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堂雜組一集卷五

論五首

命　　論

或問於予曰：“昔王充有《命祿》之篇，李康有《運命》之論，子以爲是耶非耶？”予曰：“客奚問也？”或曰：“夫所謂命者，貧富焉？貴賤焉？死生焉？盡之矣，然而淫人累千金，賢士家徒四壁；鄙夫登三事，大儒身無一命。閭巷長者多耄期，而善人或早夭，誰爲爲之？豈非命哉？”予笑而應之曰：“若客所言，亦猶古人之言也，難乎言於今之世矣?！?/p>

蓋太上之初，言德而已，不言命，是故善惡分而貧富應之，賢愚分而貴賤應之，惠逆分而死生應之。在華封人之祝堯曰：“祝聖人富?！辈蛔３苍S；在舜之命禹曰：“汝陟元后?！辈幻搀O；在文王之告武王曰：“夢帝賜九齡?！辈毁n管、蔡。既也不然，夷、齊仁也而貧，陶、猗於是富矣；孔、孟聖也而賤，驩、賈於是貴矣；顔子賢也而夭，盜跖於是壽矣。人之言德者，求其説而不得，則相與歸之天曰：“命耳，命耳！”

雖然，命何名哉？冥焉爾，令焉爾？謂冥冥者不可知，而天有以令之爾。夫尊莫如天，聰明莫如天，尊則不私，聰明則無欺之者。使天而有以命之，則必不貧夷、齊而富陶、猗，賤孔、孟而貴驩、賈，夭顔子而壽盜跖矣！且使天而有以命之，則莫之爲而爲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銅陵金穴，可不召而來；苴茅分虎，可不求而出之；黃耇鮐背，有不祈然而然者。何以貨殖之子，傳販脂賣漿之業(yè)；干祿之士，操負鼎販牛之策；養(yǎng)生之家，求煦噓呼吸之術哉？吾觀夷、望同志，而東海異於西山；憲、賜同學，而結駟異於露肘；柴、由同仕，而出走異於覆醢。然則執(zhí)鞭而求，貧可致富；投竿而謁，賤可邀貴；啓門而逃，死可倖生。豈天之命人使若是哉？其同者天所以命人，其同而異者，則人所以自命也。向使夷、齊而權子母，則墨胎之封，埒於晉、楚矣；孔、孟而行苞苴，則鄒魯之席，艷於金、張矣；顔子而習詘伸偃仰，則陋巷之年，高於喬松矣。又使陶、猗不倚市門，則操瓢鼓瑟，能鳴鐘鄰里乎？驩、賈不媚色笑，則稱先道古，能紆佩侯門乎？盜跖不聚徒行劫，則蒙袂輯履，能沒齒東陵乎？然而夷、齊諸人，以爲命而安焉；陶、猗諸人，不以爲命而亢之。使天而有以命之，是命能行於夷、齊諸人，不能行於陶、猗諸人也，必不然矣。是故太上立命，其後聽命，至於今則制命焉。子言“不受命”，李泌言“造命”，制命之謂也。夫命而可制，尚何命之有哉？晉魯褒言之矣：死生無命，富貴在錢，錢能轉禍爲福，因敗爲成，危者得安，死者得生。性命長短，相祿貴賤，皆在於錢，天何與焉？由此言之，今人之所恃爲命者，在此不在彼也。近如吾黨，有陸子靈長、錢子方明，皆抱珪璋之質，奮河漢之文，以爲抵掌則生風雲，搖足而依日月，乃窮愁困厄，並時殞謝。錢則盡於酈炎之歲，陸則終於孫策之年，位不副才，時不酬志，一棺戢身，萬事都已?？蓜俦?！茍云有命，豈冥冥之中，天所以命二子者？刻薄顛倒，一至斯哉？假令二子生則綺繻紈絝，出則玉瑣青墀，坐則五鼎成列，動則兩驂如舞，雖百年長?？梢病ＸM其憔悴槁滅，有溘死霜露之虞乎？

