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嫁給古米廖夫

俄羅斯的安娜 作者:(英)伊萊因·范斯坦 著,馬海甸 譯


三 嫁給古米廖夫

愛情不再給我以平和,

只給我以痛苦的光榮。

——阿赫瑪托娃

阿赫瑪托娃和古米廖夫在距基輔不遠第聶伯河畔尼科利斯克鎮(zhèn)上的尼古拉耶夫教堂成婚。阿赫瑪托娃的家人都未曾出席婚禮,參加婚禮的都是外人,盡管她母親就住在本鎮(zhèn)。無論是丈夫還是妻子都很不適應(yīng)婚姻生活或普通的家庭生活。他倆在基輔一直待到四月底,然后動身到巴黎度蜜月。馬科夫斯基也乘同一列火車旅行。他自稱曾問過阿赫瑪托娃,她可享受婚姻生活,婚姻可曾令她滿足。她一聲不吭地走出了車廂。即使這個故事是真的——伊琳娜·奧多耶夫采娃[1]是古米廖夫的學(xué)生,但比起她在回憶錄中的暗示,兩人的關(guān)系并不那么密切——它對事情的解釋仍遠非準(zhǔn)確。馬科夫斯基喜歡讓我們想象,阿赫瑪托娃和古米廖夫的性生活不和諧,但其實安娜僅僅是被這個直率的問題激怒了。她對古米廖夫和自己之間的問題的洞察力要有說服力得多。我們從阿赫瑪托娃親口披露的暗示中了解到,古米廖夫早就對她熱情不再。她認為他們訂婚的時間太長,到一九一〇年兩人結(jié)婚時他已失去對她的熱情。

從寫于一九一〇年的詩作推測,古米廖夫早在結(jié)婚之前就已被婚姻的束縛激怒,之后才結(jié)婚。也許他的不忠無非是貴族常規(guī)的行為,他被阿赫瑪托娃迷住已有七年,苦苦癡纏著直到她放軟了心腸。現(xiàn)在他占有了有血有肉的女人,其熱情便冷卻了下來。

不管怎樣,巴黎還是令人喜歡的地方。阿赫瑪托娃第一次見到這個作為俄國文化風(fēng)景重要組成部分的城市,聽到法國人隨意說出的她打童年起就熱愛的詩歌的語言。她和古米廖夫徜徉著欣賞埃菲爾鐵塔,衣著雅致的女人,綠油油的廣場和點綴著酒吧、香味四溢的面包店與出售萵苣和小蘿卜貨攤的狹窄的鵝卵石街道。他倆在波拿巴大道十號租了一個房間,很快就參觀了博物館、克呂尼的中世紀(jì)市鎮(zhèn)和古米廖夫極為贊賞的拉丁區(qū)。在這兒阿赫瑪托娃第一次邂逅了意大利畫家阿梅代奧·莫迪利阿尼,回到莫斯科后后者給她寫了許多信。在這次訪問中她聆聽了艾達·魯賓斯坦[2]主演的《莎樂美》,觀賞了佳吉列夫[3]的俄羅斯芭蕾舞團的演出。

六月末回俄國時,他們又一次與馬科夫斯基同乘一輛火車。他倆分享著因佳吉列夫的成就而產(chǎn)生的激情,看來在一起過得很愉快,盡管馬科夫斯基擔(dān)心他們的婚姻會因古米廖夫的不安分而觸礁,這種不安分有著一種對感情依托的不尋常的要求。而對于阿赫瑪托娃來說,在到過巴黎之后,她發(fā)現(xiàn)沙皇村簡直了無生氣。

古米廖夫?qū)λ男禄槠拮雍芸犊瑩?jù)伊琳娜·奧多耶夫采娃說,盡管我們完全不知道他上哪兒找到這筆錢:“與安娜結(jié)婚后,我……把兩千盧布放到銀行她的名下。我希望她感到獨立自足?!痹谒麄兓楹蟮牡谝粋€圣誕節(jié),他為她買了一個罩著鮮花似的織物和滿載絲襪的盒子,一瓶柯蒂香水,兩磅克拉夫特巧克力,一把玳瑁梳子和特里斯坦·科比埃[4]的《黃色的愛情》?!八@喜極了,在屋內(nèi)轉(zhuǎn)著圈跳著舞?!?/p>

