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年辛苦不尋常

經典的誕生:敘事話語、文本發(fā)現及田野調查 作者:裴春芳 著


十年辛苦不尋常

——《經典的誕生》序

解志熙

《經典的誕生——敘事話語、文本發(fā)現及田野調查》,是裴春芳的第一本書,書中所收的文獻整理及考論文字,大都撰寫于2000~2012年間。這其間除了在外工作的兩年,春芳的主要任務就是在清華中文系攻讀學位,這些文獻整理及考論文字即是她在清華讀碩士和博士期間的一些學術習作之結集——尚不包括她的博士論文。今日重讀它們,勾起了我的許多親切的回憶,因為作為春芳的指導老師,我可說是這些文章的第一個讀者,因此也見證了她在學術上的逐步成長與成熟過程,此番重讀,豈能無感?這里就聊書所憶所感,權且作為此書之序吧。

春芳是河南武陟人,1996年在北大中文系本科畢業(yè)。據王中忱兄說,春芳在北大畢業(yè)后就曾經報考過清華中文系的碩士,并順利進入復試,可是初試后她就回老家去過年了,渾然忘卻還可能有復試,遂致耽誤。直到1999年春芳再次報考清華中文系,得以在該年9月入學就讀。其時我也剛到清華,給他們這一級碩士生上過兩門課。那時的春芳給我的印象,是一個很有主見、個性頗倔的河南姑娘,同時也帶著些北大學生常有的大膽和自信,所以在學習討論中常常率先發(fā)表不同意見,即使對一些成名專家的看法,也敢于直率地表達不同見解。這和一般地方院校學生之“善于聽話、怯于表達”是很不一樣的,讓我格外地欣喜和欣賞。也因此,稍后藍棣之先生便對我說,“你既然很欣賞這個倔姑娘,她又是河南人,而且也畢業(yè)于北大,與你也算有緣,就交給你帶吧!”所以,裴春芳是我在清華帶的第一個碩士生。春芳到了我這里之后,倒也相安無事。其實,她的倔強性格體現在生活態(tài)度上,雖然有些認理不認人,但待人處事卻是識大體的,有時甚至是頗能寬容的。記得她碩士即將畢業(yè)的時候,在人際關系上曾經遇到麻煩,我和王中忱兄不免擔心以她的倔強性格,一定會針鋒相對的,所以急忙找她談話,力求紓解之,沒想到春芳卻顯得出人意料地平和,坦然表示對方也是有才氣的人,可惜撒野纏斗、糟蹋才華,自己是不會在意的,只想全心全意做好畢業(yè)論文。這讓我和王中忱兄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而春芳倔強的性格體現在專業(yè)學習上,便是特別的執(zhí)著和認真。比如她的碩士論文選題是沈從文小說研究,為此她不僅苦讀沈從文的作品,而且為了獲得切身的生活感受,曾只身遠赴沈從文的家鄉(xiāng),深入當地農家體驗生活,歷時兩月之久,既頗有收獲,也不無驚險的遭遇,收入本書的《湘行日記》就是她那時的田野調查筆記。她稍后撰寫的碩士論文《“互觀”與“反復”的交織——論沈從文小說的敘事話語及其文化內涵》,即以自己的體驗和觀察對沈從文小說的敘事藝術及其文化糾結有所發(fā)明,因此獲得清華大學2002年度優(yōu)秀碩士論文獎,其主體部分的兩章后來分刊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現在收入本書第一編的數篇乃是其碩士論文的全文。春芳在這篇論文中所表現出的藝術敏感、分析能力和踏實的工作態(tài)度,曾得到一些專家如趙園先生和王中忱兄的好評。

春芳碩士畢業(yè)后,就到外地工作了。但老師們并沒有忘記她。即如王中忱兄就因為對春芳性格和為人的贊賞,加上對她出色的碩士論文記憶猶在,所以當2004年清華中文系第一次招收博士研究生的時候,中忱兄頗為感念這個外放的學生,乃建議我把她重新招回清華。而春芳重回清華之初,正值新婚,不久就懷孕了,這不能不影響她的學業(yè)。幾經考慮之后,她和丈夫還是決定保住孩子,這于理于情都是應該的,我自然同意了他們的要求。而孩子從孕育到誕生再到上幼兒園,是頗耗心力的,春芳的專業(yè)學習不得不停頓,直到2008年之后才重新開始,這也就是她的博士學位念了那么長的原因——單是照顧孩子就耗去了她整整三年時間。而當她重新拾起學術時,鑒于她在沈從文研究上基礎不錯,我曾經建議她順勢而為,繼續(xù)研究沈從文。但好強的春芳卻不愿意走這樣一條順風順水的路,而期望在博士論文上有新的開拓,為此她選擇了“中國現代散文的理論與實踐”作為自己的博士論文題目,這是一個相當艱難的新課題。因為了解她的性格,我只好同意她的選擇。此后四年間,春芳為此付出了艱辛的努力,一方面苦讀了大量的原始文獻,另一方面究心于歷史與理論的思考,終于在2012年比較完滿地完成了這個課題的研究,畢業(yè)論文也獲得了當年清華大學的優(yōu)秀博士論文獎。

