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當頭砲
冬天的農(nóng)活,最多的是挖牲畜圈,積肥,運糞。
這一天,在飼養(yǎng)室挖圈,溜糞。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室,設(shè)在村口打碾場邊的五間瓦房里。沒有高騾子大馬,只有老牛瘦驢,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窮棒子生產(chǎn)隊。沒有一絲兒風(fēng),陽光紅艷艷地曬在飼養(yǎng)室的大院里,暖融融的。柳樹的枝條還沒變硬,仍帶著幾分柔軟。雀兒在枝條上追逐,嬉戲,蕩著秋千。
老黃牛臥在墻角的陽光里,安閑地反芻著草。幾條毛驢,在拴驢樁上蹭著癢癢,互相啃著脖子,甩著尾巴,伸長脖子沖天叫嘯著,鬧騰個無休無止。
王光石撇下镢頭,對干活的人們吼道:“日頭爺很暖,曬會兒,緩個勁兒。”
他一邊點旱煙,一邊咳嗽得喘不過氣兒,憋得臉紅脖子粗,腰彎得像張弓。
山羊胡子爺爺走過來,拍著他的肩頭,像是關(guān)切,又似玩笑地說:“王隊長,發(fā)句令,省點力氣,何必使那么大的勁兒吼,把腸子掙斷了就不值得啦!”
大家三個一群,五個一堆,在院子里聚成小圈兒。有的打撲克,有的走方頂,有的抽煙聊天,有的說神鬼奇事。
王光石和邵牛皮在下棋,他倆是下棋的老對手。開陣前先是互相罵陣,牛皮吹得破了天。爾后是噼里啪啦扳棋子,一個比一個的勁兒大。再往后便是爭爭吵吵,互相耍賴,有時鬧得不可開交,棋子摔得滿地亂滾,圍觀的人便出來言和,勸他倆再擺一盤。
吳舌頭是一個觀棋迷,從頭看到尾。他常替王隊長參謀幾步棋,惹得邵牛皮紅著臉破口大罵一通。他嘻嘻一笑,全不當一回事兒,忍一會兒不吭氣,等邵牛皮火氣稍消一點兒,照樣給王隊長當軍師。
這陣兒,下棋的一彪人馬又較上勁兒了。
莊稼人都剃光頭,可會剃頭的只幾位老年人,既費工夫,又費剃刀,沒人肯自愿為眾人服這個務(wù)。于是,你學(xué)會了剃頭、刮胡子,還學(xué)會了磨剃頭刀。
有幾位大叔,用大鐵勺從場畔飲牛的澇池端來水,用石頭支起鐵勺,燒熱了水,泡軟須發(fā),請你剃頭。
你一口氣剃了三個頭。剃凈須發(fā)的大叔,手摸著光光亮亮的腦殼,笑著,甚是感謝。
王光石與邵牛皮的三盤棋下完了。聽兩個人吵吵嚷嚷的語氣,又是王隊長大獲全勝,邵牛皮大叫不服。
邵牛皮氣咻咻地喊著:“王隊長,你老奸巨猾!明‘車’暗‘馬’,這是下棋的老規(guī)矩,可你總是偷偷摸摸地吃子兒,算什么贏家?咱再來三盤?!?/p>
王光石興奮地咳嗽著,眼睛瞪得鈴鐺一般大,直勾勾地瞅著邵牛皮,冷笑著回擊道:“要挨得起,不要光嘴硬家伙軟,一交手腦袋先耷拉下來了!年輕人,要記住,生姜還是老的辣,嘿嘿嘿……”
你不會下棋,只看過幾回,大體懂得怎么個走法。王光石那副傲慢十足的神氣,那種老大自居的口氣,令你心里很不是個滋味。
突然,你心頭閃上一個念頭:與他交手,把他戰(zhàn)敗,殺殺他以棋圣自居的氣焰!
你把剃刀裝在口袋里,擠進圍觀的人圈,站在王光石的面前,卷著袖子,說:“王叔,我跟你下一盤,咋樣?”