夫死生亦大矣！而人有以修禳延齡，祈禱愈疾者。然則，賄賂可以媚明神，巫祝可以鑽上帝，又何論貧富貴賤，區(qū)區(qū)在人者哉？或曰：“制命之説，既聞之矣。然世之能制命者，皆千金之子。萬石之家，五侯七貴之屬，可以惟我爲之。今子空室蓬戶，居無負郭之業(yè)，游無結綬之交，辟諸出涸陰之鄉(xiāng)，適煌煌之堂，困於寒而求之熱，無得熱之方也。子既無以制命，安得不爲命制？”予曰：聞之李翱曰：“以智而求之者，盜耕人之田者也?！敝泼咭?，吾弗爲。皆以爲命者，弗耕而望收者也。聽命者也，吾弗能已。夫聽命在天，制命在人，立命在己，安可以不務修德乎哉？茍無其德，則陶、猗之富，我視之猶黔婁；驩、賈之貴，我視之猶奴僕；盜跖之生，我視之猶殤子。茍有其德，則夷、齊之貧，鹿臺鉅橋，無其饒也；孔、孟之賤，煙閣雲臺，無其尊也；顔子之死，彭祖、偓佺，無其久長也。在命者，吾之所不求，而在吾者，命之所不及也。吾何爲命制哉？且尚父行仁，營丘是封；於叟種德，門閭斯高；宋公發(fā)言，法星遂徙?；蜇氈?，或賤之而貴，或死之而生，是則德之能制命也大矣！豈必有力者運之而趨乎？世之人徒見鄧通、石崇之驕奢，而不知其餓死；見董賢、石顯之榮寵，而不知其誅夷；見張湯、王溫舒之擅磔人，而不知其身殺族滅。遂謂命有可覬而德不足修，是使販夫游手而望素封，童子投筆而思衣錦，盜賊操刃而貪長生，惑之甚矣！

《傳》曰：“天不爲人之惡寒而輟其冬，地不爲人之惡險而輟其廣，君子不爲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吉人爲善，豈有實命不猶之歎哉？誠信德之可據，而非命之足憂。故不汲汲於富貴，不戚戚於貧賤，不皇皇於死生，命之有無，存而不論可也。愚者不察，上之不能立命以行道義，下之又不能制命以取功名，徒槁吾身，灰吾心。俛而聽之，慕他人之顯榮，悲自己之淪落，相與歸之天曰：“命耳，命耳！”則何異於卜肆瞽人之見哉？

游　俠　論

爲聖賢易，爲游俠難，非游俠過於聖賢，則以聖賢可貌似，游俠不可形肖也。乃儒者尺規(guī)寸矩，危坐而議之，故韓非斥爲武，荀悅目爲賊。四公子至豪也，班固指曰罪人。灌夫、郭解，天下飲名，而武安、平津，執(zhí)刀筆而殺之。然夫子論成人曰：“見利思義，見危授命?！本靡煌缴?，已爲游俠立一佳傳。嗟乎！袁絲有言，一旦有急，叩門，不以親爲解，不以存亡爲辭，此豈可望之峨冠博帶之竪儒乎？

今守財者，挈錢囊如璽，雖陶潛乞食，不忍一文；而游俠三散千金死，而家無餘財。閭巷少年，酒肉未脫口，毛髮利害，掉臂去之，甚或彎之弓下之石。而游俠一朝感激，捐軀於不識面之人。鄉(xiāng)長者，豆簞小惠，沾沾自喜，而游俠既存亡死生矣，羞伐其德。三者非大丈夫惡能然哉？且忠臣孝子，義夫烈婦，皆出游俠之門，豈血氣之外，別有所謂義理者？吾目中所見，手孔、孟之書，身堯舜之服，口夷、齊之薇，膝程、朱之席，摩肩擊足，皆高閣中物也。士君子世亂家貧，出無左右之援，居無升斗之儲，會從屠酤兒游，貴且快意。安能對燠糟扳摺、齷齪囁嚅之輩，尋章摘句，數米量鹽，在小兒、女子手中乞活哉？

卞　和　論

卞和者，楚野民。得玉獻懷王，王使樂正子占之，言石，王以爲欺，斬其一足。懷王死，子平王立，和復獻之，王又以爲欺，斬其一足。平王死，子立爲荊王，和復欲獻之，恐復見害，乃抱其玉而哭，晝夜不止。涕盡，續(xù)之以血。王遣問之。於是，和隨使獻王，王使剖之，中果有玉，乃封爲陵陽侯。和辭，不就而去。

君子曰：“卞和，古之愚也。”夫蘭生幽谷，不以無人不芳；玉産深山，不以無工不良。雕之琢之，執(zhí)之佩之，人之利，非玉之幸也，何以獻爲？以懷王之昏，雖忠如屈原，尚且被放，況玉人乎？一之爲甚，再取辱焉。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和之刖宜哉？既刖矣，以玉殉可也，以玉隱亦可也。而猶泣血漣如，必欲自明於楚廷，志抑末矣！夫葵猶能衛(wèi)其足，而和之智不如?！对姟吩疲骸拔抑畱岩?，自貽伊戚?！焙椭^矣！