我很感欣慰的是,春芳并沒有因為對現代散文的研究而放棄對沈從文的關懷,而是將沈從文研究進一步拓展到對整個京派文學的關注,尤其注意對京派文學文獻的發(fā)掘,在這方面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收入本書并成為其主體的,就是關于沈從文、汪曾祺、蘆焚和常風的文獻發(fā)掘及相應的考釋文章,加上第一輯論沈從文小說敘事話語諸篇和書末的《湘行日記》,本書直可謂是一部關于京派文學的考論專集。尤其值得推薦的乃是其中的文獻發(fā)掘和考釋文章——由于春芳發(fā)掘出來的并非一般的泛泛之作,而多是至關重要的文學文本,委實大大豐富了京派文學的內涵,有力地推動了京派文學研究的深入開展。近些年,現代文學文獻的發(fā)掘,日益受到學界的重視,不斷有可喜的收獲,但就所發(fā)掘的文獻之重要性而言,恐怕沒有比裴春芳的發(fā)現更專精也更值得重視的了?!笆晷量嗖粚こ!?,毫無疑問,裴春芳在京派文學文獻上的諸多發(fā)現及其考釋,乃是對京派文學以至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重要貢獻。

說起來,春芳在北大讀本科時期學的就是文獻專業(yè),她后來在現代文學文獻的發(fā)掘與整理方面,就充分發(fā)揮了自己的這一優(yōu)勢,同時可能也多少受了我近年比較關注文獻校讀的研究趨向之感染。然而后生可畏,春芳在現代文學文獻發(fā)掘方面的用力之勤、用心之細,常讓我有喜出望外之感。猶記得2008年的一天,她給我發(fā)來一封函件,說是發(fā)現了沈從文的《看虹摘星錄》,并在電子郵件里附上了新發(fā)現的兩篇小說原文的錄入稿,而我卻因為《沈從文全集》已收錄了《看虹錄》和《摘星錄》,誤以為她發(fā)現的或者只是一個字句略有不同的刊本而已,所以我一開始有點掉以輕心,并沒有細讀她傳來的錄入稿。見我沒有反應,春芳又來信強調她發(fā)現的兩篇小說《夢與現實》和《摘星錄》,原刊于1940~1941年香港的《大風》雜志,作者 “李綦周”乃是沈從文的一個不為人知的筆名,《夢與現實》后來被沈從文改名為《新摘星錄》、《摘星錄》,而真正的《摘星錄》并未收入《沈從文全集》。這讓我大吃一驚,細讀一過,果然如此,乃立即轉請北大中文系的方錫德先生鑒定,方先生看后也欣喜異常,說是多年前他就聽吳組緗先生說過沈從文有此作,他為此尋覓二十多年而不得,沒想到被裴春芳找到了,那無疑是沈從文研究的重大發(fā)現。鑒于這兩部中篇小說的發(fā)現對沈從文研究的重要性,我囑咐春芳校理了原文,并撰寫了初步的考釋文章《“虹影星光或可證”——沈從文四十年代小說的愛欲內涵發(fā)微》,將它們一同推薦給《十月》雜志,該刊乃于2009年第2期頭條刊出,引起了學術界的熱烈反應,而即使不全同意裴春芳考釋的學者,也不能不贊譽她的文獻發(fā)掘之功:“這個重大的發(fā)現是近年來沈從文研究最可喜的收獲,裴春芳挖掘史料的可貴精神著實令人欽敬。”(商金林:《關于〈摘星錄〉考釋的若干商榷》,《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0年第2期)春芳后來又撰寫發(fā)表了答辯文章,心氣平和地提出了補充論證,而我自己在2011年撰寫的長篇論文《愛欲抒寫的“詩與真”——沈從文現代時期的文學行為敘論》,也多處參考了春芳在沈從文文獻上的諸多發(fā)現。人言“教學相長”,其是之謂乎!

