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再苦再窮也不許你退學
這個星期六上午,上完兩節(jié)課后,你背著空籃子回家。頭一天中午,你忍不住饑餓的誘惑,把霉變的糠菜干糧吃完了。晚上,跑到二郎河邊尋著吃了些野菜,喝了一氣涼水。這天早上,當然沒有吃。
走在路上,太陽曬得你身上發(fā)熱、發(fā)癢、發(fā)困、發(fā)軟。你一邊走,一邊采路邊的野菜,雙手揉搓一下,吹一吹泥土,填到嘴里嚼,聊抵饑餓。
晌午時分,好不容易才拐進冉家溝的窄川,離家還有三里多路。連續(xù)幾頓沒吃食物,靠生野菜和涼水,身體實在支撐不住了。渾身虛熱,頭重腳輕,兩腿無力邁動。你爬在小河邊,嘴貼住清涼的水面,灌了一肚子涼水。試圖再走,但卻不能。只好癱在河邊泛青的草坡上,望著蒼天出神。天是藍的,高深而悠遠。白云變幻成各種各樣的圖案,無憂無慮地在空中飄蕩,引起你飄飄欲飛的幻覺。一群大雁飛過來,雁陣將一個特大的“人”字刷寫在天上。你又想象著,希望自己能變成一只大雁,或是一只小鳥,自己會飛,自己能找到吃的,那該多好?。∈×烁改覆傩?。
想到父親和母親,想到父母還指望著你回去干點活兒,你突然渾身來了勁兒,一骨碌爬起來,咬緊牙關往回走。
你回到家時,太陽已偏西。鑰匙藏在老地方。鍋里留著吃的,灶膛煨著火。你吃了東西,趕緊往地里跑。全家老少都在山地里忙活兒,汗都顧不得擦一下。你爸不停手里的活兒,問:“等你早點回來干活兒,怎么才回來?是不是做錯了什么事,老師不放你回家?”
你臉熱到了脖子根兒,急忙干著活兒,說:“吃的沒計劃好,餓得走不動?!?/p>
母親一聽,渾身抖動了一下,問:“鍋里留的,全是給你的,吃了沒有?”
你聽得出來,母親又是十寸腸子九寸空,把自己的一份東西留給你吃,她這陣兒肯定又空著肚子。
不等你說話,父親聲音洪亮地說:“懂得餓是啥滋味,這就好。雖說是糠菜,你坐在涼房里,吃的是干的;我和你媽,你妹,還有你奶,整天東山日頭背到西山,黑水汗流,在地里苦做苦受,一口干的也沒有,喝的稀湯湯,碗里的湯能照出星星月亮。一家人咬著牙吃苦,都沒啥,供你念書不容易,你要懂得怎么頭懸梁錐刺骨,高點油燈苦用功。自古以來,寒門出狀元,出孝子,我和你媽不敢想出狀元,出孝子,只要你把書念成,咱家不被人欺侮,將來老得動不了,能喝你端來的一碗湯,就心滿意足了?!?/p>
這番話說得你心里既感動,又酸痛。你真不忍心好勝的父親這么苦,母親拖著病體這么苦,比鋤把低好多的妹妹這么苦,滿頭白發(fā)的祖母這么苦。你頓感良心不安,于心不忍,萌發(fā)了—個逃學、幫父母干活兒的念頭。但你不敢說出口,你怕父親的鋤把又把你的血肉之軀打裂。
父親顧不得停下活兒點燃一鍋煙,把空煙鍋叼在嘴里,邊干活,邊吮著,充滿期望地說:“上一集我去賣柴,聽你高老師說,你學習很用功,最近有長進。她的口氣聽得出來,你腦子不笨,是個靈醒娃,只是前幾年在村學耽擱得厲害,但只要下工夫趕,將來有希望考上大學。你今年10歲,高小兩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學按四年,你大學畢業(yè)才22歲。還有12年,只要你有出息,我還是那老話,小車不倒只管推,即便窮到脫下褲子賣了,討吃討喝,也要把你供出來?!?/p>
你聽著聽著,退學的事,更不敢提出來。
母親臉上布滿喜悅的紅云,兩眼閃射出希望的光亮,笑著:“就看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享上你的福?!?/p>
酸甜苦辣,你心里泛起一股復雜得難以言說的味道。
妹妹菇香挺懂事。她漸漸靠近你,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燒得黑黑的洋芋,核桃一般大,塞到你手里,挺神秘地說:“哥,這個洋芋前幾天挖地時,挖出來的。晌午我燒鍋,在灶火里烤熟,一直等你回來吃。你偷偷吃了,別讓小妹看見,不然,你就吃不到了?!?/p>
你又一次懂得:你是母親的月亮,是父親的太陽,是一家人的希望與光明。你不能逃學,必須去念書,不是為了你個人,而是為了母親、父親、妹妹,還有老祖母。但是,你又不忍心讓他們養(yǎng)活你、供給你、特殊照顧你。
各種各樣的矛盾、各種各樣的想法,糾纏在你的心胸,充塞著你的大腦。
星星閃著,月亮照著,星月早就換過了太陽的班,卻沒有人來換你們家人的班。
山風陣陣,小河淙淙,星月燦燦。你們一家老少仍然饑腸轆轆地在山坡上的黃土地里苦干。
半夜,才回家。夢做了一半,雞叫頭遍,父親又帶著全家老少上山干活了!
