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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流連秦樓楚館

江蘇歷代名人傳記叢書:馮夢龍 作者:馬步升,巨虹 著; 宋林飛,王慶五 編


二、流連秦樓楚館

文人狎妓,早在唐代就已經(jīng)不是一種驚世駭俗的行為,也不會讓世人太過吃驚。我們從唐代詩詞、傳奇小說、野史雜記等諸多現(xiàn)存資料中,都能找到這些身為未來國家棟梁、社會中堅力量的考中進(jìn)士的文人們,普遍都有狎妓習(xí)慣的證據(jù)。陳寅恪先生就曾說過:“唐代新興之進(jìn)士詞科階級異于山東之禮法舊門者,尤在其放浪不羈之風(fēng)習(xí)?!?/p>

由于唐代文人們的流連與吟詠,“平康里”這個地名進(jìn)入了讀者們的視野并漸漸為大家所熟知。是的,平康里,亦稱平康坊,是唐代長安諸妓集中居住的地方,士子們遠(yuǎn)離家鄉(xiāng)進(jìn)京趕考,考試的壓力很大,難免旅途寂寞,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真正能輕易與士子們相約相會于后花園以至私定終身的大家閨秀其實并不多。為了排遣羈旅愁思與孤寂,誰能解我心中之憂煩,誰能在我人生苦旅最為吃緊時為我注入前行的力量,誰能在漫天迷霧舉步維艱時,為我點亮一盞指路明燈?平康里,平康里的妓女。這是一個時代人間尤物薈萃的地方,這是一個時代最能善解人意的地方,這是一個時代可以給天涯孤旅以身心撫慰的地方。士子們考試高中之后,情形完全不一樣了,昨日的憂煩者,今日的開懷者;昨日的前途未卜者,今日的天之驕子;昨日的寒門士子,今日的朱門新寵。當(dāng)此之際,誰能與我分享人生的喜悅,誰能撫慰我十年寒窗帶來的心靈創(chuàng)傷,誰能為我將開啟的人生華彩之旅再施以恰當(dāng)?shù)娜A彩?平康里,平康里的妓女。這些秀外慧中,這些多才多藝,這些身心自由,這些善解人意的世間尤物。

而與這些妓女們,尤其是色藝雙絕妓女們的歡歌飲宴、交流往還,似乎也是對士子們?nèi)松x煌的終極認(rèn)可。因為,獲得功名利祿,是來自體制內(nèi)的認(rèn)可和獎賞,這是法定的,是按部就班的;而獲得平康里妓女的認(rèn)可和獎賞,則是體制外的,民間的,尤其是女性的。而那時候,受過教育,心靈自由的女性大多則集中在這種地方,平康里,無異于士子們的另一個考場,朝廷考察的是士子們的道德和才學(xué),平康里則考查的是士子們的心性情感?!堕_元天寶遺事》說:“長安有平安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進(jìn)士以紅箋名紙游謁其中,時人謂此坊為風(fēng)流淵藪?!倍凇短莆宕P記小說大觀》所收的孫棨《北里志序》中,也有與之類似而細(xì)節(jié)更加凸顯的記載:“諸妓皆居平康里,舉子、新及第進(jìn)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直館殿者,咸可就詣。如不吝所費,則下車水陸備矣。其中諸妓,多能談吐,頗有知書言畫者。”不僅詳細(xì)地說明了經(jīng)常光顧平康里的人員構(gòu)成情況,而且對所需花費、諸妓的特長與能力作了簡單介紹。吃美食,飲美酒,賞美景,擁美人,這美人還是能與他們一起談詩論畫、有共同語言且出語不凡的俏麗嬌媚女子,這樣的一朵朵溫婉明麗解語花,豈是家中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來,平常無趣甚至木訥死板的“黃臉婆”甚至“河?xùn)|獅吼”可比?