莊　周　論

莊子，孟子時人也。老之莊，猶孔之孟。孟子歷説齊、梁，所如不合，何其窮哉！以莊子之才，騁其談辨，足以屈儀、秦，詘衍、奭，立取卿相不難，而乃以漆園吏隱。觀其卻聘之言，抑何達也！蓋師柱下之意，而加游戲焉?？鬃釉唬骸袄献樱洫q龍乎！”若莊子者，其猶魚乎？魚之樂，周之樂也。其猶蝶乎？周之化蝶，蝶之化周也。故孟子而不見莊子也。孟子而見莊子，吾知其必有歎也。嗚呼！老子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莊子者，斯可矣！

魯仲連論

史稱魯仲連好持高節(jié)，其不肯帝秦，至欲蹈東海而死。然觀其説新垣衍，但就利害而言，未及尊周大義。至遺燕將書，勸其反燕爲齊，則臣節(jié)大謬，與前説背馳矣。其曰“捐燕棄世，東游於齊”，排難釋患者如是乎？其曰“裂地定封，富比陶衛(wèi)”，輕世肆志者如是乎？蓋仲連齊人也，一矢相遺，不過爲田單反間耳，卒以此書殺燕將，屠聊城。子誠齊人也，惡在其爲天下士哉？或曰，遺燕將書，後人擬爲之。

李將軍論

余讀《李將軍傳》而悲之，悲其數奇不封也，悲其數奇不封而卒至自殺也。王朔曰：“禍莫大於殺已降，此乃將軍所以不得侯者也?！睆V之殺降，罪矣。然廣之不侯以數奇，不以殺降。高帝列侯百四十三人，豈盡不殺降者哉？白起坑趙降卒四十萬，項羽坑秦降卒二十餘萬，皆以兇終。然起封武安君，羽爲楚霸王。廣所殺八百餘人耳，其自殺者，殺降也；其不侯，不以殺降。廣即不殺降，吾固知其不侯也。何以知之？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夫萬戶侯，天子意耳，何必高帝？文帝以代來功，封宋昌壯武侯，以奪呂祿印。封劉揭陽信侯，又封淮南王舅趙兼周陽侯，齊王舅父駟鈞清郭侯，常山丞相蔡兼樊侯。此數人者，豈當高帝時百戰(zhàn)得之者耶？相者相鄧通，當貧餓死，文帝曰：“能富通者，在我也，何謂貧乎？”於是，賜通蜀嚴道銅山，得自鑄錢，鄧氏錢布天下，通竟富矣。

夫帝既能富通，豈不能侯廣？乃嬖佞倖則有權，任將帥則無力，何逕庭哉？是知文帝本無意用廣，特借高帝爲口實耳。他日與馮唐語，撫髀曰：“嗟乎！吾獨不得廉頗、李牧爲吾將，吾豈憂匈奴哉？”唐曰：“主臣陛下雖得廉頗、李牧，弗能用也。”上怒問之，唐因言魏尚。然尚之才，未及廣也。且以同時之李廣委之高帝，而顧求異代之頗、牧，亡謂甚矣！

予因歎文帝號稱恭儉，至於用人，往往失之。嘗説賈誼任公卿之位，而絳、灌之徒害之，坐宣室，問鬼神，夜半前席，自以爲不及，卒擯於梁以死。誼之才不以相，廣之才不以將，文帝爲何如主哉？夫以文帝之主，且不用二子，誼之所以短命，廣之所以數奇也。若廣之自殺，殺降也，而衛(wèi)青不能無罪焉。以廣之勇，結髮與匈奴七十餘戰(zhàn)，使居前，一當單于，其功可勝道哉？乃徙廣部行回遠，而軍亡導，或失道。即失道不至死廣，老將獨不能少假之耶？又使長史責之急，是廣之死，青殺之也?；蛟唬呵嚓幨苌险]，以廣數奇，毋令當單于。然使廣死於刀筆，孰若死於戰(zhàn)陣之爲愈哉？廣之壯也！文帝惜其不遇高帝時，及武帝用兵，又以廣老弗用，此廣之終於數奇也。吾是以重悲之也！

傳二首

雪衣女傳

雪衣女，小字阿蘇，唐之隴山人也。生而朱唇頳足，玄頷翠項，風姿娟好，麗若玉人。性明慧，小時或授以詩賦詞曲，一再過，輒能記憶，了了述之於口。每芳春佳節(jié)，游戲花柳間，清歌一聲，聞者低徊不能去。

