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檸檬

［意大利］

路易吉·皮蘭德婁

蘇杭 譯

作者簡介

路易吉·皮蘭德婁（1864—1936）是意大利小說家、戲劇家，1934年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獎理由：“他果敢而靈巧地復(fù)興了戲劇藝術(shù)和舞臺藝術(shù)。”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被拋棄的女人》《已故的帕斯加爾》，劇作《六個尋找劇作者的角色》等。

《西西里檸檬》講一位青年變賣家產(chǎn)送有歌唱天賦的未婚妻深造。幾年后，他不遠千里來找她，卻遭遇了始料未及的尷尬。小說文字不鋪陳，不夸張，寥寥數(shù)筆便勾勒出人物心理的微妙變化，令人稱奇。

譯文原載于《世界文學(xué)》1963年第6期。

“苔萊季娜在這兒住嗎？”

仆人只是穿著一件襯衫，不過已經(jīng)扣好了上漿的高領(lǐng)，他打量著站在他面前臺階上的青年。這個青年，鄉(xiāng)下人打扮，粗呢大衣的衣領(lǐng)豎到耳根，兩手凍得通紅發(fā)僵，一只手拿著個骯臟的口袋，另一只手，為了平衡，提著一個舊提包。

“苔萊季娜？她是干什么的？”仆人反問道，吃驚地?fù)P起又濃又密、連成一線的眉毛，那眉毛仿佛是他從嘴上刮下來的胡子，唯恐糟蹋掉，貼在前額似的。

青年首先是搖搖頭，把鼻涕甩掉，然后回答說：

“苔萊季娜，女歌唱家?！?/p>

“啊，”仆人吃驚地叫了一聲，臉上露出嘲諷的微笑，“您竟這樣毫不客氣地稱呼她苔萊季娜？您是哪一位？”

“她是不是在這兒??？”青年一邊追問，一邊皺著眉頭，并且抽著鼻子，“您告訴她一聲，就說密庫喬來了。讓我進去吧?！?/p>

“這會兒家里沒人，”仆人嘴角上依然堆著微笑，回答說，“苔萊季娜·馬爾尼斯小姐現(xiàn)在正在劇院，并且……”

“那么馬爾塔大嬸呢？”密庫喬打斷了他的話。

“噢，您是她的侄子？”

仆人立刻變得非常有禮貌。

“您請進，請進。沒人在家，您嬸母也在劇院。戲不散場，她們不會回來的。今兒是您的……我們小姐是閣下的……大概是堂妹吧？今兒是為她舉行的紀(jì)念演出?！?/p>

密庫喬感到不大好意思，沉默了片刻，說：

“我不是……不，我不是她堂兄，說真的……我……我叫密庫喬·帕納維諾；她知道的。我是特地從鄉(xiāng)下來的。”

仆人聽到他的話以后，心想，還是不稱呼青年“閣下”為妙，干脆就稱“您”吧；他把密庫喬引進廚房隔壁一個又暗又小的房間里——那里有人正在雷鳴般地打鼾——然后說：

“請坐。我這就拿燈來?！?/p>

密庫喬先往打鼾的方向看了看，但是什么也看不清；然后又朝廚房望了望，廚師和下手正在那里準(zhǔn)備晚餐。烹調(diào)的混合的香味襲進他的鼻子，密庫喬稍微有些醉意，并且感到頭暈。他從清晨起，幾乎不曾吃過東西，他是從墨西拿來的：在火車上足足待了兩天一夜。

仆人端來一盞燈，那房間中間隔著一道帷幔，打鼾的人在里邊夢囈似的嘟囔：

“誰呀？”

“哎，道林娜，醒醒吧，”仆人叫道，“你沒看見，帕維奇諾先生在這兒嗎？”

“帕納維諾。”密庫喬一邊糾正他，一邊往手指上呵著氣。

“帕納維諾，帕納維諾，小姐的熟人。你睡得真死。我該準(zhǔn)備開飯啦，再說我不能一下子全做好呀，你明白嗎？廚師什么也不懂，光照顧他，我都忙不過來，還得招待所有的來客！”

