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獵
剛才在校園內(nèi)瞧見幾只小兔,我正想去捕捉,身后轉(zhuǎn)出一條老兔,我便乓乓乓放了三聲口槍,驚得那老兔飛跑,還用尾下的白旄招引小兔,我追逐了一程,已不辨兔的去向,坐在草地上想念我的祖父:要是他在這兒,準請那野物去見灶王菩薩。這下面是他打獵的“龍門陣”:
說起我的公公,我先要祝福他。今年“古稀”進三了,不知還愛打槍么?記得有一年秋天,收獲完畢后,他約了些親友來圍獵,有劉老師,余表叔,成哥哥和打靶極穩(wěn)的劉四,我的娘頂厭惡打槍,她以為那樣的傷生是不合天良的,時常誡我不可跟去,怕惹出什么意外,因此我每回跟去時,娘在家一刻也不放心,甚至還請土地菩薩來看管我。這回臨睡時,娘再三叮嚀,千萬跟去不得。但睡到曙色初明,耳聽喚狗的哨子一噓,我便忘了母訓,起來偷偷地跑了。
公公纏一塊青絲帕,巾角垂在肩上;穿一件家織的毛藍布長衫,衣角卷在腰上;白角的藥帶和鐵砂包掛在腰間;鳥槍背在肩上,右手挽著一圈竹絨編的火繩。他的臉色是和善的;決不像我那天在圓明園里看見的捕鳥人那兇相?;ü吩谇懊骖I路,每行一箭遠近,它就撒些水在道旁,作記路的暗號,花狗長得很好,身段苗條,前腿開張,耳尖微微向下彎曲。頂靈敏是它的鼻官,能嗅出隔日的獸腥。我們大隊人在晨光稀微里進發(fā),有的還在打呵欠,忽然一陣曉風拂過,才清醒了一些。這日草木枯黃了,發(fā)出異樣的野香;田坎上堆放些稻草,幾對蟋蟀在草上爬尋??罩羞€不見飛鳥,只聽貓頭鷹在林內(nèi)“嗚嗚”。我們經(jīng)過幾處農(nóng)莊,短籬內(nèi)透出犬吠與雞鳴,勤苦的農(nóng)夫負著犁頭牽著牛出來了。我們行了幾里路,走進一帶平野,兩邊的山層層合抱,前面是重疊的高崗,清秀中透露著莊嚴。
公公在土里尋見了新鮮的兔屎,花狗幾忽然嗅得了熱臊,——讀老的陰平聲,是野物經(jīng)過留下的腥氣,——尾巴向上挽圈,公公忙說是兔臊,叫大家分開守口子。說著說著那兔就驚了出來,花狗還沒有看見,公公早放了一槍,大家以為是引脈走火,忽聽狗叫,才知兔子真出堂了,——獵犬不見野物不會亂叫的。五六只狗死命追去將兔子擒回,放進網(wǎng)帶里叫我背著。論功行賞喂了花狗一個生雞蛋。大家都說這只兔來得太容易了,但都恭維羅二老爺手穩(wěn),回回見采。公公的槍法也實在高明,他會用雙眼描準,槍尾隨著野物移動,百發(fā)百中。
公公笑了笑說:“算不得‘啥子’,這匹山很多老兔,今天大家顯一顯身手,看那個的槍穩(wěn)?”我同劉老師在斜坡底下截凸口,他們上山去了。守兔子要定一個目標,槍對正,兔子隔目的地幾尺遠就開火,它一射來正好碰在子彈上。我們等了許久不聞聲響,劉老師道:“等著空事”,叫我守在底下,他自己到右山打野雞去了。但不久就聽得“嚆兒,嚆兒,……兔兒下來啰!”我平日聽說兔子銜著人骨會學死鬼“哇哇”地哭,并且,那家伙被人追逼了反會噬人。所以我這時吃驚不小,忙拾得幾粒石子在手,念了一道咒:“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令敕”——這是打狗的咒,對野兔怕不生效力。兔兒前足太短下坡難,只見那家伙幾滾幾滾就下來了,一到底下反蹲在道上,張著尖細的耳朵四下探聽。我手中的石子早打完了,沒法,放聲喊哭起來。兔兒聽了,舍卻下坡路,不慌不忙從亂草里橫起逃了。