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jìn)山

我的家鄉(xiāng)在豫、皖、蘇邊界，是一塊大平原，方圓幾百里都是一馬平川，不要說山少，丘也不多?？稍谖覀兇遄拥谋泵?，卻有一座山。聽大人們說，這山名叫寶貝山。有人糾正說，叫保安山。我長大了，才知道，它叫芒碭山或叫芒山。山不大，倒是挺有名的。它和《史記》以及小說《三國演義》《水滸傳》等上面的名人大事，都有些瓜葛。

芒山離我們村子并不遠(yuǎn)，準(zhǔn)確地說，只有七八公里。每天在村口橋頭或田野小憩，朝北一看，那山的輪廓清晰極了。有眼尖的說，他能看見那山頂上的山神廟。逢雨后初霽的時刻，有人則說，他看見有人在山腰掛起來的小路上走路，胳膊一甩一甩的。

山這么近，為什么不去看看呢？我央求大人，帶我進(jìn)一次山。但在平地里生活的人們，對山懷有一種神秘和敬畏的心理。大人們說：“望山跑死馬?？粗呗愤h(yuǎn)著哩。一天也到不了地方，夜晚住哪兒呢？”作為孩子，一聽這話，心就涼了，只能天天眼巴巴地望望山的大模樣。

可是，急人的是，進(jìn)過山的大孩子們，老是活靈活現(xiàn)地說：“山里可神了，多少朝多少代的人，都住在那里。

“有位叫陳勝的，老百姓起事的頭兒，就埋在那里。

“還有漢朝的開國皇帝劉邦起事時斬過一條蛇，那塊地方長出來的葛芭草，像血一樣的紅呢，盡管兩千年過去了，還是不變顏色，用鏟子鏟一茬，再長出來還是老樣子。

“還有，一個山頭上住過大花臉張飛。

“最神的，是有一個洞，是埋皇帝的墓，誰也不敢進(jìn)，一進(jìn)就出不來了。”

神奇的東西，是一種生命力極強的種子，一旦種進(jìn)人的心田，任你怎樣也擋不住它的生長，直到你揭開它的奧秘。兒童的心田，更是好奇的種子生長的沃壤，一旦讓他們接收到神秘的信息，整個神經(jīng)都激動起來了。這種激動，會引發(fā)出強烈的追求探索的欲望。

幾個小伙伴經(jīng)過好多次“碰頭”，約定去山里看個究竟，并且邀請了一個進(jìn)過山的大伙伴當(dāng)向?qū)А?/p>

在一個星期天，我們進(jìn)山了。

一行動，我們就發(fā)現(xiàn)：受了大人們的騙了。什么“望山跑死馬”喲，這山離我們村近得很嘛！也許因為我們走起路來一溜小跑，約莫有三節(jié)課的工夫，我們就來到了山腳下。

進(jìn)山也不難。進(jìn)了山，先揀有神怪的地方看。

我們像要考證傳說故事中的真假似的，先去找蛇血染紅的葛芭草。

在山間的一條路徑上，果然見到了一片。

有個伙伴說，這算什么稀罕物呢！咱們在家割草喂牛時，也碰見過這種紅顏色的葛芭草。

當(dāng)向?qū)У拇蠡锇檎f，這旁邊的斷石碑上寫著呢，這里就是漢皇劉邦斬蛇的地方。大人們都說是這樣的。

其實，我們那里的大人們極少有讀過《史記》的，他們說這話的依據(jù)是傳說故事?！妒酚洝飞险f，劉邦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路遇白帝子化為大蛇擋道，揮劍將其斬為兩段。那地方在豐縣西邊不遠(yuǎn)的地方，后人稱為斬蛇溝。但我們那里的人卻相信劉邦斬蛇的地方就在這里。

不過，這本來都是傳說，并無須、也不能夠定準(zhǔn)孰是孰非的。我們那時是孩子，只根據(jù)我們的經(jīng)驗來理解紅顏色的葛芭草這種現(xiàn)象，全然不以為奇；對《史記》，對傳說，對大人言，都不大理會了。

接著，我們?nèi)ヅ缽堬w寨。

聽大人們說，張飛有一回在徐州打了敗仗，跑到這里來避難，修了寨柵。我路上想著，大花臉張飛是一員虎將，他占山為王的山寨一定也修得牢固。

我們爬上張飛扎寨的那個山頭，出了一身汗，覺得那山頭真不低。不過，到山頂一看，又失望了：寨墻都是不大整齊的石頭胡亂壘成的，一段一段的，有的塌了，寨墻也斷斷續(xù)續(xù)的。

有人懷疑地說，張飛的本領(lǐng)也不高，這樣的寨墻咋能擋住箭，擋住人？大伙伴又來解釋，這寨墻已經(jīng)一兩千年了，咋能不壞？再說，張飛離開這里時，他怕寨墻被敵人利用，放一把火燒了。張飛本就是粗中有細(xì)嘛！