唐傳奇中,就出現(xiàn)了不少描寫考中進(jìn)士的士子們與妓女們之間戀情的小說。如蔣防的《霍小玉傳》中,想當(dāng)年,小玉初見時,李生“但覺一室之中,若瓊林玉樹互相照耀,轉(zhuǎn)盼精彩射人”,何等的光彩照人,何等的顧盼生輝?至于其所唱歌曲的“發(fā)聲清亮,曲度精奇”,自然更是錦上添花,為小玉平添幾許風(fēng)姿!

唐代的文人狎妓并不是只存在于文學(xué)作品中,在現(xiàn)實中的確是真有其事。大家都熟悉的大詩人白居易就頗諳此道,我們來讀一讀他的這首《追歡偶作》:“追歡逐樂少閑時,補(bǔ)貼平生得事遲。何處花開曾后看,誰家酒熟不先知。石樓月下吹蘆管,金谷風(fēng)前舞柳枝。十聽春啼變鶯舌,三嫌老丑換蛾眉。樂天一過難知分,猶自咨嗟兩鬢絲。”閑暇時追歡逐樂,既享受美色美聲,又尋求心理平衡,緩解生活的壓力,驅(qū)走平日的不快,可見,文人狎妓的確是唐代士人的一種消遣方式,或者是婚姻家庭之外的另一種情感方式。唐傳奇《鶯鶯傳》的作者、白居易的同年好友元稹也有同好。元稹擔(dān)任監(jiān)察御史時,曾經(jīng)奉命出使蜀地,與當(dāng)?shù)孛搜舜绥娗?,度過了一段美好歡樂時光。后來,薛濤在元稹離開并被召入翰林院之后,精心做了一百多幅小幅的松花箋,題詩給元稹,這就是有名的“薛濤箋”。元稹收到了這樣情深義重且低調(diào)奢華有內(nèi)涵的禮物之后,自然欣喜莫名,倍感珍惜:“長教碧玉藏深處,總回紅箋寫自隨?!钡拇_,這樣才貌雙全而又體貼知音的聰敏女子,怎能教這些多情的文人不喜歡,喜歡之后又怎能輕易忘懷呢?

唐代的文人狎妓早已不是個別文人的私人行為,而是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體現(xiàn)出了唐代開放的政治環(huán)境所帶來的經(jīng)濟(jì)、文化以及社會風(fēng)氣的開放。唐代的家妓、官妓普遍存在,諸妓們的文化素養(yǎng)比較高且多才多藝,自然令文人士子們流連忘返。到了宋代,理學(xué)興起,存天理而滅人欲,“人欲”被理學(xué)家們?nèi)藶榈嘏c“天理”對立起來,宋朝官方也屢次禁止官吏狎妓,即使有個別官吏敢于不顧禁令而私會青樓女子,終究也有點“偷偷摸摸”,不能像唐代人那樣自然而然了。但,終究天理與人欲同在,而且互為表里,天理的禁錮力越是強(qiáng)硬,人欲的反抗力也愈形劇烈,終有宋一代,天理何其昭昭,而人欲又何其滔滔,兩者的勢不兩立,導(dǎo)致雙方的共同毀滅,在元蒙的鐵騎之下一同踏海而亡。

明代的情況如何呢?趙翼《廿二史札記》中有這樣的記載:“明季文苑傳,吳中自祝允明、唐寅輩,才情輕艷。傾動流輩,放涎不羈,每出于名教之外。”明代的中后期尤其晚期是一個大動蕩的時期,國家的國勢國力日漸孱弱,邊境不得安寧,政治腐敗不堪,至于社會的黑暗,民眾的苦難深重,自不待言。以八股時文取士的科舉制度也日漸程序化,許多滿腹經(jīng)綸卻科場不利、無緣進(jìn)入仕途而報國無門的文人們,自然以青樓買醉、縱情聲色的方式來消磨時間和舒緩積聚于心的憂苦。

