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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四書學”在清代靈壽鄉(xiāng)村的回響 ——清人傅士逵及其抄本“四書學”著作述論

讀“四書”隨筆 作者:[清] 傅士逵 著,吳秀華,標點,校 注


序言:“四書學”在清代靈壽鄉(xiāng)村的回響
——清人傅士逵及其抄本“四書學”著作述論

“四書學”是一門對《大學》《中庸》《論語》《孟子》進行闡釋的學問。它奠基于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該書經由儒學后人不斷詮擇、刊潤,日漸發(fā)揚光大。元代雖然是少數民族入主中原,但卻形成了對朱子“四書學”詮釋的盛期,不但朱子《四書章句集注》于1313年被確定為科舉教材,而且還出現了朱子理學的“新安學派”。至明清時代,由于最高統(tǒng)治者倡導尊孔讀經,將“四書學”列為科舉考試的內容,故“四書學”成為社會顯學。影響所及,窮鄉(xiāng)僻壤也出現了許多汲汲于“四書學”的“學者”。本文要介紹的,正是清代鄉(xiāng)村學者的“四書學”研習成果——幾部新發(fā)現的抄本“四書學”著作。

一、作者傅士逵與靈壽傅氏家族

抄本“四書學”著作的作者是傅士逵。傅士逵在“四書學”闡釋史上雖然名不見經傳,但其家族在明清時代卻遠近聞名。靈壽傅氏原籍江南上元,永樂十九年(1421),明成祖遷都北京,時任錦衣衛(wèi)親軍指揮使的傅才扈駕北遷,中途奉母單氏卜居于靈壽,因家焉。傅才是靈壽傅氏始祖,至五世傅鳴會時,考中嘉靖己酉進士,傅氏家族開啟了科舉發(fā)家之路,先后有五人中進士(1)、十一人中舉、三十九人獲得拔貢資格。共有二十多人在官府中任職,其中,傅永淳、傅維鱗父子是佼佼者。傅永淳官至崇禎時期的吏部尚書,傅維鱗官至康熙時期的工部尚書。父子兩代尚書,靈壽傅氏從此遠近聞名。為表彰傅永淳的功勞,崇禎皇帝敕建“三世中樞”石牌坊。該牌坊高五丈,寬三丈,南北縱一丈,凡五檐三架,至今仍完好地矗立在靈壽縣北關村。這見證著傅氏家族曾有過的一段輝煌歷史。

傅士逵的父親名傅基賜,曾任永平府儒學訓導。再往上推,其曾祖傅維楧是傅維鱗的堂弟,曾任江南休寧知縣,后因順治十六年(1659)抗擊鄭成功圍攻南京有功,升為貴州廣順州知州。傅維楧的父親名傅永清,是傅永淳的兄長,他們的父親傅鋌,是萬歷庚子舉人,曾官陜西岐山縣知縣。

靈壽傅氏因科舉而發(fā)家,因而該家族有著述的傳統(tǒng),不少人是官僚兼學者型的人物。傅永淳的祖父傅承問(字巖軒),“博通古今,明心性之宗”,是一個醉心于朱熹學說的儒者。傅承問辭官歸家后,“構書院與后進講學”,并著有理學著作《俚語集》二卷(又名《一得語》)。在河南共城(今輝縣)人程艾生所著的《理學明儒詠》一書中,傅承問的名字與明代許多大儒如薛文清、羅欽順、劉宗周等并列其間。傅永淳長子傅維鱗秉承家學,著述豐厚,他的《明書》(171卷)、《四思堂文集》(8卷)被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傅永淳第四子傅維橒的《植齋文集》(2卷)、《燕川漁唱集》(2卷),傅維鱗嫡長子傅燮詷的《史異纂》(16卷)、《明異叢》(10卷)等,也被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以上可見靈壽傅氏筆耕有成,家學淵深。

