨媽住在一幢公寓里,到豐杜克列耶夫中學上學。自從姐姐因娜去世后,她常寫信給馮·斯坦因,她很孤獨,遠離家人和沙皇村的朋友,不是啜泣就是沉默。
在俄國南方,當安娜還是一個十三歲多一點的小不點時,詩人尼古拉·古米廖夫就承認自己愛上了她。這不是他倆的第一次會晤。他和哥哥在放學途中已經(jīng)遇到她和瓦列利婭·秋爾帕諾娃,古米廖夫對這個嚴肅的姑娘一見鐘情,裝作與之邂逅,似乎純出于偶然,他們還在因娜和馮·斯坦因舉行的招待會上相遇。安娜對這個有點口吃,眼光滴溜溜轉的靦腆的男孩子并無好感。
常被人昵稱為“科里亞”的古米廖夫樣子不漂亮,但他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頭腦,立志獻身文學和探險事業(yè)。他與安娜有許多共同的愛好,特別是象征派詩歌和亞歷山大·勃洛克。阿赫瑪托娃對別的男人要比對古米廖夫熱情,但他的生活道路和死亡給她留下了極其深刻的痕跡。加之他還是她的獨子的父親。
古米廖夫一八八六年在扼守著彼得堡出??诘目Μ樖┧乱錾?。其父是艦隊醫(yī)生,比他的妻子大十八歲。父親退休后,猶如安娜一樣,沙皇村成了尼古拉童年的家。他同樣不住在宮殿和亭子里,而蟄居于退伍軍人所喜歡的穩(wěn)定的鄉(xiāng)間。
他是一個非常依戀母親的孩子,通過她而愛上閱讀。實際上,他的健康狀況不佳,直到十歲仍只能待在家里受教育,全家搬到圣彼得堡后,他就讀于古列維奇中學。他涉獵極廣,其中包括天文學,十三歲就借著俄國經(jīng)典作家的譯本熟讀彌爾頓、柯爾律治和阿里奧斯多。
十四歲時,他隨全家搬到位于高加索邊緣的格魯吉亞的第比利斯,那兒環(huán)繞著喚醒了十九世紀詩人的壯麗風光。這位早熟的孩子,早在一九〇三年就發(fā)現(xiàn)了尼采,并決定將此生奉獻給詩歌。他的第一部詩集自費出版于一九〇五年十月。
作為一個在校的中學生,古米廖夫衣著很講究,他把制服配上白襯里,同學們已經(jīng)在議論他的自負和任性違規(guī)了。對于這個自認為難看和不曾贏得任何詩人名譽的男孩來說,這些舉止很有趣。有一個人鄭重其事地對待古米廖夫想成為詩人的愿望,這個人就是他就讀的中學校長,一位古典文學教師,同時也是詩人:正是英諾肯季·安年斯基的詩幾年后令年輕的阿赫瑪托娃十分陶醉。安年斯基不是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校長:學校完全缺乏紀律,即便大部分學生在游蕩,他也不會在意。他是一個才華橫溢的翻譯家,詩寫得尖刻而感人。他不惜花時間鼓勵古米廖夫。
古米廖夫在一九〇五年的復活節(jié)第一次向安娜表白愛情,被拒絕,遂陷于極度的沮喪之中。他威脅說要自殺。安娜被這個無妄之災嚇了一跳,兩人吵了起來,并停止來往了一段時間,直到一九〇六年春才恢復來往。阿赫瑪托娃整個冬天都住在基輔,盡管她不曾見到已回到圣彼得堡的庫圖佐夫,但正如在致馮·斯坦因的一封信里所承認的,她仍然愛他,央求她的姐夫弄一張他的照片。最后,雖然有點勉強,他還是答應了她的要求。
一九〇七年二月十一日,安娜為庫圖佐夫的照片寫信向馮·斯坦因致謝,她所描述的他的冷淡和美好的漠然,不但賦予了她詩中人物的典型形象,而且是她以后從眾多男人中尋找性魅力的模式?!罢掌兴耆俏宜J識、愛慕而極其畏懼的樣子:文雅而如許冷漠?!痹谕环庑胖兴龑懙剑骸拔也荒馨盐业男膹乃砩吓查_,我毒化了我的生活?!被蛘叨净恼f法過于戲劇性,一如有關她的健康狀況的描述。在母親被父親拋棄之后,初戀的失敗真正改變了她的思想傾向。在其余生中,她渴望被遺棄,并在詩中著力渲染。
帕維爾·盧克尼茨基[7]記錄說,在塞瓦斯托波爾,他們的朋友施密特的別墅里,安娜告訴古米廖夫說,她已經(jīng)不是處女。這個發(fā)現(xiàn)令他痛不欲生,在一九〇七年八月從巴黎回國后,曾一度真正嘗試自殺。
