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到(一至四)
一
做《內(nèi)經(jīng)》的不知道究竟是誰。對于人的肌肉,他確是看過,但似乎單是剝了皮略略一觀,沒有細考校,所以亂成一片,說是凡有肌肉都發(fā)源于手指和足趾。宋的《洗冤錄》說人骨,竟至于謂男女骨數(shù)不同;老仵作之談,也有不少胡說。然而直到現(xiàn)在,前者還是醫(yī)家的寶典,后者還是檢驗的南針:這可以算得天下奇事之一。
牙痛在中國不知發(fā)端于何人?相傳古人壯健,堯舜時代蓋未必有;現(xiàn)在假定為起于二千年前罷。我幼時曾經(jīng)牙痛,歷試諸方,只有用細辛者稍有效,但也不過麻痹片刻,不是對癥藥。至于拔牙的所謂“離骨散”,乃是理想之談,實際上并沒有。西法的牙醫(yī)一到,這才根本解決了;但在中國人手里一再傳,又每每只學(xué)得鑲補而忘了去腐殺菌,仍復(fù)漸漸地靠不住起來。牙痛了二千年,敷敷衍衍的不想一個好方法,別人想出來了,卻又不肯好好地學(xué):這大約也可以算得天下奇事之二罷。
康圣人主張跪拜,以為“否則要此膝何用”。走時的腿的動作,固然不易于看得分明,但忘記了坐在椅上時候的膝的曲直,則不可謂非圣人之疏于格物也。身中間脖頸最細,古人則于此斫之,臀肉最肥,古人則于此打之,其格物都比康圣人精到,后人之愛不忍釋,實非無因。所以僻縣尚打小板子,去年北京戒嚴時亦嘗恢復(fù)殺頭,雖延國粹于一脈乎,而亦不可謂非天下奇事之三也!
一月十五日。
二
校著《苦悶的象征》的排印樣本時,想到一些瑣事——
我于書的形式上有一種偏見,就是在書的開頭和每個題目前后,總喜歡留些空白,所以付印的時候,一定明白地注明。但待排出寄來,卻大抵一篇一篇擠得很緊,并不依所注的辦。查看別的書,也一樣,多是行行擠得極緊的。
較好的中國書和西洋書,每本前后總有一兩張空白的副頁,上下的天地頭也很寬。而近來中國的排印的新書則大抵沒有副頁,天地頭又都很短,想要寫上一點意見或別的什么,也無地可容,翻開書來,滿本是密密層層的黑字;加以油臭撲鼻,使人發(fā)生一種壓迫和窘促之感,不特很少“讀書之樂”,且覺得仿佛人生已沒有“余?!?,“不留余地”了。
或者也許以這樣的為質(zhì)樸罷。但質(zhì)樸是開始的“陋”,精力彌滿,不惜物力的?,F(xiàn)在的卻是復(fù)歸于陋,而質(zhì)樸的精神已失,所以只能算窳敗,算墮落,也就是常談之所謂“因陋就簡”。在這樣“不留余地”空氣的圍繞里,人們的精神大抵要被擠小的。
外國的平易地講述學(xué)術(shù)文藝的書,往往夾雜些閑話或笑談,使文章增添活氣,讀者感到格外的興趣,不易于疲倦。但中國的有些譯本,卻將這些刪去,單留下艱難的講學(xué)語,使他復(fù)近于教科書。這正如折花者,除盡枝葉,單留花朵,折花固然是折花,然而花枝的活氣卻滅盡了。人們到了失去余裕心,或不自覺地滿抱了不留余地心時,這民族的將來恐怕就可慮。上述的那兩樣,固然是比牛毛還細小的事,但究竟是時代精神表現(xiàn)之一端,所以也可以類推到別樣。例如現(xiàn)在器具之輕薄草率(世間誤以為靈便),建筑之偷工減料,辦事之敷衍一時,不要“好看”,不想“持久”,就都是出于同一病源的。即再用這來類推更大的事,我以為也行。
一月十七日。
三
我想,我的神經(jīng)也許有些瞀亂了。否則,那就可怕。
我覺得仿佛久沒有所謂中華民國。
我覺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
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而是民國的敵人。
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很像住在德法等國里的猶太人,他們的意中別有一個國度。
我覺得許多烈士的血都被人們踏滅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
我覺得什么都要從新做過。
退一萬步說罷,我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國的建國史給少年看,因為我覺得民國的來源,實在已經(jīng)失傳了,雖然還只有十四年!
