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
我的故鄉(xiāng)江蘇宜興,古代曾先后叫過義興、陽羨、荊溪,據(jù)說建置有兩千多年的歷史。它的地理位置很特殊:東邊緊靠太湖,往西越省到了安徽,往南也越省,是浙江的長興縣。南面是山區(qū),浙江天目山的余脈。北面是平原,偶有小山。很多年來,京杭一線的北方人去浙江,幾乎必經(jīng)宜興。所以,宜興雖小,卻算得上繁華。來來往往的人多了,故事也多。晉代周處除三害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
蘇東坡從海南島被赦免回來,看到宜興美好的山水,就希望終老在這里。他寫過幾首贊美宜興山水的詩詞,其中有“買田陽羨吾將老,從來只為溪山好”、“歸去來兮,清溪無底,上有千仞嵯峨。畫樓東畔,天遠夕陽多”的句子,多么美啊!我小時候生活的故鄉(xiāng),與他所見的不知有多大的差距,但也是非常美的。不過,沒多久他就客死在宜興了,并未實現(xiàn)悠閑生活多年而后終老于此的理想。
宜興是江南魚米之鄉(xiāng),人的秉性忠厚溫和,“耕讀”向來是老百姓推崇的人生安排,小孩念書是正事,萬不得已才失學。宜興的文化水平比周圍幾個縣都強,小小的一個縣歷史上竟然出了五個狀元、十個宰相,清代文壇上還有陳維崧和以他為領(lǐng)袖的“陽羨詞派”。到了現(xiàn)代,擔任過上海副市長的潘漢年就是宜興人;還有政論家儲安平,在民國后期很有影響,1957年“反右”受打擊,現(xiàn)在又受到推崇。宜興還出大畫家,徐悲鴻、吳冠中、錢松嵒都是宜興人。有意思的是,宜興高塍鎮(zhèn)上竟然出了兩個大學校長:共產(chǎn)黨的清華大學校長蔣南翔,和國民黨的臺灣大學校長虞兆中,他們小時候還是高塍小學和中學的同學,現(xiàn)在這兩個人的塑像都在高塍小學的校園里……
宜興縣有宜城、丁山、張渚、和橋四個大鎮(zhèn),湖、湯渡、蜀山等一些小鎮(zhèn)。宜城鎮(zhèn)是縣城,平常我們說去宜興,就是去宜城。丁山鎮(zhèn)是我的老家,在最南邊,因為陶瓷業(yè)的發(fā)達,丁山是最繁華的。宜興有個稱呼叫“陶都”,其實,真正出產(chǎn)各種陶器包括紫砂陶的,只在丁山鎮(zhèn)。不過,聽說原先旁邊的蜀山比丁山還要強,丁山后來才趕上去,又遠遠地超越了蜀山。從我童年起,丁山、蜀山曾經(jīng)不止一次分分合合,還把湯渡也并了進來。如今,我的老家正式建制叫“丁蜀鎮(zhèn)”,但在當?shù)匕傩盏牧晳T用法里,丁山、蜀山還是分得清清楚楚的。
小時候的丁山,從遠處就能看見多處冒向天空的黑煙,是正在燒制陶器的“龍窯”冒出來的。龍窯大概有十幾個吧,分散在鎮(zhèn)區(qū),大部分從平地上矗立而起,夾雜在民房中間;也有依山而筑的,很少。龍窯一般四五十米長,自平地向土坡上延伸,伸到頭就是冒煙的窯頭了。到這里土坡戛然而止,呈九十度直角向下,因此一個龍窯從側(cè)面看去,是斜面很長的三角形狀。龍窯底部有很大的灶膛,可以投入大量松枝和“樁頭”燃燒,走近點,就能聽見燒窯的聲音。燒窯用的燃料就是松樹枝和松樹下半段的樁頭,樁頭大部分是埋在土里的樹根,木質(zhì)堅硬又富含松脂,燒起來“噼里啪啦”,聲音大得很。大火進入燒制陶器的長長的窯肚,窯肚約一人高、兩三米寬,里面放著很多已做好將被燒制的土坯。四五十米長的窯肚子頂是圓拱形的,兩邊有一個個圓臉盆大的加柴火的洞。丁山的窯后來才燒煤,如今還用上電和油,窯變小了,樣子也完全不同了。說也奇怪,那時候燒窯有那么多的黑煙,可我們從來沒感覺到環(huán)境多么不好,天空遠比現(xiàn)在清朗。
龍窯一燒,要四五天才能停。歇火之后要“冷窯”,不過只有兩天,不等窯里冷透,就要“開窯”了。燒窯的工人穿厚衣服、戴厚手套進去把陶器搬運出來,這叫“出窯”。不等冷透就開窯出窯,是為了燒下一窯的時候能夠節(jié)省松枝、樁頭——這里面講究很多,燒窯的過程中,沒有儀表來顯示溫度等種種數(shù)據(jù),還要顧及季節(jié)、天氣;成品如何完成、燒透,主要憑師傅們的經(jīng)驗,一旦出差錯,一窯的損失是很大的……我知道得不多,也就不多說。當然,紫砂陶器只是龐大的陶業(yè)的一部分,丁山出產(chǎn)更多的,是大缸、花盆、砂鍋、碗、茶壺、盤子等日用品。我小時候曾經(jīng)被做缸和花盆的“貼花”工序吸引過:用比較稀的泥直接貼到坯胎上去,貼的是花草、山水畫或者動物的圖形。還有在茶壺上刻山水畫、松竹梅、動物,或者刻字什么的,都是一次成功,也只能一次成功,沒法改的,厲害極了。
丁蜀鎮(zhèn)前墅古龍窯外景
丁蜀鎮(zhèn)前墅古龍窯內(nèi)景
與大多江南水鄉(xiāng)一樣,丁山是一個河道交織的小鎮(zhèn)。內(nèi)河四通八達,好像什么地方都能去。我小時候,丁山已經(jīng)通了汽車,但很少有機會坐。最重要的交通工具是船,去宜興一般要坐輪船。坐上丁山到宜城的船,剛開出去還不到蜀山,只見河道東側(cè)沿岸堆滿了稱作“粗陶”的大缸,有幾處把大缸一層層錯開往上堆,越堆越高,遠遠看上去像一座座金字塔,塔頂是平的,壯觀哪!我就不知道這些數(shù)十甚至上百斤重的缸是怎么堆上去的,一旦要把大缸運走,又是怎么取下來的?內(nèi)河是貨物進出的通道,水運廉價又安全,陶器制品通過水道源源不斷流向全國各地,各種生活用品又通過水道集中到丁山……既然丁山的繁榮連縣城都不能比,那么鎮(zhèn)上的居民,對宜城也不大看得上眼。能讓他們刮目相看的,是“外面”。那時候做生意,貨物都從無錫進,“外面”通常指無錫或者更廣大的范圍。在丁山人的眼里,經(jīng)常在外面跑,在外面交際廣,就意味著很能干,油然而多出幾分敬意來。
如果從東邊的水路到丁山來,或者從丁山的水路去蜀山,就會看到絕妙的“蛤蟆橋”。流經(jīng)丁山的河道,源頭在西南山區(qū)的湖,經(jīng)過湯渡拐彎入丁山,直向蜀山流去。河道離開丁山后,非常開闊,中間有個島,島上有座廟,叫“大王廟”。不知哪一年,聰明的丁山人通過“大王廟”的小島造了三座橋,稱作“蛤蟆橋”。河這邊到大王廟是座小橋,橋下供北側(cè)河道的小船通過。大王廟到河對岸的潘家潭是座雄偉的大石拱橋,漂太湖的大帆船都能夠通過——這兩座橋便是蛤蟆的兩只前腿。蛤蟆的后腿自然在大王廟的后側(cè),也是座小橋,它和第一座小橋一樣,連接河的北側(cè)。蛤蟆本是四條腿,為什么這座蛤蟆橋只有三只腳呢?原來,三腳蛤蟆在民間被認為是招財?shù)募閯游?,著名的傳說“劉海戲金蟾”里的蟾蜍,就是三腳蛤蟆。
記憶中的蛤蟆橋(咸國英繪)
解放以后,大王廟被改成丁山鎮(zhèn)的派出所,真是大煞風景啊。這樣一來,一般老百姓沒事也不去,后面那座小橋也就沒什么用,用木架子堵死了。我小時候經(jīng)過大王廟大門,總會有意靠近門口張望一下,想看看派出所南側(cè)的小牢房,“里面關(guān)著人嗎……”,可我只看見粗大的木柵欄,里面黑洞洞的。我這個人,一輩子有好奇心,從小就開始了。
蛤蟆橋既有神話背景,又有大王廟配合之下的絕妙構(gòu)圖,尤其那座淺紅色花崗巖做成的大石拱橋,精美雄渾,真是丁山人的驕傲??纱蠹s在改革開放初期,丁山的領(lǐng)導(dǎo)頭腦發(fā)了昏,為了河水流淌的暢通,竟然把大王廟連同蛤蟆橋全部拆掉,另造了一座丑陋的水泥橋。這件事,現(xiàn)在年長的丁山人說起,真是恨透啦!這種沒文化的蠢材,怎么可以當一個鎮(zhèn)的領(lǐng)導(dǎo)呢?
別的地方看到龍卷風很稀罕,而在丁山的夏天卻能夠看到。大風乍起,烏云滾滾,我們在曬臺上向東面看去,遠處太湖里突然有一股水和天連接起來,形成一個慢慢移動的黑柱子。這個黑柱子,就是龍卷風形成的水柱,很是壯觀。
蜀山和丁山就差三里路,它的命名源于蘇東坡的一句話:“此山似蜀?!碧K東坡是四川人,到了這里想念故鄉(xiāng),把佳話留給了后人。到了清朝,這里建過東坡書院、似蜀堂,遺址都在如今的東坡小學里。這些都是讓孩子們很自豪又能接受教育的人文遺留。
在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中,自然生出我的“田園之夢”和“山林之想”。只有在田園與山林之間,才能找到我最溫暖最踏實的家園。我晚年經(jīng)常帶著希望與樂趣旅行,就是想在故鄉(xiāng)的水鄉(xiāng)或山村尋訪終老的安身之處……
家庭
我家祖上是從湖南遷到蘇南的,年代就不知道了。在宜興,成姓一直是孤姓。我們知道的成家歷史,一般從爺爺成步瀛開始。爺爺十幾歲從無錫來丁山當學徒,忠厚老實,勤勞刻苦,后來自己做生意,開辦了成家店號,創(chuàng)下了一些家業(yè)。他晚年在地方上很受尊重,但早年很苦。父親經(jīng)常講爺爺年輕時的一個故事教育我們:那時經(jīng)常沒飯吃,有一次爺爺弄到一碗稀飯,太涼了,只好放在太陽底下曬,曬暖和了一點才吃下肚。那時能夠吃飽肚子是多么不容易,不能因為生活條件好了就忘本,“憶苦思甜”哪!