古米廖夫的一些詩作暗示著愛情迅速轉(zhuǎn)變成意志的角力。他過去經(jīng)常使用魔幻的意象來喚起對非洲景色的聯(lián)想,現(xiàn)在他避開了這些,在一首特別狂熱的抒情詩不事虛飾地描畫了性的角逐。情人要學(xué)會弄懂愛吵架的女人有朝一日會拋棄他,并作好充分準(zhǔn)備服從另一個。古米廖夫警告,以這樣的游戲為樂很危險,并威脅說她不應(yīng)感到驚訝:

倘愛的呻吟轉(zhuǎn)變?yōu)檎勰サ纳胍?/p>

那么我們的親吻將沾滿了鮮血。

傳記作家必須承認,這一首詩應(yīng)歸之于古米廖夫的另一樁風(fēng)流韻事。無論如何,一九一一年春,古米廖夫關(guān)于似乎與阿赫瑪托娃一起度過的晚間家庭朗誦會和談到的勒孔特·德·李勒[5]的詩作寫得不那么激烈。他倆一起召來了勒孔特·德·李勒本人的靈魂:

透過朦朦朧朧的夜色在安樂椅上后仰,

混血兒清晰的側(cè)影與天鵝的靈魂一起。

阿赫瑪托娃的抒情詩大量使用第一人稱,這使得閱讀她的詩就像閱讀日記一樣趣味盎然。她的第一冊詩集《黃昏》中,有許多詩作揭橥出這是與馮·斯坦因通信時承認自己很不快樂的同一個孤獨而寂寞的少女。讀者立即感到有人在毫不隱諱地披露單戀的最隱秘的感情,妙的是其中又雜有一種苦中帶甜的樂趣。之后,當(dāng)她寫出一件女主角遭遺棄的風(fēng)流韻事時,很清楚,女主角就是詩人本人:

如果我業(yè)已謝世,那么

誰會把我的詩寫給您?

誠然,她的女主角全無朋友們在回憶錄中記錄的言談中透露出的簡潔的智慧。

要確定哪些是阿赫瑪托娃因與丈夫的感情問題而寫的詩特別困難,雖然有一首注上一九一〇年的,似乎已接近他們迅速疏遠的心靈。

他在人世中喜歡三件事:

晚禱的歌曲,白色的孔雀

和磨損的阿美利加地圖。


他不喜歡孩子的哭泣,

不喜歡馬林果泡的茶

和女人的歇斯底里。

……而我是他的妻子。

在郊外古米廖夫家族莊園歇暑的一段時間,加劇了他們關(guān)系的矛盾。在斯列普涅沃,鄰居,諸如涅韋多姆斯基家,把阿赫瑪托娃比作舊禮儀派[6]女修道院嚴(yán)肅的見習(xí)修女。不但一點不漂亮,而且四肢骨瘦如柴,一雙大眼睛毫無笑意。家人都認為她的外國味太濃。家里的老仆人稱之為法國女人,村長則以為她肯定是埃及人。盡管這些評論可忽略不計,她仍覺得鄉(xiāng)下太沉悶。古米廖夫熱衷于策騎,而她則毫不感興趣,另一方面,只有業(yè)余的戲劇演出可供消遣。

維拉·涅韋多姆斯卡婭回憶,阿赫瑪托娃坐在桌子旁總是一聲不吭。阿赫瑪托娃對進餐則有完全不同的記憶。她目睹維拉與自己的丈夫調(diào)情,心想他們的關(guān)系大概非同尋常:“我記得,我找到一封她寄給尼古拉的信。這封信只能用一個方式來解釋?!?/p>

初秋,阿赫瑪托娃準(zhǔn)備回沙皇村,住到屬于古米廖夫母親的住宅內(nèi)。房子有兩層高,雖然灰泥剝落,房間仍暖和而舒適。書房擺著闊大的沙發(fā),墊子堆得高高的,書架直抵天花板。圣彼得堡的文學(xué)前景令安娜欣喜不已。但是,古米廖夫已經(jīng)在策劃到非洲的新行程,這次是到阿比西尼亞。他于一九一〇年九月二十五日離開,直到一九一一年三月才回來。阿赫瑪托娃孤零零地住在古米廖夫家的房子里,于是她開始自個兒逛圣彼得堡,還去走訪了同學(xué)瓦列利婭·秋爾帕諾娃。之后,她到基輔去看母親,就在那兒興奮地讀到安年斯基的《柏木首飾盒》,在這本集子的影響下,開始寫自己“有如平緩的浪花”的詩作。古米廖夫在非洲的六個月里,阿赫瑪托娃寫下的詩都收進了《黃昏》。

