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父親的懲罰
村學(xué)因大饑荒而停辦了一段時間,后來又開學(xué)繼續(xù)上課。曹文華教到二年級,課本上有許多字他也不認(rèn)識,就按偏旁的發(fā)音教你們。老師教錯了字,父親硬說是你沒認(rèn)會,打了你許多回。后來他也起了疑心,去問別的學(xué)生,才證實是老師教錯的。于是,他找老師提意見。老師無言辯駁,只好托人從縣城買來一本學(xué)生字典,但他既不會查,又不會拼音,仍是字認(rèn)識他了,他卻不認(rèn)識字。字典成了聾子的耳朵——樣子貨,老師照樣教錯字。父親忍無可忍,去找李良和王光石提意見,要求換老師。
李良嘿嘿一笑,說:“咱村窮,請個教師難。換,容易,換誰?”
王光石弓著腰咳嗽了半天,說:“辦學(xué),是上面的政策。咱這村,還想出個秀才嗎?做夢去吧!就讓曹先生湊合吧!”
父親無奈,回家氣得直罵:“這些人,簡直是誤人子弟!他們干錯事,還嘴硬,胡說八道,瞎謅村里沒有出秀才的風(fēng)水。唉,千錯萬錯,悔不該在于家拉入社。”
沒想到,曹文華一次外出辦事,李良的兒子跑到山坡上偷杏吃。曹先生回來后,有學(xué)生向他告狀,他當(dāng)即把李良的兒子揪住耳朵教訓(xùn)了一頓。沒出三天,他就被攆出校門,卷起鋪蓋回家種地。他弟弟曹文運也跟著回家去放羊。
過了半月,才從三十多里外的村子,聘請來一位叫文建邦的老師。這位文老師年近五十,額頭和眼角布滿皺紋,腰背稍微有點兒彎駝,走路慢慢吞吞,說話不緊不慢,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據(jù)說他在舊社會念過兩年私塾,識字不少,算盤打得噼里啪啦的,只是算術(shù)不精通。
父親知道后很高興地對你說:“文先生是念過私塾的,準(zhǔn)行。我?guī)闳ヒ娝 ?/p>
你爸望子成龍心切,親自帶你去見文老師,并讓你站好,當(dāng)著文老師的面說:“生身的是父母,教身的是老師,對老師像對父母一樣敬重。嚴(yán)是愛,寬是害,老師對學(xué)生要越嚴(yán)越好,真正不用心學(xué)習(xí),調(diào)皮搗蛋的,該打就打,該罵就罵,該罰就罰,這才是真正愛學(xué)生?!?/p>
不幾天,文老師搞了個測試。初來乍到,不了解學(xué)生的學(xué)習(xí)情況,出了道題是原來的老師沒講過的,誰也答不上。于是,你沒得到5分,只得了4分,但老師表揚說你是第一。
晚上喝過湯,你挺得意,把卷子雙手交給父親,不等他看,就說:“今天考試,文老師說我是第一?!?/p>
媽媽開始洗碗筷,聽了這話,高興地笑了!
爸爸雙手展開卷子,湊到昏黃的煤油燈下看。他的臉神漸漸變得嚴(yán)肅而近乎冷峻:“語文考得還行,只能說是馬馬虎虎,還得繼續(xù)努力。算術(shù)怎么才得了4分?”
他像一位法官,在審問你。你見了他這種神態(tài),就有點兒怕,怯生生地小聲分辯說:“曹老師沒教那道題,文老師不知道,碰巧出了,學(xué)生都沒答上。文老師說,這次考試,得4分就是最高分。”
不等你說完,父親臉色一沉,手拍著炕邊兒,目光逼視著你,吼道:“胡說!老師沒教,怎么會出?一定是你不會,反而編謊,回家騙我。你沒考好,反而敢說謊,這毛病,今晚非治好不可!”
你忍不住說:“我沒說謊,不信,你去問老師?!?/p>
爸爸在家里從來說一不二,錯的也不允許別人分辯。你本來說的實話,他卻大怒,吼道:“你竟敢頂撞我,好呀!反了天啦!明日我會問老師的,今晚先問你頂撞父母罪。是認(rèn)罰,還是認(rèn)打,你自己說!”
你心里想,要罰,可能是站,或磕頭,不會是別的。打,你真被他打怕了,受不了,一聽到“打”字,頭就發(fā)暈。無奈,只好說:“那就罰?!?/p>
誰料爸爸竟想出了一個新花樣,以命令的口吻說:“好!按你說的辦,罰。你靠炕站好,讓兩個妹妹往你臉上吐唾沫,羞你,看你以后還敢考4分,還敢說謊,還敢頂撞父母?!?/p>
母親一聽,實在忍不住了,邊洗鍋,邊替你求情:“昌昌沒說過謊,要不明日問明了老師再說?!?/p>
父親是最反對求情的,越是求情,他越是固執(zhí),越是加倍責(zé)罰,以顯示他在這個家庭的絕對權(quán)威。他連連擺著蒲扇一般大的手,怒沖沖地指著母親道:“你洗鍋,少插嘴!俗話說小時拔樁,老時偷牛。棍棒底下出孝子,好兒好女全是打罵出息的,不能慣了他壞毛??!”