爺爺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大兒子叫成毓文,是我伯父;小兒子叫成毓靈,就是我父親了。我們當?shù)匕压脣尳小安?,爺爺?shù)膬蓚€女兒就是我的大伯伯、二伯伯。大伯伯嫁給了鎮(zhèn)上的高家,二伯伯嫁在太湖邊的下邾街蔣家。
據(jù)說分家的時候是“四六開”,伯父家四,我家六。伯父比父親大十三歲,他講究生活的享受,并不努力,也染了一些舊社會的壞習氣。店里的營生,在外面跑東跑西的事,多半是父親去的,錢主要是父親賺來的。
分家后伯父家和我們家是鄰居,仍然開雜貨店,主要經(jīng)營一些食品和特產(chǎn),賣油、特產(chǎn)鹽、醬、醋、茶葉、陳酒、食糖、火腿、桂圓、筍干、月餅等等,也賣一些黃紙、香燭、錫箔等“迷信品”?!懊孕牌贰痹诋?shù)刂皇巧虡I(yè)上的一個名詞,并沒有貶義和涉及信仰。譬如過年或者清明之前,一位信佛的老太太來店里說:“給我買些迷信品,蠟燭一對,錫箔一刀,香一把——要大把的。”因為店里的商品不少是南方出品的,江南一帶把這種雜貨店叫“南貨店”。我家大門上方用黃底紅字寫的大字店號就是“成鼎隆南貨店”。伯父家的店號是“成鼎昌”,就在隔壁。兩家既是近親、近鄰,又存在商業(yè)競爭關(guān)系。但伯父和后來他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堂兄,做生意都不熱心,生意一直不如我家。前些年,宜興地方上出版的“文史資料”里還有人專門寫文章談到這個有趣的往事。
丁山鎮(zhèn)上最有錢的,屬“窯戶”,就是那些開陶器工廠的,這我們比不了。但要論開店鋪,我們家和大木橋下的“三茂”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日子過得很殷實,因為父親讀過私塾,有些文化,寫得一手好字,又常常接觸“外頭”,眼界開闊,很會做生意。當時的店鋪沒有現(xiàn)在常用的卷簾門,都是用十幾塊可裝卸的豎長條門板拼接起來,每幾米一個單元,叫做“一開間”。在我們當?shù)?,一般小的店面是一開間,中等的是兩開間,大的是三開間,鎮(zhèn)上并不多。我家就是三開間,而且中間的開間比兩旁的大許多,店面算很大的了。臨街的作店鋪,鋪子后面有住房、倉庫,另外還有在別處的房子作倉庫,存放一些大的工具、木料,不放食品,但是經(jīng)常放置大油桶,一種裝豆油的可以在地上滾動的大鐵桶。一旦用這種油桶從碼頭上卸貨,把它放在地上用手腳推滾,一個接一個,整個大中街上發(fā)出一陣陣“隆隆”的聲響,震耳欲聾。父親經(jīng)營得好,還在附近買了些田地和小山,通常田地租給農(nóng)民種,山地大都荒著。和橋鎮(zhèn)上有家布店叫“協(xié)大祥”,父親好像有份額還是其他什么,我不是很清楚。
父親經(jīng)常出去進貨,進貨又多半是去無錫,在很多人眼里,他就是一個熟悉“外面”的人。丁山人做生意,比較一板一眼,偏偏父親就不一樣,人特別聰明,喜歡動腦子。我們都知道“成鼎隆”經(jīng)營中很得意的事情:那時丁山還沒有通電話,宜興城里有個電話中轉(zhuǎn)所,父親去無錫進貨,會用電話把貨物的資訊傳回來,店里派個人去宜城接受這些資訊。沒多久,別的商家發(fā)現(xiàn)了這個渠道,也去電話所詢問和索要,等于商業(yè)機密都泄露了。怎么辦呢?父親想了個辦法,把所有的貨物都編了號,自己和店里留一份,發(fā)回的貨物資訊就成了“一號,多少多少錢;二號,多少多少錢”。這樣一來,別的商家即使問到,也不明白某某號是什么貨了。這雖是最簡單的密碼運用,足可見他的聰明。我后來甚至覺得,做生意對他來說像在娛樂,就像下棋、打球,是一種愛好。
解放前后,父親的生意最紅火。他去無錫定做了很多竹子制作的圓紙扇,扇子正面是京劇的圖畫,我記得的就有武戲《雁蕩山》、宣揚孝道的《吊金龜》、三國戲《借東風》、講乞丐莫稽的《金玉奴》,還有大家都熟悉的《霸王別姬》……不是古代戲文的只有一個,穿藍色“士林布”旗袍的時髦女郎。扇子背面寫著“成鼎隆南貨店創(chuàng)辦于清光緒二十九年”的字樣,并注明本店經(jīng)營什么,無錫辦事處的地址等等。在店里買東西滿一元(解放初是一萬元),就算是比較多了,可以送一把扇子。這在現(xiàn)在看來也沒什么,可在當時的丁山,也只有熟悉“外面”的人才能想得出這樣的辦法。
約1975年,父母親來濟南山東京劇團同住
成公亮(右),1942年。照片背面有父親寫的“右成公亮三歲”。左為堂侄成正平
1940年9月28日(農(nóng)歷八月二十七日)我出生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了兩個哥哥:成公范和成公望。這一年,父親三十二歲,母親二十五歲。
母親叫范秀娟,是宜城往北、太湖之畔的金蘭村人。她家鄉(xiāng)那邊是有新思想的,主要和實業(yè)家周文伯有關(guān)。周文伯創(chuàng)辦了一個蠶種場,銷售“蝴蝶牌”蠶種,在宜興很出名,對地方經(jīng)濟很有貢獻。他也辦教育,創(chuàng)辦過一個新式學堂。母親識一點字,好像上過新式小學,可能就是他創(chuàng)辦的那個吧。后來她似乎還上過一個刺繡學校。母親曾說起,她小時候曾經(jīng)看到周文伯騎著高頭大馬在街上走過。這位周文伯,有個兒子后來很有名,就是物理學家周培源。
我外公是當?shù)氐牡刂?,這自然是“好”出身了,到解放之后變?yōu)椤皦摹背錾頃r,母親并沒有受到什么不好的影響,因為婦女的出身、成分好壞并不重要,政府認定的是戶主我父親的本人成分。到我和兄妹一代人,本人成分是學生,但是每個人都有一個“家庭出身”,這個家庭出身要跟隨你一輩子,關(guān)系重大,左右你的上學、工作、婚姻、升遷等等。
三年后,母親生了大妹成曼萍,又過了三年,生了小妹成君穆。在當時的條件下,出生時的死亡和幼年童年的夭折,概率都很高,生七八九十個孩子,只養(yǎng)大了四五個,這是很常見的。但我們五兄妹,全都健康地長成,至今都六七十歲了,這也是不多見的。
童年之一:初上小學
我出生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但丁山這個水鄉(xiāng)小鎮(zhèn)很安靜,讓我對當時的戰(zhàn)爭幾乎毫無印象。唯一能依稀記起的,是似乎曾經(jīng)跟著家人逃難,時間也很短暫??赡芤驗闆]吃過苦頭,連對1945年勝利的記憶都很稀薄,只記得當時唱過這樣一首歌:
號角吹動,鼓聲隆隆,偉大的勝利是多么光榮。歡迎啊歡迎,民族的英雄,請你接受我們歌頌。八年的痛苦和犧牲,得到了今天的成功,我們每一個中國人都抬起頭來挺起了胸。
音調(diào)我大部分記得,歌詞如今已經(jīng)記不全了,大哥還能完整地唱出來。他告訴我,在當時,幾乎人人會唱這首《迎戰(zhàn)士》。我最近才得知,它是三四十年代很出名的上海作曲家陳歌辛寫的。我和陳歌辛的兒子陳鋼是上海音樂學院附中、大學的校友,他正是以寫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山伯與祝英臺》而出名的作曲家。
《迎戰(zhàn)士》“迎”的都是國軍“戰(zhàn)士”。說真的,當時我對共產(chǎn)黨了解得很少,更不知道共產(chǎn)黨也參加了抗日。最近才知道,原來丁山還是共產(chǎn)黨的新四軍解放的,然后國軍才接收過來。那《迎戰(zhàn)士》一定是國軍來了以后才開始流行的吧?可那時我一點也不懂,只是偶爾聽見大人們說起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在打仗。如果有兩個小孩子打架了,大人就會在旁邊罵:“打什么打!一個共產(chǎn)黨一個國民黨!”共產(chǎn)黨、國民黨誰好誰不好,我們都不知道,只是從這里感受到一點時代的氣息。
據(jù)說抗戰(zhàn)勝利后是蔣介石聲望最高的時候,可當時我們只知道孫中山是“好人”,并不怎么知道蔣介石。我們還總聽到“我們四萬萬七千萬同胞”這個詞兒,這是當時全中國的人口數(shù)量,也是一個號召中華民族團結(jié)一致抵抗日本侵略者時常用的詞,不過后來就很少再用“同胞”這個詞了。不到十年,“反右”、“大躍進”的1957、1958年是“六億人民”,毛主席1958年的詩詞里就有“六億神州盡舜堯”,后來是“八億人民”,直到現(xiàn)在的“十三億人民”。
解放以后我們知道兩件大事情:一件西安事變,起因是蔣介石不抗戰(zhàn);另一件平型關(guān)大捷,林彪打日本人。再加上接受的宣傳和教育,比如抗日電影什么的,給我的感覺,那八年里完全是共產(chǎn)黨在打日本人。前幾年又看到一些史料,說抗戰(zhàn)的主戰(zhàn)場上仍然是國民黨軍隊,可見歷史有時真像胡適先生講的那樣,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1946年秋天,我念書了,在鎮(zhèn)上的東賢小學。課程有語文、算術(shù)、珠算、常識、音樂、體育、美術(shù)、勞作(就是手工)。一二年級的每個星期一早上,學校要在禮堂舉行周會,由校長帶領(lǐng)大家默念禮堂中央墻上的“總理遺囑”,最后兩句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解放后自然就沒有了。
那時候?qū)W校里有體罰,不但是經(jīng)常的,而且?guī)缀跛屑议L都贊成——這讓現(xiàn)在的家長很難理解吧?如果學生做錯了事情,最輕的體罰是罰站墻壁,讓你一個人“面壁思過”,重的就是打手心,再重一些便是打屁股了。而且,老師的體罰決定是即時做出、即時施行的,不需要任何“審批手續(xù)”或者校長的口頭同意。我還好,打屁股沒經(jīng)歷過,但挨過打手心。老師用一根長方形的稱作“戒尺”或者“戒方”的“刑具”,讓學生攤開手,老師握著或者不握學生的手,打下去。如果正趕上老師心緒不好,那一下下去,學生就是鉆心裂肺的痛??!——“戒方”用紅木、花梨之類的硬木做成,現(xiàn)代彈琴人一定會想到這是做古琴岳山的好材料吧。當時還聽說,私塾的體罰更常見,下手也更重,我們念書的時代很少有私塾了,所以我們都很慶幸。不過,凡是從私塾出來的人,都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我們又都很羨慕。
那時候語文課是教漢語拼音的,“撥、潑、墨、佛……”,用的都是有點像日文又有點像古琴減字譜的拼音符號。五十多年之后我到臺灣南華大學教書,又看到這些符號,不禁若有所感,不過我已經(jīng)不認得了?,F(xiàn)在在大陸,電腦上的拼音都用abcd的西文字符。
那時候大哥參加過“童子軍”。二哥沒有,可能是年齡沒有趕上,我就更不必說了。我對童子軍的印象有兩處,一是童子軍的領(lǐng)巾是藍色的,前胸有一個電鍍的小銅圈,藍色領(lǐng)巾的兩端穿過它,那塊藍布就戴在脖子上了;二是我們年齡小的孩子看到童子軍,一定會念唱“中國童子軍,油炸銅鼓餅”。這兩句話既無惡意也無善意,完全是因為押韻和玩笑。銅鼓餅就是油煎的“油燉子”,蘿卜絲餡,丁山人叫“銅鼓餅”。大概在小學三四年級,我參加了“少年先鋒隊”。和大哥相比,是從“三民主義”的理想到“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了,藍領(lǐng)巾也變成紅領(lǐng)巾——“解放”了。
童年之二:“拆天了”
我讀書一貫不用功,而在三四年級的時候總是全班第一名,語文和美術(shù)的成績最好,漸漸地就幻想著將來做個畫家。長輩們聊起我來,都說這個小孩聰明。而我呢,心思完全不在學校里,而在一個字:玩。
大哥長我五歲,等我稍微懂點事,他就去蘇州念中學了,而且他是個文靜的人,玩不起來。能跟我瘋玩的,是大我三歲的二哥。二年級時,一次我正和二哥在一起玩,不知什么原因,忽然腿摔壞了,躺在地上。家里請了一個據(jù)說是燒窯的師傅來看,他認為是脫臼,幫我接,一陣讓我永生難忘的劇痛過后,我的情形更糟糕了。再去鎮(zhèn)上請專業(yè)的骨科醫(yī)生看,說我的骨頭被弄碎了。這讓我躺了整整半年,學業(yè)也中斷了一年,只得上了兩次二年級,用五年才讀完了初小四年的學業(yè)。
我總是頑皮的,好動的,愛湊熱鬧的。和二哥一起,在大中街、學校操場、青龍山、黃龍山、大水潭,到處都好玩。鎮(zhèn)上孩子的滾鐵環(huán)啦,打彈子(小玻璃球彈子)打彈弓啦,放“鷂子”啦,跳白果啦,造房子啦,打銅板啦,扯天龍啦,官兵捉強盜啦,捉蟋蟀斗蟋蟀啦,抓魚、養(yǎng)蠶和“洋蟲”啦,我?guī)缀鯚o一遺漏,樣樣精通。大人們常說我玩得要“拆天了”——天都被我們拆了,多厲害!