十月二十一日,古米廖夫離開才幾天,阿赫瑪托娃在基輔短暫逗留時,寫下下列短詩。雖然它作為與丈夫道別的回憶很有趣,但她不太可能如此強烈地對他表達過早年對他的熱情:

你知道這一切怎么發(fā)生?——

飯廳敲了三響鐘聲,

她扶著欄桿要告辭,

話仿佛說得很吃力:

這一切,啊不,我已忘記,

我愛上你,早在那時

我就愛上了你!

是的。

在這一時間點上,在她的生命中沒有別的男人,雖然她仍記掛庫圖佐夫。她仿佛將自己的失望注入詩里,并賦予它以虛構(gòu)的張力。

下面一首詩,注明一九一一年二月十七日寫于沙皇村,也暗示了阿赫瑪托娃與古米廖夫離別時的情緒:

門兒半掩半開,

椴樹飄來清香……

小馬鞭和手套

被遺忘在桌子上。


燈下一片暈黃……

我聽到簌簌響。

為何你要離去?

我一片兒迷惘。

另一首也是寫于一九一一年的詩,似乎更可能是被情人那茍合的熱情所點燃,她只能服從于這個立即變得工于心計和發(fā)號施令的人。

你仿佛用麥稈吸吮我的心靈,

你知道,這味道苦澀而帶醉意。

但我的痛苦用哀求也難平靜,

噢,我的寧靜延續(xù)了幾個星期。


告訴我,你到何時才會結(jié)束,

不因我的心靈離世而哀泣。

我踏上了那段不長的路途,

眼看著孩子們怎樣去嬉戲。


灌木叢中醋栗一片兒繁盛,

圍墻外有人在搬運磚石。

你是誰,是我的兄弟或情人,

我記不起,也不該再記起。


這兒一片光明,但我到處流離,

想讓這疲憊的身軀歇一下……

一個過路人不安地尋思:

大概,她昨天才開始守寡。

古米廖夫既不是年輕的阿赫瑪托娃的榜樣,也不是她的良師益友,甚至不是她的詩作最早的贊賞者,盡管他在《天狼星》刊出了她早期的詩作。阿赫瑪托娃之后對楚科夫斯卡婭談到,古米廖夫不能忍受她少女時期的詩作。

他因了我的關(guān)系聚精會神地聆聽著,但橫加指摘,勸我不如干點別的……后來事情變成這樣:我們在四月結(jié)了婚,他在九月到了非洲,在那兒一待就是幾個月。在此期間,我讀了好多詩,并贏得了最初的名聲……他回來了。我啥也沒向他說。以后他問:“你寫詩了嗎?”——“寫了?!蔽易x給他聽……他唷的一聲。打那以后,他一直非常喜歡我的詩。

有一個傳聞很令阿赫瑪托娃生氣,以致到晚年仍不嫌詞費地加以駁斥,這就是古米廖夫妒嫉她的成功,不讓《阿波羅》刊出她的詩。馬科夫斯基寫到,他曾建議刊出她的幾首詩,她回答說:“尼古拉·斯捷潘諾維奇回來后會怎么說?”事實上,古米廖夫并不反對她成為作家,阿赫瑪托娃本人憤怒地否認馬科夫斯基編造的傳聞,他建議假裝是他不經(jīng)允許從她的黏貼本上偷了幾首詩。但是,古米廖夫雖然妒嫉她的成功,但他忌恨的是她對詩歌的熱情,他感到這里有些什么奇特地超過了她對他的熱情。