緊緊張張,又干了一天活兒。莊稼人的全部希望,都在黃土地里。像蚯蚓一樣,從早到晚,從生到死,都離不開黃土地。
晚上,母親為你烙了一周的糠菜干糧,盛在籃子里。父親嘗了一塊,母親一口也不肯嘗。大妹和小妹各分一半,小妹吃了,大妹的半個又悄悄送回籃子了,而且是精心藏在籃底里。
后晌,李良和王光石捎來話,讓父親晚上回村開會。太陽落山時,父親囑你快去上學。爾后挑一擔柴禾,邁開大步上山回村開會去了。
你媽將籃子提到地頭,焦急地催你:“快走,好幾里地,還要過二郎河?!?/p>
你打定了逃學的主意,固執(zhí)地說:“我不念書了,在家干活?!?/p>
母親再三再四地叮囑道:“別說傻話,你爸不會依你,乖乖去吧!”
你沒聽母親的,干活到深夜。
第二天雞叫時分,父親的咳嗽聲把你從夢中驚醒過來,嚴厲地責問道:“你為啥沒到學校里去?”
“我……想在家,幫你……干活。我媽有病,妹妹還小……我想,我能干活了……”
“那好,起來,跟我干活去!”
天還沒亮,你趕緊跟在父親后邊下地了。一個上午,你小跑著隔山擔了三回糞。整天,父親憋足勁,要以極度疲勞的勞動來教訓你。為了經(jīng)受考驗,你也咬緊牙關,拼死堅持著。
天快黑時,母親心疼你,實在忍不住了,壯著膽子第一次向父親提抗議:“昌昌才10歲,懂啥?有話好好跟娃說清楚,他又不是不聽話,你把他累死了嗎?”
父親眼睛一瞪,對母親說:“好!你娃聽話,你對他去說,我不管了!”
他果然撇下你不管,自己一邊干活去了。
你媽不知什么時候把籃子提來的,此刻她將籃子塞到你手里,流著淚,懇求似的說:“聽話,去學校吧!你爸一心為你好。聽媽一句話,去吧!不然,你爸饒不了你,也饒不了我。這一回,你沒見他憋了多大的氣嗎?!”
月亮正圓,月色如水,瀉滿山川大地。你一個人,沿河邊小道朝前走。
說不清走了多長時間,來到二郎河岸。過了河,便是城。城里就是學校了。但是,不知上游什么地方下了暴雨,二郎河正在漲水,像一條脫韁野馬,橫沖直撞,呼嘯聲震川撼山。你愣愣怔怔地站在東岸,進退兩難。過河吧,根本不可能。二郎河汛期水深三米左右,平時也有一米多深,又沒有橋梁,過河靠在水面寬而流速慢的地段涉水渡河。平日,你每次都得脫下褲子頂在頭上過河。今天,過河危險,但是,回去吧,天空如洗,萬里無云,父親一定不會相信漲水的話,弄不好又會誤解你想逃學編謊蒙騙他。
好馬不吃回頭草,開弓沒有回頭箭,你決定冒險過河。當這股勇氣和激情震蕩身心時,你仿佛覺得自己就是戰(zhàn)場上的士兵,意識中沒有了生與死。
你脫下褲子和鞋,用褲帶綁在頭頂上,背好籃子,開始朝洪水走過去。
恰在這時,身后突然有人大聲喝道:“哎!你這個娃娃,不想活啦!”
你驚了一跳,回頭一看,是個莊稼人,中等個頭,一臉的忠厚憨氣,約30多歲。
你像遇見了救星,高興地說:“大叔,我去上學,家離這里很遠,河漲水,我沒別的辦法,只有過河?!?/p>
那莊稼人一把將你從淺水中扯上岸,說:“你看,河里沖下來的都是啥?那么大的樹,帶根沖下來了。還有牛,還有豬,都是會水的,也被沖下來了。水火無情,你這不是要白送一條命嗎?”
原來他也是準備過河的。他帶著你,沿南山繞過去,到城西的公路橋頭,再設法過河。你跟著他,從城東繞南山根,走了五里多地,來到橋頭時,這里已聚著10多個人,等著過橋。橋被洪水淹沒了,無法辨認橋在什么位置。大家都坐在田埂上,望著月光下洶涌澎湃的河水,眼巴巴地等退潮。
夜越來越深,風越來越冷。月亮偏到西南山頭時,水漸漸退了。隱約可以辨別水中石橋的位置了。
那位大叔找來一根樹枝當拐杖,一手拄棍,一手拉你,冒險過河。他走在東面,水的上游;你緊貼他的身邊,走在西面,水的下游。腳趿拉著橋面,往前挪動。有好幾次,你被水沖得打著趔趄,幸好被他拉住了。
城西,月光如銀。你回到學校里,坐在窗前被月光照亮的床頭,這才想起來,與那位帶你過河的大叔分手時,你竟忘了問他的名和姓,也失去了向他表示感謝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