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生命的禮物
我的生辰是按農歷算的。我于己亥年(1899)2月17日生于寧波市。首次見到陽光,春天清新明媚,天正破曉。據古老的傳說,在“芽月”時分,“滿山植物都變成了玉”。每瓣葉芽都準備著問候太陽;柳梢正在轉綠;果園芳香陣陣,花朵急欲綻放??傊?,年歲穿過了冬天的黑暗隧道,來到了春天的燦爛光華之中。這正是《雅歌》中的新娘子聽到她情人聲音的時節(jié):
我的愛人招呼我說:起來,我的愛卿!快來,我的佳麗!看,嚴冬已過,時雨止息,且已過去;田間的花卉已露,歌唱的時期已近……無花果樹已發(fā)出初果;葡萄樹已開花放香;起來,我的愛卿!快來,我的佳麗![1]
是上主選擇了我出生的季節(jié)和日子,將我喚出娘胎。我的家人后來告訴我,我急著見到光線,在助產婆來到之前就呱呱墜地了。
2月17日作為生日跟別的日子一樣好。這一天正好夾在兩個節(jié)日之間。據舊民間傳說,老子的生日是15日(老子意為“老孩子”,道的使徒);觀音娘娘(佛教女神)的生日是19日。所以,我很舒服地夾在道教與佛教之間。此外,2月還是祭孔的時辰。這樣,你可看到,中國三大宗教好像聚齊了來當我的精神奶媽(the three great religions of China seemed to have come together to serve as my spiritual nurses)。我從三大教獲益匪淺,盡管最后我見到的光明是化身成人、普照每一個人的邏各斯(I have profited by all of them,although the light that I finally saw was the Logos that enlightens every man coming into the world)。[2]
現在我對這三大宗教思想的態(tài)度,可借用惠特曼(Walt Whitman)[3]的詩來表示:
直到我敬謹地認識了你們所遺留在這里的一切,我才敢前進。
我仔細研究了那一切,承認它是可欽佩的(我在其中徘徊了片刻);
我想再沒有什么能比它更偉大,更值得稱賞的了;
我全心注視它很長一段時間后,才把它放開,
現在,在這里,我和我的時代站在我自己應在的地方。
I dared not proceed till I respectfully credit what you left,wafted hither.
I have perused it,own it is admirable(moving awhile among it);
Think nothing can ever be greater,—nothing can ever deserve more than it deserves;
Regarding it all intently a long while,—then dismissing it,
I stand in my place,with my own day,here.
是的,沒有什么人間之物是比它們[4]更偉大的了,但基督宗教是屬神的(No,nothing human can be greater than these,but Christianity is divine)。[5]認為基督宗教是西方的,這是錯誤的。西方也許是基督宗教的(我但愿更加是),但基督宗教不是西方的。它是超越東方和西方的,超越舊與新的。它比舊的更舊,它比新的更新[The West may be Christian(I wish it were more so),but Christianity is not Western.It is beyond East and West,beyond the old and the new.It is older than the old,newer than the new]。它比儒家、道家、佛教——我天生的背景——更堪稱我天然的知識(more native to me)。我感謝這三大教,因為它們把我引向了基督?;綐嫵闪宋疑畹慕y一(Christ constitutes the unity of my life)。正因為這種統一,我能夠愉悅于生而為中國人,卻接受西方的教育(It is thanks to this unity that I can rejoice in being born yellow and educated white)。
照某些迷信的說法,我的生辰八字星相光輝??可现鞯亩鲗?,我離開了這些迷信,但我從孩提時代就有一種根深蒂固的使命感,這原也有它們的部分功勞。從小我就覺得,終有一天我將成為政治大人物,我的國家甚至世界將因為我的存在而變得好一些。這樣我從一開始就好高騖遠,但后來的生活卻證明了這些崇高的期望是多么縹緲無根的;每當我將理想與現實加以對比,都為炫目的反差而感到不好意思。也許這就是我變得如此幽默而又如此謙遜(so humorous and so chastened)的原因。因為,幽默不是別的,就是某種自發(fā)地嘲笑自己的愚蠢和失誤的傾向,但同時也是坦然地承認嚴峻的真理的謙卑(For what is humor but a certain spontaneous tendency to laugh at one's follies and failings,with the humility of a frank recognition of the stark truth)。上主可真有變惡為善的本事。