阿赫瑪托娃很快就在藝術(shù)圈中一舉成名,不僅因為她的美和詩歌稟賦,還因為她莊嚴(yán)哀傷的神氣。一九一一年三月,她被邀到伊萬諾夫的“塔”朗誦。伊利亞·愛倫堡回憶,伊萬諾夫就像易卜生筆下的牧師,身穿老式服裝,戴著金邊眼鏡。在“塔”里,蠟燭在枝形蠟臺中燃燒,紅酒滿著上,晚會照例在朗誦某些宗教或神秘的作品中開始。氣氛變得令人興奮:他(伊萬諾夫)邀請她來到桌子旁,坐在自己的右邊,這個位置原是安年斯基生前坐的。他把她形容為“一個新詩人,向我們披露出藏在安年斯基內(nèi)心深處不曾加以揭橥的一切”。

阿赫瑪托娃最有名的詩作之一《灰眼睛的君王》于一九一〇年十二月十一日寫于沙皇村,它被賦予“邊地歌謠”的某些效果。一開始丈夫無意中告訴妻子國王死了,就像我們從詩中讀到的,妻子的痛苦和女兒的灰眼睛暗示出國王是孩子的父親,而這個男人一直以為自己是女兒的親爹。

光榮屬于你,無窮的悲痛!

昨天灰眼睛的君王已駕崩。


秋暮真悶熱,紅光在閃爍,

我的丈夫歸來平靜地說:


“你知道,是從獵苑運回他的,

在那老橡樹下找到遺體。


王后那么年輕,她真可憐!

一夜之間頭發(fā)就花斑斑?!?/p>


在壁爐上找出他的煙管,

丈夫便離家外出上夜班。


我這就去把女兒給叫醒,

好端倪端倪她的灰眼睛。


窗外的白楊樹嘩嘩作響:

“你的君主不復(fù)活在世上?!?/p>

詩作蘊含著個人的共鳴,即使中心場景是虛構(gòu)的:理想的愛情一去不返;丈夫是令人失望地簡慢。然而,也許古米廖夫曾經(jīng)是丈夫和灰眼睛的君王。年輕的尼古拉保證成為的熱烈情人已死去。阿赫瑪托娃辭別了僅僅似乎因太熱情而不能避開她的存在的疏遠的丈夫。

一九一一年五月,阿赫瑪托娃重臨巴黎。娜杰日塔·楚爾科娃在此行第一次見到阿赫瑪托娃,她記得與詩人散步和有時冒險光臨小咖啡館。阿赫瑪托娃當(dāng)然不會知道自己引起的巨大興趣?!八苊?。街上誰也不能從她身上挪開視線?!痹谶@次旅行中,阿赫瑪托娃獨自在巴黎待了幾個星期,她與一九一〇年曾短暫邂逅的莫迪利阿尼結(jié)下了深厚友誼。他們在雨中的盧森堡公園共撐一把大黑傘,坐在長凳下,相互背誦著維爾侖的詩作,或在月光中一塊漫步于巴黎的老城區(qū)。

阿梅代奧·莫迪利阿尼一八八四年七月出生于里窩那[7],一個塞法迪猶太人[8]家庭里第四個,也是最小的一個孩子。他的父親是一個不太成功的企業(yè)家,相比之下他的母親更有事業(yè)心,她管理著一所學(xué)校。從這一點來看,這并不是一個傳統(tǒng)的家庭。另一個事實證明確實如此,他十八歲時,他的長兄伊曼努爾被判監(jiān)禁六個月,原因為他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

阿梅代奧先是跟隨喬瓦尼·法托里學(xué)習(xí),喬瓦尼是一位意大利印象派畫家,之后他搬到了威尼斯,在那兒他結(jié)識了一批在未來主義運動中擔(dān)當(dāng)主將的藝術(shù)家,一九〇六年,他移居巴黎。他的母親只能給他少量的經(jīng)濟幫助,在阿赫瑪托娃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沒有名氣又身無分文。他喜歡被別人稱為酒鬼或嗑藥的,這樣的脾性導(dǎo)致他在認識阿赫瑪托娃的前一年被強制遣返回里窩那,那時的他精疲力竭且惡病纏身。當(dāng)時的他二十出頭,英俊瀟灑。他被別人稱作“莫迪”,因為這個詞的發(fā)音同法語里的“被詛咒的”一詞很像。他認為藝術(shù)家與普通人類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物種,因為人們的普通道德規(guī)范不適用于藝術(shù)家。