二月十二日。
四
先前,聽到二十四史不過是“相斫書”,是“獨夫的家譜”一類的話,便以為誠然。后來自己看起來,明白了:何嘗如此。
歷史上都寫著中國的靈魂,指示著將來的命運,只因為涂飾太厚,廢話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細來。正如通過密葉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見點點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雜記,可更容易了然了,因為他們究竟不必太擺史官的架子。
秦漢遠了,和現(xiàn)在的情形相差已多,且不道。元人著作寥寥。至于唐宋明的雜史之類,則現(xiàn)在多有。試將記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現(xiàn)今的狀況一比較,就當驚心動魄于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時間的流駛,獨與我們中國無關(guān)?,F(xiàn)在的中華民國也還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
以明末例現(xiàn)在,則中國的情形還可以更腐敗,更破爛,更兇酷,更殘虐,現(xiàn)在還不算達到極點。但明末的腐敗破爛也還未達到極點,因為李自成張獻忠鬧起來了。而張李的兇酷殘虐也還未達到極點,因為滿洲兵進來了。
難道所謂國民性者,真是這樣地難于改變的么?倘如此,將來的命運便大略可想了,也還是一句爛熟的話:古已有之。
伶俐人實在伶俐,所以,決不攻難古人,搖動古例的。古人做過的事,無論什么,今人也都會做出來。而辯護古人,也就是辯護自己。況且我們是神州華胄,敢不“繩其祖武”么?
幸而誰也不敢十分決定說:國民性是決不會改變的。在這“不可知”中,雖可有破例——即其情形為從來所未有——的滅亡的恐怖,也可以有破例的復(fù)生的希望,這或者可作改革者的一點慰藉罷。
但這一點慰藉,也會勾消在許多自詡古文明者流的筆上,淹死在許多誣告新文明者流的嘴上,撲滅在許多假冒新文明者流的言動上,因為相似的老例,也是“古已有之”的。
其實這些人是一類,都是伶俐人,也都明白,中國雖完,自己的精神是不會苦的,——因為都能變出合式的態(tài)度來。倘有不信,請看清朝的漢人所做的頌揚武功的文章去,開口“大兵”,閉口“我軍”,你能料得到被這“大兵”“我軍”所敗的就是漢人的么?你將以為漢人帶了兵將別的一種什么野蠻腐敗民族殲滅了。
然而這一流人是永遠勝利的,大約也將永久存在。在中國,惟他們最適于生存,而他們生存著的時候,中國便永遠免不掉反復(fù)著先前的運命。
“地大物博,人口眾多”,用了這許多好材料,難道竟不過老是演一出輪回把戲而已么?
二月十六日。
題注:
本篇最初分四次發(fā)表于1925年1月17日、1月20日、2月14日、2月20日北京《京報副刊》。收入《華蓋集》。本文為作者“忽然想到”的“雜感”匯總而成,因此各部分“雜感”以序號分開,相互間內(nèi)容無必然關(guān)聯(lián),但總體上是對國民性的思考和批判,對鼓吹國粹者的批評和“指摘”。第一節(jié)初次發(fā)表時,魯迅曾寫《附記》說:“……為避免糾紛起見,還得聲明一句,就是:我所指摘的中國古今人,乃是一部分,別有許多很好的古今人不在內(n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