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素心皎皎】

聊將錦瑟記流年:黃仲則詩傳 作者:安意如


【素心皎皎】

敵人是殺不盡的,新的對手總會出現(xiàn),內(nèi)憂外患此起彼伏,層出不窮,才是歷史發(fā)展的真相,誰也無法改變這鐵血的規(guī)律。

我不是不喜歡志氣高昂的詩篇,只是更贊同從民眾的角度去看待歷史,所以更愛重陳琳、王翰等人所作的《飲馬長城窟》——那些征伐、勝負,對一個普通人來說,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最好沒有關(guān)系。

中國古典詩詞有一個相當(dāng)?shù)湫偷默F(xiàn)象,就是不憚意境和主題的不斷重復(fù)及加深,從詩詞歌賦到戲曲小說,幾乎沒有絕對無跡可尋、從天而降的。如果恰好你是熟悉古典詩詞的人,你會很自然地從一個典故,聯(lián)想到它的歷史背景,以此加深對詩意的理解,亦能從中看出作者的功力深淺。

諳熟經(jīng)典、熟悉創(chuàng)作規(guī)律,是必要的,就像《紅樓夢》里香菱學(xué)詩時,黛玉教她的那樣。

黛玉道:“什么難事,也值得去學(xué)?不過是起承轉(zhuǎn)合。當(dāng)中承轉(zhuǎn),是兩副對子:平聲的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p>

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規(guī)矩竟是沒事的,只要詞句新奇為上?!摈煊竦溃骸罢沁@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作‘不為辭害意’。”

香菱道:“我只愛陸放翁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切有趣!”黛玉道:“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xué)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xué),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淵明、應(yīng)、劉、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這樣一個極聰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曹公借黛玉之口論道的,是延續(xù)至清代,作詩的基本法則。雖是閨閣女兒戲言,卻也十分地切中要害了!書中,香菱潛心學(xué)詩,精于揣摩,時隔不久果有所成,雖然意境與黛玉、寶釵等人的詩作不可相提并論,但對初學(xué)者而言,已是難能可貴??上Р芄才潘径噔丁藭r的悠閑,不過是日后更叫人生憐的插曲罷了!

除了諳熟格律技巧,掌握豐富的詞匯積累,充滿靈氣地自由組合字句,對前人詩意的領(lǐng)會、提煉、再創(chuàng)作,也是中國古代詩人學(xué)習(xí)詩歌的重要技巧之一,由此產(chǎn)生了中國古典詩詞中不得不說的一類——擬作。

對古詩、樂府、民歌的擬作,強勢出現(xiàn)于陸機、謝靈運、鮑照、李白等人的詩作中,讓人難以將其忽視。從這個意義上來看,詩歌就成為一種和過去的輝煌、滄桑不斷重逢的過程。

擬作不能簡單視為模仿和抄襲,它更應(yīng)該被看作詩歌技巧的學(xué)習(xí)。前代成就需要重新理解和創(chuàng)造;尊重傳統(tǒng),才能創(chuàng)新。一個好的詩人、詞人,總能用舊典翻出新意,將它嫻熟地放置于自身造就的語言環(huán)境中,成為作品渾然天成的一部分——這種重生、延續(xù),成為中國文化,尤其是中國古典詩歌傳承的重要傳統(tǒng)。

幾乎沒有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不是通過這種嚴苛的訓(xùn)練脫穎而出,直至形成自我風(fēng)格的。區(qū)別只在于,最終令人記取的詩人,他們的才氣和識見最終會消弭掉學(xué)習(xí)、造作的痕跡,不會讓人覺得生硬——仲則是這類“詩歌之子”的典型代表。

擬作古題樂府有幾種情況:一是仍能保持原題寓意和藝術(shù)風(fēng)格;二是舍棄原題寓意,以舊題寫新意。前篇提到仲則的《擬飲馬長城窟》,便是對前人所作的《飲馬長城窟》的擬作。他曾作了十七首《雜詠》,我挑出四首來,從中可以看出無論寓意如何,他都在學(xué)習(xí)、延續(xù)樂府自然古樸的風(fēng)貌。

生年三五時,瑤華比光彩。

萬事非所憂,此景若常在。

既見故者非,旋見新者改。

未覺少壯過,只增前日悔。

所悔行樂遲,精役形乃殆。

不知何事勞,但若有所待。

賤軀一何眇,前后各千載。

——《雜詠》(其三)

朝行燕市中,夕宿夷門道。

酒徒既寂寥,信陵亦荒草。

壯士重一言,千金失其寶。

萬里擁頭顱,朝在暮不保。

當(dāng)其悲來時,天地亦為老。

感此抱區(qū)區(qū),雙鬢如蓬葆。

眷言懷古人,憂心惄如搗。

——《雜詠》(其五)