阿赫瑪托娃重訪巴黎時,莫迪利阿尼住在法吉埃爾胡同,他倆成為更親密的朋友,盡管她從不說他是自己的情人。他極度貧困,以致兩人在盧森堡公園共進午飯時,他不能按慣例坐到須付錢的椅子,而是坐到長凳上。她回憶,她在拉丁區(qū)的朋友中看來沒人認識他。

也許由于法國排猶主義的緣故,在意大利時對此一無所知的莫迪利阿尼,到巴黎后強烈意識到自己的猶太人身份,并與在那兒工作的幾個重要猶太藝術(shù)家結(jié)為朋友,其中包括畫家哈伊姆·蘇蒂恩[9](蘇蒂恩年輕時曾當(dāng)過他的模特兒),還有詩人馬克斯·雅各布[10]。阿赫瑪托娃還記得他說:“我忘了告訴您,我是猶太人?!?sup>[11]她不受這個發(fā)現(xiàn)的影響,總是否認她能指出朋友中猶太人與非猶太人的區(qū)別。她以后的幾個愛人都是猶太人,但她不抱偏見并不證明所有俄國人都如此,只有很少猶太人被允許在圣彼得堡定居,他們或是富有的商人,或是高級知識分子,或是有保證的名匠,或是軍人。一九一三年俄國首都約有三萬五千名猶太人,不到全市居民的百分之二,他們通常是些有才華的畫家、音樂家和作家。

莫迪利阿尼為阿赫瑪托娃畫了幾張畫;有一張她躺在床上,幾乎沒穿衣服,另一張則裸體,兩人關(guān)系之密切,不難想見。她有時不經(jīng)商定就去走訪他,也突出了兩人的親近。有一回,她去找他不遇,就從窗子里把一束玫瑰扔了進去。無論他倆是不是情侶,他們的友情都非常重要,是它幫助她在回到俄羅斯后,向別的愛人敞開了心扉。


象征派運動的內(nèi)部圈子繼續(xù)在祖博夫大街的“塔”上聚會,象征主義試圖掌握某些“最高的現(xiàn)實”。相反,阿克梅主義則賦予自己理解個體的人的任務(wù)。一如美國意象派,阿克梅主義最重視的是鮮明和清澈,并且刻畫真實世界的實物。早在一九一〇年,象征派運動的領(lǐng)導(dǎo)成員便開始拒絕詩人有如教士的觀念。米哈依爾·庫茲明在《阿波羅》發(fā)表文章《論美的清晰性》,雖然主要談的是散文,但已成為阿克梅派運動從詩與神秘相連的舊信條突圍而出的改革先驅(qū)。阿赫瑪托娃、古米廖夫和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是這個新運動的代表人物,而阿赫瑪托娃清晰澄明的詩作是它最純粹的表現(xiàn)。阿克梅派的詩人行會有時在沙皇村古米廖夫家,有時則在詩人和批評家格里戈利·阿達莫維奇[12]家聚會。在這些聚會上阿赫瑪托娃很少說話,只有在曼德爾施塔姆朗誦詩作時,她才活躍起來。

《黃昏》于一九一二年在古米廖夫的詩人行會出版,印了三百冊,一紙風(fēng)行,重印了好幾次。集子收四十六首詩,并附有米哈依爾·庫茲明一篇極具識見的介紹。古米廖夫出色地談過這些詩,他特別贊賞它找到“一系列迄今仍存在的沉默的聲音——迷戀,調(diào)皮,夢想和狂熱的女性,終于用自己真正的同時有藝術(shù)說服力的語言開腔了”。阿赫瑪托娃被突如其來的名譽所迷惑:“我覺得很不自在,就像把襪子或乳罩放到桌子上。”她想,這些詩讀起來與其說是自述,不如說是虛構(gòu)。她雖然精心地隱藏著為之賦詩作句的男人,并很好地將幾個人壓縮成一個,但所有的抒情詩暴露出有損尊嚴(yán)的感情。曼德爾施塔姆稱阿赫瑪托娃的詩為集十九世紀(jì)俄國長篇小說的所有復(fù)雜性和心理財富于一身。