青龍山的石頭完全是青色的,被人開采去做水泥。山下有一個勞改犯干活的“青龍山水泥廠”,至今這個丟棄多年的工廠殘軀還在那里。緊挨著它的黃龍山,石頭卻完全是黃色的,人們開采山肚子里的泥土去做陶器。六十多年過去,青龍山已經(jīng)挖沒了,黃龍山也矮了許多,成為一個大土墩,現(xiàn)在上面造了許多房子。故鄉(xiāng)的社會與民俗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我們小時候玩的游戲,很多已經(jīng)退出如今孩子們的生活了。
那時候好玩的東西比現(xiàn)在要多,趣味性、創(chuàng)造性強。會玩的孩子通常身體健康、智商高,善于動手動腦子,不像現(xiàn)在的小孩,一頭扎到游戲機里,沒完沒了。回憶這些當時極其普通的游戲,我既心神激動,又感到失落,因為我的下一兩代,像紅雨她們,已經(jīng)不玩這些了,多可惜??!現(xiàn)在我選幾個羅列出來,回味一下。
跳白果:白果就是銀杏。白果有不同的品種,用于“跳白果”的是一頭圓一頭尖的長形白果。作為“武器”,要把白果存放一段時間,里面的肉干燥之后變硬變小,白果跳出去不容易滾動;還要用棉花沾些豆油包著養(yǎng)一段時間,這樣白果外殼牢固一些,甩出去后落地不容易破碎。游戲的規(guī)則,是雙方各自用腳拇指相對夾著白果拋出逼近對方,根據(jù)距離估摸著有把握的時候,把自己的白果“射擊”過去,擊中對方的白果為贏。如果擊不中,你的白果一定在對方的白果附近,下一步他擊中你就很容易了。
打銅板:和跳白果的規(guī)則很像,但使用的玩具為銅板,用手扎出去。那時候康熙年間鑄造的銅板很容易得到。小朋友先各自把銅板往地上一扔,輪替著逼近對方,到合適有把握的距離時,對準砸過去,砸到就贏了。如果砸不到,通常落在對方的銅板旁邊,對方就很容易砸到自己,很講究技巧和經(jīng)驗。小朋友也在開始運籌小小的戰(zhàn)略和戰(zhàn)術(shù),除了技巧也要動腦子。
扯天龍:就是現(xiàn)在南京的“扯嗡”,我們家鄉(xiāng)叫“扯天龍”。與南京不一樣的是,宜興的天龍是竹子做的,分開的兩段竹筒中間有竹棍連接,竹筒上面開一個長方的斜向的風門,玩的時候用線繩連接兩根竹棍,線繩的扯牽方法和南京的“扯嗡”是一樣的。
放“鷂子”:“鷂子”就是風箏。大人放的正兒八經(jīng)的風箏,上了天后能穩(wěn)穩(wěn)地站住,小孩子做不了。我們常放的叫“烏龜鷂”,就是最最簡陋的風箏。用兩根竹篾,兩橫一豎扎起來,再用紙糊上,用稻草做個尾巴,裝上線。剛放的時候要拼命奔跑,讓它鼓足風才能起飛。沒想到五十年后,我又重新放起風箏,那么著迷!
抓魚:我們沒好的漁網(wǎng),可也有簡易的辦法,用交叉的竹片撐開麻袋口,固定好,放到河里去,也能捉到魚,不過是很小的。這小魚我們總是把它貼在墻上風干,然后裝在小碗里放進灶膛煨熟了給貓吃,稱作“貓魚”。
養(yǎng)“洋蟲”:“洋蟲”是一種被認為有滋補作用、可以直接食用的小蟲子,比芝麻大一點點,硬背殼,用裝香煙的小鐵盒或者別的金屬小盒子養(yǎng)。盒子里放些“洋蟲”吃的食料,有紅棗肉、桂圓肉,還有一些在藥材店里可以買到,如杜仲、紅花等。我養(yǎng)洋蟲很盲目,人家養(yǎng),我也跟著養(yǎng),打開看一看,聞到一股類似中藥的香氣,拿一個洋蟲放在嘴里,活的,吃進去……
1951或1952年
1952年成公亮小學五年級
初小的后來兩年,我受了二哥的影響,和很多男孩子一樣迷上了武俠小說,大讀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zhèn)b傳》、《丐俠》等等。不過,二哥著迷得有點“走火入魔”了——他想練書里寫的一種武功,據(jù)書上說,這種武功一定要吃素才能練。大人們發(fā)現(xiàn)以后,都覺得很可笑。二哥頂著大人的嘲笑,真堅持了一段時間,最后自然還是沒堅持下去,奇功也沒練成。不過這不妨礙他給自己起了個綽號,叫“草上飛”。我也給自己起了一個,是什么記不得了,可笑程度一定不在“草上飛”之下。常和他一起玩的有住在后面的吳一中,我們喊他的小名“紅棗”,“紅棗”的年齡和二哥相仿,綽號“玄真子”。他后來學了體育,在山東師范大學體育系工作,是奧林匹克排球的國際裁判,后來又當過山東省的體委副主任。70年代我在濟南工作時找到他家,經(jīng)常有來往。
1956年暑假三兄弟合影。左起:大哥成公范、成公亮、二哥成公望
50年代初,丁山鎮(zhèn)忽然刮起了一陣打籃球的風氣,二哥也就十三四歲,竟然成了鎮(zhèn)上著名的籃球健將。打籃球我也積極參與,但是年齡小,怎么也不是二哥這一等級的人。當時鎮(zhèn)上組建的籃球隊有“機聯(lián)隊”,各機關(guān)單位里的年輕人組織起來的。還有“速風隊”,回鄉(xiāng)學生組織的,是當時水平很高也很出風頭的籃球隊。二哥和“紅棗”他們組織了“海浪隊”,還縫制了球衫。名義上,這個籃球隊我也擠進去了,是最后一名,球衫背后的號碼是“10”?,F(xiàn)在二哥七十多歲了,還每周打兩次籃球。
我有時摻和在二哥的圈子里玩,但大部分時間和幾個年齡相仿的小朋友一起玩。從來沒有什么長遠的計劃,更不會想到應(yīng)該如何“用功讀書”。每天的腦子里總是想:“現(xiàn)在玩什么?”想好了就走,立刻去玩?!趺磿弧安鹛臁蹦?!
童年之三:大中街
大中街是丁山鎮(zhèn)的主干道,西面小拐彎處一過就算大西街。大西街與大中街相連,等于是一條路。整個丁山鎮(zhèn),就在這條路的兩旁,我家也在這條街上。
我家正對面有一家面館,店號叫“朱永興”,因為店主是個前胸的駝背,丁山人一般都叫“朱駱駝面館”。稍微斜一點的對面是一家茶館,叫“丁荊泉”,主人叫丁三保。如果你用熱水壺去茶館里燒水的“老虎灶”打開水,就要事先買好“水籌”——一種一寸半長的薄薄小竹片,上面有火燙的“丁荊泉”三個字,用它去打水。當時在宜興,人們大都喝本地產(chǎn)的紅茶,很少喝綠茶,因為燒窯的師傅們干很多體力活,消耗大,只有紅茶能提精神,能“殺渴”。茶館里桌子很多,一張桌子可以坐七八個人,客人都是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來街上辦事情,茶館是他們休息和接頭的地點。這里早上四點多就有人了,漸漸地多起來,七八點人少了一些,下午人又多起來。一撥客人剛走,他們沒倒完的壺中茶水都被集中倒在一個水缸里,再續(xù)上開水,這就是提供給過路人喝的免費“路茶”。
大中街舊居
茶館里的人來來往往,最熱鬧,經(jīng)常是人聲鼎沸。同時,街上還有叫賣聲、車馬聲、說話聲、腳步聲、東西的碰撞聲,甚至哭喊聲、吵鬧聲……我天天對著這生氣勃勃的一切,覺得有意思極了。就連街邊的乞丐,吆喝起來也是非常有味道的。
如果聽到“鏜鋃鏜鋃”的聲音,那是騾馬隊來了。騾馬隊據(jù)說是抗戰(zhàn)期間興起的,那時國民黨駐軍把幾個鄉(xiāng)鎮(zhèn)之間的公路選擇幾處破壞掉了,日本鬼子運輸物資和兵力自然不方便,老百姓的生活也受到影響,類似于現(xiàn)在運輸公司的騾馬隊就應(yīng)運而生。到我家來的騾馬隊,通常是湖、張渚山區(qū)的商家來采購貨物,這時候伙計們就忙活起來,全力以赴地給他們配貨。山區(qū)來的人豆油一買就要幾大桶,就把本來裝汽油的桶洗干凈了裝豆油??蓺馕哆€在,怎么辦呢?拿出過年時燃放的小鞭炮,點著放進去,幾聲悶響后,火藥味道就把汽油味蓋住了。現(xiàn)在看來,這絕對過不了衛(wèi)生關(guān)的,可在當時卻是一種再普通不過的做法。
如果街上發(fā)出連續(xù)的拖拉東西的巨大噪音,那就是運輸毛竹的隊伍正從大中街上經(jīng)過。這些人是從湖或者張渚山里下來的,要把毛竹挑到竹行里去賣掉。滿臉汗水的“山里人”一人挑一副毛竹擔子,粗的一頭在前面,竹梢拖在后面的地上,這樣就減輕了重量。大片的竹子刮著街道上的黃石板,聲音很大,街道兩邊的房子再把這聲音共鳴混響,巨大的聲響就好像把整個小鎮(zhèn)都給覆蓋了。這時候我一定會奔向門口,去看這個拉得很長的壯觀隊伍。有時候也會看到其中有十來歲的孩子,他們也挑著一副小一點的毛竹擔子,和大人一樣艱難地向前行走著。這時候街邊的大人,特別是一些老太太嘴里就會發(fā)出“嘖嘖”的感嘆:“這個細佬多可憐啊……”也有大人趁機教育自己的孩子:“看到?jīng)]有?要用功念書啊!”