開元中，明皇初得楊太真，拜爲貴妃，遣宦官妙選天下良家子以充侍兒。過嶺南，聞阿蘇名，求以獻焉。上在望仙樓，與貴妃憑欄立，見阿蘇緑衣素佩，翩翩而來。問之，酬答如響，其音嘹喨動人。上大喜曰：“吾得阿蘇，當以金屋貯之。”遂居之金籠，雲母爲屏，珊瑚爲檻。倣晉武絳紗繫臂故事，以綵絲縧綰其足。方貴妃入廣寒宮，學《霓裳羽衣》舞，因賜阿蘇衣白，號雪衣女焉。雪衣女既貴幸，與金衣公子，同在上左右。公子善歌，上嘗御清元殿，擊羯鼓催花，寧王笛、貴妃琵琶、馬仙期方響、李龜年觱栗、張野狐箜篌、賀懷智拍，而公子則以一曲佐之，嬌喉宛轉，梨園子弟無有及者。然公子止游禁苑中，惟雪衣女得出入宮掖，兼巧言語，善承貴妃意，故貴妃絶愛憐之，宮人多呼爲辨哥。

一日，上在太液池賞花，貴妃卯醉未醒，睡沉香亭。上使念奴、阿蠻、許永新輩召之不至，次命雪衣女。雪衣女連呼：“三郎喚貴妃起?！辟F妃驚覺，朦朧扶至上前。上益喜，撫貴妃肩曰：“吾嘗謂卿解語花，若雪衣女者，其解語又何如耶？”適高力士宣李學士至，進《清平調》三闋，上以賜貴妃，并令雪衣女誦習之。他時，貴妃倚欄微吟，雪衣女則隔窗喁喁，遙相應和。上或與妃及諸王博戲，稍不勝命，左右呼雪衣女至，至則以手翻局中，亂其行列，或擊碎諸王嬪御手，使不能爭道以爲歡笑。

時貴妃養(yǎng)安祿山爲兒，通焉。祿山醉戲無禮，引手抓傷妃胸乳，妃以金訶子遮其痕，雪衣女往往見之，懼禍不敢言。居嘗鬱悒不樂，數對上憶隴山時事，欲歸，上不許。忽一日，早起容色愁慘，至貴妃鏡臺前，歎曰：“雪衣娘昨夜夢爲奸人所害，吾命將盡於此乎？”言罷，泣下欷歔。貴妃強慰之，以告上，上笑曰：“卿無他罪過，應犯綺語戒耳。吾令玉奴教汝《心經》，誦之禍當免?！毖┮屡葜x，遂從貴妃受經，日夜持念，若有所禳者。

已而上游上苑，與貴妃同出，以別輦載雪衣女而去。既至，上命從官校獵於殿下，雪衣女在殿上，嬉戲跳舞。有司寇蒼鷹者見之，大怒曰：“何物妖姬！敢無禮天子側？”執(zhí)下?lián)錃⒅?。上聞大驚，急詔內侍馳赦之，無及矣。與貴妃相對歎息。久之，乃誅蒼鷹擅殺之罪，而以苑中地葬之，號雪衣娘塚云。其明年，貴妃死馬嵬之難。

太史公曰：女無美惡，入宮見妒。方貴妃專寵，以江采蘋之賢，斥之上陽樓東，況六宮粉黛乎？而雪衣女獨獲侍左右，幸已。乃竟以無辜被害，抑何冤也！語曰：亂之所生也，則言語以爲階。古人所以戒哲婦哉。

無陰侯傳

無陰侯金鐔，其先葛天，廬山人也，系出金天氏。始祖曰畫影，佐顓頊有天下。善騰空，每四方有兵，輒飛起指之，帝往克焉。春秋時子孫最盛，在越者曰純鈎、湛盧、豪曹、魚腸、鉅闕。歐冶子薦於越王允常，有秦客薛燭善相，王命相之，燭曰：“豪曹無華，鉅闕離光。魚腸逆理，其器不祥。湛盧銜南金之英，純鈎吐列星之芒。兇者可以遺人，吉者宜王?！蓖跄艘哉勘R獻吳，吳公子光用之刺殺王僚。湛盧去如楚，在楚者曰龍淵、泰阿，因風胡子以進。晉、鄭二國聞其名，求之不與。興師圍楚，王引泰阿登城而麾之，流血千里，晉鄭之頭畢白。在吳者曰干將、妻莫邪。闔廬悅莫邪而納之，干將遁於南山之陰、北山之陽。吳亡，與妻歸豐城。在秦者曰鐔。鐔生五月丙午，長三尺餘，身具七采，首綴明珠，飾通犀，佩華玉，麟角鳳體，龜文縵理，色如虹蜺，聲如龍虎，望者莫不辟易。值始皇并六國，廢金氏不用，收禁咸陽宮，亡命從項籍游。籍學其術不成，罷去，曰：“子一人敵，不足學?！蹦酥零羯?，謁劉季。季奇之，夜行澤中，與俱行。前者報大蛇當徑，願還，季醉曰：“鐔在行，何畏？”鐔亦奮躍，遂前斬蛇，蛇分爲兩，徑開。季大喜，撫其背曰：“公真壯士！”後聞老嫗哭曰：“吾子白帝子，爲赤帝子斬之?！奔疽蚝翮啝懗嘞龉?。間與季匿芒碭，山上常有雲氣，蓋鐔所致也。