古米廖夫真誠地?zé)釔墼姼?,但他永不滿足的好奇心和對探險的愛好使之迥異于其他的詩人朋友。到異國旅行比在彼得堡文學(xué)沙龍對他來說要有趣得多。他到埃及和東非的第一次探險旅行是隨騾子隊去的,回來時皮膚曬得黝黑,衣服爛成碎片,身披捕獵來的幾張獸皮。第二次旅行到阿比西尼亞和索馬里半島,此行獲得科學(xué)院的部分資助,拍下了迷人的照片。他會見了海爾·塞拉西,未來的皇帝,橫渡鱷魚出沒的江河,夏天熱得不行,以致白日難以出行。他體驗過陶醉的全部感受,開始更強烈地憎恨家庭的禁錮生活。

他現(xiàn)在相信,不該結(jié)婚,雖然他曾熱烈地追求婚姻,也許,他說明的理由與感情同樣的缺乏誠意。伊琳娜·奧多耶夫采娃在回憶錄中說,古米廖夫希望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不但希望有一個妻子,同時希望有一個朋友和快活的伴侶,阿赫瑪托娃則寧愿安排妒嫉的吵架而繼之以暴風(fēng)雨式的和解。

阿赫瑪托娃于一九一一年寫成的最有名的詩作,看來是完成于家庭的爭執(zhí)之后:

披著深色面紗緊握雙手……

“為何今天你的臉色發(fā)灰?

為的我用那苦澀的憂愁,

把他灌了個酕醄大醉。”


我怎能忘記?他步履蹣跚,

滿臉痛苦地扭歪著嘴唇……

我跪下來,不碰一下欄桿,

跟在他身后來到了大門。


我喘著氣喊:“一切全是

開玩笑。你走了,我惟有一死。

他面帶苦笑而又安靜地

向我說:不要站到風(fēng)口里?!?/p>

這首詩無論是為誰而寫,意象都與她早年的詩作相似。該詩至少沒有半點嘲諷,盡管一九一一年十二月三日的《俄羅斯早晨》在評論刊有阿赫瑪托娃幾首詩的《阿波羅》時,認為幾乎其中每一首,都注入了嘲諷的秘密毒液。盡管古米廖夫反對她的詩的坦白語氣,但他對此不作爭論,雖然他承認自己不喜歡她的某些詩作的題材,包括如下的一首詩:

我的丈夫用編成兩層

帶花紋的鞭子抽打我。

為了你,我在兩扇小窗的

窗口里徹夜守著燈火。


天已破曉,那鐵匠鋪的

屋頂冒出一縷縷輕煙。

哎,你再不能和我待一會,

我這滿懷憂傷的囚犯。


為了你,我強自忍受著

陰郁的命運,痛苦的命運。

是你愛上淡黃色頭發(fā)的,

還是紅頭發(fā)的令你傾心。


我不能抑制大聲的呻吟!

愁慘的心靈,沉悶的醉意,

一縷纖巧精致的光線

照射著揉皺了的被子。

這是對佇候著情人的俄國農(nóng)村少女生活的想象的真正嘗試。當(dāng)然,就憑這首詩遠不足以把古米廖夫視為虐待狂。阿赫瑪托娃幻想的根源存在著爭論,因為她所忍受的痛苦并非源自肉體。無疑,她的性格中有受虐狂的因素,但她的詩在所有俄羅斯的婦女中風(fēng)行不衰,證明了這是一個極為普遍的現(xiàn)象。

如果說古米廖夫不喜歡阿赫瑪托娃的“虛構(gòu)”,他更不喜歡傳言說,他不甘心充當(dāng)聲譽超過自己的女王的丈夫的角色。阿赫瑪托娃對這個非難總很憤慨。古米廖夫死后很長一段時間,他的詩不再重印和被漠然置之時,她仍花了大力氣去勘誤辨正。

他對她的傾慕者看來不存在肉體上的妒嫉。他樂意給予他的妻子自己享有的同樣自由,盡管他用情不專,安娜·阿赫瑪托娃仍是他生命中的至愛。他無意與之仳離,盡管他與別的女性有染。但是,葉甫蓋尼·萊因發(fā)現(xiàn)他關(guān)于阿赫瑪托娃妒嫉的敘述不可靠。她不再熱戀古米廖夫,自從他成功地引誘其他的女人睡覺之后,她對他與其說是妒嫉不如說是蔑視。