大約在新春時節(jié),或者天氣剛轉(zhuǎn)暖,街上會有“出會”?!俺鰰笔鞘裁匆馑嘉也磺宄?,但肯定和佛教信仰有關(guān)?!俺鰰睍r,大中街上過來一對穿著戲服的男女,頭戴滿是珠寶的帽子,臉上戴著面具——笑著的面具,手上拿著大紙扇,在鑼鼓聲中舞蹈著。這叫“男歡女喜”,是宜興的民間舞蹈。我們小孩緊跟著看,周圍呢,人山人海,個個滿臉喜氣。
“出會”里還有個節(jié)目,我至今想起來,仍然瞠目結(jié)舌。那是一個很壯觀的隊伍,最前面的人開道,他穿著戲服,手里晃著一種類似“戟”的武器道具,指向擠過來看熱鬧的人,阻止洶涌的人潮。武器的頭上有幾個鐵片,一動就發(fā)出“倉啷倉啷”的聲響。他后面是兩個赤膊大漢,一左一右,敲著大鑼。隊伍最后才是坐在高架轎子上的主角“南方菩薩”,“南方菩薩”自然是泥塑的,但它的眼珠子吊在眼眶里,轎子一動,眼珠子也動,非常好玩。
使我瞠目結(jié)舌的倒不是主角,而是前面開道和敲鑼的人。一根又長又粗的鐵針,從開道人腮幫的一邊穿到另一邊!他張著嘴,可以看到鐵針在嘴里通過——他當然也不能說話了。敲的鑼呢,不是京劇里用的那種,而是更大更重的,后來我上了音樂學院,才知道這種大鑼竟然是西方交響樂團里唯一使用的中國樂器——“中國鑼”。我們敲這種鑼,是用右手舉鑼錘,左手握著竹子或木頭做的把手,把手的兩端用繩子穿進大鑼上方的兩個分開的洞眼??墒牵矍按┻M“中國鑼”上方兩個洞眼的繩子,卻系在幾根比筷子細一些的大鐵針的兩端,這幾根大鐵針呢,竟然穿過敲鑼人左臂下面的肉里!幾根大鐵針排成一排,兩端的繩子吊著重重的大鑼,把敲鑼人左臂下面的皮肉緊緊地吊下去,進針和出針的地方竟然一點血也沒有。啊呀,又恐怖又神秘,實在是不可思議!我那時一直想弄清楚他們?yōu)槭裁床惶?、為什么不出血,得到的答案卻很簡單:“這幾天他們是吃素的?!背运鼐湍苓@樣嗎?六十多年過去了,這個答案我至今不能滿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哪兒熱鬧我就往哪兒鉆。街東面收購和出售柴禾的“柴行”那里,有一處小廣場,經(jīng)常有賣唱的做營生。我就跟著好多人一圈圈地圍上去,再鉆到前面去,看一兩個人以小鑼伴奏說唱。說唱的內(nèi)容很龐雜,什么都有,多半是些滑稽風趣的笑話。笑話的內(nèi)容和逗趣的方式,跟生活結(jié)合得很緊密,有點像現(xiàn)在趙本山的小品,不過經(jīng)常有一點“葷”的,也就是男女兩性的話題,也有《水滸》故事之類的。等大家聽得入迷了,他忽然停下來,拿出梨膏糖來向大家兜售,不買他就不講。有時候梨膏糖賣完了,還會繼續(xù)講一點。這叫“小熱昏”。“小熱昏”也有自己的名字,記得水平很高的是“來得樂”、“來得利”兄弟倆,他們的說唱非常吸引人。聽這些“小熱昏”的口音,多半不是當?shù)厝?,蘇、錫、常那一帶,特別是無錫口音的比較多。謀生也很辛苦,和戲曲劇團一樣,要“跑碼頭”,不斷地到新的地方去唱,收入全靠賣梨膏糖的賺頭?!芭艽a頭”是當時生活中經(jīng)常聽到的一個詞兒,家鄉(xiāng)一帶正是江南水鄉(xiāng),幾乎所有鄉(xiāng)鎮(zhèn)都可以通過單個船只或者定時班次的輪船方便來往,每個鄉(xiāng)鎮(zhèn)都被籠統(tǒng)地稱為“碼頭”,這個小鎮(zhèn)的經(jīng)濟繁榮,人們就會說“這只碼頭不錯”。
幫談康林搖鈴(成公亮自繪)
鎮(zhèn)上有個戲院,我們稱作“戲館子”。來演出的,也是“跑碼頭”的外地戲班子。但戲班子再小,至少也有二十來個人吧,樂器啊服裝啊舞美道具啊,東西特別多,所以都是自己開一條船來。
每到演戲的時候,鎮(zhèn)上除了貼出海報,一到傍晚,還會有人扛著一個牌子,手里拿個鈴鐺,搖啊搖啊搖,從街的這頭搖到另一頭,告訴大家今晚要上演什么戲。大家也都會興奮地奔走相告。我四五歲的時候,覺得那人搖鈴搖得很好玩,每天等他到了附近,就奔過去幫他拿那個鈴鐺,在前面搖頭晃腦地搖將起來,很開心。時間長了,只要一聽到鈴聲,家人或者鄰居就會說:“哎呀!公亮去搖鈴!”或者說:“談康林過來了,公亮快去!”我就飛奔過去,接過鈴鐺,搖好長一段路。街邊的人都看著我笑,我呢,便更得意。這一情景到現(xiàn)在還記憶猶新,連搖鈴人的名字我都記得:談康林。
小鎮(zhèn)封閉,西洋音樂難得一聽,如果聽到,那只有在馬戲團。馬戲團要吹洋號(小號、長號)、打洋鼓(小鼓、大鼓),和唱戲不一樣。用布圍一大圈,外面就看不見了,只能聽見音樂聲,再外面圍一圈粗麻繩的網(wǎng),不買票進不去。我和小朋友們常常從麻繩的網(wǎng)底下鉆進去看,走鋼絲啦,馬戲啦——是真馬!這之前,我只在看戲時注意到一個人搖晃著馬鞭就意味著他騎馬了,這時看到真正的馬,能不興奮嗎!
在這條街上,人來人往,閑人忙人,好人壞人,什么人都有。幾百戶人家,沒有哪家的事能瞞得了別人,沒有一點點隱私能藏得住。張家長李家短,是大家最及時的談資,不過夜,全鎮(zhèn)人都知道了。我還小,人情世故不大懂,那些飛短流長的神態(tài),那些豐富曲折的情節(jié)和第二天就可以知道“下一回”的期待,讓我感受到人生大戲的神秘和深邃。
這條街每天都是那樣的生動活潑、豐富多姿。它在我心里似乎從來不會安靜下來,一直都那么熱鬧、新奇、有趣。如今我們看戲,要打開電視機,可整個大中街就像一出故事層出不窮的電視劇,永遠不會乏味。
大中街上有我的整個童年。
童年之四:看戲
戲館子是用一個廢棄的廟改建的,并不很大,觀眾席分左中右三欄,每一欄都擺著長條椅,中間空出兩個走道來。如果坐滿了,再擠擠,大概能有二三百人吧,但平時觀眾一般只有百來個,最少在三四十個,多的時候也會基本滿座??偟膩碚f,“上座率”不高。這樣的“上座率”,一千五百塊(相當于1954年后的一毛五分)的票價,可以想象,戲班子的收入是很低的;而且他們經(jīng)常下午一場晚上一場,有時就晚上一場,是很辛苦的。后臺呢,不僅是演出時化妝的地方,也是晚上的住處——討生活真不容易?。?/p>
觀眾席的最后面靠近廟的墻壁,這里原本是放泥菩薩的地方,現(xiàn)在大多數(shù)泥菩薩已經(jīng)搬走了,只留下安放菩薩的神座還沒拆掉。這些神座,就是我們小孩子看戲的“觀眾席”啦。
看戲過程中,有些如今早已消逝的風尚很有意思。一是戲館子里有茶水服務(wù)——當然是要錢的,但很少。如果有人要茶水,戲館子里的“堂倌”(服務(wù)人員)就會用一個較粗的鐵絲圓圈插在這人座位的前面,也就是前一排對應(yīng)的那個座位的靠背后面——有個地方可以插鐵絲圓圈,鐵絲圓圈的一端直角彎過來,比較長,可以插穩(wěn)。這個鐵絲圓圈呢,可以放進一個上大下小的茶杯,然后用長嘴水壺的開水一沖,就成了。沖完以后,他就在場子里轉(zhuǎn)個不停,要么忙下一個,要么看看有沒有人需要續(xù)水,有時還會配合另一個堂倌“甩毛巾”。
“甩毛巾”現(xiàn)在看來就更離譜。那時很多觀眾喜歡在看戲的時候用熱毛巾擦把臉,戲館子也提供這樣的服務(wù)。好多毛巾,一大卷,在開水里一燙,然后一絞,好了。怎么在保溫的同時遞給遠處要的人呢?只見堂倌對著遠處“噢噢”兩聲算是招呼,隨即“啪”地一下,毛巾就甩過去了,另一個堂倌一把接住迅速飛來的毛巾,分給那些要擦臉的人。這個過程非???,扔得純熟,接得輕松,十來米的距離,從不出意外,真有點像驚險的雜技節(jié)目。
那時候看戲,不像現(xiàn)在觀眾席是暗著的,而是有一點燈光的照明。那個舞臺呢,也不像現(xiàn)在這么亮,因為條件簡陋,偶爾也會停電,就用一種可以打氣的“汽油燈”,比較亮。但無論暗還是亮,整個觀眾席的秩序毫無例外地差,聊天、吃瓜子,都可以。有的還邊看邊吃邊聊,有的就完全不管舞臺上在演戲了。對大人來說,看戲也是交際,比如下邾街的二伯伯來了,如果戲館子里正有戲上演,父親就會說:“啊,今天來了,看戲去!”這是對客人的招待。所以這樣的秩序也算是一種傳統(tǒng)吧。聊天還好,還有吵架的呢。吵架就不免太影響別人了,后面的人就會喊道:“喂,別吵了!”
戲館子里經(jīng)常上演各種戲曲,主要是越劇、京劇、錫劇三個劇種。這些戲的模式千篇一律,都是“私訂終身后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戲里都有反對才子佳人婚姻的員外或者老太太。鎮(zhèn)上的人們看得可投入啦,特別是老太太們,對戲里的老太太恨得咬牙切齒。可有意思的是,她們回到家里,和戲里老太太差不多,必然要操縱子女的婚姻。而小鎮(zhèn)上呢,也常常聽說類似戲里的悲劇,受苦受難的,通常是一些抱有戲文里浪漫理想的貧家女孩。
那時還有“連臺本戲”,像現(xiàn)在的電視連續(xù)劇,一天一本接著演,大都是講俠義故事的。邊演邊編,有時會出現(xiàn)非?;氖隆S幸惶?,我們看到這一本了,咦,這人不是已經(jīng)被殺死了嗎,怎么又在戲里出現(xiàn)了呢?——原來編戲的人把這事情忘記啦。
看完戲,我們小朋友在一起也討論?,F(xiàn)在聽來都特別好笑,比如一個問:“你最恨誰?”一個答:“我最恨那個女的唱半天!”原來我們看戲就圖新鮮熱鬧,最喜歡武戲,而那個青衣一唱就要老半天,連走路都看不見腳動,我們哪受得了。我們說到戲里的人物,總是“好人”、“壞人”,世上所有的人都被分作兩類,或者“奸臣”,或者“忠臣”,不管他是不是官——哪怕是個乞丐,好乞丐就是忠臣,壞乞丐就是奸臣。我們在生活中評論刁滑蠻橫的人,那男的就是奸臣,女的是奸臣婆。直到現(xiàn)在和家鄉(xiāng)人說話,有時還能聽到。
現(xiàn)在回頭想想,丁山有兩個舞臺,現(xiàn)實生活的舞臺和戲館子的舞臺。這兩個舞臺相距數(shù)百年或者數(shù)千年,古中有今,今中有古,相互印證,社會似乎沒有本質(zhì)上的大變化。鎮(zhèn)上的老百姓常常白天生活在現(xiàn)實生活的舞臺,晚上就生活在戲館子這個舞臺上,白天的生活內(nèi)容不能夠選擇,而到了晚上的舞臺,老百姓就可以自由選擇角色了。這些男女老少們,現(xiàn)實生活里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情,吃穿無保障,婚姻更不浪漫,但他們把理想都寄托在戲里,相信世界上還有那么美好的書生和小姐,自己也成為梁山伯祝英臺、鶯鶯和張生、焦仲卿和劉蘭芝,以及那些美好的情感和美好的事物。他們平時談什么事情,也會用戲里的語言和情節(jié)來說:“××家新來的媳婦又聰明又厲害,真是個王熙鳳!”要說中華文化在底層老百姓當中的傳承,主要就是靠這些戲曲。也就是說,未必要通過讀書或者上學獲取知識,受到熏陶;戲曲對中國人,尤其是漢族人起到了傳授知識、藝術(shù)、道德的功效,在漢族人的生活中占了很重要的位置。我母親沒讀過多少書,但她跟人談話,能講很多道家的、儒家的、佛家的哲學,還能談歷史,漢代是怎么樣的,唐代是怎么樣的,甚至偶爾有《論語》里的原文,這些多半是從戲里面看來的。戲曲對老百姓的影響大?。∵@其實是一個很重要的現(xiàn)象,但關(guān)注到它的人不是很多。