沛公既入關，宴鴻門，項莊將擊之，鐔隨項伯舞，蔽沛公，獲免。卒從沛公定三秦，滅西楚，鐔功居多，上即位，封舞陰侯。時樊噲封舞陽侯，與舞陰同郡，俱食五千四百戶。然鐔意怏怏不平，曰：“生乃與噲爲伍?！?/p>

鐔爲人鋭鋒鋩，?？趥?，尤不喜儒。高祖見諸客冠儒冠來者，輒解其冠，溲溺其中，駡曰：“竪儒！”鐔亦目攝之，諸客慴伏自廢。故人多怨鐔。羣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鐔往往擊庭柱，中山侯毛錐叱之。毛錐者，故中書令穎子也。鐔怒曰：“尖頭奴！請與子論功，可乎？”錐曰：“可?！辩喸唬骸皧^三軍，威百蠻，搴旗斬將，一以當千，子孰與我？”錐曰：“不如。”鐔曰：“揮浮雲，指落日，水斷蛟龍，陸剸犀革，子孰與我？”錐曰：“不如?！辩喸唬骸按躺舷?，劫強侯，喋仇人之血，斬佞臣之頭，子孰與我？”錐曰：“不如?！辩喸唬骸叭呓猿鑫蚁拢痴吆我?？”錐曰：“夫收拾圖籍，吾佐蕭何；運籌帷幄，吾佐張良；稱説詩書，吾佐陸賈；制作禮樂，吾佐叔孫通。當是時，屬之子乎？屬之我乎？”於是，鐔默然。上笑曰：“守成之功，鐔不如錐；創(chuàng)業(yè)之功，錐不如鐔。且吾起豐沛，百戰(zhàn)取天下，左提右挈，微鐔之力不及此?！蹦艘娣馇簦t酇侯上殿，鐔得偕焉。

久之，海內罷兵，上遇益疎。鐔自傷閒廢，日夜悲嘯，上疑其謀反，錮之室中，竟鬱死。謚剛侯。子鍔，代侯，坐殺人，國除鐔之裔。傳至晉，居武庫，失火遁去，不知所之，嗣遂絶。而同時在豐城者，干將之後爲干氏，莫邪之後爲莫氏，與張華、雷煥游。華、煥歿，並沉於延平津。

太史公曰：司馬遷傳高祖功臣，而不及金鐔，何耶？或曰：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雖然，天下匈匈，大盜公行，使鐔在，盡斬若屬矣！

記三首

游虞山記

虞山去郡城七十里，其山半入城中，半倚城外，背枕大海，面瞰照山河，河流奔激，山影參差，亦東南一奇觀也。

憶乙亥歲，予有江上之行，從父兄便道登此。時背秋涉冬，萬象蕭瑟，陰風怒號，野鳥悲鳴，游子淒然，有故鄉(xiāng)之思。未半道，足力苦煩，竟掛帆而去。

辛巳暮春，錢子方明有臨社之盟，期於拂水巖。十五之夕，予與沈子石均、章子允文、湯子卿謀，買一葉鼓行而東，泊於齊女關。四子連牀夜臥，窗外雨聲湛湛不休，胸中作惡，詠孟襄陽“永懷愁不寐”之詩，悵然久之。因蹴三子足，與談古今史書、天下大事，及齊魯飢荒、晉楚盜賊之變，相對慷慨。鼓三下，始睡去。舟子欸乃一聲，汎月下之棹。東方既白，披衣而起，遙望虞山一點，在我目中矣。

