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主筆

到了天津，呂碧城就在天津佛照旅館暫時安頓了下來。

原在家里，天天如一，生活波瀾不驚；出了門，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日新月異，正發(fā)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化。政治動蕩，人心惶惶，社會百業(yè)待興，佛照旅館的生意并不紅火，好心的老板娘一家也不過勉強度日，呂碧城不愿成為他人的負累，終日焦心。

于是，呂碧城每天四處奔波找工作，她想，只要有收留她的地方，暫時能讓她在天津生存下去，什么工作她都可以做?？墒?，人生地不熟，她又是外地人，又沒有什么工作經(jīng)驗，幾天下來，她屢屢碰壁，一份工作也沒有著落。

落日又匆匆地墜下了地平線，她又一次精疲力竭地往旅館走。深秋凄冷的風裹著紛飛的落葉抽打在她身上，單薄的衣衫無法御寒，寒意從心底往外冒，那樣凄寒蕭瑟的感覺，如可怕的夢魘驅(qū)之不散，她踟躕街頭，倉皇無措。

“毋憂拂意，毋喜快心，毋持久安，毋憚初難。”呂碧城站定，反復背誦古訓。不為不如意的事發(fā)愁，不為稱心的事而忘形，不因長久的安居而不思進取，不因事情開始的困難而畏縮不前，世事無常，失意是得意的基源，得意也是失意的起點，她不能就此灰心喪氣。

呂碧城松開抱緊雙肩的手，在寒風中昂揚地抬頭挺胸，倔強而堅定地往前走。就這樣，她熬過失敗的一天又一天，但，每天一早，她又會振作精神去找工作，被拒絕也不再心煩意亂。她盡量省吃儉用，有點空閑就幫老板娘做點事，以回報她的收留之恩。老板娘心疼她，也有意長久留她在身邊，可她知道，像呂碧城這樣的女孩子，她這小小的旅館是留不住的。

“玉在櫝中求善價，釵在匣中待時飛?！碧旖荡笕?，先苦心志，勞筋骨，餓體膚，磨礪意志，能經(jīng)得住的人，他日才能有所為。呂碧城外柔內(nèi)剛，不會久為池中之物。

果然，呂碧城婉言謝絕了老板娘。她從家里逃出來，就立志要出人頭地，怎么可以貪圖一時的安逸，坐享其成？

深秋霜重，隔夜，灰蒙蒙的天空便飄起了雪，眼所見處，飛花碎玉，北國的冬天姍姍遲來。

呂碧城又一次被拒之門外，她走在冰天雪地中，仰望天空飛揚的雪沫，祈盼蒼天有眼，憐她助她得償心愿。蒼天無語，雪自飄零，能聽到她心跳聲音的，只有她自己。

“碧城，雪化成了水才會流動，水變成氣、凝成雪才會飛舞，人不會變化，可人的心志卻可以千變?nèi)f化，遇到困難的時候，就想象自己變成流水，應時而生，順勢而動，能圓能方，左右逢源；遇到順境的時候，就想象自己變成雪花，從高處緩緩落下，降低姿態(tài)，還原自我……碧城，這世間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都飽含為人處世的哲理，你讀得懂，就行得通?！?/p>

凝神間，父親語重心長的聲音縈繞耳際，呂碧城潸然淚下。時事多艱，現(xiàn)在，她想象自己變成水，卻不知道該怎樣左右逢源，她沒有施展才華的地方，甚至沒有生存下去的辦法，再多的自我激勵和堅持，似乎都沒有結(jié)果。她該怎么辦才好呢？

呂碧城深深地嘆了口氣，展開老板娘給的《大公報》，上面只剩下一個招聘啟事她還沒去試過了。

最后一個也要試試。

呂碧城重新振作，仔細看那啟事，是個招聘傭人的啟事。她看了一半心就涼了，發(fā)啟事的人是要給小孩雇個保姆，要有哺乳經(jīng)驗，會帶孩子、做家務、做飯等，明顯不適合她?？删驮谒蛩惴艞壍臅r候，啟事下面，一個熟悉的名字落入了她的眼中。

“方君?！?/p>

她記得，在舅父家住的時候，舅父的秘書就叫方君，舅父時常邀方君夫婦到家里坐，方君的夫人是個白凈素雅的女人，說話做事十分得體，是個幽默健談又謙和可親的人，她和他們見過兩次，她還給方君的夫人畫過畫像。

呂碧城喜出望外，她又仔細看了一遍招聘啟事，上面寫著方夫人剛剛生產(chǎn)，方先生因為公務在身不能在家照料，所以需要找一位乳母幫夫人照料孩子兼管家務，也就是說，方夫人和小孩子在家里。