這很有可能。她的同學(xué)兼朋友瓦列利婭評論說,古米廖夫的形象很少出現(xiàn)在阿赫瑪托娃的詩里,相反,他的詩中“充滿了她直到生命終結(jié)”。阿赫瑪托娃對婚姻的失望,要比她丈夫所認識到的要遠為深刻。無疑,作為一個受欺騙的妻子她感到被背棄和羞辱。她的弟弟在一九七三年姐姐死后幾年說,父親拋棄母親的青春期體驗很難讓她對年輕的丈夫相似的行為視而不見。娜杰日塔·曼德爾施塔姆推測,如果不是革命,阿赫瑪托娃會滿足于同古米廖夫?qū)捤傻幕橐鲫P(guān)系,而不同他離婚。但阿赫瑪托娃很難想象在他的房子側(cè)廳主持沙龍。

在古米廖夫的《異國的天空》里,阿赫瑪托娃認出自己是不愛浮士德而愛上靡菲斯托菲爾的瑪格麗特,發(fā)現(xiàn)他描寫的與死亡斗爭的關(guān)系類似他們自己。但她夢想的是王子,而王子已死。她本人的孤寂感,因在詩中找到力量的另一源泉而得以緩解,也許還有繼之而來的名譽。因此,古米廖夫抱怨,阿赫瑪托娃不把他的愛視為自己最大的寶庫。

她的心靈貪婪地敞開

只向詩中銅色的音樂。

然而,古米廖夫仍繼續(xù)高度評價她的詩。一九一三年四月他從敖德薩寄給她的一封信中寫道:“我整天想著你《海邊的姑娘》的句子,它們不僅令我喜歡,還令我陶醉?!?/p>

除信守諾言之外,阿赫瑪托娃還始終忠實于古米廖夫。當(dāng)她獲悉古米廖夫被齊娜伊達·吉皮烏斯和德米特里·梅列日科夫斯基讓人痛心地打發(fā)出他們在巴黎的沙龍后,決定不加入他們那頗有影響力的圈子。甚至在吉皮烏斯向她獻殷勤時她仍堅持了這一決定。

一九一二年四月三日與古米廖夫動身到意大利時,她已有身孕三個月,在乘船抵達熱那亞前,兩人途經(jīng)柏林、洛桑和圣雷莫。古米廖夫自個兒到羅馬考察了一個星期,而阿赫瑪托娃則留在佛羅倫薩?;爻掏局?,他們經(jīng)過波隆那、帕多瓦和威尼斯,在威尼斯待了大約十天。阿赫瑪托娃被意大利藝術(shù)所感染,她說美術(shù)進入了自己的想象恍如夢一般鮮艷。

阿赫瑪托娃母女在她的表親娜尼奇卡·玆蒙奇拉鄰近奧地利的莊園度過一九一二年夏天。但在將要臨盆時她回到了沙皇村。第一陣陣痛來得很早,她和丈夫是步行到醫(yī)院去的,因為他太慌張,竟忘了叫出租馬車或乘電車,他們在早上十點來到瓦西列夫斯基島的產(chǎn)科醫(yī)院,但到傍晚古米廖夫便失蹤了,而且整晚不歸。第二天他再度出現(xiàn)時,探訪阿赫瑪托娃的親朋已經(jīng)在祝賀她生了個兒子。古米廖夫不免有些尷尬,因為他不曾在家過夜。他倆的兒子列夫(這個名字更帶感情的叫法是廖瓦或廖武什卡)生于一九一二年十月一日。他出生不久,雙親便同意給予對方以充分的性自由,并“停止干預(yù)對方的私生活”。阿赫瑪托娃對新生兒的感情是矛盾的,有人認為,她覺得難以承擔(dān)責(zé)任。不過,阿赫瑪托娃仍親自哺乳,并有一段時間不曾離家,直到把看管孫子視為樂事的奶奶答應(yīng)在斯列普涅沃照料孩子。讓別人哺育自己的孩子,這在阿赫瑪托娃一類的女性中完全不罕見。但后來,列夫卻把她的決定看作是拋棄。

回到“浪蕩狗”后,她發(fā)現(xiàn)生活如常進行。她的詩描寫了那兒的晚會,暗示整個社會渴望著逃避,并以此結(jié)束:

你嘴銜一個黑煙斗,

煙斗的煙圈如此奇怪。

我身穿一條短裙子,

好展示勻稱的身材。


窗子老是被緊緊盯住,

那是什么?霧凇或雷電。

你的眼睛就像貓兒

那小心翼翼的雙眼。


噢,我的心多么痛苦!