卓午，渡照山湖，四子踞坐船頭。浪紋微起，風色和暢，見孤洲芳草，沙汀鷗鷺，與萬艇漁舟爭出沒。山之上，雜樹浮青，遠煙籠碧，閒雲一片，隨風游戲，若收若捲於平岡低岫之間。顧而樂之，欣然舉盃，招山靈與語。已而悽惘，便有一生幾兩屐之歎。

薄晚艤舟，命肩輿登山。山徑欹曲，草木蒙茸，高峰怪石，交錯糾紛，與行人若相迎送。其影倒入湖中，湖光千頃，照人顔面。昔人所云，不惟神情蕩滌，亦覺日月清朗，應不減此。至拂水巖稍歇，土人言雨過東南風發(fā)，其水上拂丈餘，殿宇俱濕，惜不及見之。

日暮下山，憩舟中，酌斗酒，呼盧痛飲。至夜分，明月初升，人聲悄寂，予與卿謀先登岸，率意徑往，徘徊曠野中。少頃，章子來；少頃，沈子亦來，相與撫掌大笑。忽聞隔岸有吹簫而歌者，其聲嗚嗚然，微步聽之。偕坐板橋之上，憑欄眺望，擕手言愁，仰視月影，淒然泣下。如桓子野喚奈何，不知情之一往而深也。

十七日，遊錢氏紅豆莊。莊外有緑柳長堤，桃花古岸，墓門石馬，麥隴泥犁，莊內有草堂竹榭，曲水斜橋，春鳥亂啼，落紅滿地。予顧而言：“昔乙亥一來，於今七載，入門出門，如見故人。然風景不殊，歲月頓異?！蹦酥蕳l流涕，吾輩於此，感復不淺，遂緩步而歸。

沈、章二子已倦遊矣，予與卿謀重振衣登數仞岡，一上再上，據大石而坐。時夕陽倒影，從樹隙中遙射波面，潾潾有光。湖中颶風驚駭，狂濤亂舞，杳然不聞舟楫之聲。惟見蒹葭蘆荻，搖颺於水中央而已。因與卿謀收此佳景，盡入奚囊中。

久之，石均、允文來，催赴方明之約。座上客爲西泠陸麗京、疁城黃韞生、夏啓霖、侯記原、研德、松陵吳羽三，而方明與薄遠之、歸朗星、葉景如、陸幼于爲琴上主。酒半與諸子銜盃酬答，賦詩相贈，極歡而罷。是夕辭主人。

十八日解維，張布帆，乘長風直下，頃刻抵家。執(zhí)手岐路，戀戀殊不忍別。予語之曰：“斯遊也，友不過四人，時不過三日，地不及百里，而對牀風雨，並馬高丘，有賓朋之樂焉，有山水之適焉，有羈旅邂逅、歡愁離合之殊焉。昔七賢鄴下，子桓歎斯樂之難常；三月蘭亭，逸少悲陳跡之不再。吾輩他日登車作客，拔劍出門，千里相思，十年不見，回首今日之遊，風流雲散，邈若山河，不重可念耶！予請執(zhí)筆記之?！比釉唬骸爸Z?！彼旆质侄ァ?/p>

遊靈巖記

玄黓敦牂之歲，陽月九日，故人陸子靈長將窆於鳳凰山之麓。前一日，予與馮子六皆、錢子鍊百、湯子卿謀，服朋友之服，馳往赴之。舟發(fā)葑溪，次胥關，渡橫塘，泊於牧瀆。

先是，沈子石均與予輩約，歸而醖酒，爲靈巖主人。至遂登堂，拜其長者，邀沈子爲入山導，沈子以日暮固止。予曰：“青山迎客，明月送人，未爲晚也。不然，我亦醉眠西施洞耳。”既行，沈子故迷道，予揣知其意，與三子舍之，竟往。遇田夫野老，輒問之。越陌度阡，繞出山徑，且行且笑，謂沈子且歸矣。忽聞有大聲疾呼者，則沈子追於後也。乃竚立待之，相與緩步而上。

