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誼

賈誼（前200—前168），洛陽（今河南省洛陽東）人。西漢杰出的政論家、文學(xué)家。年輕時(shí)以才名聞?dòng)诳ぶ?，后被漢文帝召為博士，又升至太中大夫，時(shí)年僅二十余歲。因受大臣排擠，貶為長沙王太傅，又轉(zhuǎn)為梁懷王太傅。因懷王墜馬死，他也抑郁而死。善政論，工辭賦。

吊屈原賦

恭承嘉惠兮，俟罪長沙。⁽¹⁾側(cè)聞屈原兮，自沉汨羅。⁽²⁾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³⁾遭世罔極兮，乃殞厥身。⁽⁴⁾

嗚呼哀哉！逢時(shí)不祥。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⁵⁾。阘茸尊顯兮⁽⁶⁾，讒諛得志。賢圣逆曳兮，方正倒植。⁽⁷⁾世謂隨夷為溷兮，謂跖為廉。⁽⁸⁾莫邪為鈍兮，鉛刀為铦。⁽⁹⁾吁嗟默默，生之無故兮。⁽¹⁰⁾斡棄周鼎，寶康瓠兮。⁽¹¹⁾騰駕罷牛，驂蹇驢兮。⁽¹²⁾驥垂兩耳，服鹽車兮。⁽¹³⁾章甫薦履⁽¹⁴⁾，漸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獨(dú)離此咎兮⁽¹⁵⁾！

訊曰⁽¹⁶⁾：已矣！國其莫我知兮，獨(dú)壹郁其誰語？⁽¹⁷⁾鳳漂漂其高逝兮，固自引而遠(yuǎn)去。⁽¹⁸⁾襲九淵之神龍兮，沕深潛以自珍。⁽¹⁹⁾偭獺以隱處兮，夫豈從蝦與蛭螾？⁽²⁰⁾所貴圣人之神德兮，遠(yuǎn)濁世而自藏。使騏驥可得系而羈兮，豈云異夫犬羊？⁽²¹⁾般紛紛其離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²²⁾歷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²³⁾鳳凰翔于千仞兮，覽德輝而下之。⁽²⁴⁾見細(xì)德之險(xiǎn)徵兮，遙曾擊而去之。⁽²⁵⁾彼尋常之污瀆兮⁽²⁶⁾，豈能容夫吞舟之巨魚？橫江湖之鳣鯨兮⁽²⁷⁾，固將制于螻蟻。

【簡釋】

(1) 嘉惠：皇帝的好恩賜。這里指漢文帝給作者做長沙王太傅的詔令。俟（sì）罪：即待罪。漢朝人對(duì)做官的習(xí)慣謙稱。

(2) 側(cè)聞：從旁聽說，也有恭謙之意。汨羅：湖南境內(nèi)汨羅江。

(3) 造：到。托：寄托。湘流：湖南湘水。先生：對(duì)屈原的尊稱。

(4) 罔極：此句脫化于《詩經(jīng)》“讒人罔極，交亂四國”，意指讒人無所不至，使時(shí)世極為混亂。殞：死亡。厥：其。

(5) 鴟梟（chī xiāo）：貓頭鷹類惡鳥。

(6) 阘茸（tà róng）：平庸無能者。

(7) 逆曳：倒拉。此句講圣賢正直者被橫拖倒拉。

(8) 隨：卞隨。傳說商湯王滅夏后，把天下讓給卞隨，隨不受，投水而死。夷：伯夷。周武王伐紂，伯夷反對(duì)，避至首陽山，不食周粟而死。這兩人都被認(rèn)為是高尚的賢人。溷（hùn）：骯臟。跖（zhì）：春秋時(shí)魯國人。：莊，戰(zhàn)國時(shí)楚國人。這兩人都是當(dāng)時(shí)反抗統(tǒng)治者的首領(lǐng)，被誣為“盜”。

(9) 莫邪：古代名劍。铦（xiān）：銳利。

(10) 默默：不得志。生：先生。無故：無端受害。

(11) 斡（wò）：翻轉(zhuǎn)過來。周鼎：周代九鼎，國寶。此句講真寶被棄（指人才）。寶：動(dòng)詞，以……為寶?？叼╤ù）：破瓦壺?？担和ā翱贰?，“空”的意思。瓠：即“壺”。