可以聽見那人在伸懶腰，打著又長又響的呵欠，接著，似乎由于突然襲來的一股冷氣，打了一連串噴嚏，仿佛是對仆人抱怨的一種回敬。

“算了吧！”仆人揚聲說了一句，旋即走開了。

密庫喬微微一笑，目送他穿過昏暗的房間，走到燈火輝煌的客廳深處擺著華麗餐桌的地方，密庫喬以驚異的眼光欣賞那張餐桌，最后鼾聲使他轉(zhuǎn)過頭來，朝帷幔望了望。

仆人腋下夾著餐巾進進出出，一會兒埋怨依然酣睡的道林娜，一會兒抱怨廚師——廚師大概是特地為這次晚餐新請來的，一個勁兒問這問那，使他很不耐煩。密庫喬生怕觸怒了仆人，腦子里雖然想到一些事兒，卻橫下心來不肯問他?？墒且苍S總該說說清楚或是暗示一下——他是苔萊季娜的未婚夫，然而不知道為什么他卻不想提起這件事，也許他害怕仆人會把他密庫喬當(dāng)作主人看待，單是這種念頭就已經(jīng)使他感到窘迫了，況且仆人是那樣放肆，雖說沒穿燕尾服，卻也夠趾高氣揚的?？墒瞧腿舜蛩磉呑哌^的時候，密庫喬還是忍不住地問道：

“請原諒……這是誰的房子？”

“我們的，我們住在這兒嘛?！逼腿粟s忙回答道。

密庫喬只是搖了搖頭。見鬼，這是真的嗎？發(fā)家啦！好家伙！這位像高貴的老爺似的仆人、廚師和他的下手，還有在帷幔后面打鼾的道林娜——他們?nèi)悸爮奶θR季娜的使喚。誰能想得到呢？

密庫喬暗自想起了苔萊季娜和她母親在那遙遠的墨西拿曾經(jīng)住過的簡陋的小閣樓。若不是他，五年以前，母女兩人早就在那座偏僻的小閣樓里餓死了。多虧他，是他發(fā)現(xiàn)了珍寶——苔萊季娜那副嗓子。她就像屋檐上的小鳥兒一樣不停地歌唱，卻不知道自己的珍寶，她唱，是為了排遣煩惱，她唱，是為了忘卻貧窮——密庫喬曾經(jīng)不顧雙親，特別是母親的反對，跟這種貧窮做過搏斗。難道他能在苔萊季娜父親死后忍心看著她處于這種境遇而不聞不問嗎？只因為她窮就拋棄她嗎？可是他，不管好壞，總還在市樂隊里保有一席長笛手的位置呢。難道這算是原因嗎？那么他的一片真心呢？

噢，這真是上帝的啟示，命運的呼聲——她的嗓子從前誰也不曾留心過，如今卻突然閃現(xiàn)出一種使它得到發(fā)揮的想法，這種想法是在四月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在鑲嵌著明凈瓦藍的天空的閣樓窗子前邊閃現(xiàn)出來的。苔萊季娜唱著熱情的西西里民歌，密庫喬還依稀記得那充滿柔情的歌詞。這一天，苔萊季娜想起不久前去世的父親，心里充滿悲哀；而密庫喬父母極力反對他們在一起，更使她痛苦萬分；記得在聽她唱的時候，他心里也很悲哀，眼淚幾乎奪眶而出。是的，這首民歌從前他不知道聽過多少次了，但是歌者唱得這樣真摯，卻還從來沒有聽過。

這一次，給他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第二天，他事先既沒有跟她，也沒有跟母親打招呼，徑自把他的朋友、樂隊指揮帶到閣樓里來。就這樣，開始了初步的練唱課程。一連兩年，他幾乎把自己的全部收入都為她花掉了：他為她租賃鋼琴、買樂譜，還贈給音樂教師一點禮品，表示情誼。那美好的、遙遠的日子??！苔萊季娜滿心期待著展翅高飛、奔向未來——音樂教師預(yù)言未來將是光輝燦爛的。當(dāng)時，她以多么熾烈的深情表示她的謝意啊，他們倆一起憧憬著未來的幸福！