傅士逵生活在這樣一個重視科第和著述的家族里,深受家族文化氛圍的影響,讀書科舉是其必由之路。據同治《靈壽縣志·選舉志·拔貢》記載:“傅士逵,乾隆乙酉拔貢?!迸c他并排在一起的是他的堂兄傅士達,也是拔貢。關于拔貢資格,清代原定六年選拔一次,乾隆七年(1742)之后,改為每十二年(即逢酉歲)選拔一次,由各省學政選拔文行兼優(yōu)的生員,貢入京師,稱為拔貢生,簡稱拔貢。獲得拔貢資格后,再經過朝廷舉辦的考試,如果合格,就可以充任京官、知縣或教職。可見清代對拔貢的才學資質是比較認可的,拔貢也是一條走上仕途的道路。然而傅士逵并沒有就此走上仕途,是沒有參加朝廷舉辦的考試,還是沒有通過這樣的考試,由于沒有資料可證,我們不好妄斷。與《靈壽縣志》記載的簡單化相比,靈壽傅氏家譜《傅氏家乘》對傅士逵的生平、學養(yǎng)作了比較詳細的記載,其生平情況如下:

士逵,行二,字鴻漸,號蓮亭,乾隆乙酉科拔貢生。賦資醇篤,莊重不佻。少長,即潛心理學,諸名儒著述靡不悉心玩索,有所得,即隨筆紀錄。于圣賢心法咸克鉤元扼要而闡其精微,積久,遂成《讀書隨筆》全策。所批《唐詩試帖》,人共服其理法兼?zhèn)?,真引進后學之寶符也。作文務歸大雅,不投時向,以故挾冊十上,未能一售。家貧,籍硯田糊口,循循善誘,賢否智愚,悉有所啟發(fā)。凡列講席者,恍如披云霧而坐春風,是以邑人爭延致焉。其設帳樂羊溝,師東相得。至二十八年之秋闈后,省父于永平府訓導署中。適父病遂卒,哀毀骨立,扶櫬歸里,葬岡頭東新塋,承父遺命也。事孀母,養(yǎng)志承顏,以奉甘旨,晨昏無少缺。至當大事,哭泣喪葬,一遵文公家禮,必誠必敬,無少遺憾。平生嚴以律己,和以處眾,允足為鄉(xiāng)人矜式焉。載《邑志》。生于雍正甲辰年八月二十九日午時,卒于乾隆壬子年六月二十七日卯時。娶馬子女,淑慎其儀,治家有法,亦稱內有賢助云。生于雍正乙巳年二月初十日子時,卒于嘉慶十七年四月十五日巳時。合葬岡頭東新塋。生子三:泌存、牖存、麓存。牖存,出繼堂兄士達;麓存,出繼從堂兄士遴。女二:一適平山郝喆,一為兄士達所撫(2)。

從上面這段資料看,傅士逵以教書糊口,教讀之余,于“諸名儒著述靡不悉心玩索”,完成了“《讀書隨筆》全策”,同時還“批《唐詩試帖》”。他參加了十次科舉考試,終“未能一售”。然其為人和學養(yǎng),卻得到了時人稱贊。除《讀“四書”隨筆》著作外,傅士逵還有《雛音偶弄》一卷,及遺文八篇。《雛音偶弄》是一部抄本詩詞文集。傅士逵在該集序言說:

余早歲見邑前輩于春花秋月之辰,每濡墨揮毫,以抒一己之懷,以遣一時之興。雖才愧雕龍,而情殷附驥,因不辭效顰之丑,妄弄管城(3),制為俚句……后為大人所窺,督之曰:“學者自有正業(yè),詩詞小技,非時所急,奈何以有用之心思,置無用地也?”余尊父命,復為病所苦,十數年來,遂屏不復作。客歲奉天子詔,鄉(xiāng)、會兩場增五言八韻排律一首,科歲試增六韻一首。因念昔雖染指,而毫無巴鼻(4),今功令昭彰,依然茫無以應,愧赧之余,檢敝篋中,復得舊所為詩數十首。按之類,皆巴人下里之詞,難入巨匠宗工之目。

傅士逵的《雛音偶弄》僅一卷,非鴻篇巨制。從其序言中,可知詩詞在乾隆早期于鄉(xiāng)間被排斥的情況。只是因為成了科舉考試的一項內容,詩詞才被鄉(xiāng)間讀書人撿拾了起來??梢娫诳婆e年代,一切文學藝術都受制于科舉指揮棒的影響。

