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封信 美麗的屋子才有家的味道
親愛的朋友:
抱歉,我似乎有一段時間沒有給你寫信了。你是否還在期待我的來信?至于我,之所以沒有寫信,是因為突然之間忙了起來。
如今,我的家庭小旅館事業(yè)終于正常運行了。目前我的房客有薛、林夫婦,還有林淞。本以為開家庭旅館就是把房間打掃干凈給房客住,別的一概不用管,可事實上真正操作起來后,我發(fā)現(xiàn)需要操心的地方還真不少。
我不能睡懶覺了,因為薛每天起床很早,而且還要給國內(nèi)的妻子打電話。我也不能早睡了,因為晚上林先生又要開始工作了,我們的晚9點便是國內(nèi)的早9點,他通過微信電話、語音、視頻等各種互聯(lián)網(wǎng)手段遙控著國內(nèi)的生意,盡管人在加拿大,可是國內(nèi)的事情卻一點沒有落下。
因為房子里多了幾個人出來,每天的打掃工作也多了許多。擦地板、吸塵、洗床單、擦廚房、擦衛(wèi)生間……有時候難免會有抱怨,當(dāng)我在微信里向大春訴苦時,這家伙居然絲毫不同情,反倒嘲笑我:明明是你自找的嘛!
的確是自找的??杀г箽w抱怨,內(nèi)心深處卻是愉悅的。每當(dāng)我看到房間里被擦洗得干干凈凈,看到明亮的陽光透過大玻璃窗灑進(jìn)來,看到被熱水燙洗過的餐具在玻璃櫥柜里閃閃發(fā)光,總會感受到一種勞動過后的舒暢與滿足。我很奇怪自己在國內(nèi)時,一個小三居都懶得動手,又是雇小時工又是雇保姆的,可事實上自己也沒有做出什么驚天偉業(yè)來。
時間都去哪兒了?
雖然生活有些不方便,不能蓬頭垢面隨心所欲,可是俏俏卻非常喜歡家里有人住進(jìn)來。她的安全感明顯高了許多,不再像小尾巴似的纏著我從樓上到樓下,也敢一個人睡覺了,不再怕黑怕鬼怕妖怪。她最喜歡和薛在一起。每天薛下班回來,她總會把學(xué)校里拿回來的手工作品、作業(yè)展示給他看,而他也總是興致勃勃地問這問那。我猜他的女兒和俏俏差不多大,因此也想多了解一些本地的教育情況。
瓊偶爾會過來幫忙,有時候散步時她便帶著約翰來串門了。俏俏和約翰去房間里畫畫,我們兩個女人便窩在廚房里給孩子們準(zhǔn)備第二天的食物。瓊很驚訝我做家庭旅館,在國外生活久了,她也很看重個人隱私,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和別人住一起的生活方式。但這對我來說不是問題,我喜歡中國式的大家庭生活,人說到底是群居動物,只有在人群中,我才覺得安寧且溫暖。
我打算過段時間去家裝店買一些裝飾畫掛在每個房間里,還打算把林夫婦房間的吸頂燈換成枝形水晶吊燈。我喜歡把房間布置得美美的,美麗的屋子才有家的味道。
今天下午,我開車帶林太太去附近的購物中心買菜。林先生帶著兒子去車行提車,他們前些天訂了一輛寶馬SUV,今天剛剛到貨。
“艾美,你怎么不買一輛好車呢?這邊車的價格不比國內(nèi)劃算太多?”等我們上了路,林太太不解地問。我開的是一輛銀灰色的美國福特車,這種車的價位反倒和國內(nèi)差不多。
“買得起開不起啊!”我說。要知道,在國外,大家把牙醫(yī)和汽車修理商并稱為“兩大強盜”。在維修點,一個小小的汽車零件更換便可能開出天價,而高檔車的維修費用更是令人咋舌。去年瓊不小心把車撞到一輛鏟雪車上,汽車受損嚴(yán)重,于是保險公司建議他們索性報廢,因為那個天價維修費根本不是保險費可以支付的。
但是林太太顯然不懂這些,也可能是不在乎?!肮?,”她不屑地笑了,“咱們新移民和老移民不同,人民幣現(xiàn)在也值錢了,咱們不需要勒緊腰帶了,來這里是要享受生活的,干嗎這么委屈自己?”
“我覺得不委屈啊?!蔽移婀值卣f。不明白為什么“簡單生活”在某些人看來,就是委屈自己。
“你老公不也在國內(nèi)開公司掙錢嗎?你就安心享受便是了,干嗎這么拼,又是開旅館又是上學(xué)的,還這么省吃儉用?”
