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封信 移民不是風(fēng)花雪月,也不是浪漫夢想
親愛的朋友:
現(xiàn)在幾點了?1點、2點還是3點……
唉,算了算了,你還是不用告訴我了,知道幾點又有什么用呢?這個夜,看來我是注定難眠了。我聽到花園里的樹枝被冰凍住,又喀吱喀吱地斷裂下來。我聽見地下室的暖氣爐轟轟隆隆地運轉(zhuǎn)著,好像一輛古董老火車。
我哭了,不過眼淚也早已經(jīng)干了。移民加拿大一年多來,不管多大的苦和困難都不曾令我落淚,但是此時此刻,這個寒冷的深夜里,我卻一個人趴在被窩里淚流不止。
林太太當(dāng)然找到了。
事實上,當(dāng)我們后來再去超市尋找時,薛立刻便看見林太太坐在一個咖啡館靠窗的位置,手里正抱著一個蘋果平板電腦津津有味地看著,身邊的座位上堆滿了大包小包。
看到我們過去,林太太立刻開開心心地給我們展示“戰(zhàn)利品”:一個MK包包,一件MK長裙,一個Coach男式雙肩背包,兩個GUCCI太陽鏡,一雙Kate spade高跟鞋。原來林太太采購?fù)戤叄揪蜎]有試圖尋找公共汽車,而是徑直來到咖啡館休息。她知道我們肯定會來找她,于是舒舒服服地買了咖啡和蛋糕,然后一邊看電視劇一邊等我們。
“你是皇后娘娘嗎?”看她這種沒事人的樣子,林先生立刻就火了。
“你說什么?”林太太一頭霧水。
“你為什么不給我打個電話呢,就讓我們黑燈瞎火地滿世界亂找?”林先生憤憤不平道。
“我的手機沒電了?!?/p>
“沒電了你不知道想辦法?外面就有投幣電話,你也可以借別人的手機給我打一個?!?/p>
“那種投幣機我根本不知道怎么用,再說我又不會英語!”林太太也不高興了。
“你這也不會那也不會到底怎么辦?”林先生急了,嗓門一下子提高了好幾度,“我很快就要回國了,你讓我怎么放心把你和孩子留在這里?”
“對我不放心算了,找一個你放心的女人過來?!绷痔矚獾煤埽亲源虻顷懸詠硭械奈缤瑳Q堤的洪水傾瀉而出,“你以為我愿意來這個鬼地方?要吃沒得吃,要穿沒得穿,說話聽不懂,辦事辦不成,公共汽車不會坐,連個出租車也看不見,我辛苦半輩子了最終被你發(fā)配到這里受洋罪了。我回國,你愛怎么著怎么著!”
林先生幾乎要暴跳起來,薛趕緊把他拉住了?!斑@是在國外,小心別人投訴咱們。”他警告說。
的確,已經(jīng)有好幾桌顧客沖我們投來異樣的眼神。我們四人趕緊收拾了東西,快速離開。
親愛的朋友,隔著薄薄的墻壁,我聽見林太太抽抽噎噎地哭了大半個晚上。林先生一直低聲下氣地給她賠不是,又是賭咒發(fā)誓,又是好言相勸的,后來又給她打了一盆熱水幫她泡腳。
他是有求于她的,所以必須賠上十萬分的小心。那么我呢?難道因為只是商業(yè)關(guān)系,他連句“對不起”都可以省了嗎?
我很憤怒,但更多的是委屈。我根本沒有義務(wù)帶他的老婆逛街,更沒有義務(wù)在危險的冬夜帶他四處尋找。我的熱心只是出于做人的良善,然而成了他泄怒的工具,原來“農(nóng)夫與蛇”的故事在生活中比比皆是。
在這一刻,我無比想念北京的家,想念大春。我打開微信,給大春發(fā)了一句:“在嗎?”
我緊緊盯住他那個戴著眼鏡的卡通頭像,是一個做動漫的朋友幫他義務(wù)設(shè)計的LOGO(標(biāo)識),他喜歡這樣的風(fēng)格,風(fēng)格鮮明的假正經(jīng)。
好半天過去了,沒有回復(fù)。想想也正常,現(xiàn)在是中國的下午2點多,這會兒他應(yīng)該在單位里忙。
我翻了翻微信,發(fā)現(xiàn)朋友圈的狀態(tài)更新了好幾屏,各路朋友熱火朝天地在微信上忙碌著,轉(zhuǎn)段子、轉(zhuǎn)雞湯、秀自己、秀小孩、賣東西、積點贊……大家玩得真歡快啊,似乎每個人都在我眼前逗樂,可不知為何,我卻不好和任何一個人聯(lián)系,因為和任何人聯(lián)系都是一種打擾。近在咫尺,遠(yuǎn)在天涯。實際上,也的確是天涯。
我還是習(xí)慣性地找媛媛:“親,在嗎?”