二、傅士逵“四書學”著述基本情況

傅士逵著有《讀“四書”隨筆》十卷,現存五卷(缺失《讀〈孟子〉隨筆》)。

即使現存的五卷,總字數已達四十萬字左右,可謂是傅士逵心血結晶。這些著述均為手抄本,未刊刻過,抄寫極為工整。它們采用統(tǒng)一的抄寫格式,封面均標注“先世遺稿”,下注“敬睦祠藏本”字樣?!熬茨漓簟笔庆`壽傅氏家族的家祠,里面存放著傅氏家族先人的著述。該家祠由于傅氏仕宦者日漸稀疏而破敗,這些著述則被傅氏后人收藏于各自家中。抄本版高20厘米,寬15厘米,每頁九行,每行二十字。個別頁碼上端有眉批。傅士逵現存于世的“四書”著述有:

1.《讀〈大學〉隨筆》

該書首頁第一行標注“讀大學隨筆”,第二行下移三個字,標注“靈壽傅士逵鴻漸氏著”,第三行左下位置標注“侄孫耀曾校字”。版心位置注“大學隨筆”。關于傅耀曾,《傅氏家乘》稱他:“行一,字述先,一字繼昌,號光亭,邑庠生。生于道光元年三月初二日申時,卒于光緒四年(1878)五月十七日。”可見傅耀曾也是當時靈壽鄉(xiāng)村中的一個文化人。

《讀〈大學〉隨筆》一書,共一百三十四頁,五萬余字。作者開頭先是對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序《大學》的言論進行了解讀,繼之,以節(jié)次方式,對《大學》原文進行了闡釋。中間部分,作者還將《大學》一書分成若干“傳”,進行詳析,如《明德傳》《新民傳》《至善傳》《本末傳》《格至補傳》《誠意傳》《正心修身傳》《修身齊家傳》《齊家治國傳》《治國平天下傳》。這些節(jié)次和“傳”,與《大學》原文呈現的前后順序一致。

2.《讀〈中庸〉隨筆》

該書分上下兩冊,版心位置注“中庸講義”四字。上冊首頁標注“讀中庸隨筆”,至《中庸》第二十章結束。下冊自第二十一章開始,至第三十三章結束。上冊共二百零四頁,下冊共一百六十頁。全書字數達十余萬字。

3.《讀〈論語〉隨筆》

該書分上下兩冊,版心位置注“論語講義”四字。上冊首頁是傅士逵撰寫的《論語序說》,由該序說開始,至“公冶長第五”結束。下冊由“雍也第六”開始,至“鄉(xiāng)黨第十”結束。上冊共二百九十八頁,下冊共二百九十頁,全書字數近二十萬字。就整部《論語》來說,這僅是半部,下半部已失。但從形制上把該書分上下冊看,它也是一部完書,因為古人有半部《論語》治天下之說。

4.《讀〈孟子〉隨筆》

該書三卷,惜未能保存下來。

據傅氏后人介紹,傅士逵的“四書學”著述,原有十卷,現僅保存有五卷。而散失的五卷,應包括《讀〈論語〉隨筆》兩卷,及《讀〈孟子〉隨筆》三卷。

需要說明的是,現存抄本“四書學”著作,并非由傅士逵抄寫,而是由同治年間的傅氏后人傅宗善等人抄寫。傅宗善(1823—1879)在《〈先世遺稿〉記事》一文中說:

丁卯(指1867年——筆者注)暮春,族侄耀曾、族孫思甡等就予商修先人遺書。以全帙半多殘缺,更有散失不能盡睹者,恐其愈久愈失,考訂無從。且以先祠祭田余資無多,必大家輸捐方能成此事。予聞之而欣然,繼復慨然,欣猶子輩知先人之手澤不忍聽其散失,此亦見先人之教澤于爾等猶未泯也……維時急,允其議,遂走函族眾之散居四方者。族眾亦同心協(xié)力,樂此舉之有成,而得聞所未聞者,繼且讀所修之全帙矣。嗚呼,何其一心若是哉!或先靈在上,有所默啟我后人者,而眾遂降心相從乎?乃命耀曾等分督其事,勿草率,勿遺漏,勿始勤終惰而遷延歲月。能搜尋者復搜尋之,能完補者復完補之。全書雖缺而匯為一部,分世次,訂前后,俾覽者開帙便覺歷歷在目,井井在心,庶幾先人當日心血之所揮灑,其靈爽復鑒于今茲也乎?自丁卯夏起,至己巳冬,功告竣,即述其顛末如此云。同治己巳(指1869年——筆者注)十月,十四代孫巖舉命宗善秉筆。(5)