此外,宋代理學(xué)對人欲所采取的“堵”“防”的方式,固然獲得了暫時的成效,但所謂的天理不過出自道學(xué)家們的虛構(gòu),而人欲卻是真實的。真實的力量是永恒的,是無比巨大的,到了明代,宋儒所精心構(gòu)建的天理堤岸,在人欲的頻繁不懈的沖擊下,終于再也支撐不住,發(fā)生了大面積的“決堤”。有明一代,對人身心的禁錮前緊后松,緊時,過于緊,不給人欲留有最低限度的回還空間,繃得過于緊了,只得松弛下來,乃至無所收束。文人既是一個時代的思想引領(lǐng)者,亦是社會風(fēng)尚的引領(lǐng)者,至少是推波助瀾者。明代的社會風(fēng)氣培育了文人的放縱習(xí)氣,文人的放縱習(xí)氣又助長了社會風(fēng)氣的泛濫。明代中后期,王陽明的“心學(xué)”興起,人的主觀意識被高揚,人的欲望與本能被高度肯定并認(rèn)同,滋生于本能的人欲,于此似乎找到了泛濫的理論依據(jù),宋代以來以至明代士人們被壓抑已久的欲望得以釋放出來,從而逐漸形成了晚明那種張揚個性的、人欲橫流的社會風(fēng)氣,這自然會造成秦樓楚館行業(yè)的發(fā)達(dá)與文人士子們理直氣壯甚至肆無忌憚地縱情聲色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

我們在前文已經(jīng)提到的科場得意的袁宏道,就曾在《致龔惟長先生書》中這樣總結(jié)了人生的五類真正的快樂:“目極世間之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談”,以及“千金買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數(shù)人,游閑數(shù)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將至”。(《袁宏道集箋?!肪砦?“五樂”之中,沒有一樣與天理道德有關(guān),所指皆與人的肉體的現(xiàn)場感受有關(guān)。王陽明的得意門生王龍溪也不滿文人執(zhí)著于虛幻的天理而去講什么性命之學(xué),他也主張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人欲,在“日用飲食聲色貨利”上大做文章:“今人講學(xué),以神明為極精,開口便說性說命,以日用飲食聲色貨利為極粗,人面前不肯出口。不知講解得性命到入微處,意見盤桓只是比擬卜度,于本來生機(jī)了不相干,終成俗學(xué)。若能于日用貨色上料理,時時以天則應(yīng)之,超脫凈盡,乃見定力?!蓖砟甓ň釉诼槌堑摹爱惗酥垺崩钯?,在《答鄧石陽》中說得就更加直接了:“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物矣。世間種種,皆衣與飯類耳,故舉衣與飯,而世間種種自然在其中,非衣食之外更有所謂種種絕與百姓不相同者也?!睂秘浐蒙挠笫侨绱说睦碇睔鈮雅c渾然天成,這批思想家們的激進(jìn)言論為晚明文人沖破壓抑、掙脫束縛提供了理論依據(jù)與支撐。對好貨好色的追求成為人生的一大樂事,“天下第一奇書”、在日用飲食聲色貨利上寫盡世相百態(tài)的第一部世情小說《金瓶梅》,就出現(xiàn)在明代,雖然作者沒有署自己的真名,而以“蘭陵笑笑生”的筆名傳世,但是該書的作者為嘉靖年間的大名士,已經(jīng)為大多數(shù)人所認(rèn)同。至于作者到底是王世貞,還是賈三近、屠隆、李開先、徐渭、王穉登、沈德符、袁無涯,甚至我們的通俗文學(xué)旗手馮夢龍,這些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反映了明代中晚期追逐聲色貨利,將狎妓看作快樂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的那種世風(fēng)。確實,在明代中晚期,上至皇親貴戚,中至官宦士紳,下至文人士子、商賈市井,狎妓之體驗,已蔚然成風(fēng)。

