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紅寶
這家門口忘了點“檐燈”,門縫里也望不見星火;四周全是漆黑的,寒風一陣陣向著這清冷的街上呼號,好像在吐露一樁秘密。店門外隱約有個人影,像一個監(jiān)獄門外守夜的哨兵。
里面是一個秘密的賭窟,流氓,煙鬼和土匪的安樂窩??叩乃谋谑芹軌牧说耐翂Γ瑝氖瘔K骯臟得像癩子頭上的瘡疤;墻角鋪著一層薄薄的谷草,有幾個骨瘦如柴的煙鬼躺在上面吞云吐霧。中間兩張門板鑲成一個案桌,一對白燭點在兩端,四周圍滿了賭徒,他們正在押紅寶。癩子娃兒當寶令,他頭上裹一塊絲帕,額前挽一個“英雄結子”,帕尖吊在耳旁再也看不出他頭上的癩疤;雖是大冷的冬天,他右邊的袖口永遠吊在背后?!榜R頭上的”趙賭哥立在對面,跑江湖的燙毛子(賭場騙子,本姓湯)站在他旁邊;人已經(jīng)圍得很緊了,還有人想擠進去。
從窗眼里遞進一個紅寶:一只寸半見方的銅盒,蓋頂是圓的,寶底連著一塊銅片,銅片的缺口對著寶令的方位;蓋里的寶心也是立方體,只有一邊涂上朱紅,這紅色定寶的名位和輸贏的命運:它對著缺口與寶令叫“歸陛”,向著對面門叫“出門”,左叫“青龍”,右叫“白虎”。紅寶一上案桌,寶令放一個銅錢在蓋上,大家隨隨便便下了些注,因為是頭一寶,沒有法子可以猜算。瞎眼睛趙賭哥押了一串錢的左右,八個錢擺了一行,左右再添上二文。其余很多人各押各的,押好了,癩子寶令取下銅錢通報一聲:“趙大哥押左右雙方一串,現(xiàn)注押上下五百……”報完了才高聲吼道:“押齊啰!喂!開啰!”這時燙毛子嚷道:“媽的!跟老子等一等!”他取了一個制錢,在案上一卜,才押了二百錢左右。寶令叫道:“不要白虎!”當?shù)囊宦曢_了寶蓋,果真是白虎!瞎眼睛老趙還不肯信,他把眼睛湊近寶心一看,真是白虎,他張嘴大笑,一口黃色的痰沫濺在癩子的頭上;癩子哪有工夫理會,連忙唱道:“對門趙大哥紅一串,十個,(抽頭)現(xiàn)注黑五百,五個;現(xiàn)注紅一百,一個,付清啰……”打子的記清了賬,才把紅寶收回。
跟著擺上第二寶,燙毛子向大眾嚷道:“徐三江這個雜(種)愛開重寶,老子押四百錢現(xiàn)注,白虎錠子!你等人照樣押呀!”他把銅錢直擺一行,另外一塔擺在右邊的白虎方向。押雙方一文贏一文,打錠子一文贏三文。大家看那毛子走遍江湖,閱歷不少,他的話很可靠,不是打白虎錠子,就是押左右,只有幾個小注是例外。徐寶官在窗外向寶令遞了一個暗號,寶令發(fā)急,生怕人家再要添注,一下就揭開了。他向窗外罵道:“他娘的徐老三又來白虎!……今年戊辰,青龍值歲,他龜兒子偏要開甲寅老虎!”第二寶賠完了,莊上五塊光亮亮的龍洋旅行到賭客的手中,徐三江又遞進五枚銀元和第三個紅寶。
這時燙毛子又嚷道:“狗雜種變啰!×他萬代!老子打一串青龍錠子,看他龜子敢不敢再開重寶!”這一來許是癩子娃兒走了風;二來許是大家有了成本,冒冒險也不妨,于是都打些青龍錠子。注報完了,徐三江那老頭子走進來一看,他心內(nèi)雖是作急,臉上卻不露馬腳。他是一個大癮客,見天抽五錢鴉片,要值好幾元錢,飯卻吃得很少,不過“百十來錢”;所以一天瘦一天,全身如同骷髏。他暗想這兩天的煙錢全輸光了,真倒霉!忙又做了一個暗號,癩子當?shù)匾宦曈纸议_了寶蓋,見是青龍,氣地火上澆油,回身向徐寶官罵道:“老子叫你開青龍,你就開青龍,真是在行……”寶官一言不發(fā),又出去做寶。
這時賭徒少了幾人,外面透來一聲響動,立時派了二人出去打聽;賭鬼們卻一點也不驚惶,眼睛死盯著那幾塊光洋。賠,賠,賠清了,又端出第四寶。這時窟中的空氣改了方向,燭光朝著寶令閃了幾閃。
趙賭哥這時說道:“徐三江連賠三寶,不是跳出門,定是轉歸陛,白虎他輸怕啰;說不定還是個青龍重寶。老子押三方,包他龜子逃不脫啦!”他跟著押了兩串錢的上下,在角上打了一串青龍錠子。要是出門或歸陛,他該贏一串;要是青龍,他也該紅一串。大家說瞎子的話有理,都照著他一樣的押法。寶令報完了數(shù)目,徐三江又在窗外擠眉弄眼;這回卻被大家看見了,擋住癩子說還要加注,各人把腰包里所有的錢都取出來押上,賭賬的人也幾百幾串地加注。寶官說:“老子要封紅,不準押過四串,多啰老子就不開!”立刻有人應道:“癩子,你娃兒別賴!不開,老子連腦漿都跟你打出來!”癩子回道:“那老子就要告官!”“告官老子陪你坐班房!”大眾那里肯依,迫著癩子揭開,癩子沒法,咒他的伙伴道:“媽的三江,再來回重寶,老子連褲子都穿不成啰!……喂!開啰!單走白虎一方!”正當這時,徐老頭兒笑哂哂地跑進來,大家知道中了計,連趙瞎子不必看寶,也知道是白虎。眼見青的銅錢,白的花邊,全盤掃歸莊上,好不生氣,燙毛子看見沒有燙著毛子還更急燥,他首先罵道:“狗的,挨刀死的徐三江,這紅寶有假,普天之下斷沒有再轉白虎的道理!老子當了棉襖,連本錢都輸光啰!”趙瞎子也鬧道:“可不是?我姓趙的在賭場中過了一輩子,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怪的寶!徐老三,不依你的,把老子的股本退出來!我姓趙的再也不賭紅寶啰!”徐老三,是馳名的打將,他燒足了煙,有千斤的力氣!他不答言就動武,可憐那毛子給他一腳踢到墻角上,把人家的煙盤子壓壞了;回頭一拳羅漢捶,打在趙賭哥肥胖胖的肚皮上,他立時就昏倒過去。賭窟變成了武臺,案板翻在地下,火燭熄了,銅錢滾得叮叮當當。
外面透進一聲“水漲啰!”這一堆人各自逃生;立刻進來幾個雄糾糾的差人,手上端著“五子槍”,有的提著風雨燈。屋里落后的幾個賭徒當場就擒。但提燈的差人發(fā)現(xiàn)了滿地是錢,他們都舍了人去檢錢;回頭人都逃走了,只剩了燙毛子和趙賭哥還在地上呻吟;幾位差人分好了贓,將這兩個犯人用法繩捆著送進衙門;他們連賭具也忘了,只說是破獲了一家煙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