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以連橫說秦
《戰(zhàn)國策》
《戰(zhàn)國策》是繼《左傳》、《國語》之后，另一部具有重要價值的史書，與《國語》一樣，亦為國別體，上繼春秋，下迄秦漢之際，專門記述這一時期游說之士的策謀與言論，也反映了部分義勇之士的人生風采。它是研究戰(zhàn)國歷史的重要典籍，而且文學特色十分突出。司馬遷撰寫《史記》，關于戰(zhàn)國時期人物、事件的取材，主要是參考這部著作。它的作者，向無定論，有些學者考證為各國史官與一些謀臣策士，西漢時劉向作了編校，定名為《戰(zhàn)國策》，共三十三篇。
本文選自《秦策》，記述當時著名策士蘇秦游說各國，由困頓而通顯的過程。
在作者筆下，蘇秦始而以連橫家面目出現(xiàn)，慫恿秦王用戰(zhàn)爭征服六國，“書十上，而說不行”，遂像川劇表演那樣，“變臉”為合縱家，遍游山東各國，獻策合力抗秦，同樣說得頭頭是道，翻云覆雨，鼓浪掀波，策士形象躍然紙上。而通過說秦之困頓與說趙之通顯的鋪張夸飾的對比，描形擬態(tài)，夾敘夾議，更把“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的澆薄人情、炎涼世態(tài)揭露無遺。行文鋪張夸飾，氣勢充盈，或可視為漢賦的濫觴。
蘇秦始將連橫
，說秦惠王曰：“大王之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東有肴、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戰(zhàn)車萬乘，奮擊百萬，沃野千里，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天下之雄國也。以大王之賢，士民之眾，車騎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諸侯，吞天下，稱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請奏其效?！?/p>
秦王曰：“寡人聞之：毛羽不豐滿者，不可以高飛，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誅罰，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順者，不可以煩大臣。今先生儼然不遠千里而庭教之，愿以異日?！?/p>
蘇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農(nóng)伐補遂，黃帝伐涿鹿而禽蚩尤，堯伐
兜，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湯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紂，齊桓任戰(zhàn)而伯天下。由此觀之，惡有不戰(zhàn)者乎？古者使車轂擊馳，言語相結(jié)，天下為一，約從連橫，兵革不藏。文士并飾，諸侯亂惑，萬端俱起，不可勝理?？茥l既備，民多偽態(tài)，書策稠濁，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無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辯言偉服，戰(zhàn)攻不息。繁稱文辭，天下不治。舌弊耳聾，不見成功，行義約信，天下不親。于是乃廢文任武，厚養(yǎng)死士，綴甲厲兵，效勝于戰(zhàn)場。夫徒處而致利，安坐而廣地，雖古五帝三王五伯，明主賢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勢不能。故以戰(zhàn)續(xù)之，寬則兩軍相攻，迫則杖戟相橦，然后可建大功。是故兵勝于外，義強于內(nèi)，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萬乘，詘敵國，制海內(nèi)，子元元，臣諸侯，非兵不可。今不嗣主，忽于至道，皆惛于教，亂于治，迷于言，惑于語，沈于辯，溺于辭。以此論之，王固不能行也。”
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弊，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羸縢履
，負書擔橐，形容枯槁，面目犁黑，狀有歸色。歸至家，妻不下