文人狎妓在晚明成為一種時尚,成為文人士子們追逐時尚、張揚個性、恣意縱情的一種方式。與風(fēng)華絕代、才貌雙全、知名度高的名妓交往,自然更能引人注意,也更能恣意彰顯自己的風(fēng)度。名士與名妓,自然形成了一種相依相存、互相提攜的雙贏關(guān)系。王穉登與馬香蘭,錢謙益與柳如是,冒辟疆與董小宛,李香君與侯方域等,雙方詩酒唱酬,你儂我儂,的確恁煞情多!可惜,身處秦樓楚館的這些青樓女子,即使身為名妓,色藝雙絕,但是她們的職業(yè)特征決定了她們與文人士子們的交往只能限定在朝秦暮楚、迎來送往的范圍之內(nèi)。即使某些文人士子與身居秦樓楚館的她們暫時結(jié)成了比較固定的男女關(guān)系,相互之間的交流往還有了一定的固定性,但這只是相對而言。大多數(shù)時候,雙方的關(guān)系也只能是露水之緣,能有旬日之歡,都屬難得。比如,詩人名妓柳如是與江南名士張溥、陳繼儒、陳子龍、錢謙益都關(guān)系密切,在嫁給錢謙益之前,她也曾先后跟從過閣臣周道登、陳子龍。除了冒辟疆之外,董小宛與著名文人方以智、錢謙益、張岱也都有過比較密切的交往。

文人狎妓在晚明成為一種風(fēng)尚,還表現(xiàn)在他們組織文學(xué)活動和文酒之會時,都會邀請一些藝術(shù)才情、文化素養(yǎng)較高的妓女參與其中,似乎不如此不能盡興,不如此就不夠風(fēng)流不夠“潮”!正所謂“山上須高泉,徑中須竹,讀史不可無酒,談禪不可無美人”。在談興漸濃而高談闊論之時,有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且多少能聽得懂自己的言論并能欣賞自己的才華,甚至能自如地參與到談話中來的妓女的陪襯,不失為一種愜意與愉悅,甚或,是一種人生價值的暫時實現(xiàn)。

“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著不如偷不著。”這是曾任長洲縣知縣的江盈科寫在自己的文集《雪濤閣外集》中的話語,對狎妓與偷情,他們都認(rèn)為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沒有什么不可以。馮夢龍還曾對江盈科的以上言論作過批注,《掛枝兒》“私部”第一卷《耐心》:“此語非深于情者不能道?!本烤惯@里說的深于情,是指愛情,還是情欲,我們后文再談。不過,在這樣的社會大環(huán)境和風(fēng)氣之下,馮夢龍在青年時期除了埋頭讀書應(yīng)科舉考試之外,還曾有過一段“少從狹邪游”的經(jīng)歷,也就不足為奇了。

《掛枝兒》卷五隙部《扯汗巾》附記中有這樣一段話:“每見青樓中,凡受人私餉,皆以為固然?;蚩嵊?,或轉(zhuǎn)贈,若不甚惜。至自己偶以一扇一帨贈人,故作珍秘。歲月之余,猶詢存否。而癡兒亦遂珍之秘之,什襲藏之。甚則人已去而物存,猶戀戀似有余香者。真可笑已。余少時從狹邪游,得所轉(zhuǎn)贈詩帨甚多。夫贈詩以帨,本冀留諸篋中,永以為好也,而豈意其旋作長條贈人乎。然則汗巾套子耳,雖扯破可矣。”在青年時期那段“逍遙艷冶場,游戲煙花里”的歲月里,馮夢龍不僅收獲了這些轉(zhuǎn)贈的“詩帨”,更收獲了一段段不同尋常的人生體驗以及一些和他來往比較密切的秦樓楚館之中的女子,比如侯慧卿,比如馮愛生,還有阿圓、董四、馮貞玉、馮喜生、白小樊、來姬、陌花館、王生冬、薛生、萬生等。

