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再完整的家

張愛玲傳:生命有它的圖案 作者:林希美


不再完整的家

是的,在舊時代,不管多么前衛(wèi)的女人,對于丈夫的種種惡習,仍然要選擇原諒。原諒,不是委曲求全,而是相信他愿意真心悔過。她是女人,是女人就渴望有一個家,更何況她家中還有一雙兒女。她在外漂泊太久,有些疲累,有些擔心家中的孩子們,他們到了入學的年齡,她必須親自回國安排。

黃浦江上,無數(shù)艘輪船來來往往,它們送客旅,也迎歸家的遠方游子。張志沂一封決意悔改的信,勸回了黃素瓊和張茂淵。她們一路風塵仆仆,幾年國外時光,早已不知今日的大上海是怎樣一番景象。

愛玲記得,母親回家那天,她穿上了最喜歡的小紅襖,母親看到她的裝扮有些心疼:“怎么給她穿這樣小的衣服?”黃逸梵在外漂泊許多年,今日的大上海逐漸與國際接軌,正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而她的一雙兒女卻還活在舊時傳統(tǒng)中。張子靜說,母親回國,一方面是為了挽救婚姻,另一方面是他和姐姐到了入學的年齡,希望他們能摒棄舊時私塾教育,去學校接受多元化教育。

張志沂看到黃逸梵回來,激動萬分,發(fā)誓改掉惡習,留住他的妻子。他被送到醫(yī)院,接受戒毒治療,這個家一時間變得其樂融融,一片祥和。他們一家搬進了寶隆花園的一幢歐式洋房里,屋頂是尖的,一共有四層,門前有小花園,客廳很大,還有壁爐。張愛玲在《私語》里記述了這個家:“我們搬到一所花園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話書,家里陡然添了許多蘊藉華美的親戚朋友。我母親和一個胖伯母并坐在鋼琴凳上模仿一出電影里的戀愛表演,我坐在地上看著,大笑起來,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p>

愛玲很喜歡這個家,她和弟弟歡喜地在樓梯間跑上跑下,常常開心地大笑。她還喜歡抱著狗,跟狗狗做游戲,給它讀童話書。她有專門的房間,墻壁可以按自己的喜好隨意調(diào)配顏色。愛玲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在,她仿佛住進了童話的世界,有了屬于自己的城堡。她開心地給之前在天津時的玩伴寫信,告訴對方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房子的樣式,甚至畫了幾個圖樣給她看。愛玲沒有收到回信,她暗暗地想,這樣粗俗地炫耀,如若她收到這樣的信,也定是不會回的。

黃逸梵注重兒女的教育,讓他們學習繪畫、彈鋼琴、英文。那種西洋式的浪漫氣息影響著愛玲,讓她對母親有了新的認識。關于她的母親,她后來也說過:“因為我一直是用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我母親的。她是個美麗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機會和她接觸,我四歲的時候她就出洋去了,幾次回來了又走了。在孩子眼里她是遼遠而神秘的。有兩趟她領我出去,穿過馬路的時候,偶爾拉住我的手,便覺得一種生疏的刺激性?!?/p>

母親時尚,穿漂亮的洋裝,彈鋼琴,會跳舞,告訴愛玲倫敦是一個怎樣的城市。聽著母親這四年的故事,愛玲心里常常傷懷,母親的世界她無從參與,只能像聽一段段歷史過往,有時聽著聽著,竟掉下淚來。世間冷暖,也并非母親口中說得那般繁華,她懂得那些華麗的外表下,一定藏著一顆孤寂的心。

黃逸梵留洋回來,見識過外面男女平等的世界,她不想讓愛玲重蹈覆轍,決意讓她接受西式教育。張志沂不愿意在這方面花錢,堅持認為私塾教育更好。他們再次爭吵,聲音越來越大,偶爾還夾雜著母親的哭聲和摔東西的聲音。張干和何干陪著兩個孩子,無奈地嘆息:“又吵起來了!”