古米廖夫時年僅二十一歲。他的笨拙不是出于缺乏自信心,而是羞怯。他熱衷于探險一如熱衷于文學。一九〇七年他首次到伊斯坦布爾旅行,費用是從雙親提供的月費中撙節(jié)下來的。在回家途中,帶著旅行的激情,他在基輔略作逗留,住在車站旁邊的廉價旅店,只為重見安娜。這一次他們的關系有所發(fā)展:他們談到詩歌和玄秘的世界的神話。
他已經(jīng)開始有選擇地過著刺激的生活了。在致象征派詩人瓦列里·布留索夫的一封信中,古米廖夫煞有介事地描述了他在士麥那與希臘女人的風流韻事,在馬賽與土匪的搏斗。雖然在追求安娜,他仍與別的女人兜搭。在維亞切斯拉夫·伊萬諾夫[8]的“塔”,詩人大套間舉行的一次沙龍中,古米廖夫認識了詩人伊麗莎白·德米特里耶娃[9],打一九〇九年起他便與后者關系曖昧,兩人一塊到克里木的科克杰別爾探訪詩人馬克斯·沃洛申,他竟然向她求婚但被拒絕,這事令他懊惱不已。他回到敖德薩附近常去的小城探訪安娜,后者從他重申的愛情聲明中覺察到某些虛假的成分。在與阿列克賽·托爾斯泰嘗試出版雜志《島》(僅出了一期)之后,古米廖夫與謝爾蓋·馬科夫斯基[10]等人創(chuàng)辦了《阿波羅》,它隨即發(fā)展為一個重要的文學撰稿人團體,并成為當時一家最有影響力的雜志。
就在這時,德米特里耶娃和沃洛申合作策劃了一出詩歌鬧劇。他倆一塊臆造出一個子虛烏有的詩人切魯賓納·德·加布利阿克,并將冒充是她寫的詩送到《阿波羅》。馬科夫斯基受這些詩所騙,并對不肯露面的詩人深感興趣。德米特里耶娃很快就暴露出作者的身份,但這個玩笑的后果很嚴重。馬科夫斯基喜歡切魯賓納的詩更甚于安年斯基,阿赫瑪托娃總認為,這個侮辱性的捉刀人令安年斯基大為沮喪,并導致他在一個月后心臟病發(fā)而致不起。古米廖夫也因發(fā)現(xiàn)德米特里耶娃和沃洛申串通起來作弄他而怒不可遏。
古米廖夫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詩集后,常送詩給布留索夫看,他進入索邦大學研修法國文學后,仍繼續(xù)向后者討教文學問題。他在巴黎待人接物仍很笨拙,也許還落落寡合,雖然安娜的哥哥就在那兒,他與后來成為重要小說家的阿列克賽·托爾斯泰結成莫逆。但是,他還是讓幾個人的怠慢給刺痛了。著名詩人康斯坦丁·巴爾蒙特住得離古米廖夫很近,他不想花心思回復古米廖夫的信件。他還讓齊娜伊達·吉皮烏斯羞辱了一回。古米廖夫帶著布留索夫的介紹信去見吉皮烏斯和她的丈夫德米特里·梅列日科夫斯基,他倆是在一九〇五年革命時期因反對沙皇政府而流亡此地的。
齊娜伊達·吉皮烏斯有一頭紅銅色的頭發(fā),綠眼睛和厚厚地敷著粉的臉。她是一位公認的詩人和以把杰出的名人引進自己的客廳而自豪的怪人。就在古米廖夫手持布留索夫的信笨拙地進入她巴黎的寓所后,她的言談是如此的粗魯,以至他牢牢記住所受的羞辱。吉皮烏斯向神經(jīng)兮兮的年輕人談到她與布留索夫的會晤:“您真的見過他嗎?我們簡直一敗涂地。鮑里亞(按:指安德列·別雷)還有力氣嘲弄他,我可是癱了過去。二十歲,一副病歪歪的模樣,陳腐不堪的格言……這以后,他戴上大禮帽走了,我在一期《天平》上發(fā)現(xiàn)了他的詩,想從詩里找到天分以證明您的傾慕,但沒找到?!?/p>
安娜與馮·斯坦因的通信持續(xù)了一九〇七年整年。這肯定讓她的姐夫吃了一驚,一九〇七年二月二日,她突然向他宣告:“我要嫁給青年時代的朋友尼古拉·斯捷潘諾維奇·古米廖夫。他愛上我已三年,我相信,我的命運是成為他的妻子。我愛不愛他,我不知道,我依稀感覺會愛他?!睅滋旌?,亦即一九〇七年二月十一日,她再次怏怏不樂地談到她對庫圖佐夫的單戀,雖然在較早前一封信里她宣稱:“然而古米廖夫——我的命運,我將馴服地獻身給他?!?/p>