以西歷算,我的生日正好是1899年3月28日。我很欣慰地得知,我特別崇敬的圣女大德蘭(St.Teresa of Avila)也是在(1515年的)同一天、同一時辰降生的;由律師而成圣徒的圣若望·賈必昌(St.John Capistrano),也在1465年的同一天升天。所有這些并沒有擔保我也會成為圣徒,卻確實刺激過我的精神生活。我想,若我生在圣誕節(jié)、復活節(jié)或圣母的任一個節(jié)日,我會更快樂的。但我是誰,膽敢疑問神的智慧?他不是比彼拉多更有權說,“我寫了,就寫了”嗎?[6]我呢,我滿心快樂地接受上主在亙古以先便已為我寫下的一切。
我的一些朋友觀察到,自我成為天主教徒后,我多少失去了我的雄心(I have somehow lost my ambitions)。真相卻是,現在我比任何時候都有雄心了。我曾享有世俗的榮耀,但發(fā)覺這是空的(found it very hollow)。滿足于可逝之物根本就不是雄心。對我,整個世界再不能提供任何值得艷羨的東西;我唯一的雄心就是成為上主的乖孩子(my only ambition is to be a docile child of God),這也是任何全心依賴神的人都能做到的。倘若這雄心不是最高尚的雄心,我的心也就不會依于它了;但它若非對所有人都開放,我的心也不會片刻地依止于它。既然成為上主兒女是最高的特權,而所有的人都可接受,那么享受一些不那么高級的特權還有何用呢?
上主不僅給了我一個好生日,還給了我一個好出生地。我生在寧波市一個叫做“二十四院”的地方?!皩幉ā弊至x為“平靜的波浪”。我不知它何以如此稱呼。也許因為它建在甬江(River Yung)堤岸上吧。該江使城市與大海相連,它的潮漲潮落是如此有規(guī)律,以致我們那時的人習慣于以潮汐來判斷時間。
寧波人不文雅,但他們很熱心、誠實、充滿活力和冒險精神。他們多從事商業(yè)和工業(yè),少投身藝術和文學;但他們有頭腦、繁衍力強,也許歸因于他們大多以海魚為食。
就我之所見,寧波人最好的品格是衷心熱愛生活(they enjoy life wholeheartedly)。上主創(chuàng)造了寧波人,而寧波人認為生活是好的。[7]確實,他們是土的,太實在的(It is true that they are of the earth,earthy);但他們從未忘記大地屬于上主,大地所長出的一切,他們都當作上主的禮物接受。換言之,他們對生命的節(jié)慶有著良好的欲望,把它當作上主為了他們的歡樂而提供來的。我想,上主更喜愛這樣的人,超過那些過分挑剔、仿佛是被請來判斷上主所端之菜口味的人。寧波人之歡享生命的禮物,恰如美國饑腸轆轆的學童在享受一個熱狗。
寧波人有某種粗鄙不文、未經馴服的東西。他不柔弱怯懦,也不優(yōu)柔寡斷。他充滿動物信仰,充滿實際的常識(He is full of animal faith,full of horse sense)[8]。他是幽默的,盡管他的幽默多為實際的玩笑而非精致的故事。他與佳美的土地、土壤的氣味相連。他以宇宙為自己的家。太陽、月亮、星辰、風雨、貓、狗、花、鳥,似乎在寧波比在任何別的地方更富有人性(seem to be more human in Ningpo than anywhere else)。它們好像是每一家的家庭成員。我童年時,常聽到有人這么說:“看,太陽走下第三道階了,該煮中午飯了”;或“雞進籠了,你爹就要回家了”;或“看到了彤云沒有?明天要比今天熱”;或“聽!喜鵲在你頭頂叫了三聲,明天就等好消息吧”。假如碰巧是烏鴉在叫呢,就預示著災禍要來了,除災的最佳辦法是在地上吐一口,大叫“呸”!為什么?因為你整個身體就是一根占卜杖(your very body was one divining rod)。你如果打噴嚏,就表示你遠方的某位朋友在說你的好話。如果你耳朵癢呢,就得當心有人在背后說你的壞話。在西方人聽收音機老早之前,我們就發(fā)明心理交流系統了。
這樣,我的童年就幾乎是在仙境中度過的。我記得,第一次看到棉花廠時十分吃驚。我像一個智者那樣說,“里面肯定有巫婆!”我還覺得自己挺勇敢,因為我在這樣鬧鬼的地方沒有跑掉。
有一次,鄰居邀請我聽新買來的留聲機。“多可憐呀!”我想,“必定是死人的魂被惡魔術師捉了關在盒子里,每當魔術師念咒,這個可憐的靈魂就得把原話重復一遍!”這些日子是未受玷污的東方想象力與西方科學發(fā)明剛剛接觸時令人興奮的日子。這些日子在我、在任何寧波孩子、在中國別處的孩子那里是永不會復返了??茖W發(fā)現了宇宙的諸多奇跡,但它消滅了驚異之感(has killed the sense of wonder)。[9]
14年前,我寫過一些句子,忠實地表達了那時我對西方物質文明及其與中國的接觸的感想。[10]在某種程度上,它們仍能代表我目前的感想。
甜美的舊中國魂仍在我心中縈繞,就像童年時一度令我著迷的半忘卻了的旋律。我多么想再一次偎在年老的母親的懷中!當我回望她,我的心顫動了,因為
她是野地上的柔美風景,
那里一切都和諧、平靜、寧謐,
璀璨、萌芽、拔節(jié);喜慶而無歡鬧,
這,若非幸福,也比你的巨大激情
更接近于它。
She was a soft landscape of mild earth
Where all was harmony,and calm,and quiet,
Luxuriant,budding;cheerful without mirth,
Which,if not happiness,is much more nigh it
Than your mighty passions.