公公趕下來忙問劉老師怎不開火,我哭著說:“公公,兔兒咬人嗎!我害怕!劉……劉老師那邊打野雞去啰?!惫犃擞悬c生氣,打發(fā)幺爺去喊劉老師回來好生守著口子。我因為害怕,舍了口子,緊跟著公公身邊。四五條狗到處猖狂,連兔的去向也不明了。公公呼喚了很久,花狗才肯回來,那幾條卻跑到隔山去了。許是兔子剛才賣臊,花狗在原地盡轉(zhuǎn)圈子,總拉不出去。等它理出了臊時,它的尾巴又挽的太圓,難道這狡兔還在這兒不成?只見狗的頭頸往林里伸縮,一爪篷就把兔子按了出來,那兔隔它很近,它邊叫邊按,一連幾下都撲個空,公公的槍指正了卻不敢放——怕“投鼠忌器”。等兔子逃開了幾丈,公公的槍力又達不到了。前面是劉四的口子,想來一定逃不脫,那知劉四的槍老是不響,許是這狡兔又賣了臊?;ü纷妨艘徽?,逢著那四五條狗,一齊亂追亂闖,又迷失了方向。
翻第三堂可不容易,花狗急地發(fā)慌,隨著那些狗亂沖,連熱臊也理不走。公公才決計把那幾條狗喚回,用火繩系著,讓花狗獨自去翻堂。它理著了臊,轉(zhuǎn)了幾個彎,跑到第二匹山上,公公才明白兔子過山了,打出幾聲“鳴哄”;于是滿山都應著“鳴哄,鳴哄”,——這是換防的口令。走到那邊山麓,狗尾越挽越圓。過了一根田坎,在田角上將兔子趕出,那兔發(fā)慌,跳進了水田里——這許是兔子第一回下水。狗也跟著下去,這時好打又不忍放槍,等它跳上岸,公公一火,打正了,但沒有致命。一連翻到第五堂,兔子又帶了兩槍傷。最后跑到劉老師的口子上,他一響火,兔子應聲倒地。一縱一擒,劉老師好將功掩過。后面的狗還遠呢,他提起那足足三斤重的老兔子一看,全身是傷,他嘆道吃不得了;但公公跑來說:“費了蠻大的力氣,將就帶回去?!被ü愤@時氣都喘不過來,周身一呼一吸地抽動,舌頭紅東東的露在口外。今天它頭一次翻上了五堂臊,從此就出名了。
正在這些時候,有人瞧見崖邊驚出了一只母雞,幺爺帶黃狗去試試,看雄子飛走了沒有。黃狗得了臊,尾巴垂地筆直,忽然從附近的石崖里飛出一只雄雞,幺爺一槍打偏了,公公的槍又不響,因為他剛才忘了上藥。劉四才端正的放了一火,只見那雞毛篷篷地一栽就落下,幺爺去檢了回來,綠英英的羽毛還是尚好的,尾翎有尺來長。
跟著又圍獵了兩場,卻一無所獲。這時太陽當午,大家有些餓了。幺爺將他背著的干牛肉取出,和著冷飯粑吃。石崖下流著清亮的山泉,人和狗都飲了些。用過了午,抽的抽煙,打的打盹,花狗靠著公公,前足伸在地上,頭放在足間。這時聽到劉老師說:“兔子跑到我的凸口,已經(jīng)帶傷過重,算不得我的功勞?!惫珦屩f:“功勞?就是因為你才鬧到這時!咳,難重你存心累壞我的狗不成?”這邊成哥哥在打趣我,他說:“你真不中用,那有兔子會咬人,只有人會吃兔子的。你就是沒有槍,閉著眼睛去捉也行。喜得好沒有駭?shù)艋?!不然,你媽又要怪……”我聽了怪不好意思,一個人跑到山腰采了些野果和“救命糖”吃,還不覺飽。打槍第一要餓得,第二要等得,第三要跑得,三者缺一,就失掉了資格,我那時當然不夠資格喲。