她的日子過得很不愉快。從安娜致姐夫的信中,我們可以推測,她父親出走后母親的經(jīng)濟狀況有多壞。她最殷切的希望是到圣彼得堡過圣誕節(jié),因盤纏不足難以成行。然而她父親卻不曾收回當父親的權利,他仍認為有權阻止女兒做她愿意做的事。
安娜回到學校完成最后一年的學業(yè)后,她不帶任何歡樂地寫信告訴馮·斯坦因,她的詩《他的手里有許多發(fā)光的戒指》刊登于古米廖夫主編的雜志《天狼星》第二期上,事實上,《天狼星》只出了三期,而且大多數(shù)詩作是古米廖夫用各個筆名寫的。也許阿赫瑪托娃是正確的,不能過高評價她早年的詩作,但這時已經(jīng)流露出后期作品中悲哀與挑戰(zhàn)交集的獨特調子:
他的手里有許多發(fā)光的戒指——
他征服的是少女溫柔的心事。
金剛石在歡躍,蛋白石在做夢,
璀璨的寶石刁鉆古怪地發(fā)紅。
蒼白的手里不曾有我的戒指,
我從來不曾給他人送上戒指。
他月亮中的金光是我所澆鑄,
在夢中給戴上,向我苦苦哀訴。
為夢想而自豪,保存這個禮物,
我不曾給他人送戒指,永遠不。
也許對馮·斯坦因的反應有點不安,安娜告訴他:“要知道,我不再寫了。我的靈魂被抽空,包括照亮它的惟一光芒和溫柔情感。”在同一封信中,她打聽庫圖佐夫考完試的日期。一九〇七年五月二十八日,安娜以優(yōu)異的成績從基輔中學畢業(yè)。
這時她還不到十八歲。她的健康很不好,雖然從她的描述看來有點憂郁癥的癥狀。她在致馮·斯坦因的信中抱怨頭疼、失眠和心悸,后者折磨了她半生。在基輔,她住在梅林戈夫大街,她告訴馮·斯坦因,有一回家里沒人,她昏了過去。她懷念圣彼得堡。她承認,部分原因是她知道庫圖佐夫住在那兒。盡管眼下信件的基調是調情多于悲哀??磥硭窃噲D把自己羅曼蒂克的景況給姐夫留下一點印象。
一九〇七年四月底,她又一次改變主意,拒絕了古米廖夫的求婚,就在他陷于絕望時,他倆無聲地站到一起,凝視著海岸。古米廖夫就在此時寫下了《拒絕》:
皇后——或者可能僅僅是可憐的孩子,——
她向夢幻般嘆息的大海俯下腦袋,
她勻稱而柔軟的軀體這樣的精致,
她向著銀白色的曙光神秘地閃開。
在這一首詩的最后一節(jié),她被描繪得惟妙惟肖,例如“疲倦的孩子帶著無助的哀傷神氣”。
一九〇七年安娜與母親一塊歇暑,古米廖夫在附近租了一個房間,他請安娜出來相會,她又拒絕了。這年秋天她開始在基輔大學修讀法律,然而她發(fā)現(xiàn)這些課程中只有拉丁文和歷史還有點趣味。一九〇七年古米廖夫回到巴黎,再度試圖服毒自殺。他在波洛涅森林被發(fā)現(xiàn)時已失去知覺。盡管如此,他仍將第二部詩集獻給安娜。四個月后,他回到塞瓦斯托波爾再次向安娜求婚,仍遭拒絕。一九〇八年八月安娜獨自到圣彼得堡旅行,在那兒待了十天,這種看來似乎是匪夷所思的輕佻行為,而事實上,因為她住在父親家,這反而顯得是個值得贊賞的行為。
安娜繼續(xù)拒絕嫁給古米廖夫,她說,他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她尊敬他,但不愛他。一九〇八年秋,安娜突然讓步了。她聲稱是他信里的一個句子打動了她:“我認為,世間只有與您有關的我才感興趣?!边@是一個看來她極其需要的向心性的無限保證。在安娜可能是寫于一九〇六年的致馮·斯坦因的凄婉至極的信里,她說:“沒有人需要我?!惫琶琢畏虻拈L期追求似乎證明了她至少還為他所需要。
阿赫瑪托娃在《北方悲歌》的第五部分寫到自己,作為人,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形象存在于某人的夢中,或者在陌生的鏡子里,在古米廖夫早期的詩作中,她看到自己時而像脖子戴著罪孽深重的寶石項圈的美人魚(1904),時而像公主或是任性的孩子(1907),時而像夏娃,年輕的悍婦,馬上又變成妓女,變成圣人,在他的詩作《亞當之夢》(1909)中出現(xiàn)。