哦,原來是這個原因。我忍不住樂了,打趣她:“當(dāng)然多少要拼一點點,萬一在加拿大活不下去怎么辦?”
林太太沖我翻了一個白眼:“怕什么,有錢不就行了?有錢還怕活不下去?”
我笑而不答,看來這個話題真沒辦法繼續(xù)下去了。我很想告訴她,錢在加拿大不是萬能的,這是一句真話。
在超市里,我買了一盒牛奶、兩盒雞蛋,一大塊三文魚,還有一些新鮮蔬菜水果,林太太象征性地買了一袋大紅提和一盒酸奶。正當(dāng)我們打算去收銀處付賬時,林太太突然看見超市新開辟了一大片折扣區(qū),里面全是一線、二線箱包,化妝品、名表等奢侈品,估計是從專柜淘汰下來的過季商品。她驚呼一聲,三步兩步走上前。
中國人挺多。Coach、MK、Kate spade、GUCCI……幾十種國際名牌如今像大白菜似的堆在貨架上,被人們漫不經(jīng)心地翻來翻去。林太太也眼明手快地翻搶著,身上像披掛滿滿的圣誕樹,越掛越多。
包包、化妝品、香水、手表……我看著她抱不下了,趕緊給她推了一個推車過來。她一股腦把所有東西扔進(jìn)車?yán)铮瑔栁遥骸鞍?,你怎么不買?”
“用不上,真的?!?/p>
“在國內(nèi)時天天眼饞這些大牌,現(xiàn)在遍地都是了,你又不要了?”她說著,又抱來一個大盒子堆在車?yán)铩N掖蜷_一看,原來是MK的一件吊帶長裙,以林太太的身高,這種吊帶裙必須搭配10厘米以上的高跟鞋才好看。
“這件你穿?”
“是!”林太太說,“我在時尚雜志里看到過,這里的價格還不到國內(nèi)的三分之一。”
“再便宜,你在這邊也用不上的?!?/p>
“用不上,我擺著看看也高興。”她居然氣勢洶洶地來了一句。
我嘖嘖稱嘆,看看表,發(fā)現(xiàn)俏俏馬上就要放學(xué)了,再不回去就有可能錯過接她的校車。看林太太興致勃勃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我于是提前告辭,并且反復(fù)告訴她回去的公共汽車路線。這個購物中心離我家不算很遠(yuǎn),也不用倒車,林太太漫不經(jīng)心地記下來。
回到家里,我發(fā)現(xiàn)林先生父子還沒有回來,估計是開上寶馬SUV,這兩人興奮地到公路上飆車去了。我讓俏俏先寫作業(yè),然后去廚房準(zhǔn)備晚餐。水槽里堆了一大堆碗,不知是誰午飯后沒有清洗,我有點不愉快,但也無可奈何地戴上手套做清潔。
過了一會兒,薛回來了,不好意思和大家搶廚房做飯,他在回來的路上買了一個三明治。我看那三明治又硬又涼,決定晚餐時多做一個菜,邀請薛一起吃。
對著菜譜,我先用廚房紙把三文魚擦干凈,把紅糖、鹽、黑胡椒粒均勻涂抹在魚身上,然后從冰箱里拿出一個黃檸檬,一切為二,把汁液擠到魚上。最近我特別喜歡用檸檬做菜,檸檬維生素C含量特別高,而且口感清新,如果用檸檬汁代替醋來調(diào)味,無論中餐還是西餐,都會令菜產(chǎn)生格外新鮮的口感。
薛看到我做三文魚,伸手把我丟棄的檸檬撿起來,找到一個礤刀把檸檬皮擦成細(xì)絲,然后拈了一小把鋪到魚肉上。就這么小小的幾縷明黃,令寡淡的魚肉看上去立刻鮮活起來。
“誰教你的?”我驚喜地問。
“我自己琢磨的?!彼χ聪词?。
“看不出,你做飯還挺有天賦的。”
“看不出吧?”他略略得意地說,“知道我的夢想是什么?”
“什么?”
“當(dāng)一個好廚子,開一個好餐館。”
我笑了,注意到他今天穿了一件淺灰色羊絨毛衣,白色的襯衫領(lǐng)子從里面露出來,看上去非常干凈。因為微笑,他的眼睛更顯得細(xì)長,眼角的魚尾紋亦隨之溫和地綻開了。我突然想起臺灣影星趙文瑄演的《孤獨的美食家》,那唯美的食物,優(yōu)雅的內(nèi)斂,在這一刻,居然和他有某種神似。
檸檬煎三文魚、涼拌蘆筍、意大利面和咖喱豆腐,不一會兒,我便把幾個家常菜準(zhǔn)備好了。俏俏歡快地跑上樓請薛一起吃晚餐,他很不好意思地推辭了半天,后來架不住俏俏的堅持,并且保證這個周末要帶她去玩蹦床。
當(dāng)我們?nèi)藙倓傋?,門開了,林先生父子熱火朝天地闖進(jìn)來,估計外面冷得厲害,兩個人站在門廳大笑著用力搓臉。
“喲,好幸福的一家人!”林先生笑著打趣。
我沒有理會他,而是問:“林太太呢?”