他唬著兩個妹妹,讓她們站在炕邊上,朝你臉上吐唾沫。
大妹茹香年齡雖小,但很有心計。她怕違了父命要挨打,只好往你衣服上吐。小妹茹花,尚有點兒傻乎乎地不省人事。她起先愣愣地望著你,怕你秋后算賬,哆哆嗦嗦不敢吐,但又怕父親打她,只得吐。她不像大妹有心眼,直往你臉上吐。后來還邊吐邊笑,當(dāng)游戲鬧著玩兒。
茹香見你滿臉的唾沫,心里很不是味兒,又無可奈何,只得暗暗地用手去扯小妹的衣角,并不住地用眼睛向她示意,讓她莫胡來。小妹反而越吐越來勁兒,又見父親在一旁用眼神對她表示贊許,更是精神頭兒大增,又是吐,又是笑。茹香實在看不過眼,又氣又急,猛地從背后扯了一下她的后襟,差點把她扯倒在炕上。小妹見有父親的支持,撲上前使勁推了茹香一下,吵著說:“姐姐你干啥?你不朝哥哥臉上吐,還不讓我吐?!?/p>
父親見茹香竟敢暗中對抗他的命令,便瞪了茹香一眼,對小妹說:“那好,就朝你姐姐臉上吐吧!教她知道,違抗父命也該受罰。”
小妹得了令,撇下你暫且不管,扭頭就朝大妹臉上吐。
茹香甘愿替你受罰,不聲,不響。
母親站在灶前,愣愣地瞅著,無力救助。
你忍不住委屈與羞辱,眼淚如水,涌流而出。但,你始終沒有哭出聲。
爸爸打你,打妹妹,打母親,手很毒,磚頭可以砸碎,棍棒可以打劈,渾身可以打得遍體鱗傷,甚至可以打得讓你下不了炕,這是遠(yuǎn)近出了名的。
你小時不知挨過多少次毒打,但沒哭過,也沒討過饒。你媽也是這樣的,不哭,不討?zhàn)垺C妹靡彩堑?。你們都知道,他是鐵石心腸,哭,討?zhàn)垼翢o作用。也許,不哭,不討?zhàn)?,是你們的一種無聲的憤怒,無聲的抵制,無聲的反抗。
爸爸讓小妹當(dāng)著一家人的面,羞辱了你,羞辱了茹香,這才甩下一直捏在手中的試卷,跳下炕,邊靸鞋邊警告道:“在這個家里,誰要是不想挨打,不接受罰,誰就得學(xué)好的,放乖些,不然,我遲早要敲斷了他的筋!今晚,算便宜了你啦,哼!”
他出了門,罵聲仍未了,直到走進(jìn)他睡的客窯里,門啪啦一聲關(guān)緊后,這個黃土院落才逐漸地平靜了。
母親懂得你的心。她從灶前走過來,用袖頭抹干凈你滿臉橫流的淚液,溫?zé)岬氖衷谀愕念~頭和臉頰反復(fù)地?fù)崦?,卻一句話也不說。你懂得,母親是用這種特殊的方式安慰你。你抬頭望她,只見她的臉頰上掛著淚,在昏黃的煤油燈光下一閃一閃,晶瑩透亮。
茹香也用袖頭擦干臉上的唾沫,深情地望著你,說:“哥,吐幾口唾沫,擦干得啦!我真怕爸爸再打你?!?/p>
她說著,回頭狠狠地瞪了小妹一眼,仍覺不解氣,又伸出右手食指,重重地點在小妹的額頭上。小妹這才感到了孤立,怯生生地望著你和茹香,趔趄著往炕里邊退去,嘴里嘰咕著:“這不怪我,是爸讓我吐的。”
這一回,你沒挨打,皮肉無痛苦,但你卻哭了。淚水與唾沫,從臉上流下來,濕了衣襟,濕了褲子。父親的這種懲罰,冷透了你的心。從此,你懂得了人格,懂得了尊嚴(yán),懂得了其他許多。你在心里發(fā)誓:一定要爭一口氣,不再受父親的辱,并且要他等著瞧,有一天你會比他強(qiáng)。
據(jù)說,第二天,父親去向老師證實了你說的一切全是真的。然而,他沒向你、也沒向任何人認(rèn)錯。在他一生的家庭字典中,根本找不出他自己的一個錯字來!錯了也是對,因為他是丈夫,是父親,是家長,是這個家庭的主宰。這便是你父親的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