一九〇九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古米廖夫和其他為《阿波羅》雜志撰稿的作者在基輔舉行詩歌朗誦會,她在探訪完他們之后,突然應允了古米廖夫的求婚,古米廖夫仍然動身到東非考察,他游覽了亞歷山德里亞和開羅,尼羅河和獅身人面像,為詩作尋找靈感。
一九一〇年二月,安娜來到圣彼得堡,她與父親重聚,并去探訪了老朋友瓦列利婭。對即將到來的婚禮絕口不談。但在這個月底,在給瓦列利婭的一封信中,她帶著無法解釋的預感寫道:“我的鳥兒,我現(xiàn)在就到基輔去。為我祈禱吧。事情不能變得更壞了。我想死。您知道一切。我惟一、可愛、溫柔的瓦列利婭。倘若我能夠哭泣的話?!?/p>
為什么安娜在一九一〇年會嫁給古米廖夫?她的同學兼朋友瓦列利婭相信,她不愛他,但他代表了她渴盼加入的文學世界。他是一個有高度獨創(chuàng)性的詩人;曼德爾施塔姆宣稱他是自己少數(shù)幾個可以從談話中獲益的友人之一。然而安娜讀他的詩毫無感受,這與她讀安年斯基或以后聆聽曼德爾施塔姆大不一樣。
不管愛或不愛,她向馮·斯坦因幽默地談到接到未婚夫從巴黎來的信時的激動:“每一次當巴黎來信了,他們都把它藏起來,并小心翼翼地傳閱,然后是神經(jīng)質大發(fā)作,冷敷和全體生病。事情出在我熱情的性子,再沒別的。他是這樣的愛我,甚至有點可怕?!痹谕环庑胖?,她央求馮·斯坦因在她遷居圣彼得堡后不要拋棄她,并且說,“我憎恨和蔑視自己,我不能忍受這一纏繞著我的謊言。”什么是謊言?全是青春期的熱情嗎?不要忘記,安娜才剛剛念完中學。
從世俗的意義上來說,她接受古米廖夫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外省的社交生活很單調。倘若安娜打算通過結婚轉換自己的生活軌道,這完全可以理解。安娜在她那一等級的人中非常貧困?!拔覀兓钤诔嘭氈?,”她寫道,“我們擦地板,洗衣服?!彼F(xiàn)時與老罵她的姨夫住在一起。習俗仍在壓迫未婚女性,而古米廖夫的求婚給了她離開外省和進入激動人心的圣彼得堡文學界的機會,他在其中占有一席地。阿納托利·奈曼認為她不喜歡契訶夫的劇本——她終其一生如是說——是出于承認他寫的少女都很像安娜·戈連科。她不喜歡契訶夫描寫的無可逃避的環(huán)境,或害怕這會是自己的命運??傊?,無論是什么原因,她應允了,如果她仍留在南方的外省,很難想象她能成為后來的阿赫瑪托娃。
[1]約瑟夫·布羅茨基(1940—1996),俄國詩人,198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2]瓦·拉斯特雷利(1700—1771),俄國建筑師,原籍意大利。
[3]葉·萊因(1935—?。韲娙?。
[4]安娜·布寧娜(1766—1829),俄國女詩人。
[5]英·安年斯基(1856—1909),俄國詩人,批評家。
[6]利·楚科夫斯卡婭(1907—1996),俄國作家,著有三卷本《關于阿赫瑪托娃的札記》。
[7]帕·盧克尼茨基(1900—1973),俄國學者,曾多次采訪阿赫瑪托娃。
[8]維亞·伊萬洛夫(1866—1949),俄國詩人,“塔”為伊萬洛夫的住宅,因其形狀像塔。
[9]伊·德米特里耶娃(1887—1928),俄國女詩人。
[10]謝·馬科夫斯基(1877—1962),俄國詩人,散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