馮夢龍與這些妓女們的交情比較深,曾經(jīng)多次為她們作傳,比如收入他編選的《情史》之中的就有他自創(chuàng)的《馮愛生傳》《萬生傳》《張潤傳》等。他把《馮愛生傳》歸于《情史》的“情憾類”,《萬生傳》則收在《情史》的“情外類”,《張潤傳》收在《情史》的“情俠類”。愛生何憾之有呢?馮愛生并不是蘇州本地人,也不知道本姓誰家,年僅十四歲的時候就被賣到了娼門馮嫗家。馮嫗家是“祖?zhèn)鳌钡那鄻鞘兰遥诖说蓝馀d隆。當(dāng)時蘇州的風(fēng)俗習(xí)慣是把青樓女子稱為“某生”,到了馮嫗家之后,她便被稱為馮愛生。在愛生之前,馮嫗有四個“干女兒”,都是她的搖錢樹——姑蘇名妓,其中最小的馮喜生更是出類拔萃。這四位名妓相繼嫁人之后,馮嫗也慢慢對這個行業(yè)厭倦了,就把生意交給自己的兒媳婦八娘子打理。八娘子新寡,把馮愛生收作自己的干女兒,精心培養(yǎng)她。愛生美麗而聰慧,半年之后,便能說一口溫潤綿軟的吳儂軟語,一年之后就聲名鵲起于蘇州城內(nèi)。馮愛生酒量很好,又很會講笑話營造氣氛,蘇州城內(nèi)的浮浪子弟們都說酒筵上要是沒有愛生的陪伴,就會很無趣。不過,時日久了,出盡風(fēng)頭的愛生招來許多同行的嫉妒與恨,她自己也慢慢地厭倦了這種流落風(fēng)塵、迎來送往、強(qiáng)顏歡笑的日子,想要換一種活法,“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可惜,從良嫁人的路是那么難!有心的常常無力(財力),有力的卻又往往不合愛生的心意。心煩意亂的愛生,在迎客時常常失態(tài),還經(jīng)常大杯飲酒來澆愁。有個叫丁仲的年輕人與愛生相處得不錯,彼此也產(chǎn)生了感情,丁仲謀劃著要傾家蕩產(chǎn)來為愛生贖身,可惜這件事情拖了很久也沒有辦成,愛生的處境更加窘迫了,經(jīng)常生病。馮嫗家里掌事的新主母八娘子也開始討厭愛生了,沒有問愛生的意見,就匆匆把她嫁給了有錢卻無情的茸城公子。茸城公子得到了愛生,卻不憐惜重視她,愛生的病加重了,就被送回馮嫗家。不久,愛生凄然逝去,年僅十九歲。

馮夢龍在傳中真心地為愛生的“紅顏薄命”而悲嘆,“憐之吊之,志之銘之”,在完整記述愛生的遭遇之后,表達(dá)了深切的同情:“十四未知名,十九病死,中間衣錦食甘,選勝而游,剪紅浮白,謔浪笑傲于王孫公子之場者,才三四年耳。以生之風(fēng)調(diào),更得從容旬載,庶幾一遇,可畢此生無憾。即不然而效彼蚩蚩者流,安意風(fēng)塵而無遠(yuǎn)志,則此三四年者,亦可稍占人生萬一之娛。”馮夢龍認(rèn)為愛生的悲哀在于她身處風(fēng)塵卻不能隨波逐流,已落塵網(wǎng)卻偏偏保留了一顆早慧而善感的心,她早早看清了秦樓楚館的漂泊無依與處境艱險,想要找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有情人卻不得,終至抑郁悲苦而亡。馮夢龍是真心體恤、設(shè)身處地感受愛生的悲苦的:“悲夫!雖然男兒薄幸有力者甚焉,即假生數(shù)年,猶未必遂生之志,徒多苦生耳。然則天之縱生以慧者,適以禍生,而其嗇生以壽者,安知非憐生而脫之也?于生又何悲哉!”愛生沒有墓地,死后暫放郊外,久未安葬,馮夢龍聯(lián)系愛生的生前好友許無功捐資購買墓地安葬了愛生。讓這一縷幽魂終得安息!