馬爾塔大嬸卻完全相反，她痛苦地?fù)u著頭：可憐的老太婆一輩子幾經(jīng)滄桑，實在不敢相信未來了：她替女兒擔(dān)心，也根本不想讓女兒奢望擺脫已經(jīng)習(xí)慣了的貧窮處境；而且她也明白，為了實現(xiàn)女兒這種喪失理智的危險的幻想，密庫喬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可是，無論是密庫喬還是苔萊季娜，都沒有聽她的話。一位聽過苔萊季娜在音樂會上演唱的年輕作曲家說，若是不給苔萊季娜聘請出色的教師，不讓她受完高等音樂教育，那真是罪過——不論付出什么樣的代價，都應(yīng)當(dāng)把她送到那波里音樂學(xué)院去。當(dāng)他們聽了這番話以后，馬爾塔大嬸再怎么阻撓也只是枉然。

那時候，密庫喬沒有表示出絲毫的猶豫，他跟雙親爭吵起來，把教父遺留給他的一點財產(chǎn)變賣了，送苔萊季娜去那波里深造。

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見到她。信，是的……他收到她從音樂學(xué)院寄來的信，后來，苔萊季娜在圣卡爾洛舉行首次演出，大為轟動，受到許多大劇院邀請，開始了演藝生涯。此后收到的信，則是馬爾塔大嬸寄來的?？蓱z的老太婆雖然極力把信寫得工工整整，卻是閃爍其詞，流露出惶惑不安的心情；苔萊季娜總是擠不出時間寫信，只好在媽媽的每封信末尾附上一筆：“親愛的密庫喬，媽媽寫的一切我全同意。祝你健康，愿你愛我?！彼麄冊缇陀屑s在先，他要等她五六年，等到她暢通無阻地為自己開辟了前程——他們倆都還年輕，可以等待。為了駁斥他雙親對苔萊季娜和她母親散布的謠言，在這五年當(dāng)中，只要有人想看，他便把這些信拿給他們看。后來他病了，幾乎死掉，他一點也不知道，馬爾塔大嬸和苔萊季娜給他匯來一筆數(shù)目頗為可觀的錢款：治病用了一些，余下的錢他花了一番工夫從雙親貪婪的手里奪了過來，如今前來把這筆錢還給苔萊季娜。因為他無論如何都不想收這筆錢。當(dāng)然嘍，這筆錢不是恩賜，他為苔萊季娜花過那么多呢?？墒恰瓱o論如何！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尤其是在這兒，在這所房子里，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收這筆錢！密庫喬已經(jīng)等待多少年了——還可以等下去的。既然苔萊季娜有了存款，那就是說，如今，錦繡前程已經(jīng)展現(xiàn)在她的面前，自然，那從前的許諾——盡管違背那些對此事缺乏信心的人的意愿——也該實現(xiàn)了。

密庫喬驀然站起身來，揚揚眉毛，似乎想肯定這種結(jié)論，又呵呵那凍僵的雙手，跺了跺腳。

“冷嗎？”仆人走過時問道，“等不多久了。到廚房這邊來吧。您在這兒會好些?！?/p>

仆人擺出一副貴族老爺?shù)纳駳猓@使密庫喬感到難堪和憤怒，因此他沒有理睬仆人的勸告。他又坐了下來，陷入悲哀的沉思中。不一會兒，一串緊急的鈴聲打斷了他的思路。

“道林娜，小姐回來了！”仆人高聲喊道，趕忙理理燕尾服，跑去開門，但是發(fā)現(xiàn)后面跟著密庫喬，便驟然止步，攔住了他：

“您在這里等一會兒。讓我先通報一聲——您來了?！?/p>

“哎喲——喲！”帷幔里邊傳出一個拖長的聲音。隨后出來一個穿戴邋遢、又矮又胖的婆娘，跛著一條腿，羊毛披巾一直裹到鼻子底下，露出一綹染過的金發(fā)。她還沒有完全醒轉(zhuǎn)過來。