夏天晚飯后,在家門口搭好竹床,我們幾個孩子手里都握把扇子,舒服地躺下,開始聽母親講《聊齋》或者戲文里的故事,這是我們最最開心的時候了。母親的記憶力好,講得又特別生動,大家都夸贊她。要不是吃透了這些故事,哪能講得這么好呢。
說起我家的娛樂活動,還有一套京劇的鑼鼓呢!大鑼、小鑼、鐃拔、板鼓,樣樣俱全。這并非為演京劇買的,而是每逢過年拿出來敲敲打打,熱鬧一下。更重要的,父親竟然不知是從無錫還是上海買了一架手搖留聲機,可以放七十八轉(zhuǎn)的膠木快轉(zhuǎn)唱片。唱片有兩箱,箱子按唱片的大小做的,每箱大約可以放二十來張唱片,主要是30年代流行的電影歌曲和一些京劇老生的唱段。京劇唱片是什么內(nèi)容,我已經(jīng)全無印象,而電影歌曲印象很深,聽得爛熟,到現(xiàn)在還可以部分唱出來的有陳云裳、梅熹演唱的《木蘭從軍》,姚莉演唱的《玫瑰玫瑰我愛你》,李香蘭演唱的《何日君再來》,周璇演唱的《漁家女》、《瘋狂的世界》、《月圓花好》等等。周璇的唱片最多,我們也最喜歡。《月圓花好》開頭的唱詞:“浮云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最……”還有《西廂記·拷紅》:“夜深深,停了針繡,和小姐細談心……”這些現(xiàn)在看來數(shù)量并不多的唱片,對我們的影響卻是很大的。父親也經(jīng)常講述他在無錫、上海看的這些電影中的故事,我們從中可以了解“三綱五?!薄ⅰ岸男ⅰ眰惱淼赖轮獾纳鐣?、人生道理,看到“外頭”最繁華的十里洋場——上海的生活情態(tài)、文化娛樂;或者從相關(guān)畫片上看到西裝革履、風流倜儻的另外一路“小生”和細腰燙發(fā)的洋派“小姐”。在音樂上,除去和京劇、地方戲曲唱法風格完全不同的電影歌曲,還能夠聽到鋼琴、小提琴、薩克斯管和爵士架子鼓演奏的音樂或者歌唱伴奏。我們這些生活在小鎮(zhèn)上的人,頭腦里又多了一種和戲曲舞臺上截然不同的理想社會、夢幻境地。以我后來的政治認識,舊戲曲應(yīng)該是“封建社會的文化”,周璇的歌曲是“資產(chǎn)階級的文化”,或者“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文化”。
我家里還有一本厚厚的《大戲考》,封面上有一個大唱片,唱片上站著一個穿西服的青年,伸開手在歌唱,旁邊半躺著一個絕頂漂亮、摩登的燙發(fā)女郎。書里按筆劃索引的曲目、唱詞一應(yīng)俱全,主要是京劇和歌曲。1998年我去德國海德堡參加“十九世紀以來胡人對于中國弦樂器管樂器的跨文化研究”學術(shù)研討會。這題目的意思是“外國人研究中國傳統(tǒng)音樂”,“胡人”是那些西方人的自嘲和幽默,同時也調(diào)侃以世界中心自居的古代中國人。有個研究中國早期唱片的德國學生一邊介紹他的研究,一邊打幻燈片。突然,我看到他打出一張大大的、清晰的書影:《大戲考》,和記憶中的那本一模一樣!剎那間,我興奮得不得了,這可真是“他鄉(xiāng)遇故知”啊。
1929年11月出版的《大戲考》
鎮(zhèn)上的人業(yè)余學點唱戲,非常普遍。我跟你學學,跟他學學,又在看戲時現(xiàn)場聽聽,學會了很多段子?!洱堷P呈祥》里喬國老的“勸千歲殺字休出口……”,《捉放曹》里陳宮的“聽他言,嚇得我……”,我全能背唱下來。好多京劇唱段我只會開頭幾句,比如《四郎探母》:“一馬離了西涼界,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青的山綠的水花花世界……”后面的我就不會唱啦。只要有人說公亮你唱個什么什么,我就很開心地唱起來,如果再被夸獎幾句,就更愿意唱了,雖然水平一定很低,低到可笑。
我那時的很多行為,現(xiàn)在看來很幼稚,但完全出于童真。我能感受并學到很多最初級的東西,就是因為這種幼稚的熱情。
童年之五:胡琴、豐子愷的畫和小人書
九歲那年春天,宜興解放了。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大中街上很多人扭秧歌、打腰鼓,氣氛非常熱烈,處處歡欣鼓舞。從那時候開始,一些內(nèi)容和風格都完全不同的歌曲,開始傳唱起來。我至今還能完整唱出來的有兩首,《跟著共產(chǎn)黨走》、《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陡伯a(chǎn)黨走》歌詞是這樣的:
你是燈塔,照耀著黎明前的海洋。
你是舵手,指引著航行的方向。
年輕的中國共產(chǎn)黨,你就是核心,你就是力量。
我們永遠跟著你走,人類一定解放!
我們永遠跟著你走,人類一定解放!
從歌詞和曲調(diào)來看,朝氣蓬勃,有點浪漫,并不是很大眾化,知識青年和學生們唱得比較多?!督夥艆^(qū)的天是明朗的天》唱的人就多多了,一般群眾集會時老百姓都會唱。
我那時太小,也跟著別人唱?!陡伯a(chǎn)黨走》的第一句詞兒“你是燈塔”,我們這群小孩子怎么聽都聽不明白,怎么聽都是“你是等他”。“他”是誰啊?“等他”干嗎呢?都糊里糊涂的,不過沒多久也就明白了。后來在上海音樂學院附中讀書,才知道這種現(xiàn)象叫“倒字”,譜曲時沒注意唱詞字調(diào)的高低走勢,使歌詞唱起來像另外一個詞,產(chǎn)生了歧義。主科作曲的同班同學樊祖蔭經(jīng)常和我聊一些作曲方面的話題,因為“你是燈塔”大家都知道,就經(jīng)常拿這句歌詞做例子講“倒字”。
大哥的業(yè)余愛好是拉拉胡琴。大約二年級的時候,我看著好玩,就跟他學會了。音樂老師許竟和知道了,在音樂課考試時,同學們要一個個唱歌,他就讓我在旁邊給同學伴奏。我又出風頭了,挺得意的。
那時候共產(chǎn)黨宣傳政策,不像現(xiàn)在發(fā)個文件了事,用的是熱鬧的方式——比如派個宣傳隊來,吹吹打打,說說唱唱,把政府的意圖就傳達給大家了,大家也樂意看。到了三四年級,學校里有什么宣傳任務(wù),許老師就有意給我一把很大的胡琴,讓我參加宣傳隊上街拉胡琴。小小的孩子,大大的胡琴,真吸引了不少人來看,每次后面都跟了長長的一串人。宣傳隊常常到我家對面的“丁荊泉”茶館停下來,結(jié)合其他文藝表演,在茶館里宣講政府的政策文件,或者通知鎮(zhèn)上的重要事情。這樣的宣傳活動有好多次,效果非常好。我也就十歲出頭,在小鎮(zhèn)上可出名啦!我們當?shù)厝四朊?,把石磨向前向后的推拉叫“牽籠”,所以拉胡琴叫“牽胡琴”。如今我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回老家遇到老朋友或者長輩,他們還會提到這個事:“哦!公亮啊,牽大胡琴的!”
四年級開始,有一件對我來說意義非凡的事,我迷上了豐子愷的畫。在學校圖書館里,我讀到豐華瞻譯的格林姆童話(現(xiàn)今通譯格林童話),《青蛙王子》啊,《灰姑娘》啊,里面的插圖是豐子愷配的。哎呀,配得太好了!我讀了又讀,看了又看,反反復(fù)復(fù),愛得不得了,整個感情,無邊無際的想象,全部傾注到里面去了。
大哥已經(jīng)在蘇州的草橋中學念初中了,假期回來,經(jīng)常帶一些《中學生》、《新青年》之類的雜志,還有開明書店的一些出版物。我好奇地翻看著,也經(jīng)常會看到豐子愷的畫,甚至雜志的封面上也有。這可真讓人興奮啊。從那時候起,我就對開明書店有了深刻的印象,覺得他們出版的兒童讀物既健康又豐富。
離家很近的東賢小學不是完全小學,沒高小,四年級念完,我只有去鎮(zhèn)中心小學繼續(xù)念五六年級。豐華瞻譯的格林姆童話陸續(xù)在出,《白雪公主》、《大拇指》、《金鵝》……好像等我念到初一的時候才出齊,我也一直追著看。那個年代,我沒機會接觸西方的世界,也沒有影像資料,所以,我不僅由圖畫去想象童話里的故事和人物,而且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腦海里對西方的印象就是豐子愷這些畫里的樣子。有一次,在他的一本書里看到他畫的世界十大音樂家之一德國的“白提火芬”,也就是后來的譯名貝多芬?,F(xiàn)在想想多好玩,“白提火芬”……
如今,只要一看到豐子愷的畫,就像看到了我的童年,甚至在鄉(xiāng)村流連時,我也常常會不自覺地尋找茅屋、籬笆、小狗、臉上不畫眼睛的小孩……那些畫中的景色。豐子愷的畫水準有高有低,但在我眼里,全是好的!
除了生活類的漫畫,還有故事類的漫畫,比如張樂平的《三毛流浪記》、葉淺予的《王先生和小陳》、美國的《米老鼠和唐老鴨》,都是我們小朋友津津樂道的。看小人書可是小朋友們生活中的重要內(nèi)容,我初小識字不多時就開始看了。鎮(zhèn)上租小人書的地方大約有三四家,我家附近就有,租看方便,還特別便宜,記不得一百塊能看一本還是兩本了。每天下午我和二哥放了學,到家差不多三點鐘,就去母親那領(lǐng)三百塊零花錢。這三百塊,相當于我念初二之后的三分錢,我們可能去買點吃的,燒餅啊山芋啊,也可能去租小人書看。小人書,我們叫“小書”,與此區(qū)別的是“字書”,自然就是小說之類了。小朋友們最愛看的小人書,題材都差不多,主要是武俠故事,和岳飛抗金兵、戚繼光平倭寇這些歷史題材,要不就是改編自文學名著的《三國》、《水滸》、《西游記》,《紅樓夢》都不愿意看,婆婆媽媽的復(fù)雜事情實在弄不清楚,不感興趣。
長年累月地看小人書,自然有了欣賞和辨別能力。畫得好的就特別喜歡,讓我印象最深的,多半出自趙宏本、顧炳鑫、王叔暉這幾位小人書畫家之手。王叔暉畫仕女比較好;而看趙宏本畫的比較多,他的小人書題材比較廣,故事性也比較強。一本小人書到手,只要看一兩張畫,我就能知道是誰畫的。幾十年以后,面對著念舊的讀者重新追捧的這些小人書,以及被賦予很高藝術(shù)地位的畫家時,我想,這幾個人對中國民間孩子們的影響,的確是不容低估的。
初小升高小那年春天,丁山一帶有過一次春荒。有一次我和店里一個叫小元的伙計去我家川埠的山里,那里種了幾片地的山芋,蓋了一間草房,我們就住在那里。一天,一個穿著破爛的國軍襯衫、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人忽然來了,嚇了我們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店里另一個伙計王洪元的舅舅金敖大。王洪元是大家公認的忠厚老實人,干起活來吃苦耐勞,他沒其他親人,就依靠這個脾氣很壞的做國民黨小軍官的舅舅,經(jīng)常挨打。大哥說,有一次看到金敖大教訓(xùn)洪元,先要他跪在地上,然后再打,一邊打嘴里還發(fā)出粗暴的吼聲,好像很享受這種威權(quán)的感覺。一解放,金敖大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沒想到在這里出現(xiàn),可能一直躲在山里吧。他好像有事求我們,不知是要吃的,還是打聽鎮(zhèn)上的情況或者外甥的近況。他還對小元說:“你要是需要衣服,跟我講,我有辦法弄得到……”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哪怕一件襯衫,都是很貴重的物資??墒?,看著他自己都一身的破爛,誰還能信他的話呢?