馮夢龍與這些妓女們交往,不止于逍遙、游戲,也不止于同情、悲憫,他與這些長于唱詞弄曲、色藝雙絕的女子經(jīng)常來往甚至成為朋友、知己,也有許多共同語言和共同愛好,有著共同的藝術(shù)追求。青年時期的馮夢龍就開始熱衷于收集吳地豐富的民歌與散曲,前面我們提到的,娼門馮嫗家的女兒、愛生的姐姐、馮夢龍的青樓好友——“美容止,善諧謔”的馮喜生,在從良之前,找馮夢龍話別之時,還為他唱了兩首民歌。一首是《吳歌》:“隔河看見野花開,寄聲情哥郎替我采朵來。姐道我郎呀,你采子花來,小阿奴奴原捉花謝子你,決弗教郎白采來。”明白如話卻又生動傳神。一首叫作《打草竿·送別》,《打草竿》即《掛枝兒》,即收在馮夢龍編選的民歌集《掛枝兒》卷四的《送別》,原文為:“勸君家,休把那燒窯的氣。磚兒厚,瓦兒薄,總是一樣泥。瓦兒反比磚兒貴,磚兒在地下踹,瓦兒頭頂著你。腳踹的是他人也,頭頂?shù)倪€是你?!逼狡匠3<页UZ,聲聲念念總關(guān)情,說馮喜生和馮夢龍只是好友關(guān)系,無關(guān)風(fēng)月,不牽扯男女之情,確實令人難以置信,他們,起碼應(yīng)該是彼此的“紅顏”和“藍(lán)顏”知己,雖然因為現(xiàn)實的或者其他原因不能在一起,但彼此的心,起碼是“你懂得”吧!馮喜生的嫁前臨別贈曲依依戀戀,待他至深至厚;馮夢龍在民歌集《掛枝兒》中追憶當(dāng)時的情景時,也曾說道:“嗚呼!人面桃花,已成夢境。每閱二詞,依稀繞梁聲在耳畔也。佳人難再,千古同憐,傷哉!”馮喜生的名字與事跡還曾出現(xiàn)在馮夢龍所編的民間笑話集《笑府》中,一次,有人在小船上招呼許多客人,馮喜生就講了一個名為《魔王反》的笑話來嘲諷當(dāng)時的情形——魔鬼率領(lǐng)眾鬼兵造反,觀世音菩薩手持凈瓶、口誦咒語,把這許多鬼兵都收入凈瓶中并用符封好瓶口。魔王恐懼了,請求投降,觀音就把鬼兵們放了出來。魔王問眾鬼兵:“你們待在凈瓶里,肚中饑餓嗎?”鬼兵們回答說:“餓只是小事,關(guān)鍵是在凈瓶里幾乎擠死了。”聽了馮喜生所講的這樣符合當(dāng)時情景的笑話,“一座絕倒”,哄堂大笑。馮夢龍在這則笑話之后的附記中描述了當(dāng)時情景,指出“笑話雖佳,須時而后言,方得價耳”。指出馮喜生所講笑話的可貴之處就在于講的時機(jī)恰到好處,非常應(yīng)景。

“為冤家造一本相思帳。舊相思,新相思,早晚登記得忙。一行行,一字字,都是明白帳。舊相思銷未了,新相思又上了一大樁。把相思帳出來和你算一算,還了你多少也,不知還欠你多少想?!边@首新穎別致的民歌,就是另一位青樓女子、文學(xué)修養(yǎng)和眼光都很獨到的琵琶婦阿圓提供給馮夢龍的。這首民歌收錄在馮夢龍選編的民歌集《掛枝兒》卷三,他在附記中寫了該民歌的來源——馮夢龍素來欣賞的、能為新聲且擅長輕展歌喉的琵琶婦阿圓,得知馮夢龍在收集民歌,就把自己新得到的這首流傳在婁江地區(qū)的民歌《帳》贈送給了馮夢龍?!稁ぁ穭e出心裁地描寫了一個女子對自己的戀人——心中冤家的數(shù)不盡、算不清的思念。相思,原本是有一筆、記一筆,按理說應(yīng)該是條理清晰、分明而利落的來去往還,可是這相思帳卻不同于一般的錢財賬,舊相思之上又添新相思,思念之深與思念之切,還了你多少,還欠你多少,真真是數(shù)不清道不明的,多么別致又新巧的構(gòu)思!除了《帳》之外,阿圓還提供了一篇《訴落山坡羊》,因為文體不合,馮夢龍將其收在了附錄之中。又如,《掛枝兒》卷七《船》后面的附記說明:“此篇聞之舊院董四。歌末句腔甚奇妙,遂不能舍?!笨梢娫撉邱T夢龍從妓女董四那里得來的。