皎皎明月光,延緣上空林。

幽堂悄然白,仿佛來素心。

素心日以隔,蕭景日以逼。

薄幃生虛寒,夢醒如在側(cè)。

攬衣起彷徨,橫涕下霑席。

寸心常不移,可以照顏色。

——《雜詠》(其七)

貧女中夜織,扃戶絕四鄰。

熒熒一燈影,自落空草根。

伊軋面虛壁,中織自悲辛。

顏色不自達,誰知此女貧。

貴賤異繒錦,各出桑蠶身。

同生而異造,賦命安可論。

惟當(dāng)自努力,弗使機生塵。

——《雜詠》(其十七)

第一首感慨人生苦短,歲月驚憂。第二首追懷古風(fēng),贊頌古代俠義之士重諾輕生的高風(fēng)亮節(jié)。第三首寫月夜思人,欲求知己的惆悵。第四首用興寄之法,借貧女夜織抒發(fā)文士懷才不遇的感傷。

他此時的詩作,若放在唐人中,也許算不得一流,比白居易、張祜等,那還是有差距的;但若想到只是習(xí)詩短短月余,便有如此筆力,就不得不驚嘆他天賦過人了。

這幾首擬作借題抒懷,意旨回歸傳統(tǒng),涵蓋了生死之憂、俠義之嘆、懷人之苦、貧賤之哀,述說的都是古典詩歌里再尋常不過的主題。這種題材容易落筆卻也格外考驗作詩者的筆力。以他當(dāng)時只有十八歲的年紀來說,這樣的感慨或許有“為賦新詞強說愁”之嫌;但是,毫不夸張地說,仲則這幾首擬作,化用典故不見其痕,幽婉悲壯,放在唐人的作品里亦是毫不遜色,全然看不出道學(xué)之氣——超越時代的桎梏,是富有才氣的顯現(xiàn)。

這四首雜詠看似意旨雜陳,卻可看出仲則的一些思想軌跡。他仰慕高士、敬慕賢良,本性是一個任俠好義、積極進取的人,洪亮吉說他“讀書擊劍,有古俠士風(fēng)”不算虛言恭維。

君子固窮,不墮青云之志。他青年后心意漸趨蕭瑟,我深信是際遇的影響。試想一下,如果自幼喪父、喪兄,如果家境尋常到無可憑依,必須靠自身的努力進??;如果科舉不利,難遂初志;如果顛沛流離,屢遭困厄;如果一生所愛,終成過幻……我們是否還有底氣心志堅持到死,毫不懷疑、動搖?

“道之所在,雖千萬人逆之,吾往矣!”這樣的慷慨豪情,我相信是有的,但,做到委實太難了!

太多人是普通人,他們的際遇也是普通的,所倚仗的,不過是一點性靈和內(nèi)心深處的一點自信,他們很難在經(jīng)歷重重磨折、打壓后,最終成賢成圣。所以我憐惜他,理解他——實則不止是他,還有無數(shù)像他一樣的人。

與《少年行》和《擬飲馬長城窟》的激昂不同,《雜詠》組詩中,日后籠罩在黃仲則詩文中的感傷主義開始顯現(xiàn),他一生未能擺脫這種感時傷世的悲愁,但這份沉重,亦成為支撐他詩文的筋骨。

他的家世、際遇實在尋常,做不了名士,心有孤憤,卻更被生計牽累,連狂生亦做得不自在。他這幾首詩作,既是擬古樂府,也確實讓我讀出了《古詩十九首》的凄愴。

漢魏時代寒門士子的身世之悲,內(nèi)心之痛苦矛盾,并未隨著某個盛世的到來、時光的綿延流轉(zhuǎn)而消弭。

聲言及時行樂,實則又有何樂可言?無論在什么樣的時代,總會存在這樣一個龐大而壓抑的群體,他們是歷史涌動中難以治愈的痼疾,一體同悲。

隋大業(yè)三年確立的科舉制度,打破了門閥貴族的限制,讓出身庶族、平民的讀書人有了實現(xiàn)理想抱負的途徑和契機,促進了社會階層的流動,這不能不說是社會制度的極大進步。與此同時,思想道統(tǒng)的限制也加強了,這是難以兩全的事。

越往社會的上層走,亂七八糟的事越多。越往社會的下層走,道德的約束越多。

總有些科舉失利、才命相負的人輾轉(zhuǎn)沉浮于世。我所欣賞的是,那些經(jīng)歷了巨大的成功或失敗之后依然保持清醒的人,那些擇善固執(zhí)、堅持操守的人。

凌云壯志或可消解,風(fēng)骨氣節(jié)不可折墮,這可視作士這個階層安身立命的根本。如果不能急流勇退,起碼也要問心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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