密庫喬兩眼發(fā)直地望著她。她也奇怪地瞪著陌生人。

“小姐回來了?！泵軒靻讨貜?fù)了一聲。

這時候道林娜猛然間清醒過來。

“我這就來，這就來……”她一邊說，一邊摘掉披巾，扔到帷幔后邊，同時用她那笨重的身子沖向門口。

這個染著金發(fā)的女人的出現(xiàn)，仆人的阻攔——這一切都使備感壓抑的密庫喬產(chǎn)生一種驚惶不安的預(yù)感。他聽到了馬爾塔大嬸尖聲尖氣的話音：

“放到那邊客廳里！放到客廳里，道林娜！”

仆人和道林娜從他面前走過，捧著色彩繽紛的花籃。他探著脖子望著里邊燈火輝煌的客廳，看到許多身穿燕尾服的男人，聽到含混不清的寒暄聲。他兩眼發(fā)黑：他是那樣驚奇，那樣激動，不知不覺地眼睛里充滿了淚水。他瞇上眼睛，在黑暗中全身緊縮，仿佛堅決不向那刺耳的陣陣笑聲在他內(nèi)心所引起的痛楚的感情屈服似的。苔萊季娜的笑聲？我的上帝呀，她干嗎在那個房間里這樣笑呢？

一聲壓低的呼喚使他睜開了眼睛，他看見馬爾塔大嬸站在他面前，那樣子一點兒也辨認(rèn)不出了——她戴著帽子呢，可憐的老太婆！她仿佛受到身上那件華麗高貴的天鵝絨披肩壓抑似的。

“怎么，密庫喬……是你在這兒？”

“馬爾塔大嬸！”密庫喬大叫一聲，幾乎是吃驚地望著她。

“你怎么能這樣呢！”老太婆激動地接著說，“連個信兒都不給？難道出什么事了嗎？你什么時候到的？是今兒個呀……噢，天啊！天啊！……”

“我是來……”密庫喬嘟嘟囔囔，不知說什么好。

“等一等！”馬爾塔大嬸打斷了他的話，“現(xiàn)在怎么辦？怎么辦呀？你看來了多少人呀，孩子？今兒是苔萊季娜的大喜日子，是她的紀(jì)念演出……等一下，在這兒稍微等一下……”

“您若是，”密庫喬嘟囔說，由于恐懼，他的嗓子都不好使喚了，“您若是覺得我該走……”

“不，稍微等一會兒，我對你說。”這位善心的老太婆趕忙回答說，她實在是不好意思了。

“可我，”密庫喬接著說，“真不知道，在這兒我該待在哪兒……趕上這時候……”

馬爾塔大嬸走了，揚起一只戴著手套的手，向他做了一個稍候的手勢，便走進了客廳；過了一會兒，密庫喬仿佛覺得，客廳陷入了深淵：突然間一片沉寂。然后他清清楚楚地聽到苔萊季娜的聲音。

“稍候片刻，先生們！”

在等待她的來臨的時候，他眼前又是一片漆黑。然而苔萊季娜沒有來，客廳里又喧嘩起來。過了一會兒，好像過了幾百年，馬爾塔大嬸來了，帽子、披肩和手套都脫掉了，已經(jīng)不像剛才那樣困窘了。

“我們在這兒等一會兒，好嗎？”她說，“我陪著你……他們正在吃晚飯……我們在這兒待一會兒。道林娜在準(zhǔn)備晚飯，我們一起在這兒吃，回憶一下從前的好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會看到你，我的孩子，在這兒，在這兒，面對面……你知道，那里有多少客人……她，可憐的孩子，不能不應(yīng)酬的……要想走紅嘛，你明白嗎？又有什么辦法呢！看報了嗎？大事情，孩子！可我……我總是像在大海里一樣……真不敢相信，今晚會跟你一起坐在這里?！?/p>