中國現在已變了。她已被卷入了世界的旋渦。像西風里的一片葉子,像一朵落入揚子江的花,她不再是她自己,她的未來成了一個未知的命運。我知道,她會在一切風暴、激流中幸存,在一切試煉和橫逆后露出勝利的微笑,但她恢復不了她原先的靈魂的寧靜和性格的甘美了(she will not recover the original tranquility of her soul and sweetness of her temper)。她的音樂再也不會像笛聲行云流水,而是變成一種金屬般粗糙的音樂,像瓦格納的杰作那樣(will be turned into something metallic and coarse,like the Wagnerian master pieces)。對她的兒子,她不再是原先的慈母(tender Mother),而是如夏陽般酷烈的嚴父(stern Father)。中國,我的母親之邦死了,中國,我的父親之邦長存!(China my Motherland is dead,long live China my Fatherland?。?/p>
現在,中國的靈魂(the soul of China)正經歷著歷史上最痛苦的時期。旋律結束了,而和諧有待形成(Melody is over,and harmony is yet to be)。她正處于揪心的紊亂(heart-rending discords)之中。在我,上主已療救了我的紊亂,將超自然的和諧注入我心中。但這何時發(fā)生在吾土吾民身上呢?只要這還未發(fā)生,只要紊亂、不和諧還在世上肆虐,我自己的和諧就永不算完全。
不管怎樣,我不能想起寧波而不帶濃厚的鄉(xiāng)情的,這鄉(xiāng)愁部分由懷鄉(xiāng)病、部分由童年的記憶構成。我在寧波的最后日子是1949年春。我特地去看了我出生的屋子(因為在我小時我們就搬出了那間屋子,此后我再也沒回到過它的檐下)。我由哥哥作陪,敲門詢問,佃戶熱情地讓我們進了屋。哥哥指示了我出生的房間,我們母親死后停放遺體的堂屋,屬于鄰居的部分,這些鄰居都已經去世了。一切恍如一夢。
關于我的出生地,有一件事不可言說。寧波方言聽起來像最糟的爵士樂,以致上海曾有一個說法:“跟蘇州人吵架也勝過和寧波佬談戀愛?!钡婀值氖?,盡管粗俗刺耳,其音調卻終生難改,以致寧波人從不能做到說國語而不被聽出是寧波人的。這種情形在很早以前就有了。唐朝名詩人之一賀知章,就是一個寧波人;他在一首不朽的詩里證明了他是如何在離鄉(xiāng)幾十年之后仍保持著鄉(xiāng)音的。該詩Ruth Chun曾有英譯:
少小離家老大回,
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As a young man I left home;As an old man I return.
My native accent unchanged,My temples have turned grey.
The village boys,seeing me,Know not who I am.
Smilingly they ask:“Honorable guest,where are you from?”