(12) 罷：同“疲”。驂（cān）：車轅以外拉車的馬。蹇（jiǎn）：跛腳。

(13) 驥：良馬。服：拉、駕。古代有“驥服鹽車上太行”的民諺。

(14) 章甫：古代士族階層所用的禮帽。薦履：墊鞋。

(15) 離：通“罹”，陷入。咎：災(zāi)難。

(16) 訊：告訴?！稘h書》作“誶”字，兩字古時(shí)通用。“訊曰”與楚辭“亂曰”同，在賦的篇末，引起總結(jié)與概括。

(17) 已矣：算了吧。莫我知：莫知我。壹郁：抑郁。其誰語：向誰說。

(18) 漂漂：《漢書》作“縹縹”，即飄飄。固：本來、應(yīng)當(dāng)。引：引退、避開。

(19) 襲：深藏的意思。沕（mì）：潛伏。

(20) 偭（miǎn）：背離。（xiāo）：鱷魚類動(dòng)物。蛭：水蟲。螾：即“蚓”。

(21) 使：假如。系：用繩拴住。羈：羈絆。豈云：怎么說。

(22) 般：亂。尤：過錯(cuò)。此句講遭到這樣紛亂的過錯(cuò)，也有屈原自己的原因。

(23) 相：輔佐。此句講屈原應(yīng)當(dāng)走到各地去選擇賢明的君主。

(24) 仞：古代長度單位，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七尺或說八尺。覽德輝：看見德行的光輝。

(25) 細(xì)德：德行微卑。徵：即“征”，征兆。曾擊：高飛。

(26) 尋常：指尺寸小。尋：古代八尺為“尋”。常：古代十六尺為“常”。污瀆：死水溝。

(27) 橫：橫行。鳣（zhān）：鰉魚。

漢初賦多仿《離騷》，所以又叫騷體賦，賈誼的這篇《吊屈原賦》即是其代表之一。在運(yùn)用比興手法和句式上，很接近騷體，漢王逸將其收入《楚辭》，蕭統(tǒng)《文選》收入時(shí)改為《吊屈原賦》?！段倪x》收入時(shí)，前有序：“誼為長沙王太傅，既以謫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為賦以吊屈原。屈原，楚賢臣也。被讒放逐，作《離騷》賦，其終篇曰：‘已矣哉！國無人兮，莫我知也?！熳酝躲枇_而死。誼追傷之，因自喻。”這便是本賦的主旨所在。

旱云賦

帷昊天之大旱兮，失精和之正理；⁽¹⁾遙望白云之蓬勃兮，滃澹澹而妄止⁽²⁾。運(yùn)清濁之洞兮，正重沓而并起；⁽³⁾嵬隆崇以崔巍兮⁽⁴⁾，時(shí)仿佛而有似。屈卷輪而中天兮，象虎驚與龍駭；相搏據(jù)而俱興兮，妄倚儷而時(shí)有。⁽⁵⁾遂積聚而給沓兮，相紛薄而慷慨；⁽⁶⁾若飛翔之縱橫兮，揚(yáng)侯怒而澎濞⁽⁷⁾。正帷布而雷動(dòng)兮⁽⁸⁾，相擊沖而碎破；或窈窕而四塞兮，誠若雨而不墜。⁽⁹⁾

陰陽分而不相得兮，更惟貪邪而狼戾；⁽¹⁰⁾終風(fēng)解而霰散兮，陵遲而堵潰；⁽¹¹⁾或深潛而閉藏兮，爭離而并逝；廓蕩蕩其若滌兮，日炤炤而無穢。⁽¹²⁾隆盛暑而無聊兮，煎砂石而爛渭；⁽¹³⁾湯風(fēng)至而含熱兮，群生悶滿而愁憒。⁽¹⁴⁾畎畝枯槁而失澤兮，⁽¹⁵⁾壤石相聚而為害。農(nóng)夫垂拱而無聊兮，釋其耨而下淚⁽¹⁶⁾；憂疆畔之遇害兮，痛皇天之靡惠⁽¹⁷⁾。惜稚稼之旱夭兮，離天災(zāi)而不遂。⁽¹⁸⁾