時夕陽西下，煙靄雜生，林樹蒼黃，溪草紫翠中，有一點紅，殷然如血。湯子愛之曰：“此所謂‘霜葉紅於二月花’也?！币岩姷琅杂袠逢?、野菊諸花，競採之，手擕一枝以行。過山側，入西施洞。洞中多瓦礫，湯子戲予：“此君醉眠處耶？”坐少頃而去。上有西施石，蓮印猶存，但當年素足，今大如箕矣！碧繶湘鈎安在哉？其旁亂石，縱橫異狀，沈子一一指之，有望湖龜、醉和尚諸名。緣石而上，爲百步階，歷階而望，則太湖也。山色有無，水光上下，漁舟一葉，落霞千點，氣象茫茫，集於襟裾，顧盼久之，遂入寺門。馮子、錢子對佛膜拜，予取湯子手中花，置蓮座下，曰：“借供如來，以代和南?！表秸桑蜃雍羯驖{。有老衲跽蒲團，持佛號，梵音朗然，默坐聽之。既而僧啓涵空閣，共往登焉。前有硯池，池水澄潔，石髮蓋之。後有圓井、八角井，碧泉晶晶，光鏡眉目。予瞪視憮然，語湯子云：“吾少未登此山，而眼界所歷，皆夢中嘗見者。循覽斯景，恍若舊游，使人戀戀不忍去。無異東坡知懺堂九十二級，何也？”湯子云：“然則君前身定是西子耳！”相與一笑。

復欲訪琴臺，而夜色冥迷，蓬蒿塞路，因迴步而歸，則禪燈熒熒，暮鐘將動矣?？丈郊湃?，月影在地，犬吠如豹，鸛嗽如人，寒螿啾啁，野火明滅。足行沙土上，窣窣有聲，遠望平疇，空明如溪壑，此真一幅畫圖，但恐畫不就耳。繇山塘再欵沈子廬，則長者洗樽以待，又擕小孫出，揖客與飲，盡歡而罷，遂挈沈子枕舟中。

明發(fā)，達墓門，諸子白衣冠，叩喪而哭。於斯時也，日薄悲泉，西風憭慄，荒草茫茫，白楊蕭蕭，反袂拭面，淒然登舟。還至牧瀆，別沈子，沈子請續(xù)昨游，予曰：“爲我寄語山靈，謝君假道，且留琴臺諸勝。他日芒鞋藤杖，不負此約耳。”亡何渡橫塘，予與三子坐船頭，仰見皎魄當天，流光澹蕩，風露浩然，此身疑在赤壁磯也，嘯詠良久。既及胥關，又別馮子、錢子、湯子。予孤舟獨返，倚欄對月，鴉聲軋軋，繞城而東，至葑溪，門已闔，呼之乃啓。迨抵家，則燈篝半滅，月影橫斜，側聽天街，已二鼓矣。

六橋泣柳記

西湖去吾蘇四百里耳，乃三十年來不獲一望顔色，咄咄怪事！猶記壬午春，與亡友湯卿謀再送人游武林賦詩，予顧語之曰：“但見送人作郡，不見送汝作郡。西湖有知，不且揶揄吾輩殺風景乎？”卿謀曰：“西湖不在天上，行即到矣。當與君提幾兩屐，了此夢中公事，不令武林花笑人寂寂也。”然卒不果行，而卿謀遂歿。

己丑秋，自長安歸，將游於東諸侯。以九月二十六日，涉吳江，入檇李。至十月七日，始抵於杭。臨江而舍，期以明發(fā)。渡錢塘，日移午矣，主人延予而候潮焉。予忽忽念之曰：“吾有舊約，會當去?！蹦伺c客一、平頭二，踰岡越陌，約五里許，始見所謂西湖者。翠浪千層，青山四照，若珠簾初捲，美人曉粧，雲鬟霧髻，掩映於明鏡中也。時秋暑未退，暮雨欲來，山行殊苦煩鬱。忽俯清流，追涼風，自顧衣冠眉髮，颯颯然皆生爽氣。由第一橋至第六橋，凡六休焉。自念十載相思，一朝邂逅，驚喜殆不能持。左顧右盼，目挑魂與，而盈盈波眼，亦似含睇微笑，與游子相迎送也。然而歡慰之餘，淒然以悲。