人們一聽,都吃驚地愣瞅著你,好像不認識似的。
王隊長的眼睛更是瞪得比牛眼還要大,黃色的無光的眼仁四周,全都露出了眼白。額頭的皺紋縱橫混亂,汗水與糞沫涂抹得五抹六道。他愣神盯著你的臉,半晌才陰陽怪氣地說:“你?想跟我下?別看你考了第一名,上了中學(xué),是秀才,將來也許會考上狀元,當了駙馬爺。可眼下,下棋,你不行,還太嫩,不是你叔的對手!你寫封信,還退回來了。這下棋嘛,你……”
他拿起一個“帥”子,對住胡子巴茬的嘴巴,吹了吹,吐了一口帶痰的涎水,將棋子在地上“啪”地一拍,磨著,蹭著,沒說出后面的臟話來。
你受了侮辱,心里十分氣憤,更要跟他下了!但你硬是壓住火氣,裝出笑容,說:“王叔,我沒下過棋,想跟你學(xué)?!?/p>
他鼻孔哼出兩股帶濁煙的冷氣,說:
“學(xué),這話還差不多。那好,我讓你半邊人馬,跟你來一盤,你看成不?”
你裝出一副誠懇的樣子,說:“王叔,你少擺半面人馬,我就只能跟你學(xué)到半盤棋了。還是把棋子都擺齊,我好從頭學(xué),學(xué)會了也是整盤棋?!?/p>
邵牛皮輸了棋,心里不服,趁機起哄:“好,其昌有志氣!跟王隊長干,莫怯陣!”
吳舌頭嘿嘿一笑,不冷不熱地說:“其昌娃雖是中學(xué)生,腦瓜精靈,可下棋,王隊長玩了一輩子,棋路熟,閉著眼睛也贏!”
你也笑笑,說:“眼睛閉著看不見子兒,還是睜著下?!?/p>
聽說你要迎戰(zhàn)王隊長,滿院的人,呼啦一下都圍攏過來,里三層,外三層,要觀戰(zhàn)。
盤上的棋子擺好后,王光石瞅著你,說:“既然你要學(xué),下棋的規(guī)矩就得先知道。君子下棋,移子不悔,落子生根,你要看好了再走,走了就別想再動。聽明白了沒有?”
你點點頭,沒說話。
他又沖著邵牛皮大聲吼道:“觀棋不語真君子,誰要是多嘴長舌,別怪我給你難看,也小心舌尖上長瘡!”
圍觀的人哄然大笑,齊聲催著快開戰(zhàn)。
他指指你,顯得大度地說:“好,你叫的陣,讓你先走?!?/p>
你沒說話,也沒講什么禮貌,先給他架了一個當頭“炮”。他先上“馬”,再攻“卒”,再上“馬”,只幾步,他的“馬”就沖過了“界河”,直撲你出的拐“車”而來。你見他“仕”、“相”未上,主“帥”頭上一片真空,就推當頭“兵”,再推“兵”,三推“兵”,吃掉他的當頭“卒”,已經(jīng)“將”上了,你卻沒吭氣。
周圍有幾個人忍不住吭吭哧哧地笑。他一心要“馬”踩你的“車”,本來應(yīng)是明“車”暗“馬”,但他以為你沒發(fā)現(xiàn),想偷掉你的一個“車”。所以,他為長輩的不仁,你做晚輩的也不義,明明“將”著他了,也沒聲張。
他用“馬”重重地砸了一下你的“車”,把你的“車”拿到手里,換成了他的“馬”。
他手里玩著棋子,瞅著你,瞪著眼說:“看好。不悔。說好了只下這一盤?。 ?/p>
你拿起當頭“炮”,在他的主“帥”上狠狠敲了一下,拿掉“帥”,換成“炮”。于是,你的“炮”就坐在他的主“帥”位上了。
你把他的“帥”,放在掌心里,朝他晃了晃,笑著說:“王叔,你立的規(guī)矩,移子不悔,落子生根,只戰(zhàn)一盤。我不下了?!?/p>
觀戰(zhàn)的人一片哄笑。王隊長一個大紅臉,咳嗽著咬牙切齒道:“你這小子,沒把你看出來?!?/p>
山羊胡子爺爺靠到你身邊,憂心忡忡地說:“你這娃,鋒芒不藏,非吃黑虧不可。”
你渾身一個寒戰(zhàn),心里悚然發(fā)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