這是傅巖舉命侄子傅宗善撰寫的傅氏遺稿“整理說明”。此文載于《傅氏家乘》“文錄補鈔”中。關于《傅氏家乘》,亦為抄本,是靈壽傅氏家族的家譜。該家乘修于清代康熙年間,由傅永淳第四子傅維橒(1643—1722)編撰。傅維橒,字培吾,號霄影,國子監(jiān)生,十六歲時因患頭風病傷左目而棄舉子業(yè),肆力于經史,著有《靈壽縣志稿》(6)《植齋文集》《燕川漁唱詩集》,后二書入選《四庫全書總目》。《傅氏家乘》自傅維橒創(chuàng)編后,后人對其多次續(xù)修和重修,目前保存下來的家乘共兩套:其一為民國六年(1917)續(xù)修,封面有“思郁題簽”字樣;其二為民國十九年(1930)增修,封面題“思珉題簽”字樣。兩套家乘內容基本重合,區(qū)別僅在于“思珉題簽”的家乘分上、中、下三部分,上部為宗圖、宦跡、封贈、祠坊、塋域、表志、文錄、文錄補鈔、詩錄匯集,中部和下部為一至二十世靈壽傅氏家傳譜系?!八加纛}簽”的家乘去掉了上部內容,僅保留了中部、下部內容。該家乘前有曾任靈壽知縣陸隴其及福建長汀名士黎士宏撰寫的序言。陸氏署“賜進士出身知靈壽縣事,平湖陸隴其拜撰”字樣;黎士宏署“康熙三十四年歲次乙亥季春長汀黎士宏拜撰”字樣。同治年間參與遺稿整理工作的傅巖舉、傅宗善等人的生平情況,《傅氏家乘》“家傳”部分均有記述。傅巖舉(1789—1870),字夢符,靈壽傅氏第十四代傳人。因幼年家貧,棄儒為吏,中年好音樂,金石絲竹各得其妙。傅宗善,字佑常,號少篪,郡廩生,是靈壽傅氏第十五代傳人,著有《守拙齋小草》《傅氏編年紀略》等。傅耀曾(1821—1878),字述先,一字繼昌,號光亭,邑庠生,靈壽傅氏第十五代傳人。傅思甡(1828—?),字鹿溪,邑庠生,后移居山東昌邑縣土山鎮(zhèn),是靈壽傅氏第十六代傳人。正是由于以上傅氏后人發(fā)起的對先世遺稿的搜集謄抄活動,使得傅氏先人著述得以保存下來。傅宗善等人原打算刊刻這些遺稿,卻因財力不足而作罷,一直以抄本形式保存至今,最終由河北省圖書館復印收藏。

三、傅士逵“四書學”著述的特點

其特點有四:

一是傅士逵對“四書”原文有熟練掌握,可看出他長期設帳教學的深厚功底。從某些章節(jié)看,“四書學”著作是他教學講義和讀同類“四書學”著作的心得感受。如下面這段話堪可證明:

首句字字有味,不曰“喪”,而曰“終”者,父母于此永終,斷不可忽。但人當此急遽匆迫之時,往往忽之,故用“慎”?!吧鳌庇惺率戮?,不敢一毫留悔意。不曰“祭”,而曰“遠”者,見一脈相傳,雖遠不可忘。但人當時移物換之后,往往忘之,故用“追”?!白贰庇袑倌總?,想象不忘之意?!豆抛ⅰ?sup>(7)以“哀敬”貼之,《集注》易以“禮誠”,方于“慎”、“追”二字有體會,方盡“德厚”之致。當時在上者多忽此。如“三年之喪,莫之行;褅自既灌而往,不欲觀”之類可見。故曾子為此言?!蹲ⅰ贰吧w終者”五句,是將白文二語上下打通,泛論道理如此。下四句方貼“人”說?!昂鰟t不盡禮”對“慎”字;“忘則多不誠”對“追”字。