吵就吵吧,在子女教育上產(chǎn)生分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張志沂出院后并沒有信守承諾,又開始吸鴉片,讓黃逸梵對這段婚姻失去了最后一絲期望。她不顧張志沂的反對,堅決送愛玲去美國教會辦的黃氏小學做六年級的插班生。“十歲的時候,為了我母親主張送我進學校,我父親一再地大鬧著不依,到底我母親像拐賣人口一般,硬把我送去了?!?/p>

這一年,愛玲十歲了,因為有之前的國學基礎,直接跳到了六年級。在報名處,黃逸梵為愛玲的名字猶豫,總覺得“張煐”不夠響亮,不夠生動。一時間,她又想不出更好的名字,她嘴里輕輕念著“Eileen”,想了想給這個英文名字譯成了中文,寫下了“張愛玲”三個字。黃逸梵想著,名字是暫時的,日后想好了再改也不遲,只是她沒想到,張愛玲三個字會被寫進歷史,會成為日后風靡華人世界的名字。

盡管對“張愛玲”這個名字并不滿意,甚至覺得惡俗不堪,不過她最終還是從容地接受了。她說:“我愿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為一種警告,設法除去一般知書識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積習,從柴米油鹽、肥皂、水與太陽之中去尋實際的人生?!?/p>

黃逸梵也想把兒子“偷”出來,張志沂有了前車之鑒,對兒子看護得更緊了,黃素瓊只好作罷,讓他繼續(xù)接受私塾教育。這樣一個固執(zhí)己見的男人,思想中的淺陋如同他的鴉片,是再也戒不掉了。他曾經(jīng)信誓旦旦地承諾改掉惡習,如今又欣然毀約吸得沒完沒了。她提出離婚,他不同意,他怕她像之前一樣說走就走,便再次使用小伎倆,不再為家庭支付生活費用,讓她花錢貼補家用。他想的是,等黃逸梵花光了積蓄,便只能在家里相夫教子了。

這種卑劣的行為,不是留住她的方法,而是更加堅定了她離婚的決心。她在他面前,從不妥協(xié),之前不,現(xiàn)在也不。她找了外國律師,用法律的武器保護自己。辦理手續(xù)時,張志沂猶豫徘徊,幾次拿起筆又放下,長嘆一聲又再次拿起筆。律師看他如此不舍,問她是否要改變心意,她絕望地說:“我的心已經(jīng)像一塊木頭!”

張志沂聽完,無奈地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黃逸梵這次離開,仍然把一雙子女留給他。在離婚協(xié)議里,她放心不下子女的教育,特別強調(diào),日后愛玲要進什么學校,都必須經(jīng)由她的同意,教育費用仍由張志沂負擔。

兩人終于離婚了。經(jīng)歷了日吵夜吵,愛玲并不希望這段婚姻維系下去。因為再繼續(xù)吵下去,只怕有更大的破碎要來。父親喜歡鴉片,母親喜歡自由,兩人離婚各自解脫,又有什么不好呢?

只是,對于張志沂的行為,愛玲是鄙視的。她后來寫的小說《金鎖記》《傾城之戀》《小艾》等,都出現(xiàn)過男人企圖欺騙女人錢財?shù)那楣?jié)。錢,到底是什么?之前,她并沒有深刻的認識,這一次她意識到,有了錢就能獲得自由。假如,母親沒有豐厚的資產(chǎn),她又如何能瀟灑地說走就走?

母親搬走了,和姑姑張茂淵搬到法租界的一座西式大廈,買了一部白色汽車,雇了一個外國人司機,還請了法國廚師。母親的日子時尚而優(yōu)雅,生活更是完全西洋化。這個家有耀眼閃爍的吊燈、牛皮沙發(fā)、專門的繪畫室,地上鋪了瓷磚,洗手間裝了浴盆,廚房使用的是煤氣。愛玲喜歡這個家,常常一待就是一天,與母親相比,張志沂離婚后帶著全家從原來的洋房里搬了出去,在弄堂里將就生活著。

他有了她,生活更加豐富多彩了,可他不懂珍惜;他少了她,日子越發(fā)頹廢,淪落得只剩下最后一點兒尊嚴。之前,她是他的女人,他們門當戶對,金童玉女;之后,他們各自奔天涯,再不是同路人。她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包括這段不堪的婚姻,也是想清楚之后的回歸;他一直被迫選擇,哪怕挽回她,也不過是人生失意時的無奈之舉。

姻緣天注定,既然如此,就順其自然地走下去。父母離異,他們都沒有征求過孩子的意見。愛玲想讓他們彼此解脫,但她也不盡然全是祝福,在她幼小的心靈里,受傷也是在所難免的。只是,她只能順其自然地走下去,無論這條路多艱難,都必須云淡風輕,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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