“她不是和你在一起嗎?”林先生說著,脫了雪衣掛在壁櫥里。
“沒有?。∥液退黄鸸涑?,我提前回來,以為她給你打電話你們一起回來?!?/p>
林先生正打算換鞋,猛地把腳縮了回去?!皼]有的事。”他趕緊打電話給太太,可是那邊卻傳來關(guān)機的聲音。他握著手機,臉色沉了下來。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晚上7點半,林太太還沒有回來。我們來不及互相抱怨,趕緊出門去找她。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冰雨,這可真要命,冰雨可比雪討厭多了,不僅冰涼刺骨,而且令整個路面變成一面滑溜溜的鏡子。你如果沒有超強的車技和要事,這種天氣最好不要出門。
我們?nèi)齻€人數(shù)薛的車技最好,于是薛開車帶我們沿著去超市的公路慢慢尋找。事實上,外面漆黑一團(tuán),我們什么也看不見,但我還是把臉趴在車窗上,努力辨認(rèn)駛過的任何一個黑影。
林先生一言不發(fā)坐在后座上,臉色陰得要攥出水來。
哪里有人?只有偶爾疾馳而過的幾輛車。冰雨撲撲嗒嗒地砸到車身上,那連續(xù)不斷的聲響令人更加焦灼了。前方道路全部結(jié)了冰,鏟冰車還未來得及出動,薛只好小心地開車,為了更好地控制方向盤,他把皮手套都脫了。
到了超市后,我們發(fā)現(xiàn)超市已經(jīng)快關(guān)門了,寥寥幾位顧客在排隊付賬。我們分頭找了半天,哪里有林太太的身影?于是再次跳上車,沿著附近小道漫無目的地開。就像北京的胡同,渥太華的小道也是九曲回腸,蜿蜒迂回,經(jīng)常一個小道可以通向好多個出口,而任何一個小道,只要你堅持走下去,總能回到起點。這樣復(fù)雜的小徑在白天可能趣味盎然,但是到了夜晚尤其冬天,就顯得像迷宮一樣令人費解,甚至心悸。
看到一個小道還算寬闊,薛掉轉(zhuǎn)車頭駛了進(jìn)去。我聽到車胎在冰上吃力地打滑著,暗自慶幸方向盤在薛的手中。起碼我是不敢開這種路況的。
漆黑的夜里,茫茫白雪安靜得瘆人,散發(fā)著若有若無的紫霧。我看到幾只動物在冰雪上跳躍,看到不遠(yuǎn)處是一大片湖泊,如今湖面上結(jié)了厚厚的冰,一個黑色影子似乎從冰面上蹣跚走過。
我趕緊讓薛停車,然后立刻推門下去。冰雨立刻淅淅瀝瀝地砸面而來,我不由得打了幾個哆嗦,感覺骨髓幾乎都要被凍住了。薛也下了車,快步走過來,伸手幫我把帽子戴上。
林先生踮著腳尖伸長脖子左看右看:“哪里?哪個方向有人?”他焦急地問。
我再次仔細(xì)看了半天,那模糊的黑影又消失不見了,冰面上空曠無人,死一樣靜寂。“抱歉,我可能看花眼了?!蔽揖趩实卣f。
“咱們上車吧,繼續(xù)找。”薛說。
可是還沒有等我們走到車跟前,林先生突然爆發(fā)了:“我說你們這是怎么回事?不是明明一起出門的,怎么一個回來一個不見了?”
“抱歉,我要趕回來接孩子?!?/p>
“趕回來接孩子也不能把我老婆扔下呀,你明明知道她不會英語,不會開車,不認(rèn)路,都是中國人,怎么一點互相關(guān)照精神都沒有!”
我張口結(jié)舌,內(nèi)心明明委屈得很,卻不知道怎么反駁才好。我聽到他繼續(xù)抱怨,越來越生氣:“告訴你啊,我老婆沒事就算了,要是有事,你也逃脫不了干系的?!?/p>
我氣壞了,正要反駁,突然聽到薛的聲音:“找人要緊,你現(xiàn)在情緒失控有用嗎?”說著,他用力推了推林先生,“走,上車!”
他的氣勢沉著而且強硬,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林先生不再說話了,乖乖地跟著他上了車。
艾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