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爭記憶
人的記憶是從什么年齡開始的呢?確切的時間常常讓人回答不上來。如同社會歷史的標記都是大事件一樣,人的記憶也是一件件的事情。所以,我們家鄉(xiāng)的人把孩子記憶開始的時間稱作“記事兒的時候”。
我記事兒的時候,好像是從淮海大戰(zhàn)開始的。大概是那場鐵與血的戰(zhàn)爭太驚人了,那情景格外鮮明深刻地印在我的腦海里。我當時只有五六歲,我記住的,當然只是一些對孩子產(chǎn)生深刻影響的事情。
打仗就是天下大亂。這是爺爺告訴我的,也是作為小孩子對打仗的第一印象。早上起來,一下子全變了。清靜的村莊快被不速之客撐破了。不知道哪里來了那么多陌生人,滿街都是從沒見過的車,村街上碾過來一輛輛綠色的大卡車,上頭坐滿了當兵的;慢慢爬行的坦克車,還有牛馬驢騾拉的木頭車,擠擠扛扛地開過來了。原來以為很大的村莊,忽然覺得小了,到處都是鬧嚷嚷、亂糟糟的。我家里忽然住進了幾十個當兵的。我們一家六七口人擠在一個屋子里。爺爺說打仗了,天下亂了。就是這樣。
打仗就是不講道理。這也是爺爺給我講的,也是我對戰(zhàn)爭的另一個印象。我看見幾個穿黃衣裳的,把我家門口一排六七棵大樹都鋸倒了。我去告訴爺爺,爺爺說別吭聲,人家說是要搭浮橋,沒理可講了,給誰講去?
打仗的日子,既是度日如年,又好像時間被壓縮了。我只記得一個黃昏和一個早晨,然后就是漫漫的長夜。那個黃昏,我看見士兵們在搭浮橋,他們把壞了的車輛乃至馬匹都墊在了河水里,殘陽如血,河水有血,我心里恐懼,哭著去找爺爺。
漫漫長夜里,一家躲進一個紅薯窖里,不能活動,餓也只能忍著,實在受不了,只能以殘存的紅薯充饑。耳朵里聽到的全是爆炸的聲音。各式各樣槍炮的響聲,此起彼伏。較遠一些地方傳來的,是打雷一樣的炮彈爆炸聲;較近一點的,是機關(guān)槍連射的聲音。當然這些武器的名字都是我爺爺告訴我的。開始我們還能辨別出爆炸聲東西南北的方向,后來就響成一鍋粥,各種炮彈不分個兒地同時爆炸,難分方向了。就這樣,也不知道響了多少個晝夜。最奇怪的是在村西邊的官路上,有一排四五輛裝滿軍火的軍車,也一起點火爆炸,叭叭乒乓咚咚的爆炸聲響了一天一夜。大人們說,中央軍不中了,不戰(zhàn)自潰,自我爆炸了。由于這種經(jīng)驗,日后的電影電視中,無論何等猛烈的音響、置景,都難以令我驚奇了。
全家在地窖里躲了多久,我不知道。只覺得是一個長夜。天亮了,槍炮聲突然停了,大人們說:“中央軍跑了,仗打完了?!?/p>
然后,就是在村街上看見所謂中央軍的俘虜隊伍經(jīng)過的邋遢相,盔歪甲斜,灰頭土臉,破衣爛衫,松松垮垮,隊伍很長很長,差不多過了一天,也許還多。與剛進村時大人們說的“五馬長槍”“耀武揚威”完全翻了個個兒,后來讀到“潰不成軍”“一敗涂地”這些詞兒,常常想起那時的情景。
由于那時我還是個小孩,大人時刻領(lǐng)著,不能亂跑,戰(zhàn)爭帶來的一堆奇險慘烈的故事,都成為籠統(tǒng)的記憶。倒是有個一眨眼工夫發(fā)生的事情,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中。
那是仗剛打完那會兒,當軍隊和老百姓清理戰(zhàn)場的時候,敵軍還不時來空襲,到處投擲炸彈。我家的門前就留下了一兩間房子那么大的彈坑。人們在歡慶勝利的時候,時時提防著敵人的瘋狂報復。