“在!”她立刻就回復(fù)了。
這就是媛媛,這就是閨蜜,永遠(yuǎn)都在你身邊,我的心一下子暖和了不少。
“你怎么不睡覺?”她又問。
“失眠了。你在忙啥?”
她沒有回答,卻給我發(fā)來一個照片:一個五星級酒店的宴會廳,許多張鋪著雪白桌布的大圓桌子,扎著金色蝴蝶結(jié)緞子的高背椅子,無數(shù)個水晶高腳杯、銀餐具閃閃發(fā)光。
“我正在東方君悅布置會場,晚上慶功宴,年度業(yè)績前十頒獎?!?/p>
“好棒!有你嗎?”
“那還用問?”她配上一個得意揚揚的表情。
“恭喜。那你忙。”不知為何,我感覺自己的內(nèi)心不舒服地顫動了一下,于是匆匆下了線。
我這到底是怎么了?媛媛又一次獲得公司業(yè)績前十,作為好姐妹,我當(dāng)然應(yīng)該為她高興??墒莾?nèi)心深處,我怎么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滋味?那樣豪華的盛宴,那樣被眾人崇拜的成就感,我不是一直都很不屑,一直覺得不過一場浮云嗎?可為什么此時此刻,我卻連多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難道我一直都在裝?
不能深想下去了,只感覺渾身燥熱難受,于是我披上睡袍下床。
我下樓去廚房里倒水喝??墒莿傋叩綐窍?,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客廳亮著一盞小燈,一個人影正伏在茶幾上工作。
是薛。聽見響聲,他從電腦屏幕前抬起頭來,我們四目相望。
我悔極了,想轉(zhuǎn)身上樓可是又來不及了。因為我頭發(fā)凌亂,衣衫不整。我光著腳,只在薄薄的睡裙外披了一件毛巾袍子,臉上的淚痕估計還沒有干透。
我硬著頭皮下樓梯,感覺自己的臉越來越紅了。
薛一直注視著我,昏黃的燈光里,他的眼神似乎流動著一種異樣的光彩。
“你——”
他突然跳起來,把電腦擱在沙發(fā)里。“我今天晚上加班,需要和國內(nèi)同事一起解決一個BUG(程序漏洞)。抱歉,我過的是北京時間。”他不好意思地搓搓臉,“是不是影響你休息了?”
“沒有沒有,我下來喝口水。”我趕緊說。
我走到廚房里,用玻璃杯倒了一杯水,也給薛倒了一杯遞給他。他接過,感激地笑笑。
“謝謝你?!彼p手捂著水杯,鄭重地說。
“謝什么?”我隨意道。
“我是認(rèn)真的,”他再次強調(diào)了一遍,“真的要謝謝你?!?/p>
我驚訝地望著他。
他看著我,微笑著說:“你每天把我們的桌子擦得干干凈凈,把浴缸擦得干干凈凈,把洗手池的每一滴水珠都擦掉,把鏡子擦得那么光亮……”
我的鼻子猛地酸了。我聽見他繼續(xù)說:“你還每周幫我們換洗床單,幫我們換干凈的毛巾,我注意到你又買了好多幅畫掛在墻上,那些畫真好看……”
“因為我要開家庭旅館,我要做生意?!?/p>
“當(dāng)然不是,你完全可以不這么做。我也看過別的家庭旅館,你提供的條件比別人的好很多,可是定的價格卻比別人的低不少?!?/p>
我苦笑著說:“因為我剛開張嘛,剛開張總要花點心思?!?/p>
“我不這么想?!?/p>
“你不這么想,別人會這么想?!蔽宜釢卣f。
他深深地看著我,目不轉(zhuǎn)睛,這過于直率和真誠的目光令我都有點難為情了?!安灰谝鈩e人怎么想。該看到的人都會看到,不該看到的人,他看不看到也無所謂?!?/p>
我低頭琢磨著他的話,不管怎樣,心里感覺好受許多了。但我不想就這個話題說下去,因為承受不起別人的贊美。
“你太太什么時候過來?”我問。
“我不知道。”
“你會不知道?”我驚訝道。
“是的,我現(xiàn)在有點不確定了?!彼f著,把水?dāng)R在茶幾上然后坐回沙發(fā)里,“我看著你,漸漸對于移民這件事情有點懷疑了?!?/p>
我一頭霧水地看著他。他揉了揉頭發(fā),略顯疲憊地繼續(xù)說:“我看著你,就知道移民不是風(fēng)花雪月,也不是浪漫夢想。國外生活挑戰(zhàn)很大,很多方面并沒有國內(nèi)舒適。一個女人,如果沒有強大的內(nèi)心和生活能力,恐怕很難在國外堅持下去。我不想讓她抱怨,但更不想讓她后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