好心腸的老太婆說呀說，本能地盡量不給密庫喬時間去思索，然后深表同情地望著他，笑了笑，搓著手。

道林娜匆匆地擺好了晚飯，因為客廳里晚餐已經(jīng)開始了。

“她會來嗎？”密庫喬用顫抖的聲音郁郁不樂地問道，“我問一問，是想能夠見她一面?！?/p>

“還用說嗎？”老太婆應(yīng)聲說道，極力不露出惶惑的神態(tài)，“一騰出身就來，她親口說的?！?/p>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笑了笑，仿佛彼此剛剛認(rèn)出來似的，雖說是惶惑不安，可他們卻是心意相通的，彼此微笑致意?！澳邱R爾塔大嬸。”密庫喬的眼睛在說話?！翱赡悖軒靻?，我親愛的好孩子，還是老樣子，可憐的人！”馬爾塔大嬸的眼睛回答說?？墒巧菩牡睦咸帕⒖逃执瓜铝搜酆?，唯恐密庫喬從她眼神里看出別的什么來。她又搓著手，說：

“我們吃吧，啊？”

“我實在餓了！”密庫喬愉快而輕信地叫了一聲。

“讓我們先畫個十字吧。在這兒，當(dāng)你面，我才敢畫十字?！崩咸怕冻鼋器锏纳袂檠a充說，同時丟了一個眼色，畫了個十字。

仆人端來第一道菜。密庫喬留心看著馬爾塔大嬸怎樣揀菜?？墒禽喌剿臅r候，他剛伸出手來便想到，經(jīng)過長途跋涉，兩手很臟，因此一陣臉紅，感到難堪，不由得抬起眼來望望仆人，仆人畢恭畢敬地向他微微點頭，笑了笑，仿佛在請他品嘗菜的味道。幸好馬爾塔大嬸使客人擺脫了困境：

“等等，等等，密庫喬，我替你揀。”

他從心里感激，真想上前吻一吻她！

小吃揀好了以后，仆人出去了，密庫喬也趕忙畫了個十字。

“你真是我的好孩子！”馬爾塔大嬸對他說。

他感到安定自如了一些，于是開始放開胃口大吃起來，不再想什么手臟和仆人了。

每一次，仆人推開客廳的玻璃門出來進去的時候，總是傳來喧鬧的談話聲浪和一陣陣爆發(fā)的歡笑聲。他激動地環(huán)視了一下，并且望著老太婆憂郁的、善良的眼睛，仿佛希望從她的眼神里找到解釋似的。但是相反，他看到的是此時此刻什么也不要問，也別說話的懇求目光。于是兩個人又相對笑了笑，一邊吃著，一邊談著遠方的故鄉(xiāng)和親友——馬爾塔大嬸沒完沒了地問起他們。

“你不喝點酒嗎？”

密庫喬伸手去取酒瓶，但是就在這時候客廳的門開了；他聽到絲綢的窸窣聲和匆忙的腳步聲，突然有什么東西閃了閃光，仿佛房間里驟然大放光明，這使他感到眼花繚亂。

“苔萊季娜……”

由于驚奇，話到他的唇邊卻吞下去了。噢，簡直是個女王！

他滿臉緋紅，兩眼瞪得溜圓，大張著嘴巴，呆若木雞地望著她。她怎么會是……這樣呢？袒露著胸部、雙肩、兩臂……全身珠光寶氣，綾羅綢緞……不，不，他不敢相信，站在他眼前的是她，活生生的，的的確確活生生的，真實的。她對他說什么來著？他對著這神奇的幻影——她那音容笑貌，絲毫都辨認(rèn)不出了。

“日子過得好嗎？你現(xiàn)在身體健康吧，密庫喬？好極啦，好極啦……我們一會兒見……讓媽媽先陪你一下……好嗎？”