此節(jié)看來,是以下句回抱上句,不當以上句想象下句?!睹梢贰懊竦職w厚,亦是慎終追遠,而各念所生”,《困勉錄》曰:“‘厚’字寬說,不必指‘喪祭’?!倍f不同,看來當以《蒙引》為主,參用《困勉錄》方備。云峰“惟民生厚”之說本楊氏(8),《或問》駁之??磥硭埔嗫捎?,俟再詳定?!懊竦隆薄暗隆弊?,《蒙引》只作“民心”看。按:直作“德”字看,似亦可,再詳。

這段話深入《論語》中的具體字句,旁及它的篇章結構,語氣有明顯的針對學生理解的意思。作者又結合前人的解釋,通過比較,指出其中的對錯,便于學生理解其中的字句及意涵。故說它是基于講義的著作,吻合事實。更何況《〈中庸〉隨筆》的下冊,作者更直接稱為《〈中庸〉講義》。

二是引用廣博。正如《傅氏家乘》所說,傅士逵于“諸名儒著述,靡不悉心玩索”。他所“玩索”的名儒著述不下幾十種,比較著名的有: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四書或問》,蔡清《四書蒙引》,陳櫟《四書發(fā)明》,胡安國《春秋傳》,杜預《春秋左氏經傳集解》,陳琛《四書淺說》,饒雙峰《五經講義》,謝良佐《論語說》,胡炳文《四書通》,黃榦《四書紀聞》,曹端《四書詳說》,張栻《四書存疑》,黃越《四書義疏》,許謙《讀四書叢說》,張振淵《易經說統(tǒng)》,張甄陶《四書翼注論文》,胡備五《四書撮》,林希元《四書存疑》,秦宮壁《章句大全》,王肯堂《論語義府》,王遂升《殖學齋四書大全》,汪武曹《四書大全》。另有“二程”、王陽明、羅汝芳、金履祥、呂留良、仇滄柱、陸隴其、管志道、王步青、湯斌、吳默等人的著述。此外,傅士逵對先秦以來儒家其他著述也多有涉獵。這種涉獵,往往使他在探討問題時能夠進行比較,從中看出問題之所在,從而得出比較客觀的結論。由以上所列書名,可見傅士逵讀書之多、涉獵面之廣。這正是其著述雖產生于窮鄉(xiāng)僻壤,但學術境界和研究視域并不窄陋的原因之一。

那么,傅士逵如此規(guī)模的藏書從何而來?應當說,這些圖書大部分來自于傅氏家族的世代積累。前面已經提到,靈壽傅氏家族在明清時代產生了兩位重量級的人物:一是明末官至吏部尚書的傅永淳;二是清初官至工部尚書的傅維鱗。除他們二人外,其他考中舉人、進士者也不在少數??梢婌`壽傅氏家族是個因科舉而發(fā)家的家族,這就意味著其家族的藏書必然豐富。從傅維鱗以一己之力獨自撰寫《明書》一百七十一卷來看,沒有豐富的藏書和相當的知識積累,是難以完成這樣的撰述活動的。盡管從康熙六年(1667)傅維鱗去世,到乾隆乙酉傅士逵獲得拔貢資格,時間已經過去了將近百年,但傅氏家族的書香一脈并未斷絕。這正是傅士逵能夠坐擁書城,完成其“四書學”著述的重要原因。

三是傅士逵對“四書”典籍的解讀十分精細。大到篇章結構,小到其中的一字一句,無不進行詳細解讀、比較、評析,指出前人的優(yōu)點或失誤,務求使問題得到合理的解釋。這之中既反映了他本人對“四書”原文的理解,也體現了他對前人和當代學者學術觀點的取舍,可謂獨立性十足。