往予少時，客從湖上來，輒誇蘇堤楊柳，裊裊隨風，夾岸桃花，剪綃裁錦，聞之心醉，有小腰人面之思。今乃爲官軍斫伐都盡，千絲萬絮，無一存者。荒草之中，斷根偃臥而已。遙望湖心亭，傾欹幾欲墜水，四圍臺榭，半就湮蕪。昔之錦纜牙檣，香車寶馬，紫簫公子，紅粉佳人，不知化爲何物？眼前所見，唯有寒鴉幾點，梳掠斜陽，征鴻數行，哀鳴孤渚。若予四人者，亦空谷足音矣。此如巫峽夢回，馬嵬魂斷，紅顔憔悴，無復昔容。而予亦如杜牧尋春，恨不相逢未嫁時也。惆悵而別，如不勝情，歸則又大咤歎曰：“湖之水無恙也，湖之山無恙也，湖之臺榭或有時修也，湖之車馬或有時而集也，湖之公子佳人或有時而出也，獨此數十年之楊柳，一旦伐之，風流頓盡，爲可痛也！雖使今日即樹，不更閲十年，欲覩其長條依舊，豈可得哉？桓司馬漢南移柳，攀枝流涕，況乎無枝可攀，是可泣矣！”因成《泣柳詩》六絶。詩成，又大咤歎曰：“昔卿謀作《憶西湖詩》，予和之，今予作《吊西湖詩》，卿謀不及和也。柳可泣矣！泣柳而念張緒當年，不益可泣哉！”因嗚咽久之。忽聞江潮夜至，淜湃有聲，若相助以哭者。遂掛帆而東，上會稽，探禹穴，訪若耶溪，再渡錢塘，溯桐江，登釣臺，陟蘭陰，尋靈洞，還返於武林，止十日。一過湖上，入昭慶寺禮佛。繞走吳山之麓，竟不復至六橋矣！

嗟乎！予三十年前，於詩中見西湖焉，“晴光瀲灧”、“雨色空濛”是也；於畫中見西湖焉，柳浪聞鶯、花港觀魚是也；於夢中見西湖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髣髴遇之。三十年又二，始見西湖於目中，乃興盡而返。所見不逮所聞，則與其在目中，反不若詩中情、畫中景、夢中人哉！

千畝潭記

癸未七月之晦，予與王子禹慶避暑於千畝潭。其明日，汎舟潭中，時日影有無，天光上下，水痕一碧，又澹澹之。予顧而言：“此湖粧抹，不下西子。但惜無青青者，掃眉黛耳?！毖砸?，棹轉，忽於樹隙中見遠山數點，澹冶如笑，不覺喜笑，幾墜水也。亡何，風起青蘋，小雨絲絲，飛上衣袂，遂急迴舟首。故予詩云：“舊雨遲新客，遠山卜近鄰。”蓋紀實也。至八月九日有事歸，計居此潭者十日。恨不及一見芙蓉城，然四堤楊柳，依依學小蠻舞，有牽衣惜別意，長繫人去思。

今年遭國變亂離，王子益州因卜居於此。九月之望，予與禹慶再往訪之，則秋風遲暮，芙蓉曉粧矣?？汉导染?，水落日出，向之湖流浩蕩，半漲沙汀。遠見野鳧千百，寤寐波面，唼喋有聲，聞人語，皆拍拍驚起。秋山明媚，秀可攬結，不似夏日作朦朧睡起狀而已。甫登舟，有黑雲成陣，排空而來，野人從岸上呼：“大雨將至！”予輩殊不顧。及中流則急霖如注。比還舟，衣盡濕，踉蹌走茅葦中，休於亭，脫巾已折角矣。予笑謂：“今日不意大家作許渾，即欲如坡公著簑笠，豈可得耶？”

俄雨霽，兩王子謂：“我輩勿爲雨師逐客?！蹦撕粜∞扇【?，放舟而酌。水湄清淺，蓮衣?lián)u落，荇藻交橫，一折入曲灣。遙望兩岸芙蓉，艷若錦宮城，彷彿朱樓美人，映戶窺客?？罩刑J花荻花，隨風而飛，楓葉點點，從溪旁流出，不減御溝紅。戲語兩王子：“此唐宮人題詩處也，吾輩合當和韻。”兩王子曰：“然。今日之遊，不可無記，請授筆於子?！庇枘肃叭粴U曰：“予何記哉？予猶記昔日之遊矣！不衫不履，一葉飄然，濯清波，追涼風，雖河朔之飲，北窗之臥，不我過也。今日者，北望神京，甘泉烽矣；西望長安，潢池弄矣。漢家陵闕，半入西風殘照中。日月幾何？滄桑一變。則斯遊也，正晉人所云：風景不殊，舉目有江河之異。撫今感往，惟有河水淙淙，助我涕泣。其能如昔日之臨流賦詩，優(yōu)游永日耶？”

兩王子曰：“雖然，君詩不云乎‘寄語問津者，時來一避秦’，已爲今日讖矣！吾輩桑麻鷄犬，權作武陵人。此中感慨，從何説起？且同一潭也，柳州之鈷鉧，與李深源、元克己同游，書於石以賀茲丘之遭焉。而吾輩作此寂寂，使一帶水埋沒於寒煙荒草間，後之來者，毋乃爲此潭吊乎？子無讓柳州獨步。”予唯唯，相與鼓枻而返，登亭而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