我們的幾個伙伴，那時誰也沒有一點歷史知識，沒法爭辯，也不會懷古，這些古跡，都留不住我們的腳步。大家很快從張飛寨下來了。

下山以后，我們在兩棵白果樹下停下來。

這白果樹現(xiàn)在的學(xué)名叫銀杏樹，在科學(xué)家看來，是很主貴的了，那果子據(jù)說醫(yī)藥學(xué)家也很感興趣。但使我們感興趣的地方不在這里。我們先是驚嘆于它的大，平原上很少見這么大的樹，我們有三個小伙伴六條胳膊接起來摟著樹身子量樹的周長，都覺得它太粗了；再就是稀罕它結(jié)的果子，因為沒見過，不知能不能吃。最后，我們決定每人撿一些帶回去，讓家里人看看再說。

看了這些以后，大家坐在樹下休息?？晌覀冇肿蛔。瑤缀跏遣患s而同地問：“那個洞呢？快看洞吧！”

這是一個最神秘的處所了。向?qū)ьI(lǐng)著我們朝著有洞的山腰爬去，大家興致空前地高起來。

可到了洞口，大家停下來了。

進(jìn)去不進(jìn)去呢？進(jìn)去出不來咋辦呢？

大家商議著，但意見很快統(tǒng)一起來：不進(jìn)，來山里干什么？

我們小心翼翼地進(jìn)了洞口，一看，洞里有人，也是來游逛的，還有一位老人，心里輕松了些。

這洞倒不小，幾十人也能容下。從洞口射進(jìn)來的光線照亮洞口部分，人臉都看得很清楚。只是洞頂上時不時地滴下一滴滴水珠，鉆進(jìn)脖子里，涼得打激靈，平添了幾分陰森。一時間，大家屏氣斂息，都不吭聲。有一位膽子小的，老是往后退，時不時回頭看著洞口。

膽子大的伙伴帶頭往洞里面走去，一邊走一邊大聲喊著，一來招呼大家，二來也為自己壯膽。只聽他喊道：“快來看，這里有條河，看看有魚沒有？”這一喊，大家的恐懼感消失了，你推我擁地擠過去了。

定睛一看，真的有條黑黝黝的水溝。看不清水有多深，偶有光點一閃，洞隨著水溝往里延伸。帶頭的伙伴抬腳要跨過溝去。

“不能過！”一個年長的游客一把拽住了他，嘴里訓(xùn)斥道：“一過就回不來了！”

“咋啦？！”大家都驚疑地叫起來。

“過來過來，我告訴你們。”年長的游客把大家拉到洞口有亮光的地方，詭秘地說，“可不敢小看這條小溝，它叫黑水河。你看著好像只有一大步就能跨過去，可它是陽間與陰間、人與鬼的分界河。一跨過去，你再回過頭來看，就變成沒邊沒涯的大水了?！?/p>

“啊！……”

大家都吐了吐舌頭，不知不覺把腳步抽了回來，很快爬出了洞口。

可我一直納悶。出了洞，我扯住那位年長者的衣裳襟子，問道：“有人跨過去嗎？要不，怎么知道回不來了呢？”

年長者很有把握地告訴我：“有哇！有人過去過。有一年，一個響器班子辦完喜事路過這里，忽然天下大雨，他們進(jìn)洞避雨。其中吹嗩吶的膽子大，一步跨過了黑水河。他一過去，就發(fā)現(xiàn)回不來了，喊話這邊也聽不見。他只好吹起嗩吶。嗩吶一吹，大家以為是在召喚同伴，于是一個個都跨過去了。后來，這個響器班子一個人都沒有回來?！?/p>

“那他們后來怎么樣了呢？”有個伙伴入迷地問。

“他們成了陰間的響器班了。住在這山腰和山腳下的百姓，夏天在場地里睡覺，耳朵貼著地，常常能聽見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細(xì)細(xì)的嗩吶聲和鼓樂聲呢?！?/p>

“啊哈！騙人！他們往哪里走？吃什么呢？”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一個小伙伴發(fā)出了一連串詰問。

“怎么會是騙人！千真萬確。我是親耳聽我父親說的。我父親是親耳聽我爺說的。我爺是親耳聽俺村的老壽星說的。老壽星說他聽他爺說的，他爺親眼見過?！?/p>

那位年長者，鄭重其事，一五一十地申說著。

我們哄地都笑了。我們中有個膽大的伙伴說：“下回再去，我一定跨過去試試。”

事實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這段神話般的故事，成了我們回程時一路議論的話題，神秘的疑團(tuán)在每個小伙伴的腦海里盤桓。我也是好久都解不開這個謎。

當(dāng)然，后來，這疑團(tuán)有了解。原來這芒山是西漢梁國王陵群，那個洞是梁王劉武的墓葬，最早是被東漢時的起義軍鑿開的。墓葬本身有許多空間。什么吃飯的、練武的、娛樂的、養(yǎng)馬的……大概也是要仿照人間的需要建一座陰間的王府。順著黑水河往里去，環(huán)山可以通到山的另一面又一隱蔽的洞口。其之所以要造出黑水河不能跨越的神話，原來是要用迷信嚇唬人們，以保護(hù)梁王的墓不受盜。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辟為芒山風(fēng)景區(qū)的重要景觀，人們在游覽洞景時，可以任意跨越黑水河，不必?fù)?dān)心有去路無回路了。

即使這樣，每當(dāng)我憶起這次進(jìn)山的經(jīng)歷和這些傳說故事的時候，心里總是會重新漾起孩提時代那種對新奇和神秘事物濃濃的追索興趣，那魅力一點兒也不減弱。

1983年12月初稿，2009年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