它在佇候死辰的蒞臨,

而此際在這兒跳舞的

定必陷身于地獄中。

跳舞的女人肯定是奧爾加·蘇杰伊金娜,阿赫瑪托娃的摯友,她過著很不道德的性生活。一九一三年三月二十九日,蘇杰伊金娜的情人符謝沃洛德·克尼亞澤夫朝自己的胸膛開了一槍,并于四月五日傷重不治。以后,阿赫瑪托娃在《沒有主角的長詩》中,寫下了她的這段經(jīng)歷,克尼亞澤夫的自殺和蘇杰伊金娜無情的行為,成為整個社會的一個典型,他們認為自己凌駕于常規(guī)的道德之上。有人說,阿赫瑪托娃對一樁類似的死亡事件有責(zé)任。在她一生有超過二十年的時間在評價自己生活中的事件的歷史,并希望相信有一個公正的上帝,阿赫瑪托娃最終認為她和奧爾加稟有的幼稚的自私,導(dǎo)致了戰(zhàn)爭和恐怖的可怕年份。

我們從詩作和米哈依爾·庫茲明的日記中獲得有關(guān)符謝沃洛德·加甫里洛維奇·克尼亞澤夫的最鮮明的印象,這位作曲家兼詩人,有一段時間是謝爾蓋·蘇杰伊金的情人。在阿赫瑪托娃開始寫《沒有主角的長詩》時,庫茲明被塑造成靡菲斯托菲爾,但在“浪蕩狗”時期,她在一冊贈書中稱之為“驚人的老師”??四醽啙煞蚴且粋€非常英俊的重騎兵旗手,他寫詩,并在十九歲上愛上女演員帕拉季婭·斯塔林凱維奇。一九一〇年五月二日,星期天,其時三十八歲的庫茲明與克尼亞澤夫邂逅,馬上被他俊俏的模樣吸引住。一九一一年整年,他們建立了如膠似漆的性關(guān)系,庫茲明為這個年輕人寫過若干首直露的性愛詩作。

同年夏天,庫茲明、克尼亞澤夫與蘇杰伊金夫婦住在一起,蘇杰伊金想為這兩個在一起的男人畫一張畫。蘇杰伊金夫婦擁有開放的婚姻,好讓他們?nèi)プ非蟾髯缘男詢A向。事情很明顯,克尼亞澤夫被漂亮的奧爾加迷住了。他與庫茲明的曖昧關(guān)系突然結(jié)束,雖然中間有過短時間的感情和解。這是克尼亞澤夫?qū)μK捷伊金娜滿懷妒意的迷戀的背景,一旦他看見后者領(lǐng)著別的情人回家,便一槍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透過接續(xù)而來的殺氣騰騰的百年,去回顧這一自殺事件,克尼亞澤夫的自殺事件就像悲劇一樣荒謬。

兒子出生一年后,一九一三年十月一日,古米廖夫再次率領(lǐng)一支探險隊到索馬里。據(jù)帕維爾·盧克尼茨基回憶,阿赫瑪托娃曾告訴他,古米廖夫離開后,他母親請她收拾書桌里的抽屜。安娜從中發(fā)現(xiàn)他的一個情人的信件。這是她首次獲悉這樁特別的風(fēng)流韻事。人們不能不懷疑她婆婆想讓她知道這件事。雖然她和古米廖夫已經(jīng)同意給予對方以完全的性自由權(quán)利,阿赫瑪托娃也高傲地排斥任何妒嫉的感受,但他在外國期間,她仍不曾給古米廖夫?qū)戇^信。他回國后,兩人重逢,她以女皇般的姿態(tài)把在抽屜里發(fā)現(xiàn)的情書交給了他。無論她的舉止是多么的大方,他背叛的私通細節(jié)還是傷害了她。葉甫蓋尼·萊因堅持阿赫瑪托娃不心存妒嫉,因為她不愛古米廖夫的看法,忽視了她遭受的個人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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