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森堡
應該是黑夜,具體時間已經忘記,甚至地點也不記得了,只記得這條路,兩邊的柳樹,水聲或許在很遠的地方,但也許那是蟲鳴或鳥叫。
秘密,而不是物理的秘密。不是關于戰(zhàn)爭,誰擁有強大的力量和知識,來決定別人的生死的秘密。也許,是對某種追求的執(zhí)著,是否該受困于永遠無法打破的人的戒律的秘密,關于絕對自由的秘密。
海森堡和玻爾來到這里,行走、交談、沉默和憤怒,談論反應堆和核裂變之間,其實并非難以跨越的計算量的障礙,而最終,是迷霧一般的不確定性,凝固了永遠無解的哀傷。
就像蝴蝶效應的無序,對應于洛倫茲吸引子的有序,對于絕對無序的理解,附著于狹隘的道義的內核,不得不承認,如果沒有它,也將沒有人類文明,誠然,人不一定好,但宇宙的存在,也同樣反映著阿奎納或笛卡爾對上帝存在的證明。
也許,這種證明也毫無意義,而宇宙中心的黑暗,投影給自己的盲目,才是不確定性無法逃脫的影響,不要再說有無窮個自我和心的宇宙,也不要再談論唯心主義的浪漫,科學的實證的不確定,是人的維度和認知的壁壘,而不是由于邏輯系統(tǒng)和語言的缺陷造成的。
原子彈與核動力,恐懼和孤獨,自我安慰和質疑他人,好像我們自己選擇的黑夜?
幾十年后,海德格爾和海森堡,被埋入道義焚尸爐的灰燼中,就像他們天生喜歡殺人一樣,海森堡,還要解釋什么呢?那沒有造出原子彈的手,卻不能握住一個朋友,只是因為微生物便存在的種群的分裂,從這一點上說,我們與最低等的生命有何區(qū)別。
巧合決定著人類的存亡,蝴蝶效應和洛倫茲吸引子像是魔鬼與上帝,只有這種不確定性存在時,我們才更加相信,有一個絕對至高的完美,可這種完美,卻時常讓人遺忘自己的脆弱。
沒有破碎與分割的忒修斯之船,它是一個高緯度的整體的呈現,就如同一個合理的可解的事件中缺少一環(huán),便成為非理和無解的,人們太容易追求最后的結果,等待最后的審判,但其實,我們根本沒有機會與那至高的完美對話。
海森堡,我多想去安慰你,當曼哈頓計劃信心滿滿地開啟了殺人機器的時候,并絕對可以預見到憑借人的狹隘認知不可能毀掉這惡魔的時候,你被種種巧合和因果鏈條中不完美的壞點打斷,去哥本哈根,去尋找玻爾,難道只是因為對你追尋的一種超越整個世界的力量的癡迷?還是出于道義,去勸阻?對人性抱有一絲幻想,或者,從那時起便為最后的審判來尋求辯解?
而奧本海默呢?當然還有更多人,包括那些并不會如此思考的人?那時候,我突然想,如果你與波爾不是在討論原子彈,而是在說一種只可以殺傷人卻一定不會毀滅人類文明的東西呢?甚至一種決定戰(zhàn)爭勝負,卻不傷害人的東西呢?比如,對技術和機器的懲罰?
因為,量子的不確定性讓你們認為人類的自由意志決定著宇宙的呈現方式,你們也許有對這種文明的希望,但就像計算它的擴散臨界量一樣,你們也會忽略這樣一個數值?而最終,它本身毫無意義?
如果歷史重演,會有人成為反人類主義者,也許不是一個偉大的科學家,而是比你們更加懂得社會和群體脆弱性的人們,他們都在等待成為那按動按鈕的人,那時,反抗的人成為獨裁者,而奴隸更會如此。
就像這路上曾經走過的薩特和馬里奧,絕對的自由,并不在一個接近于神的人類那里,而在黑暗時人對自己存在的判定之中,絕對自由是孤獨的黑暗之地,它將不確定性置于法律之外,因此,我們并不需要上帝。
可你們不會相信,你們如此簡單地善良著,我聽到你們的哲學和信仰。玻爾對你說,我們應該有一種更高的價值觀,一種量子化的價值觀,建立在人的不確定性上的價值判斷。而在此之下,我卻知道自己比你們更明白,復雜的多重判定,將是一個原子化的世界,但不是每個人都是海森堡,它將毀滅道德建立的希望,它同樣,首先會幫助惡人。
唉,我嘆息著,不知道該怎么說,文明的貴族,永遠敗在野蠻的多數手下,可這卻是不得不屈從的選擇。海森堡,我真想去握住你的手,天才的手,但我知道,如今它沒有薩哈羅夫高貴,雖然,薩哈羅夫應該是一個即便最無知的人也應該懂得和尊重的。但是沒有,因此,沒有原子彈,沒有奧本海默,沒有玻爾和這條路,物理學和數學的世界觀也依舊會失敗,也許只需要再有一個希特勒就可以了。
你問,一個有著良知和道德的物理學家,該不該去制造原子彈,而你又說,人們都會忘記對于一個站在非正義國家的人他并不會那么忠誠和愛國,那么,想想人類吧,正義,總是遲到的。1941年,哥本哈根,我記得這條路,我知道,很多人了解更大的數字和維度,宇宙的法則在人類的渺小之上所展現的甚至高于物理學的力量,一種絕對的鄙視和嘲諷!
樹葉紛紛落下,那是一個秋天,另一個宇宙中,人們都呼喊著萬歲,欣賞著死亡。
(大學時代,我讀了《哥本哈根》這部劇的劇本,當然,作為戲劇它不是最完美的,但其主題的深刻性和可闡釋性,有時卻因場景本身所呈現的探討的可能,將其意義升華到一種終極關懷之上,這遠比戲劇更為重要。后來又看過很多次,所以,我設想的一個更普遍性的場景是,如果他們討論的不是原子彈,不是殺人武器,那又會如何呢?我們有可能通過更高的知識水平,來決定自己對于他人自由的干涉和影響嗎?而自然的,這一問題也僅僅是對于少數的個體有效,大多數人,是憑本能來做出判斷的,雖然,這種本能絕非所謂的隨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