四是從語言角度來說,本書不少地方有口語化色彩,顯得比較生動,這大約與傅士逵長期設帳教書有關。另外,由于作者多次參加科舉考試,受八股文的影響較深,故該書有較濃厚的八股色彩。八股文講究排比、對偶,故本書中的此類句子較多。如下面兩段對偶的話:

惟道之不行,因乎不明,是必真能知得。若“談虎色變”之說,則道自無不行。此行道之功,原從真知出,自然行得極其精實,而足副乎中庸矣;

惟道之不明,因乎不行,是必實能行得。若“如好好色”之說,則道自無不明。此明道之功,原從篤行出,自然明得極其精切,而足副乎中庸矣。

——《中庸隨筆第四章

天地萬物之理充塞于吾心,而略無間隔,本是廣大底,只苦蔽于私意耳。不以一毫自蔽,則致廣大矣;

天地萬物之理融徹于吾心,而略無揜覆,本是高明底,只苦累于私欲耳。不以一毫自累,則極高明矣。

——《中庸隨筆第二十七章

類似排比、對偶的句子,在傅士逵的著作里還有很多。盡管人們對八股文印象不佳,但這種文體卻能反映出作者學養(yǎng)深厚、功力超凡,也反襯出傅士逵對其著述活動的高度重視。當然,文中也有一些比較迷信的思想觀念。如傅士逵談某些人的轉世問題稱,“及強壯而猝死,其氣未歸大造者,偶然感觸,又復為人。此亦如蟲鳥化生之類,于理亦自可信,然不過偶一有之,必非人盡如此也”。這段話不由得使我們想起《牡丹亭》中一個場面:

〔末〕稟老判,此女犯乃夢中之罪,如曉風殘月。且他父親為官清正,單生一女,可以耽饒?!矁簟掣赣H是何人?〔旦〕父親杜寶知府,今升淮揚總制之職?!矁簟城Ы鹦〗懔?。也罷,杜老先生分上,當奏過天庭,再行議處?!驳尘蜔┒鞴偬媾覆椴椋跎写藗兄??〔凈〕這事情注在斷腸薄上?!驳硠谠俨榕傅恼煞?,還是姓柳姓梅?〔凈〕取婚姻簿查來。〔作背查介〕是。有個柳夢梅,乃新科狀元也。妻杜麗娘,前系幽歡,后成明配。相會在紅梅觀中。不可泄漏?!不亟椤秤写巳撕湍阋鼍壷?。我今放你出了枉死城,隨風游戲,跟尋此人。〔末〕杜小姐,拜了老判?!驳┻殿^介〕拜謝恩官,重生父母。則俺那爹娘在揚州,可能勾一見?〔凈〕使得(9)。

杜麗娘因夢而亡,判官憐其死于非命,允其離開枉死城,隨風游戲,跟尋柳夢梅其人。湯顯祖是不是有神論者,我們不得而知,但他描寫的這種情景和場面,足可使許多人相信,冥冥之中另有一個世界。無疑,傅士逵即是這許多人中的一個,他的思想觀念有其時代局限性。

四、傅士逵“四書學”著作的影響

傅士逵“四書學”著作,并沒有能夠刊刻,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們不會產生影響。按說,傅士逵如此傾盡心血的著作,應當想盡辦法刊刻流傳,以便名垂青史。為何卻沒有刊刻流傳呢?最主要的原因是缺乏資金。傅士逵作為一個靠舌耕糊口的鄉(xiāng)儒,沒有能力刊刻如此多的卷帙。雖然祖上曾經輝煌,但那畢竟是一百年前的事情,靈壽傅氏家族整體的衰敗,使得傅士逵沒有能力將其心血之作刊刻付梓。故而盡管傅士逵在當地贏得了不錯的聲譽,但其著述活動卻不為更多的外人所知,這使得他的名聲難以播于窮鄉(xiāng)僻壤之外。