有一天正是做午飯的時候,我和哥哥妹妹在屋山墻下玩琉璃蛋兒。說起這屋山墻,真是讓人恨死了敵軍。那是敵軍潰逃的前夜,他們一把火燒毀了全村的房子,家家都是“家徒四壁”。我家七八間房子被燒得一間也沒剩。但孩子總是要玩的,盡管緊張形勢還沒過去,我們兄妹還是抓住一點間隙就彈起琉璃蛋兒來。
妹妹才三四歲,她老是彈不好,不是彈不出去,就是彈得太遠,不能命中目標??捎幸淮嗡幌聫棾龊眠h,我和哥一邊埋怨她,一邊去揀琉璃蛋兒,三個人在地上連跑帶爬地追到院子里。
正當這時,只聽“轟!轟!轟!”幾聲巨響,好像天塌下來了,嚇得我們?nèi)齻€抱在一起趴在了地上,然后又爸呀媽呀地喊叫起來。過了好大一會兒,我們才敢睜開眼睛。一看,才知道,又是敵機扔下的炸彈爆炸了。
“萬幸呀,萬幸!”母親跑過來拍打著我們身上的塵土喊叫起來,聲音里充滿著驚恐。
“怎么回事?”父親大聲地問道。
“你看!”母親指著屋山墻下。原來炸彈的爆炸把屋山墻的大塊焦土震塌下來,堆了一大堆,恰是我們兄妹三人剛才玩耍的地方。
“真是的!要不是我們剛才追那個琉璃蛋兒,俺三個都再也不會喊叫爸爸媽媽了?!备绺缪劾镩W著淚花說著,手里揉著琉璃蛋兒,好像那玩意兒真的是救命的寶物一樣。
母親用左手往哥哥的頭上輕輕地拍了一巴掌,右手扯著衣裳襟子擦了擦流出的淚。我知道,母親的腦海里掠過了可怕的一幕。這淚,是因為慶幸而流出的又驚又喜的淚。
可是,正當我們一家人慶幸的時候,一個鄰居向我們訴說了一樁剛剛發(fā)生的,令人悲痛的事。
大約正當我們在屋山墻下玩耍的時候,鄰村的一位姓倪的農(nóng)民看看屋里的飯還沒“中”,就對老伴說,他要出去轉(zhuǎn)悠一圈,看能不能撿點戰(zhàn)利品,或者拾幾泡糞。于是,他背起糞箕子順著大路向我們村走來。當?shù)轿覀兇蹇诘臅r候,那飛機上扔下的炸彈正落到他的頭頂,一聲巨響,人影兒不見了。后來,有人見到東南方向的一棵老樹杈上掛著他的半拉氈帽,在村邊的一堵墻上扔著他的一條腿,……真是慘極了。當他家老伴得知這噩耗的時候,嘴張著,眼瞪著,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后“哇”的一聲哭起來,呼天搶地地罵著咒著:“你為什么偏要這會兒出去呢?你是想找死的嗎?”
鄰居慨嘆道:“也是的,他這憨大膽,也怪他太貪心,偏偏趕上了!”
“都怨這該死的中央軍!臨死還作惡!”
“這是飛禍!碰上了,躲不及的!”
在場的大人們議論著。
“什么叫飛禍呢?”我插嘴問了一句。
“小孩子,說給你也不懂。玩你的去吧!”大人們說。
我好多年來總覺得這事有點蹊蹺,像謎一樣。在這一眨眼的工夫,我們兄妹三人因貪玩而避禍,那人卻因貪點兒東西而遭禍。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探索它的因果關(guān)系。長大了,我才知道,這事本沒有什么深意的,一點兒也不神秘,只不過是戰(zhàn)亂生活中的一種偶然現(xiàn)象而已。
大概總因這兩件事具有強烈對比性,又是發(fā)生在同一瞬間的吧,它成了我記憶里程的鮮明標志。每當想起我所經(jīng)歷的淮海大戰(zhàn),我就立即想起了它;一想起它,我就想到我那時快到六歲了。
1983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