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曾經(jīng)在自己的詩作中感嘆:“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那些身處秦樓楚館的妓女們,她們的生平遭際,她們的苦樂悲歡,與尋常女子相比,可能更加地身不由己。馮夢龍風(fēng)流倜儻,古道熱腸,能詩善曲有才名,而且也能了解并理解諸妓的不易,眾妓自然樂于與他來往。馮夢龍也經(jīng)常盡己所能地?zé)嵝膸椭齻?,富有同情心和正義感的他,曾經(jīng)用自己的作品為青樓女子白小樊伸張正義,同情白小樊的不幸遭遇,譴責(zé)“一片熱心渾不悟,還依舊是薄幸夫”的劉生之薄情行為。

為白小樊而作的作品之一是雙調(diào)散曲《青樓怨》。比如其中的一曲〔桂花遍南枝〕:“我是真思真慕,捱朝捱暮。隨他冷口譏嘲,兀自熱心回護(hù),到如今可疑,到如今可疑,眼見六年辜負(fù)。有甚弱水炎山,故把行人阻。影也無,風(fēng)也無,待向夢中尋,夢還無?!泵枘×艘粋€苦心思慕卻被冷情辜負(fù),向夢中追尋卻了無蹤影的真情相思女子的真情流露,多么真切!又如其中的一曲〔玉交枝〕:“收羅歌舞,待雙雙飛鳴即都。甘為淡飯荊釵婦,不羨他艷抹濃涂。洞庭湖道深好做淚眼圖,莫厘峰高殺只當(dāng)憂愁堵。咬唇牙傷殘口朱,耐黃昏磨穿繡襦?!北磉_(dá)了白小樊甘愿粗茶淡飯、布衣荊釵與心愛之人相守一生的本愿,也表達(dá)了她心愿未能達(dá)成的傷心落寞。再如其中的一曲〔解三醒〕:“受盡他幾年孤苦,博得我一夜歡娛。自那日叮嚀送別休回步,眉皺了未曾舒。枉殺我朝來禮佛頻撮土,枉殺我暮夜逢人倩寄書。愁無措,論相思滋味堪做雍巫?!闭嬲媸枪艁韺懕M相思、相怨的佳曲妙文。

雙調(diào)散曲《青樓怨》原本收錄在《太霞新奏》卷一二中,其后有馮夢龍所寫的序:“余友東山劉某,與白小樊相善也。已而相逢,傾(頃)偕余往,道六年別意。淚與聲落,匆匆訂密約而去。去則復(fù)不相聞。每小樊未嘗不哽咽也。世果有李十郎乎?為寫此詞?!背恕肚鄻窃埂分?,馮夢龍還將白小樊與劉生的事寫進(jìn)了傳奇《雙雄記》之中,以白小樊為原型塑造了黃素娘的形象,以劉生為原型塑造了劉雙的形象。這部傳奇在現(xiàn)實中的確產(chǎn)生了相當(dāng)大的作用,馮夢龍的作品終于感動了劉生,劉生為白小樊贖身、脫籍,使白小樊終于得償所愿。馮夢龍那文人的“三寸管”也終于發(fā)揮了一次大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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