不知怎么回事,我念高小時學習成績很一般,但胡琴拉得有了些進步。我拉過《孟姜女》、廣東音樂《寄生草》等,還有一本大哥買的陳振鐸二胡曲集,拉他寫的《弓橋泛月》這些曲子,但也就是拉拉而已。十二三歲的孩子,沒什么高明的老師,全靠自己摸,好不到哪里去。不過,我最初的音樂基礎(chǔ)終究是童年時在故鄉(xiāng)奠定的。
現(xiàn)在回頭看看,丁山鎮(zhèn)上多姿多彩的生活,對戲曲、胡琴、豐子愷的畫、小人書的熱烈愛好,都對我后來的成長起著無法替代的作用。但在當時,不要說我,任何人都沒有去有意識有目的地學點什么的概念,這只是一些有趣的生活內(nèi)容,娛樂、享受,大家都在玩。藝術(shù)里有生活,生活里有藝術(shù),二者融為一體。這種狀態(tài)最可貴,也最自然,可以說,我是在這里進入一生藝術(shù)活動最初的門檻。而我在生活里接觸到的這些藝術(shù)和其中表達的人生道理,也沒有什么不健康的,不像現(xiàn)在充斥著無病呻吟的東西,既單調(diào)又無聊。
一句話,那時候我的生活非常豐富,精神上也非??旎?,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歲月。
童年之六:小鎮(zhèn)風雨
剛解放的丁山似乎沒什么變化,唯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有次看到一大幫人從戲館子里走出來,他們面黃肌瘦,路邊三三兩兩的人在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快走到東賢巷口時,我發(fā)現(xiàn)有幾個是我認識的。后來大人告訴我,他們都是吸鴉片的,被共產(chǎn)黨集中訓(xùn)話,不許再吸了。
大約過了一年多,我大了一點,開始懂點事情了。新政權(quán)也站穩(wěn)了腳跟,著手實踐他們理想的社會改造,漸漸地,丁山鎮(zhèn)有了一些改變。感受到這些改變,是從我的家庭開始的。
從1950年10月起,首先對我家造成影響的是土地改革?!巴粮摹钡氖滓襟E是鑒別成分,根據(jù)店里的資產(chǎn)、房產(chǎn)和經(jīng)營、雇傭情況,父親屬于工商業(yè)者。但父親的成分有點特殊,因為買過田地、山地作為資產(chǎn),所以他被劃為“工商業(yè)兼地主”,意思是以工商業(yè)為主要性質(zhì),兼有地主的成分,政治待遇和工商業(yè)者一樣,和“地主兼工商業(yè)”不同。這個不同極其重要,因為工商業(yè)者還是統(tǒng)戰(zhàn)對象,共產(chǎn)黨與工商業(yè)者的矛盾屬于“人民內(nèi)部矛盾”;而地主是“地、富、反、壞”的四類分子之一,與地主的矛盾屬于“敵我矛盾”,二者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這對于我們一家人今后的數(shù)十年來講,真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
父親買土地是為了“置產(chǎn)業(yè)”,這是當?shù)厣馊送ǔ5淖龇?,這些“不動產(chǎn)”可以抵制紙幣的動蕩。能不能收到租米倒不在乎,父親也不把它當回事,派人去收租之前,就好像知道收不到似的。有一年,職工小元騎著自行車去鄉(xiāng)下,說去收租,要我跟著玩,坐在車后面。到了鄉(xiāng)下,只是問問“還是你們家在種啊”之類的話,當然什么都收不到。經(jīng)過“土改”,這些山地啊田地啊都分掉了,父親也無所謂。可能是在當時的政治情況下,失去東西已經(jīng)不在乎了,但我想更重要的還是不指望地能生錢,畢竟做生意來錢快。
店里七八個職工,分工不一,地位和工資都不一樣?!皩W生意佬”是學徒工,待遇最低,我們直呼名字。多數(shù)是一般的“朝奉”,年輕的也直呼名字,很親切,都不帶姓;年長的稱呼為先生,譬如陸先生、許先生,有時也稱作“陸朝奉”、“許朝奉”——這是在背后對他們的稱呼,并沒有不尊重的意思。最高的一位職工叫欽雄培,相當于現(xiàn)在的總經(jīng)理,重要的事情父親一定和他商量,父親不在家、去了無錫或者上海進貨,他在店里是最高的領(lǐng)導(dǎo)。父親平時對職工都不錯,工資和福利也比其他商店高一點。其中欽雄培先生的工資最高,記得母親說過:“雄培最顧店,功勞最大,他一個人的薪水養(yǎng)活一家人。啊,他老婆生了十來個小佬!”想來欽先生的薪水一定很高了。父親對職工最厲害的懲罰,是一次他從無錫回來,發(fā)現(xiàn)一個十六七歲的“學生意佬”跟一樁失竊案有關(guān),找他談話,打了他一巴掌。這個“學生意佬”其實是個比我大幾歲的孩子罷了,是我們的玩伴,人挺好的,也很聰明,善于動腦子想辦法,我們給他起了個綽號“狗頭軍師”——這叫法也是從戲文里學來的。十年后,他離開公私合營之后的“糖業(yè)煙酒公司”,當了鎮(zhèn)上建筑公司的書記?!拔母铩背跗?,我父親和他都挨整了?!霸旆磁伞睘榱耸∈?,規(guī)定他們每天下午按時自己掛牌自己游街,兩人遇到,還打打招呼,坐在街邊石頭上聊聊過去“成鼎隆”的往事,感慨一番。
與“土改”差不多同時進行的是“鎮(zhèn)壓反革命”,這對小鎮(zhèn)的影響就很大了。我的記憶里就是槍斃人。槍斃人之前,先游街,動員全鎮(zhèn)的人都去看,然后開公審大會。會場上面是主席臺,旁邊是刑臺,犯人被分開手臂綁著。接著,主席臺上宣布犯人的罪行,有人上臺控訴,下面呼口號響應(yīng),完了就把犯人架出去槍斃。這樣的公審大會開過幾次,先是零零星星槍斃了一兩個,有一次一下子槍斃了十四個。我聽長輩們在說:“這次是十四個頭!”后來,“十四個頭”成為丁山鎮(zhèn)上的一個名詞。到今天,在丁山上了年紀的人里講“十四個頭”,大家都知道什么意思,不需要解釋。幾年前,我和一個朋友閑聊,隨口問:“你老婆家里是做什么的?”他答:“哎呀!她的爸爸是——十四個頭!”
每次遇到槍斃人的事,我是不敢去現(xiàn)場的,只敢遠遠眺望一下。一聽到槍聲,就和小朋友們相互關(guān)照:“拍拍巴掌呀!拍拍巴掌呀!”然后一起拍拍巴掌——這不是歡呼的意思,而是祈求死人的靈魂不要附到自己身上來,可能是我們那兒的風俗吧。
那時候,大點的單位都有上面布置的宣傳任務(wù),宣傳任務(wù)最重要的單位是文化館和學校。把政府的宣傳畫成圖畫貼在街上,是很主要的辦法。“十四個頭”里最主要的一個“反革命分子”王森,美術(shù)老師布置我們畫他的罪行,要上街張貼的。既然是通過繪畫控訴“反革命”,那總該給我們一份描述他罪行的材料吧,可并沒有;而是找了一本畫冊,畫冊上有活埋人的場面,我們就照著畫,說他活埋人。當時,我們這些孩子誰都沒覺得荒唐,反而很自然地認為,被槍斃肯定是有命案,寫什么命案當然無所謂了。
現(xiàn)在回頭想想,被“鎮(zhèn)壓”的人里,手上有血案的的確有,可全都是嗎?他們多半是當過舊國民政府的什么芝麻綠豆大的官。這些人都已經(jīng)是階下囚了,應(yīng)該算是新政權(quán)的俘虜吧,最多也就是政治犯。哪一家哪一戶只要被殺掉一個人,這戶人家就屬于“被殺、被關(guān)、被管”者的家屬,我們習慣簡稱為“殺、關(guān)、管”,這是最為嚴重的政治名詞,其中包括數(shù)量更多的被判入獄的人、雖不坐牢但被交給地方上管制的人?!皻?、關(guān)、管”屬于敵我矛盾,這一家人也全完了,子女難以出頭,必須小心翼翼過日子,低人一等,一不留神說“錯”話做“錯”事,那就屬于“階級報復(fù)”了。
1953年小學畢業(yè)
“鎮(zhèn)反”運動的開展,殺人起到了震懾的效果。丁山的老百姓一下子全被震懾了,小鎮(zhèn)籠罩在一種異樣的氣氛之中。小鎮(zhèn)的歷史上一直沒有過砍頭斬首這樣的事情,“鎮(zhèn)反”一來,前后槍斃了那么多“反革命”,實在是很突然的。對我們小孩來講還好點,我的恐懼情緒只是受到了大人們無聲的感染。而大人們的心理是非常緊張的,平時聊天,一旦涉及政治,都會緊張地盤算什么可以講、可以做,什么不可以講、不可以做;一旦發(fā)現(xiàn)小孩講了涉及政治的話,一定大聲呵斥,嚴厲教訓(xùn),要小孩記住。
“鎮(zhèn)反”運動以后,就再也沒有這么多的槍斃人了,之后是零星的槍斃有命案的刑事犯,那一陣令人恐懼的一兩年就過去了。
然而,安寧而熱鬧的生活再也沒有了,運動從此一個接著一個。到了1952年頭幾個月,轟轟烈烈的“三反”、“五反”來了?!叭础本褪恰胺簇澪邸⒎蠢速M、反官僚主義”,在黨政機關(guān)工作人員中開展,和我家關(guān)系不大;“五反”是“反行賄、反偷稅漏稅、反盜騙國家財產(chǎn)、反偷工減料、反盜竊國家經(jīng)濟情報”,在私營工商業(yè)者中開展,我家就逃不掉了。
那時候,不斷地有恐怖的消息傳來:我家親戚,大伯伯(大姑媽)的小叔高汝舟,吃安眠藥尋死了;父親的朋友中,一個窯戶跳大水潭尋死……全鎮(zhèn)都轟動了。我們家最嚴重的時候,是鎮(zhèn)上把父親叫去一個地方交代問題,不讓回家。全家處在恐懼和驚惶之中,特別是母親,揪著眉頭一動不動地坐著,不知所措。
1953年夏天,我小學畢業(yè)。童年結(jié)束了。
“世界上竟然有這么好聽的音樂!”