寧波話稱父親為“阿爸”(Appa),這與耶穌所說的阿拉米語(Aramaic)十分接近。我初次讀到《馬爾谷福音》里耶穌的祈禱“阿爸(Abba),父啊,在你萬事都可能”(14:36)時,高興異常。確實,appa發(fā)音與abba相去不遠。
寧波街道骯臟,寧波河總是那樣多泥。但它空氣清新,天空比別處更為生動歡快。
我讀到自己過去的作品時,常碰到唯有寧波人才寫得出的段落,好也罷,歹也罷,只能這樣。比如:
在上海的一家大澡堂洗澡雖說有點貴族氣,卻算得上人生一大樂事。一個男童搓你的背,另一個用手指揉你的腳,在你的腳趾之間摩挲,第三個則用訓練有素的拳輕拍你身體的各個部位。你自己須做的一切,只是舒適地躺在澡盆里,讓“搓背者”把你搓洗干凈,就像一個廚子之于拔光了毛的雞那樣。為了表示他的效率,他會把你全身的泥垢搓成一條細毛線狀的東西,附在你身體某一部分。我的經驗告訴我,泥垢的形狀大小與你兩次澡浴之間的間隔正好成正比。這一規(guī)律在一般情況下都起作用。我還發(fā)現了另一規(guī)律,我稱之為“吳氏邊際污垢定理”(Wu's law of marginal dirtiness)。當你有足夠長的時間,比如說一個月,沒有洗過澡,你的臟就達到了最高限度,超過了它泥垢就不會積得更多。該律是我們種族的拯救(This law is the saving grace of our race)。我們的骯臟達不到有的外國人所想象的一半的地步。正如有自然療法這樣的玩意兒,也有自然浴這樣的東西。我偏愛健康的骯臟甚于徹底的清潔(I for one prefer healthy dirtiness to finical cleanliness)。許多人看來忘記了他們出自塵土,也要歸于塵土。大地母親可不在乎你又長又臟的指甲。
不管你喜歡與否,這就是寧波精神,而我是它的一個體現。寧波人可以是任何東西,就是不能成為粉刷的墳。[11]我寧要健康的臟,也不喜徹底的潔癖。若我現在是干凈的,那是基督潔凈了我,我并未潔凈我自己。唯有恩典才能治好我本性的臟(Only grace could have cured the dirtiness of my nature)。沒有任何清潔精神能真正潔凈人(No amount of purism can really purify a man)。
我牢記我們主的這些話:
邪魔離了人身,就在無水之地過來過去,尋求安歇之處,卻尋不著。于是說:“我要回到我所出來的屋里去?!钡搅?,就看見里面空閑,打掃干凈,修飾好了,便去另帶了七個比自己更惡的鬼來,都進去住在那里。那人末后的景況比先前更不好了。這邪惡的世代也要如此。(《瑪竇福音》Mt 12:43-45)
這不是保潔之道。恰當的方法是,在污鬼離去之后,用寧波式的熱心腸歡迎基督占領你靈魂的中心,允許他用他的光輝臨在凈化它、轉變它(welcome Christ with a Ningpoish heartiness,to occupy the centre of your soul and allow Him to purify and transfigure it by His radiant presence)。然后你就會歡樂地發(fā)現,我們的阿爸借著以賽亞(或譯依撒意亞)所說之事的豐富含義和旨意:
你們的罪雖像朱紅,必變成雪白;雖紅如丹顏,必白如羊毛。(Is 1:18)
[1] 見《圣經·雅歌》Songs 2:11-13。
[2] Logos(邏各斯)就是基督。他是“普照每一個人的真光”(《若望福音》John 1:9)。
[3] Walt Whitman(1819~1892),美國詩人,作品有《草葉集》《桴鼓集》,對中國新詩創(chuàng)作產生了影響。引文見《草葉集》,李野光、楚圖南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第42頁。
[4] “它們”指儒教、道教、佛教。
[5] 吳經熊認為,中國傳統宗教是human(屬人的),但基督教是divine(屬神的、超人間的、超性的、神圣的)。
[6] 《若望福音》John 19:22。Pilate(彼拉多)的意思是,他不會改變他所寫的。
[7] 參見《創(chuàng)世記》Gen 1:26-31:“上主造了人……上主認為一切都很好”。吳經熊幽默地改變了這句為“上主造了寧波人,而寧波人認為生活好”。
[8] horse sense(“常識”)是通用的語詞,但animal faith(動物信仰)在英語詞典中找不到。這個觀念來自林語堂的The Importance of Living(1938)。林氏多次用了“動物信仰”的觀念,而The Importance of Living成了美國的暢銷書,所以吳經熊想他的讀者能懂這個詞。
[9] 參見Max Weber關于科學與Entzauberung der Welt(“世界脫離奇妙性”)的理論。
[10] 大概指吳經熊1936或1937年在《天下》月刊中發(fā)表的文章。
[11] 吳經熊引用《瑪竇福音》Mt 23:26:“你們好像用石灰刷白的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