，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蘇秦喟嘆曰：“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父母不以我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發(fā)書，陳篋數(shù)十，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于是乃摩燕烏集闕，見說趙王于華屋之下，抵掌而談，趙王大悅，封為武安君。受相印，革車百乘，錦繡千純，白璧百雙，黃金萬鎰，以隨其后，約從散橫以抑強秦，故蘇秦相于趙而關不通。當此之時，天下之大，萬民之眾，王侯之威，謀臣之權，皆欲決蘇秦之策。不費斗糧，未煩一兵，未戰(zhàn)一士，未絕一弦，未折一矢，諸侯相親，賢于兄弟。夫賢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從，故曰：式于政不式于勇；式于廊廟之內(nèi)，不式于四境之外。當秦之隆，黃金萬溢為用，轉(zhuǎn)轂連騎，炫熿于道，山東之國從風而服，使趙大重。且夫蘇秦，特窮巷掘門桑戶棬樞之士耳，伏軾撙銜，橫歷天下，廷說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伉。
將說楚王，路過洛陽，父母聞之，清宮除道，張樂設飲，郊迎三十里。妻側(cè)目而視，傾耳而聽。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謝。蘇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碧K秦曰：“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以忽乎哉？”
蘇秦：戰(zhàn)國時洛陽人，著名縱橫家，和張儀齊名。
說（shuì）：勸說。秦惠王：秦國國君，秦孝公之子，即位后殺掉商鞅。
巴：今四川東部。蜀：今四川西部。漢中：今陜西秦嶺以南地區(qū)。當時三地還未歸秦，但交通頻繁，故言西有其利。
胡貉（hé）：西北地區(qū)產(chǎn)的野獸，類似狐貍，毛皮可為裘。代：今山西、河北兩地北部，產(chǎn)馬。
巫山：山名，在今四川巫山東。黔中：地名，在今湖南沅陵西。限：限制，這里是險要屏障的意思。
肴：同殽，山名，在今河南洛寧。函：函谷關，在今河南靈寶西南一里許。
奮擊：奮勇作戰(zhàn)的士兵。
少：稍微。
文章：這里指法令條文。
儼然：很嚴肅認真。庭教：到朝堂上來指教。
異日：他日。以后的委婉說法。
神農(nóng)：傳說中遠古帝王，農(nóng)業(yè)和醫(yī)藥的發(fā)明者。補遂：古國名。
涿鹿：古地名，在今河北涿鹿南。蚩尤：傳說中的九黎族首領。
（huān）兜：堯臣名。三苗：古族名，也稱苗、有苗，在今湖北武昌、湖南岳陽、江西九江一帶。
共工：古代部族。
湯伐有夏：指商湯伐夏桀。
文王伐崇：文王伐崇侯虎。崇：古國名，在今陜西戶縣東。
武王伐紂：指周武王伐商紂王事。
任：擔當。伯：同霸。
約從連橫：南北為縱，即東方六國結(jié)盟為約從；東西為橫，秦和六國分別聯(lián)合則為連橫。是當時各國外交的不同策略。
科條：規(guī)章制度。
書策稠濁：法規(guī)制度條文多而混亂。
聊：依賴。
明言章理：非常明顯的道理。
綴甲厲兵：建造鎧甲，磨礪兵器。
效勝于戰(zhàn)場：在戰(zhàn)場上較量勝負。效：通較。
杖戟相橦：挺著槍戟撞擊搏斗，指短兵相接。
凌萬乘：侵犯戰(zhàn)勝有萬輛戰(zhàn)車的大國。
詘敵國：使敵對的國家屈服。詘：同屈。
子元元：以廣大人民為子。元元：人民。
惛于教：對于教化不明確。惛：昏暗不明。
羸縢履
：綁著裹腿穿著草鞋。羸（léi）：同縲，纏繞。縢：綁腿布。
（juē）：草鞋。負書擔橐：背著書箱，挑著行李。
面目犁黑：臉色很黑。犁：通黧。
歸：通愧。
：紡織機。陳篋：擺開書箱。
陰符之謀：指兵書。太公：即姜太公呂尚。
簡練以為揣摩：挑選精彩的部分反復學習。
期年：一周年。
摩燕烏集闕：到王宮去。摩：接近，這里引申為到達。燕烏集闕：當是樓觀名。古代君王所居之處，在城門有左右兩個對稱之樓觀，稱闕。
武安：地名，在今河北武安。
約從散橫：說服六國建立合縱聯(lián)盟拆散連橫，共同抗擊秦國。
關不通：指函谷關不通。函谷關是秦國和六國聯(lián)系的通道，因六國共同抗秦而函谷關的交通斷絕。
賢于兄弟：比兄弟之間還親近。
式：運用。
廊廟：朝廷。
溢：通鎰。
轉(zhuǎn)轂連騎：跟隨著許多車輛和騎馬之人。
炫熿于道：在道路上很炫耀。炫熿：同炫煌。
掘門桑戶棬樞：形容蘇秦家很貧窮，住宅簡陋。掘門：同窯門，簡陋之門。桑戶：用桑木做的門。棬樞：用樹條當門樞。
伏軾撙銜：悠閑自得貌。伏軾：彎身伏車前橫木上。撙銜：拉著馬韁繩。
廷說：在朝廷上說服。
伉：通抗，抗衡、匹敵。
清宮除道：收拾房屋，打掃街道。
謝：賠禮道歉。
季子：兄弟間最小的。或說是蘇秦的字。
父母不子：父母不以為子。
蓋：通盍，何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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