懷怨心而不能已兮，竊托咎于在位⁽¹⁹⁾。獨(dú)不聞唐虞之積烈兮，與三代之風(fēng)氣；⁽²⁰⁾時(shí)俗殊而不還兮，恐功久而壞敗。何操行之不得兮，政治失中而違節(jié)⁽²¹⁾；陰氣辟而留滯兮，厭暴至而沈沒。⁽²²⁾嗟乎！惜旱大劇，何辜于天無恩澤！⁽²³⁾忍兮嗇夫⁽²⁴⁾，何寡德兮！既已生之，不與福矣；來何暴也，去何躁也；孳孳望之，其可悼也！⁽²⁵⁾憭兮栗兮，以郁怫兮。⁽²⁶⁾念思白云，腸如結(jié)兮；終怨不雨，甚不仁兮⁽²⁷⁾；布而不下，甚不信兮⁽²⁸⁾。白云何怨，奈何人兮！

【簡釋】

(1) ?。和ā拔ā?，句首語氣詞。昊天：這里指夏天?！稜栄拧め屘臁罚骸跋臑殛惶?。”昊：大。正理：正常法則。

(2) 滃（wěng）：水盛，云氣涌起。澹澹（dàn）：波浪起伏貌。妄：胡亂。

(3) 運(yùn)：運(yùn)行。清濁：陰陽。（hòng）洞：亦作“洚洞”、“洪洞”，彌漫天際。重沓（tà）：反復(fù)會(huì)合。

(4) 嵬（wéi）：山高貌。隆崇：高聳。崔?。焊呔?。這里都是形容云的氣勢。

(5) 據(jù)：盤踞。儷：并列。時(shí)：時(shí)常、經(jīng)常。

(6) 給沓：重疊。紛薄：雜亂、茂盛貌?？犊杭ぐ?。

(7) 揚(yáng)侯：又作“陽侯”，波濤之神。濞（pì）：大水暴發(fā)聲。

(8) 帷布：即“布帷”，鋪張帷幕。形容涌動(dòng)的云。

(9) 窈窕：深遠(yuǎn)貌。四塞：布滿。墜：墜落。

(10) 陰陽分：陰陽分離。不相得：不協(xié)調(diào)。惟：慮。戾（lì）：兇暴。此句講天時(shí)失常，更懼暴政。

(11) 霰（xiàn）：小雪珠。霰或作“霧”字。陵遲：衰退。堵潰：墻潰散。

(12) 廓：空闊、廣大。蕩蕩：平坦、空蕩。炤炤（zhào）：照耀。

(13) ?。菏?。聊：依賴。爛渭：渭河干涸。

(14) 湯：熱水。湯風(fēng)一本作“陽風(fēng)”。憒：昏亂。

(15) 畎（quǎn）：田溝。

(16) 釋：放下。耨（nòu）：農(nóng)具。：即“鋤”的異體字。

(17) 靡惠：不施恩惠。

(18) 稚：幼小。離：通“罹”，遭遇。遂：成長。

(19) 竊：私下。托咎：歸罪。在位：做官者。

(20) 唐虞：堯舜。烈：事業(yè)，功績。三代：夏、商、周。

(21) 失中：失常。節(jié)：時(shí)節(jié)。

(22) 陰氣：云氣。辟：隱避。厭暴：指苛政。沈沒：即沉沒。

(23) 大?。禾珔柡?。辜：罪。

(24) 忍：容忍。嗇（sè）夫：古代官名，秦漢時(shí)是掌管訴訟與賦稅的鄉(xiāng)官。

(25) 孳孳（zī）：同“孜孜”，懇切。悼：痛心。

(26) 憭（liáo）：凄傷。栗：通“慄”，害怕得發(fā)抖。怫（fú）：心情不舒。

(27) 仁：仁慈、公道。

(28) 信：信用。

此賦作于漢文帝九年夏，當(dāng)時(shí)發(fā)生“方二三千里”的旱情，田地枯荒，百姓饑饉。賈誼寫此作一是反映人民的疾苦，二是揭露統(tǒng)治者的失政。在藝術(shù)風(fēng)格上體現(xiàn)了由騷體賦向散體賦的過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