長興中學解放之前至“文革”的老校門(原孔廟石牌坊)
小學畢業(yè),我報考了宜興中學。又聽說南邊的鄰縣浙江長興可以報考,考試時間是錯開的,也考了。后來宜興中學沒考取,考取了長興中學。那一屆宜興有好幾十人跨省考到長興去了,由于宜興的教育水平比較高,這幾十人的成績普遍比較好。
從丁山鎮(zhèn)到長興中學有六七十里地,我們只能一個學期回家一趟,平時住校。第一學期結(jié)束,大多數(shù)從宜興來的同學都坐車回家了,我卻和幾個同學約好一起步行回去,好像這樣很令人興奮。我們一早走,路上餓了,就買點東西吃。到了江浙兩省交界的地方,那里豎著一個界碑,從江蘇這邊往對面看,上面寫著“浙江”;從浙江這邊往對面看,上面寫著“江蘇”。我們覺得跨省很好玩,紛紛擺出各種奇模怪樣來——我算比較好的,一腳跨在界碑這邊,一腳跨在那邊,表示腳踩兩??;而有人竟然站在界碑這邊,向?qū)γ嫒隽艘慌菽?!這就意味著一泡尿從江蘇省撒到浙江省去了,不是嗎?!實在是胡鬧。這樣邊玩邊走,走了一整天,走壞了一雙草鞋,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發(fā)現(xiàn)大伯伯在我家里,她聽先回去的同學說了我們的情況,很擔心,一直等著,看到我回去才放心地走了。
長興中學50年代第一幢蘇式工字形教室
初一的生活剛開始比較平淡。除了繼續(xù)讀幾本豐華瞻譯、豐子愷插圖的格林姆童話,還有一些樂趣的,就屬我把小提琴當二胡拉了。這件聽起來很胡鬧的事是這樣的:學校里文藝演出,我們班排了個海軍舞,我呢,演出的時候負責站在舞臺側(cè)面拉小提琴曲《人民海軍向前進》作為伴奏。小提琴是班主任周匡國老師的,他好像不是很會拉,我當然也不會——但我認為自己會,能拉響不就是會拉嘛!拉小提琴的照片我見過,于是我模仿大人拉小提琴的樣子,煞有介事地擺個姿勢,把小提琴外面的E弦當二胡的外弦(sol),第二根弦(A弦)當二胡的里弦(do),只用這兩根弦——其他的弦我也不會用,就把整個曲子拉出來了。當時很得意,后來才知道,我對音樂的理解多么幼稚可笑。
第二個學期,忽然從杭州分配過來一位剛剛音樂師范畢業(yè)的音樂老師,叫周涵初,他的到來改變了我的生活。也可以說,他的到來是我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周老師剛來的時候,學校里有個晚會,他拉小提琴曲《牧歌》。我第一次聽到西洋音樂,后面還有《托賽里小夜曲》?!鞍パ剑∈澜缟暇谷挥羞@么好聽的音樂!”那優(yōu)美的旋律、高貴的音色,遠遠超出了我所能想象的一切美好!我被徹底震驚和征服了。
周匡國老師早就向周涵初老師講了我的音樂愛好。學什么呢?周涵初老師認為我有些二胡的基礎(chǔ),就說你不要學小提琴,繼續(xù)學二胡吧。
這樣,初中的后兩年,課余我就一直跟著周涵初老師學二胡。周老師教得盡心,我也學得刻苦:每天吃完中飯,也沒什么午休,還有晚飯后到夜自修這段間隙,都會抓緊時間來練習二胡,成天腦子里也是二胡曲子的旋律。我學得很快,一個曲子很快能背下來。到初中畢業(yè)的時候,劉天華的曲子除了《悲歌》,其他九首《病中吟》、《月夜》、《空山鳥語》、《苦悶之謳》、《良宵》、《閑居吟》、《獨弦操》、《燭影搖紅》、《光明行》都學全了;還學了阿炳的兩支曲子,《二泉映月》和《聽松》。
1955年周涵初、沈貴仁老師贈送的合影
雖說我從小總上臺演出、上街宣傳,但稍微上點臺面、正規(guī)點的演出,還是在初中。把小提琴當二胡拉只是其中一次,那時學校里的文藝活動很多,學校和學校之間也會有聯(lián)誼,或者某個學校有慶典,長興中學派人去參與余興等等。我經(jīng)常代表學校去演出,記得還因此去過湖州。演出時,我拉的曲子一般都是《空山鳥語》和《光明行》——因為這兩首演出效果比較好:前一首有模仿鳥叫的段落,音樂形象很鮮明,大家都聽得懂;后一首是進行曲風格的,雄壯有氣勢。但我自己最喜歡的,還是《病中吟》、《月夜》、《閑居吟》這幾首。當時我就明顯感覺到,自己喜歡的曲子都是恬靜、閑適和深沉的。這個偏愛,五十多年一直沒變過,也包括古琴曲。現(xiàn)在回頭去看,就能把這一偏愛的由來、發(fā)展軌跡看得很清楚了。
顧西林先生(1892-1968)
這些曲子拉下來,我對劉天華崇拜得不得了!但劉天華二十多年前就成了古人,離我太遙遠。讓我感覺很近的,是周老師的老師顧西林先生。在學習二胡的兩年中,我不斷地聽周老師提到這位讓他尊敬和熱愛的老師。他告訴我,顧先生是蘇州人,六十多歲了,中西音樂都通,精于小提琴、二胡。她的小提琴是直接跟一個在上海的白俄尼格羅夫?qū)W的。那個白俄每周從上海到杭州給她上課,由她負擔學費和交通費。而且,她一直從事音樂教育,沒有結(jié)婚,還有點潔癖。這些敘述,很有傳奇色彩,我不免既好奇又神往,挺想見見她的。
周老師也就比我大個七八歲,我們相處久了,很多話都可以講。他出身不好,父親是國民黨的低級軍官,沒跟著去臺灣,留在家鄉(xiāng)被劃為“反革命分子”,在農(nóng)村被作為敵我矛盾的“四類分子”(地、富、反、壞)管制。有時候,他跟我說起他的一些朋友,怎么在政治上謹小慎微,如何逃過劫難,每到此時,感慨不已。我能感覺出生活經(jīng)歷和家庭成分造成了他過分膽小的個性,從而加深了對政治殘酷的體會。
現(xiàn)杭州師范大學校園內(nèi)紀念顧西林老師的“西林亭”
如今,我在音樂院校呆過多年以后,再想想,還是覺得周老師的教學水平很高,并不比那些音樂專業(yè)院校的老師差。他把自己的所知傾囊相授,我也相當于受過了專業(yè)訓(xùn)練。我的二胡演奏技藝有了很大的提高,與原先相比,已經(jīng)上了好幾個層次。而在此基礎(chǔ)上,我對音樂的敏感被培養(yǎng)出來了,也就是說我的樂感很好——對音樂家來說,還有什么比這更重要呢?這時候,我真的開始夢想將來做一個音樂家了。
“湯渡人”
1956年寒假,我回到了家里。這時,宜興陶業(yè)的公私合營剛剛“勝利完成”,沒多久商業(yè)的“社會主義改造”就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了。而我家,也完成了從“剝削階級”向“工人階級”的轉(zhuǎn)變——父親的店已經(jīng)收歸國有,兩代人經(jīng)營的財產(chǎn)一下子就沒了。過去人家喊父親“成先生”,現(xiàn)在接著叫“成經(jīng)理”,父親還頂著一個公私合營“糖業(yè)煙酒公司”下門市部私方經(jīng)理的名義,其實已經(jīng)徹底成為自家店里的一個普通職員了。這樣的滋味一定不好受,但全家的情緒卻非常微妙——難過固然有限,卻有一種如釋重負般的興奮。原來,那時候解放已近七年,共產(chǎn)黨今天這么一弄,明天那么一弄,大趨勢如何,父親看得很清楚。那些親戚、朋友的遭遇,讓他不寒而栗。他早就做好了失去財產(chǎn)的準備,甚至覺得保留著就多一分危險。大哥對我說,早在“抗美援朝”那會兒,政府號召大家捐飛機大炮,父親就捐得很多,同在大中街上開一家棉布店的舅舅范慶榮卻很不情愿似的。父親對大哥說過這樣的話:“二娘舅昏了頭了!他還以為那些錢是自己的,共產(chǎn)黨來了以后這些錢就不是你的了?!彼?,在這次工商業(yè)改造中,他的表現(xiàn)非常積極——他對“共產(chǎn)”兩個字看穿得比較早,遠在公私合營之前哪。
作為私方經(jīng)理,父親的工資是一月五十九元。政府還按原來“成鼎隆”店鋪價值的百分之五返還利息,連續(xù)七年,算下來一個月所得和工資差不多,這樣的收入算比較高了。母親仍然不工作,父親養(yǎng)著全家。當時上海有個大資本家叫李康年,提出“二十年返還利息”,二十年返還下來,就等于還到百分之百了。這被作為很壞的典型和猖狂的言論,狠狠地批判了一陣子。
公私合營還讓我家有一個小小的變化,那就是“湯渡人”不再算我家的傭人,而成為新企業(yè)的店員了。
“湯渡人”是個五十歲出頭的婦女,因為來自丁山和湖之間很小的湯渡鎮(zhèn),大家都這么喊她。要不是我們兄弟平時要應(yīng)付一些戶籍登記之類的事情,恐怕也不會知道她的名字叫“王法娣”。除了我們,鎮(zhèn)上幾乎沒人知道她的名字,平日里就喊她“湯渡人”。
“湯渡人”什么時候到我家,我不知道。從我有記憶起,家里就已經(jīng)有這么一個中年仆婦了。因為家里開著店,店員好幾個,都要在家里吃飯,多少也有點其他雜務(wù),這些一直是母親在打理,極需有人做幫手。父親找過人,但因為手腳不干凈,走掉了,后來沒找到合適的。這時,就有人介紹“湯渡人”過來做工,說:“這個人比較‘木’,細活她不會干,但肯定不會偷東西?!彪S后就過來了。她果然很木訥,平時很少說話,反應(yīng)遲鈍,情緒表達直接而簡單,更不大懂人情世故,家務(wù)稍微精細復(fù)雜點她干不了,只能在廚房里干點粗活兒。那時候炒菜用灶,要兩個人,上面有人炒菜,下面有人燒火。炒菜的是我母親,她燒火,另外就只能洗洗碗、洗洗菜了。
“湯渡人”的過去,我們知道得很少,但都聽說她是有一些“故事”的。有人告訴我,她年輕時曾經(jīng)反抗婚姻,好像曾經(jīng)出逃,或許是結(jié)婚時有過暴力抗爭,但終究還是結(jié)了婚,生了一個女孩,不幸的是這孩子沒能存活。這一段故事,大家在閑聊的時候會講“湯渡人”有些像魯迅小說《祝?!防锏南榱稚?。她和丈夫的關(guān)系原本就不好,孩子一死,她一點希望也沒有了,丈夫也不要她,只有出來做幫工。可她又實在不能干,別人對她完全談不上重視和尊敬,不時被別人當面調(diào)侃戲謔幾句。所以,在別人心目中,她是沒名字的,或者有沒有名字都不重要,隨意換個名字也行。可能剛來時就叫她“湯渡人”,這個與戶口本上不一致的名字,她用了一輩子。一旦和她發(fā)生爭執(zhí),我們就叫她“湯婆子”——一種銅或錫制成的在冬季用來焐手腳的取暖器,“湯婆子”是接近于罵她的名字。在我的印象中,“湯渡人”很少坐著,不干活的時候,她也喜歡站著,雙手放在前面,一只手扣著另一只手,這是她數(shù)十年不變的標準姿勢。她臉上沒有明顯的表情變化,如果別人責怪她,她也會生氣,大聲地和別人對話,如此而已。
1946年小妹君穆出生,被“湯渡人”抱過,兩人的關(guān)系就密切一些?!皽扇恕辈皇堑陠T,住在我家里,地方是店堂后面的閣樓。君穆有時會去看她。據(jù)君穆說,那個閣樓是瓦房,沒天花板,冬冷夏熱。冬天尚可耐,夏天熱得不得了,像蒸籠一樣,“湯渡人”就像男人一樣打個赤膊,晚上也睡在那里。閣樓上面很小,還有很多店里的東西堆在那里,只容一張床,一個馬桶。上下進出,全靠一個不固定的扶梯,每天倒馬桶,也從這個扶梯上提下來。
“湯渡人”在我家,吃穿有保證,是否有工資就不知道了,大概有點零用錢吧。但有一筆錢是歸她的,就是“換糞錢”。
走進我家對面的丁荊泉茶館大門,穿過大堂,最里面就是河。我家吃的水,就通過這條路線挑來,裝糞便的馬桶也通過這條路線倒掉。河邊上有好幾個大缸,里面裝的都是糞便,分屬于不同的人家。這些糞便是露天的,只要不攪拌,時間長了,倒也不臭。每天早上,各戶把馬桶往自家的缸里一倒,就走下臺階到河里刷馬桶。刷馬桶和取飲用水、淘米都在同一處,好像沒人覺得有什么問題——只要不同時進行。
那時候,有專門的“糞船”來收購各家的糞便,再賣給別人去做種田的肥料?!凹S船”來后,會有人拿一根撈糞的臉盆大小的木勺子走在街上吆喝:“換糞?換糞……”需要換的,就出去說一聲,他就跟著到這戶人家的糞缸那里,再把已經(jīng)裝了很多糞便的“糞船”開過來,把糞便掏走。一次大概給個幾毛錢吧。我們家這個事由“湯渡人”來做,錢也歸她。
君穆講,到了晚上“湯渡人”會到我父母房間里納鞋底,因為那里有一個燒煤油的洋燈,亮一點,君穆做作業(yè),母親也做些針線活,大家在一起,可以省下一盞燈。父親事情多,吃完晚飯通常都會出去,等他回來,她就趕緊走了。