只是，這個方君是不是舅父的秘書呢？他家在《大公報》社所在的天津濱江道？她如果這就去登門造訪，是不是太冒昧了？

而且，就算真是方夫人，世態(tài)炎涼，冷暖無常，前時她在舅父家里住著，礙于情面，方君夫婦對她自然禮遇；可如今，她違逆舅父跑了出來，方夫人或許連看都不愿意看她，更何談幫她呢？

呂碧城心思數(shù)轉(zhuǎn)，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先投石問路比較妥當。

她回到旅館，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給方夫人寫了一封信，斟詞酌句，情真意切地述說自己的經(jīng)歷和來到天津的種種情況。寫完后，她把信交給了老板娘，托她找人送去天津濱江道的《大公報》社。

那方夫人看了信，如果有意幫她，會回復她的；如果無意幫她，她也不會因為貿(mào)然造訪讓人嫌惡。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她做了該做的，剩下的，就聽天由命吧。

接下來幾天，呂碧城仍然四處應聘，高不成低不就，仍然一無所獲。

方夫人那邊一直沒有回音，一天天在等待中失望，轉(zhuǎn)眼一周過去了，呂碧城不抱幻想了，她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果再沒什么結(jié)果，她就在老板娘這里做工，等安頓下來后再從長計議。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p>

一早，出門一看，皚皚白雪在艷陽下熠熠生輝，到處冰雕玉砌一般，景色如畫，靜美迷人。呂碧城踏著積雪，最后一次出門，滿懷希望去找工作……

忙活了一天，傍晚回來的時候，呂碧城的心情早已經(jīng)一落千丈。她腳步沉重地回到旅館，一抬眼，卻見老板娘滿臉喜色，見她回來，急急上前拉著她進屋，說方夫人等了她好半天了。

意外的驚喜讓呂碧城有些愣怔。方夫人熱情地迎過來，拉著她的手噓寒問暖，說這幾天孩子生病忙不過來，今天才得空收看信件，一看是呂碧城的來信，就趕緊來找她了。

“碧城，讓你久等了，正好我先生近來沒在家，你過去住我那邊，我也有個伴兒?！焙堰^后，方夫人執(zhí)意邀請呂碧城去她家住，呂碧城欣然同意。

“碧城，我把你的信給《大公報》的總經(jīng)理兼總編輯英斂之看過，他很同情你的遭遇，也很欣賞你的才華，他有意聘請你到報社當見習編輯?！狈椒蛉宋罩氖?，一邊走，一邊說，“今天太晚，明天我?guī)闳ヒ娝?，如果可以，后天你就可以去上班了。?/p>

呂碧城聽了方夫人的話，一下子站定了，半天沒回過神來。要知道，《大公報》可是當時國內(nèi)最有影響力的報紙，它排版美觀、內(nèi)容新穎，針砭時弊、見解獨特。也正是這份報紙，讓她了解到了許多時政新聞，讓從前孤陋寡聞的她大開了眼界。她曾暗暗贊嘆主筆英斂之犀利精湛的文筆，對洞察世態(tài)的他心生敬佩，沒想到，她竟然有機會拜見英斂之，并還有可能成為《大公報》的見習編輯。這是真的嗎？

整整一個晚上，呂碧城都失眠了，她大睜著眼睛，看窗外的夜空如何一點點黑透，又一點點清明，她看到朝陽如何冉冉升起，朝霞如何從黯淡變?yōu)槲宀省?/p>

她的世界，真的會從今天開始異彩斑斕起來嗎？她滿懷欣喜地期待著。

剛剛吃過早飯，英斂之便來了……

許多年后，呂碧城每每回憶那個冬日，都記憶猶新。

窗外，白雪翩躚，寒意料峭；窗內(nèi)，茶香升騰，暖意環(huán)縈。有朋千里，相逢咫尺，志同道合，相談甚歡。

從最初的生疏客套，到后來的知無不盡、暢所欲言，不過幾盞茶的時間。

提倡變法維新，反對頑固守舊，主張君主立憲，反對封建專制，要求民族獨立，反對外來侵略……思想碰撞出絢麗的火花，如盛放在冬日里的焰火，那般光明璀璨，在交流中升華、輻射成共同的真知灼見，讓兩個人相見恨晚……

“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

曾經(jīng)，每每沉吟孟浩然的這句詩，都有懷才不遇的遺憾久駐心胸，而這份遺憾，在她遇到英斂之后便消逝無痕了。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得遇伯樂，是千里馬最幸運的所在。英斂之是個惜才愛才之人，對她小小年紀卻擁有橫溢的才華和過人的膽識大為贊賞，辭別的時候，他鄭重邀請她搬到報館居住，并正式擔任《大公報》的見習編輯。

那天，看英斂之離開后，雪地上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蜿蜒遠去，呂碧城在雪中站了許久。她清晰地聽見夢里花開的聲音，從心底最深外轟轟烈烈地綻放出來，然后迅速漫溢成滿天的華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