當然,傅士逵在“四書學”方面的造詣,在當時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力。如南皮人張?zhí)珡停?747—?)在《秋坪新語》中說:“靈壽傅鴻漸為一邑名宿,設館于城北之樂羊溝(10)。靜海異士毛士流寓至靈,見鴻漸而深相契,常與之往來互質焉?!备底谏茖@段話加注語曰:“吾邑鄉(xiāng)先輩嘗言,鴻漸公與一瓢子談及《論語》,公日兩論圣賢精神,瓢子曰:‘吾有得焉。’退居魯柏山(11)之芙蓉樓,作《請看鴛鴦》,以相印證?!?sup>(12)

據考,張?zhí)珡?,字靜旃,號春巖,別號秋坪,今河北南皮縣人。《大清畿輔先哲傳》卷二十五有其本傳。傳中稱:

(張?zhí)珡停┎W能文,尤長于詩。乾隆丙申,上東巡,獻賦津門,詔在翰林院四庫書謄錄。四十二年,選拔貢生,授浙江太平知縣……改遷安縣教諭。性好游,嘗南浮江淮,西登太行,東走歷下,再至錢塘、吳門。懷偉抱,負奇氣,激昂振奮,一泄之于詩。大江南北詩人,如陽湖洪亮吉、遂寧張問陶皆慕與交。年七十余,馳騎射鵠如少年。書舍一區(qū),琴書幾榻,瀟灑夷曠。舍外茂樹連云,皆數百年物,所謂“因樹山房”者也。其詩跌宕淋漓,神味淵永,獨來獨往,有不可一世之概。間作小畫,秀逸超眾。書法出入晉唐,論者有鄭虔三絕之目。自作生傳,營壙,題曰“詩人張?zhí)珡椭埂薄?/p>

毛士(1728—1799),字譽斯,一字若人,號夢蝶,別號一瓢子,直隸靜??h人。清代著名經學家。毛士自幼聰慧過人,十三歲應童子試,登榜首。后游學于正定、靈壽、無極、深澤、晉州等地。矢志研究《春秋》,食宿艱苦,每日手持一瓢,沿街乞討,夜宿荒野破廟。后學問大成,著書多卷。其才學受到當時權貴的器重,九門提督和珅薦其為官,毛士并未接受。平生以游覽天下為趣,歷遼東,浮江漢,游陜閩,越巴蜀,下豫魯,歷覽勝水名山,嘉慶四年(1799)卒于晉州。毛士著述很多,有《一瓢子詩草》《四書語錄》《五經注疏》《三傳駁語》《夢蝶集》《說陶》等,可謂是乾隆年間的著名學者。傅士逵能得到張?zhí)珡?、毛士的肯定,說明其學術造詣非同一般。


(1) 五人為進士,分別是:傅鳴會中嘉靖庚戌科進士;傅永淳中天啟壬戌科進士;傅維鱗中順治丙戌科進士;傅維楷中順治乙丑科武進士;傅中雍正甲辰科進士。

(2) 在傅士逵的傳記里,稱此女“適柏鄉(xiāng)監(jiān)生魏翌”。這段引文見于《傅氏家乘》,該《家乘》具體情況后文第六頁有介紹。

(3) 管城:毛筆的別稱。

(4) 巴鼻:來由、根據的意思。

(5) 該文載抄本《傅氏家乘》“文錄補鈔”。

(6) 1976年,臺灣成文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方志叢書”,即包括這部縣志,署名“衛(wèi)秦龍修,傅維橒纂”。

(7) 《古注》:指《十三經古注》。此書由東漢鄭玄等人編注。

(8) 楊氏:指楊時(1053—1135),字中立,號龜山,祖籍弘農華陰(今陜西華陰)人。北宋哲學家。先后學于程顥、程頤,同游酢、呂大臨、謝良佐并稱“程門四大弟子”。以龍圖閣直學士專事著述講學。晚年隱居龜山,學者稱“龜山先生”。著有《二程粹言》等。

(9) [明]湯顯祖著,吳書蔭校點:《牡丹亭》,62頁,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

(10) 樂羊溝:村名兼地名。相傳戰(zhàn)國時,魏將樂羊伐中山,滅之。魏文侯封樂羊于此居住,此地后名樂羊溝。

(11) 魯柏山:靈壽境內的山,位于靈壽縣西北部一帶。

(12) 見抄本傅宗善《先世遺稿總目·鴻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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