于是苔萊季娜在滿身絲綢窸窣作響中跑回客廳去了。

“你不再吃點？”馬爾塔大嬸怯生生地問，想要使密庫喬從木然發(fā)呆的狀態(tài)中解脫出來。

他勉強抬起眼簾望了望她。

“吃吧?！崩咸胖钢P子固執(zhí)地說。

密庫喬把兩個手指插進灰黑的弄皺的衣領(lǐng)里，拉了拉，極力想使情緒好轉(zhuǎn)過來。

“吃吧？”

仿佛表示感謝，他用手指在下巴底下晃了晃，意思是說：他吃不下了，不想吃了。他沉默了好大一會兒，抑郁著，腦子里依然縈回著消逝的幻影，然后嘟囔說：

“她變了樣了……”

他看到馬爾塔大嬸痛楚地?fù)u了搖頭，也不再吃了，好像在等待什么。

“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想的了……”他合上眼睛，幾乎是自言自語地又說了句。

在黑暗里，他看到他們中間出現(xiàn)了一道多么深的鴻溝。不，這不是她……不是她……他的苔萊季娜。這一切早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可是他這個愚蠢的笨蛋，事到如今才明白過來，在家的時候，人家就對他說過，可是他固執(zhí)地不肯相信……而如今……他在這所住宅里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如果所有這些先生們，甚至這個仆人也在內(nèi)，知道他密庫喬·帕納維諾歷盡艱辛不遠千里而來，乘坐了三十六個小時火車，滿以為自己是這個女王的未婚夫，那他們——這些先生們，還有仆人、廚師和他的下手，還有道林娜，一定會哈哈大笑的！如果苔萊季娜拖他到客廳去見他們，并且說：“看吧，這個可憐的長笛手，竟想當(dāng)我丈夫！”那他們會哄堂大笑的。是的，是她親口答應(yīng)他的，可是她又怎么會想象到，什么時候會變成這樣呢？是的，是他為她找到的道路，并且使她能夠踏著它前進；可是如今，她走得那么遠，而他依然待在原地，在小城廣場上，每個星期日吹奏長笛，已經(jīng)追趕不上她了。沒什么可想的了。對于這位高貴的小姐來講，當(dāng)年為她花掉的幾個錢，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于是他想起了，他衣袋里裝著在他病中苔萊季娜寄去的錢。他臉紅了，他感到羞愧，于是他把手伸在裝鈔票的胸前衣袋里摸索著。

“我這次來，馬爾塔大嬸，”他慌忙地說，“還有一件事，想把你們寄給我的錢還給你們。這怎么說呢？報酬嗎？還債嗎？我現(xiàn)在看見苔萊季娜變成了……算了，這件事已經(jīng)沒什么好想的了！可是錢，不，我不能收她的錢……一切全完了，我們再也不會談起這件事……可是錢，無論如何也不能收！不過我很抱歉，這不是原數(shù)……”

“你說什么呀，孩子？”悲傷的馬爾塔大嬸含著眼淚想要打斷他的話。

密庫喬做了個手勢，讓她別再說下去。

“這不是我花掉的，是我父母在我生病的時候花掉的，我毫不知情。那么就算還我當(dāng)初花掉的吧……您記得吧？我們別再提這件事了。這里是剩下的全部。我該走了?！?/p>

“怎么能這么快就走？”馬爾塔大嬸喊道，想把他攔住，“稍微等等，我去告訴苔萊季娜一聲。你不是聽見了她還要見你嗎？我去告訴她……”

“不，不必了，”密庫喬果斷地回答說，“讓她陪著她的先生們吧，她在那兒更好些，那是她待的地方——而我，不幸的人……我已經(jīng)看見她啦，我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要不最好您也去吧……到那里去吧……您聽到笑聲了嗎？我不愿意讓他們笑我……我走了?！?/p>

馬爾塔大嬸把密庫喬的突然決定想到很壞的方面去了——她認(rèn)為這是鄙視，是嫉妒。如今，她這個可憐的老太婆覺得，所有的人，只要見過她的女兒，都會立刻產(chǎn)生一種侮辱性的猜疑；她也恰恰因為這種猜疑而時常傷心落淚卻得不到慰藉，她內(nèi)心的悲痛，在那使她疲憊的晚年受到莫大侮辱的、可恨的奢侈生活的喧鬧聲中，孜孜不倦地、緩緩地尾隨在她的身后。