遠處看牛匠高唱山歌,歌聲越聽越近,沖破了深山的靜穆。他唱:“幺姑兒今年十七八喲……柳得兒柳連柳!”他走來向我們說:“郭幺爺后龍山上有根毛狗,時常偷雞偷鴨。大清早聽見它在山下‘汪汪’地叫?!T位大爺去不去打?”打毛狗頂難,只有公公才打得著。他老人家那天格外歡喜去試試。他把狗帶到那邊山上,半天尋不著臊,偶爾一點冷臊,又牽不起線。他才把狗喚回,走下山來。后來聽說郭幺爺堰塘里的鴨子少了兩只,于是大家分好口子,公公讓劉老師帶狗,自己去截一個緊要的凸口。守毛狗要在斜坡上,人躲起來,槍比正,一見毛狗的頭沖上來就開火,因此有時會誤傷獵犬。切不要打身子,那真冤枉,因為那家伙帶了傷還跑得過幾重山。劉老師帶了狗到堰塘坎上理得了臊,狗尾拖直,尖端微微彎曲,這顯然是狐臊,要是九節(jié)貍或虎豹的大臊,狗的尾巴便會夾在兩腿中間,現(xiàn)出一種畏懼的樣兒。這臊很熱,它起初往西走,覺得不對,才折向東方。大步大步走了許久還沒有聲響,它忽然離了正路,向鳳尾草叢里走去,在那里拾得滿口的鴨翎,以為隔狐貍很近了;但繞了幾圈還拉不出來,又才回到正路去。劉老師不敢放哨,緊緊地尾著它走。它爬上崖腰繞了一會還不見蹤影,又順著崖邊走了一程,尋見一個很深的崖洞,狗兒直向洞里嗅,想進又進不去,退出來抬頭一望,見那狐已出了洞在山下奔跑?;ü芬宦暋班銉骸?,那野東西跑地更快,它那兒追得上,前面是成哥哥的凸口,成哥哥是新手,打坐火都像缺牙巴咬虱子,打毛狗更難形容了,那知他不懂規(guī)矩,像守兔子一樣坐在路中,那狐貍一見他的身影就折奔南路。不久公公的槍響了,幾條狗才追上,這顯然是它已經(jīng)帶傷。但追了很遠,終于失去了。打毛狗不能翻堂,除非是它帶了傷。短尾巴狗跑得頂快,在灣里又將野狐趕出來。這回許是它受創(chuàng)過重,跑不得了。不容它狐疑,只好偷回來進原洞逃生,那知會轉(zhuǎn)到劉四的凸口上又中了彈。短尾巴狗趕上去,死死地含著它的頸子,劉四怕撕壞了狐皮,急忙招呼狗,擒著狐貍。公公見了喜地連口都合不攏來,他道:“這件狐裘做得成啰,可惜不曾交冬,怕會脫毛呢。”垂死的狐貍還在地上“絲絲”地呻喚,耳朵短,腳也短,眼睛小的不成比例,但很發(fā)亮,全身是赭黃,正像凋零的顏色,尾毛更黃得好,它的樣兒大體講來像家狗不是?無怪有時獵犬見了還當是同伴呢,成哥哥告訴我:“狐貍成精會變女人,《聊齋》上的‘龍門陣’不算;有一回一個打槍客在這兒趕狐貍,他跑到凸口上不見了野物,卻逢見一個很乖態(tài)的女人在這兒憩氣,她對他說,剛才有一條毛狗在她面前跑過,那知這位獵人往前面跑去,回頭卻不見了女人。他斷定那妖精就是狐貍。這個凸口就變成了狐貍凸,特別修了一座土地菩薩來鎮(zhèn)壓這妖精。”哦,狐貍會變女人,為何又將它打死?留來做獵人的艷遇豈不是好?
大家又打了幾場,一直打到日落,才滿載而歸,在歸途上余興未盡,劉四夸他的槍好。很巧,我們走過一林楠木樹,樹上歸來很多斑鳩,大家商量去賽槍。打斑鳩槍力要好,因為那鳥太靈敏,每每槍力還達不到時,它們便飛去了。我們當中只有三柄好槍,定了余表叔和二劉去打,余表叔那天頂不中用,這時才有用武之地。他們?nèi)瞬暹M林中,這回許是快近黃昏,斑鳩不曾驚動。余表叔同劉老師打坐火,劉四打飛火,結果打得了五只,但劉四的飛火卻打飛了,這五只斑鳩腌出來就是山珍。
回到家中,全家都很歡喜,只有娘罵了我一聲“鬼囝囝”。大家?guī)兔⑼闷兿?,宰成碎塊用香油炸得酥酥的,加上花椒,黃酒,白糖一類的香料,這味道真鮮,決不像家兔的腥怪,父親又叫“長年”酤來了一罐燒酒,大家醉醺醺地在席上重溫當天的功課,評來評去,還是恭維羅二老爺?shù)臉屝g老練,吃兔肉得小心鐵砂;那只老兔帶砂過多,只有兩只腿免強可吃。幾只獵犬在桌下?lián)尮穷^,甚至爭打起來,還勞主人給它們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