在文獻的發(fā)掘上,春芳表現出一般年輕學人少見的耐心、細心和大方。記得2007年年末,我曾整理發(fā)表汪曾祺早年的十篇作品,那其實都是我二十年前在北大讀書時所得,并無新發(fā)現,不料春芳卻告訴我,她發(fā)現了汪曾祺早年的另外八篇作品,此后她又陸續(xù)有所發(fā)現,累計竟達十六篇之多,大大超越了我的發(fā)現。而為了校訂這些文本,她曾兩次遠赴昆明找原刊進行校對??上У氖牵捎谒l(fā)現的文獻太多,而又不愿像別人那樣為了多發(fā)文章而一一細數這些作品,只希望能一次集中發(fā)表、供讀者和研究者參考即可,然而什么刊物能一次集中發(fā)表那么多作品呢?我也曾將她輯佚的汪曾祺作品推薦給一個刊物,卻遲滯了四年之久也沒有發(fā)表出來??墒钱斎嗣裎膶W出版社和《新文學史料》編輯部2011年召開新編《汪曾祺全集》會議時,春芳卻毫不遲疑地貢獻出了自己的辛苦收獲,這讓負責編輯佚文的李光榮兄非常感嘆。即使作為老師的我,也不能不為春芳惋惜,所以在編輯最近一期《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時,我也曾準備一次發(fā)表春芳發(fā)掘的這些佚文及其考釋文章,然而臨末又因篇幅所限而不得不割愛。幸好孫郁兄聽說了,熱情推薦給別的刊物,希望這次能夠順利刊布,庶幾不沒春芳發(fā)掘和整理的苦辛。不待說,由于裴春芳的這些重要發(fā)現,汪曾祺早期創(chuàng)作的風貌將大為改觀,其豐富性和復雜性遠非學界所以為的汪曾祺只是沈從文的模仿者那樣簡單。

讓我特別開心的是,有時我們師生在文獻發(fā)掘上竟然不謀而合。比如,蘆焚(師陀)的長篇小說“一二·九”三部曲之一《爭斗》,就是春芳和我分別發(fā)現的——大概是在2007年的冬天吧,春芳在閱讀1940年的香港《大公報》時,發(fā)現了連載于那上面的蘆焚長篇小說《爭斗》七章,覺得可能是散佚集外之作,于是錄呈給我看,而我稍前些時候也偶然發(fā)現了蘆焚在1941年7月15日“孤島”上海出版的《新文叢之二·破曉》上發(fā)表的小說《無題》,乃是一部無名長篇小說之兩章。稍讀這兩個部分,即不難發(fā)現它們在主題上和情節(jié)上頗多關聯(lián),很可能是同一部長篇小說的兩個部分,因此我囑咐春芳抽空一并過錄,仔細看看是不是同一部小說。隨后,春芳對《爭斗》和《無題》做了認真的校讀,確證《無題》就是《爭斗》的另外兩章,而其另一部《雪原》,也由我找到了失收的半部,遂使蘆焚精心結撰的這個“一二·九”三部曲的前兩部重新進入讀者和研究者的視野。應該說,這個發(fā)掘有可能使學界對蘆焚的創(chuàng)作,尤其是小說藝術成就,做出新的判斷。我和春芳也為此分別撰寫了考釋文字,我們的判斷當然是初步的,容或有失,而重要的是文本找到了,學界進一步的討論自會有恰當的結論,而定論不必一定出自發(fā)現者也。事實上,春芳對《爭斗》的看法就和我有所不同,而對她的不盲從老師,我是很欣賞的——她的考釋文章,其實就是我交付刊物發(fā)表的。

春芳跟我讀書前后將近十年之久,乃是最為熟悉的學生了,而且我們在文獻發(fā)掘和學術研究上也常有交集,相互支持、相互訂正,可謂歷有年所了,由此我也得以親眼見證了她從一個年輕單純的學子成長為一個學有所成的學者之過程。本書就是春芳十年苦心探索的一部分心血之結晶,無疑算得上收獲不菲,如今看到它們結集出版,我是打心眼里高興的。而可喜可賀之余,作為老師和同行的我,也想坦率地提醒春芳在今后注意改正自己的一些缺點和弱點。在學術上,春芳的優(yōu)點是為學的踏實和解讀的精細,但弱點也隨之而來,那就是有時拘泥于文獻史料并且似乎比較偏好在細節(jié)上做文章,理論的思考還不夠深、歷史的視野還不夠廣,倘能于此有所拓展,則取得更大的成績是可以預期的。而由于春芳多年來幾乎把全部心力都傾注到學術上,她在生活上有時就不免忽視了家庭和親人,而尤其疏于學術社交,幾乎不與學術界往來,只是一心埋頭讀自己的書,寫自己的文章,這其實于她的發(fā)展是不利的。我當然很贊賞春芳“板凳須坐十年冷,文章不做半句空”的為學態(tài)度,但其奈如今已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先賢書”就可以自了自足的時代了。算起來,從1991年考入北大本科,到2012年在清華博士畢業(yè),春芳在為學上其實已經耗去了二十年的心力,一步一個腳印地成長為一個出色的研究者了。但是她在碩士畢業(yè)和博士畢業(yè)后,卻都因為疏于學術交往和拙于社交應酬,而找不到能讓她一展所長的工作,而同樣疏于交往的我于此也無能為力,心里是很為她可惜和焦急的,而她又在北京成了家,不能到外地去工作,這就更自為難了。應該感謝的是,就在春芳最感為難之際,她的母校北大中文系的老師接納她為博士后。我毫不懷疑春芳在學術上一定會好自為之、更進一步的,但也希望她能在生活和社交上有所改善,以期在博士后之后能夠順利地找到適合自己的工作,從而不負所學、一展所長。

新春之際,拉雜書此,祝福春芳,諸事順利。

2014年2月11日

于清華園之聊寄堂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