如今公私合營了,新社會徹底消滅了“剝削階級”,自然也不允許再保留傭人,于是,“湯渡人”就成了新企業(yè)的職工。但她實在干不了店里的事,還是像往常一樣在我家?guī)凸?,又做了一段時間。大約七八年后,公家把我們?nèi)覐淖×藥资甑恼永飺Q出來,搬到一百多米外的混堂弄,她留在原地,從此我們見面就非常少了。她可能是接受安排,在店里負責把酒從酒缸舀出來,灌到瓶子里面,裝好出售。好像沒多久她就退休了,可她又和別人不一樣,因為她原來不是店里的職工,以前在我家?guī)凸げ荒芩愎g,所以她一個月只有十三塊錢,很少,能養(yǎng)活自己就是了。
店鋪由父親經(jīng)營的時候,生意紅紅火火。公私合營后由公方代表接管,那些人一不會做生意,二不斷有貪污。父親雖已不是企業(yè)的主人,但心里很不是滋味。記得有一年“湯渡人”生了場大病,公家的領(lǐng)導(dǎo)、企業(yè)的同志沒一個人關(guān)心她,還是父親用膠皮雙輪車子推著她,去給她看病。父親回來對母親講:“看,還是我?guī)タ床 !彼囊馑即蟾攀牵耗銈児と穗A級、共產(chǎn)黨不管,反而是我這個資本家來管她。——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個已被改造完畢的資本家被“安排”為縣人大代表,一直到“文革”開始。
“湯渡人”在我童年與少年時代的記憶里,始終籠罩著一種神秘的悲劇色彩。她這個人有些特別,但她這樣的人生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又是很多很多的。她經(jīng)常能見到,卻又似乎可有可無,見怪不怪。等我經(jīng)歷了一些事情以后,再細細地體會她的人生,會在心頭泛起一陣凄涼。
關(guān)于她,后面還會談到一些抹不去的回憶。
考進上海音樂學院附中
記得小時候聽父親講,工程師是最了不起的職業(yè)。那時有個親戚是美國留學回來的工程師,就是大伯伯的女婿周茂培,他在東北沈陽的一個大工廠工作,全家都覺得他很風光。我也不知道工程師是干什么的,就想著將來要做工程師。后來喜歡畫畫,又想當畫家。跟周老師學二胡之后呢,當音樂家成了我最熱烈的理想。
初三那年,在長興的書店里看到一本剛剛出版的新書:豐子愷和別人合作翻譯的《唱歌和音樂》,就買了下來。那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讀豐子愷的散文了,又一門心思想做音樂家,這樣的書自然要讀了。上音樂課時,周老師教我們唱了很多歌。我那時兼著音樂、體育、美術(shù)三科的課代表,在周老師的培訓(xùn)下,已經(jīng)具備了剛拿到一首不太難的歌,就可一次唱出歌詞來的能力,也許會慢點,但不需要先唱譜,再配詞。
初中畢業(yè)在即,報考高中成了當務(wù)之急。我想,不管什么樣的學校,哪怕是小城市的師范,只要能夠繼續(xù)學音樂,我都想考!在這些選擇里,最吸引人也最難的,就是上海的中央音樂學院華東分院(當年11月就改成“上海音樂學院”了)附屬中學。我很想去試一試,周老師也覺得我行,鼓勵我去。
1956年長興中學初中畢業(yè)之前和同學章本中合影
1956年在浙江長興第一初級中學畢業(yè)
我寫信告訴了家里。沒多久,我的二胡啟蒙老師,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數(shù)學系讀書的大哥也知道了,他反對,來信勸我千萬不要來:“這個學校難考得不得了!我有個同學,二胡拉得很好的,連初試都沒有??!”他雖然知道我的琴藝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進步,但總覺得上海的音樂學院是不得了的地方,我肯定考不上,不如多留點時間準備考其他學校——因為整個初中,除了音樂,我就沒心思念書,其他課程成績都很一般,耽誤了復(fù)習那還得了?
父親平時從來不管我的,這時候也鄭重起來,特地從丁山到學校里來找周老師了解情況。后來父親告訴我,周老師介紹了我學習音樂的情況,還談到了顧西林先生。大概他經(jīng)常在顧先生面前提到有我這么一個學生跟他學二胡,學得也不錯,所以顧先生要他把“衣缽”傳給我——這是我第一次聽到“衣缽”這個詞??傊芾蠋熣f,我考取上音附中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我做事一貫憑感性,不會周到地考慮問題,也不會想學完這個以后怎么找工作之類的事,只是橫下心一定要考。這年夏天,我?guī)Я藗€席子和一些簡單的行李,先坐車到湖州,再坐輪船抵達上海,在漕河涇校區(qū)報了名。
考試分初試、復(fù)試,考二胡的人還特別多,考官是衛(wèi)仲樂、陸修棠、韓洪夫等老師。初試只考專業(yè),我很順利地通過了。到了復(fù)試,考生少了,考的科目多了,除了專業(yè),還有視唱練耳、樂理和聽寫。視唱練耳和后來音樂學院的差不多,主要是復(fù)述節(jié)奏和音調(diào)之類。樂理是筆試,做題目,我用上周老師教我的那些,但很有限,肯定錯得不少。聽寫就是老師在鋼琴上彈一個曲調(diào),一共只彈兩次或者是三次,考生把譜子記錄下來,那首曲調(diào)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是一首蒙古民歌??紝I(yè)的時候,老師們要我拉《空山鳥語》、《光明行》、《閑居吟》,可能還有《二泉映月》。
復(fù)試完畢,考得怎么樣,我當時也不知道。后來進了學校,剛剛認識跟衛(wèi)仲樂學琵琶的殷榮珠,她笑著說:“那天衛(wèi)先生說:‘今朝總算來了一個拉得蠻好的小人!’就是儂呀!”
發(fā)榜之前,學校通知我們這一批復(fù)試之后仍然留在學校里等消息的考生集中在一起,由一位老師宣讀錄取名單。他讀得一板一眼,當我聽到“成公亮,錄取在中央音樂學院華東分院高中部”時,真是欣喜若狂。后來我才知道,這位宣讀錄取名單的老師,正是附中的副校長金村田。第二天,我和大哥又一次一起去學校看榜,大家高興極了。
考完后我先回長興中學去,正遇見周老師躺在擔架上,原來他盲腸炎發(fā)了,剛在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這次手術(shù)之后,他就被調(diào)回杭州的一個中學去工作了。從偏僻的小縣城調(diào)到浙江最大的城市是很難的。他告訴我,這是顧先生設(shè)法辦的。
就讀長興中學是我一生的幸運。周老師來到長興中學,對我的人生道路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周老師在長興中學工作了兩年多,正是這兩年我向他學了音樂,學了二胡。初中畢業(yè)我考入上海音樂學院附中,他也調(diào)動工作離開長興去了杭州,老天把時間安排成這樣,不是緣分是什么?
至今我和周老師仍然保持聯(lián)系,算起來已經(jīng)五十多年了。我們偶爾有機會見見面,還是以通信居多,通信內(nèi)容不外是這幾十年來大大小小的運動中各人的情況,平安不平安,也交流一些工作和生活的情況。我如果有一些所謂的成績,總會惦記著首先告訴他,每次他都會很高興。人的一生,能有幾個畢生一直保持聯(lián)系的師生呢?
從長興中學回到丁山不多久,就收到了正式的錄取通知,上面說:你的樂理不好,要加緊補習。樂理肯定好不了,不過我考取了,我的愿望實現(xiàn)了,我有了做一個音樂家的希望!
父親得到消息,也是很開心的。我后來才知道,我和兩個哥哥都能一步步讀上去,最后都上了大學,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那幾年里,縣里經(jīng)常組織一些私方人員去開會,主要是學習共產(chǎn)黨的方針政策。父親每次去都是很高興的,因為他在外面跑得多,見多識廣嘛,可講的東西多極了,有點出風頭。但他最得意的,是對其他人說,你們都把孩子留在身邊,或者至少有一兩個留在身邊繼承家業(yè),但我不是,我把小孩一個個都往外邊推。他“往外邊推”的意思是什么呢?就是都讓小孩到外面去念書,身邊一個都不留。在父親的考慮中,自己的兒子一個都不要留下來繼承商店,而是都出去念書,念書以后去做工作,離開這個地方。所以,雖說他對我們兄弟姊妹管得不多,但一定要讓我們念書這一點,他早就非常清楚,這在他那個階層里,無疑有著過人之處。我們?nèi)值芏寄畹酱髮W畢業(yè),如果不是因為政治干擾,兩個妹妹高中畢業(yè)后應(yīng)該也能念上去的。我們都各自成家立業(yè),沒有去指望那個靠不住的“家業(yè)”,這離不開父親的遠見。難怪他那么得意。
20世紀80年代初,春節(jié)期間的全家合影。前排左起:二嫂沈中安、大妹成曼萍、父親成毓靈、母親范秀娟、小妹成君穆;后排左起:妻子趙月蘭、成公亮、大哥成公范、二哥成公望、小妹夫錢淑伍
- 蘇軾時代,宜興(陽羨)隸常州府。但蘇軾辭世的具體地點,據(jù)李奇雅《蘇軾和常州》(載《三蘇散論》,四川省眉山三蘇博物館、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編輯部編,四川師范大學學報叢刊,1987年7月),是顧塘橋北孫氏館,其地今為常州前北岸。由于蘇軾對常州的感情大半在宜興,故宜興民間參與分享了這一歷史記憶。
- 關(guān)于口述者祖輩與父輩的家族史,還可參看成正平《成鼎隆、成鼎昌創(chuàng)業(yè)史》(載《宜興市文史資料》第二十三輯,宜興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1996年5月)、《丁蜀鎮(zhèn)志》(中國書籍出版社,1992年9月)第四篇《經(jīng)濟》第十章《商業(yè)》中“主要名店·成鼎隆南貨店”一節(jié)。三者各有詳略異同,可以互為補充。
- 根據(jù)《名歌經(jīng)典·中國作品卷》Ⅲ(李凌、薛范主編,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06年12月)中收錄的《迎戰(zhàn)士》,歌詞中并無“是”、“都”二字,“痛苦和犧牲”當作“忍受和苦痛”,“我們每一個”當作“如今每一個”。
- 這里指注音符號,其中的ㄅ、ㄆ、ㄏ、ㄒ、ㄕ、ㄤ等,的確很像古琴指法勾、名、歷、打、劈、就的減筆譜字;ㄑ、ㄜ、ㄝ、ㄘ的確很像日文平假名く、さ、せ、ち,ㄦ、ㄙ、ㄟ的確很像日文片假名ル、ム、ヘ。
- 這一段看似奇特的敘述,并非無稽之談。洋蟲(Palembus dermestoides)又名九龍蟲,是一種藥用昆蟲,以中藥為食,被認為具有一定的防病保健功效。我國古籍中有記載,后傳入日本,二戰(zhàn)后傳入民間。此處所記養(yǎng)洋蟲的風氣,正可見這一時代的特點。
- 此處所記風俗,由來已久。類似者如清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記宛平、大興二縣城隍出巡之俗,隊列中即“有臂穿鐵鉤懸燈而導(dǎo)者”。又如民國胡樸安《中華全國風俗志》下編“江蘇”記金山清明之賽會,云:“其最慘無人道者,有人袒胸裸臂,臂穿許多鋼針,針連絨繩,繩系香爐,爐重有數(shù)斤者,有重至十數(shù)斤者,系之而行,不以為楚。是蓋曾許愿者,今特盡其應(yīng)盡之義務(wù),以了愿心耳?!庇醒芯空咭詾?,這種極度自虐的償愿方式,是一種在信仰心理驅(qū)使下的精神迷亂行為。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不疼”,但口述者“為什么不出血”的疑惑,顯然難以因此而得到解答。
- 據(jù)《丁蜀鎮(zhèn)志》“大事記”,1949年11月5日,在丁山小學大操場公審并處決周啟文,為此類事件之始。次年10月開始“鎮(zhèn)反”?!笆膫€頭”發(fā)生在1951年4月19日,其時集中全區(qū)群眾兩萬五千人。
- 李康年(1898-1964)不僅被批判而已,且因此于1957年被劃為右派分子。
- 關(guān)于“湯渡人”后來的故事,本書未及收入,可參看代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