“可是我，”她突如其來地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保護她了，我的孩子……”

“為什么？”密庫喬接著問道，他從她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種他還沒有來得及產(chǎn)生的疑慮，于是他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

老太婆感到不安，極力忍住自己的悲哀，用顫抖的雙手捂住了臉，但是仍然沒能抑制住奪眶而出的眼淚。

“是的，是的，走吧，孩子，走吧……”她強忍住使她窒息的痛哭，說道，“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屬于你了，你說得對。當(dāng)初你們?nèi)羰锹犖业脑?，也就好了！?/p>

“那么，就是說……”密庫喬感嘆地說，同時向她俯過身去，用力把一只手從臉上移開。但是，她一只手指貼著嘴唇，借以表示乞求憐憫的眼光是那樣悲哀和不幸，因此，他按捺住感情，迫使自己換了另一種聲調(diào)悄悄地加了一句：“那么，就是說，她……她配不上我了？夠了，夠了，反正我要走的，況且現(xiàn)在……我多渾蛋，馬爾塔大嬸，我沒有明白！別哭了?，F(xiàn)在怎么辦？幸福，人都說……幸?！?/p>

他從桌子底下拿起來手提包和口袋，已經(jīng)走到門前，突然想起口袋里裝著從家鄉(xiāng)給苔萊季娜帶來的鮮美的檸檬。

“噢，您瞧啊，馬爾塔大嬸?！彼f。

他解開了口袋，一只手拉著，把那些噴香的鮮果倒在桌上。

“若是我把這些檸檬扔在這些先生們的腦袋上，那又會怎么樣呢？”他又說了一句。

“看在上帝的面上！”老太婆痛哭著呻吟道，同時做了個手勢，懇求他不要說下去。

“沒什么，沒什么，”密庫喬接著說，一邊含著痛苦的眼淚把空口袋裝進兜里，“這些檸檬我本來是給她帶的，可是現(xiàn)在我把它們只留給您一個人，馬爾塔大嬸?！?/p>

然后他拿起一個檸檬，湊到她鼻子底下說：

“您聞聞，馬爾塔大嬸，聞聞咱們家鄉(xiāng)的泥土味……只要想一想，我甚至還上稅了呢……算了。給您一個人的，不要忘了……您替我轉(zhuǎn)告她一聲：祝她前途無量！”

他提起手提包便走了。但是走到樓梯上的時候，一種痛苦、惆悵的感情攫住了他：孤孤單單的一個人，背井離鄉(xiāng)，在黑夜里，被遺棄在這陌生的大城市里，失望，被侮辱，被打敗……他走到正門，看到外面正下著傾盆大雨。他已經(jīng)打不起精神去冒著這么大的雨走在這陌生的街道上。他悄悄地返回來，登上一層樓梯，然后在第一級上坐下，支起兩只胳膊，頭垂在兩只手上，悄悄地哭泣起來。

晚餐結(jié)束后，苔萊季娜·馬爾尼斯重又來到小房間。她母親一個人坐著，也在哭泣，這時候，客廳里的先生們正在大聲說笑。

“他走了？”她驚奇地問。

馬爾塔大嬸肯定地點了點頭，沒有看她一眼。苔萊季娜思索了一下，向暗處匆匆投了一瞥，然后嘆了一口氣：

“可憐的人……”

說完以后立刻又微笑了。

“你看看，”母親對她說道，已經(jīng)不再用餐巾拭眼淚，“他給你帶來的檸檬?！?/p>

“多好的檸檬?。　碧θR季娜箭步跳過去，感嘆地喊道。

她一只手捂在胸前，另一只手盡可能多地抓一捧檸檬。

“別喲，別拿到那邊去！”母親強烈地反對說。

可是苔萊季娜聳了聳肩，一邊喊著一邊跑向客廳：

“西西里的檸檬！西西里的檸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