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
今有小雨,蒙蒙然,似有似無,正是冬天的雨。這樣的時候,會讓人記起白樂天的名句來,“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然而夜來并無小酒品酌,只找出幾種前人的酒牌子書,隨便讀將起來,雖然無酒,卻實在有點醺然了。
酒牌子又稱葉子,唐代就已有了,劉禹錫等《春池泛舟聯(lián)句》便有“杯停新令舉,詩動彩箋忙”之詠,這“彩箋”就是葉子,在上面書以令辭,于宴中行令。關(guān)于它的濫觴,歐陽修《歸田錄》卷二說:“葉子格者,自唐中世以后有之。說者云,因人有姓葉號葉子青者(一作清或作晉)撰此格,因以為名。此說非也。唐人藏書,皆作卷軸,其后有葉子,其制似今策子。凡文字有備檢用者,卷軸難數(shù)卷舒,故以葉子寫之,如吳彩鸞《唐韻》、李郃《彩選》之類是也。骰子格,本備檢用,故亦以葉子寫之,因以為名爾。唐世士人宴聚,盛行葉子格,五代、國初猶然,后漸廢不傳。今其格,世或有之,而無人知者,惟昔楊大年好之。仲待制簡,大年門下客也,故亦能之。大年又取葉子彩(一作歌)名紅鶴、阜鶴者,別演為鶴格。鄭宣徽戩、章郇公得象皆大年門下客也,故皆能之。余少時亦有此二格,后失其本,今絕無知者?!笨梢娙~子最早與書籍有關(guān)。
至宋代,有所謂紙?zhí)?,也就是酒令葉子,趙與時《賓退錄》卷四說:“古靈陳述古亦嘗作酒令,每用紙?zhí)?,其一書司舉,其二書秘閣,其三書隱君子,其馀書士。令在座默探之,得司舉,則司貢舉;得秘閣,則助司舉搜尋隱君子進于朝,搜不得則司舉并秘閣自受罰酒。后復增置新格,聘使、館主各一員,若搜出隱君子,則此二人伴飲。二人直候隱君子出,即時自陳,不待尋問。隱君子未出之前,即不得先言。違此二條,各倍罰酒。”當時葉子很是流行,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卷九就說:“葉子,言‘二十世李’也,當時士大夫宴集皆為之?!比缋钊绻缇幹频摹稘h法酒》,按漢制設丞相、御史大夫、列卿、京兆尹、丞相司直、司隸校尉、侍中、中書令、酒泉太守、協(xié)律都尉十官,每官一帖,以行酒令。趙與時又舉例說:“今館閣有《小酒令》一卷,慶歷中錦江趙景撰。《飲戲助歡》三卷,元豐中安陽竇譝撰,酒令在焉。《玉簽詩》一卷,皇朝知黔南縣黃鑄撰,以詩百首為簽,使探得者隨文勸酒。鑄字德器,柳州人?!夺烐棃D》一卷,不知作者,刻木為鰲魚之屬,沈水中,釣之以行勸罰,凡四十類,各有一詩。又有《采珠局》,亦此類。序稱撰人為王公,不知其名。凡三十馀類,亦各有一詩。又有《捉臥甕人格》,皇朝李建中撰,以畢卓、嵇康、劉伶、阮孚、山簡、阮籍、儀狄、顏回、屈原、陶潛、孔融、陶侃、張翰、李白、白樂天為目,蓋與陳、李之格大同小異,特各更其名耳?!锻秹亟?jīng)》,唐上官儀嘗奉敕刪定,史玄道續(xù)注,蓋取周颙、郝同、梁簡文數(shù)家之書為之。司馬文正公更以新格,舊書為之盡廢。晁子止侍郎(公武)《郡齋讀書志》又有《木射圖》一卷,云唐陸秉撰。為十五筍以代侯,擊地球以觸之,筍飾以朱墨字,以貴賤之。朱者,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墨者,慢、傲、佞、貪、濫。仁者勝,濫者負,而行賞罰焉,疑亦此具也。”這些都是北宋時葉子作酒令的故實。
至明代,有將葉子改制,稱為馬吊,諢名紙老虎,主要用之于博戲。馬吊起源何時,說法不一,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八說:“萬歷之末,太平無事,士大夫無所用心,間有相從賭博者。至天啟中,始行馬吊之戲。而今之朝士,若江南、山東,幾于無人不為此?!眳莻I(yè)《綏寇紀略》卷十二也說:“萬歷末年,民間好葉子戲,圖趙宋時山東群盜姓名于牌而斗之,至崇禎時大盛。其法以百貫滅活為勝負,有曰闖,有曰獻,曰大順。初不知所自起,后皆驗?!钡度~子譜》正續(xù)兩卷的作者潘之恒,與王世貞同時,故馬吊的出現(xiàn)不當晚于嘉靖?!度~子譜》起首說:“葉子始于昆山,初用《水滸傳》中名色,為角抵戲耳?!逼洹胺珠T品”,稱“仿于昆山,今駟馬橋猶盛行之”;其“圖象品”,稱“模昆山制”;其“刻畫品”,稱“測昆山制”,后語并說:“吳人嗜而尚之,每席必張焉?!庇纱丝芍R吊明中葉在蘇州一帶流行,至明末熾盛,且流傳各地,它是上至顯宦門第,旁及閨閣,下至市井細民的共有玩物。王士禛《分甘馀話》卷一說:“余常不解吳俗好尚有三,斗馬吊牌,吃河豚魚,敬畏五通邪神,雖士大夫不能免。近馬吊漸及北方,又加以混江、游湖種種諸戲,吾里縉紳子弟多廢學競為之,不數(shù)年而貲產(chǎn)蕩盡,至有父母之殯在堂而第宅已鬻他姓者,終不悔也?!鄙旰狻肚G園小語》也說:“賭真市井事,而士大夫往往好之。至近日馬吊牌始于南中,漸延都下,窮日累夜,紛然若狂。問之,皆云極有趣。吾第見廢時失事,勞精耗財,每一場畢,冒冒然目昏體憊,不知其趣安在也。”葉子本來就有兩種用途,一是博具,一是酒令,雖士大夫不能免,潘之恒《續(xù)葉子譜》記王世貞事說:“余戊子歲從弇州公在留都右司馬邸,無日不與文酒會,酒行數(shù)巡,即令取牌扯三張?!薄俺度龔垺睘轳R吊的玩法之一,亦用于酒令,以佐觴作樂。
葉子的樣式質(zhì)地,很有不同。一般長二寸闊一寸,或長五寸闊三寸,裱在硬紙片上。以夾青純綿紙精制而成的,稱“官樣牌”;牌上字小的,稱“小娘牌”;牌狹的,叫“轎夫牌”;牌型矮闊、紙張粗劣的,稱“孤老牌”。我見到的最早葉子,是元人曹紹編制的《安雅堂觥律》,有兩種版本,一是一百十九張,一是一百張,都僅有文字,如一百張本第一簽即為“孔融開尊”,上面寫著“孔融誠好事,其性更寬容,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得此不飲,為座客斟酒,各飲一杯”。今存最早有圖的葉子,大概是《酣酣齋酒牌》,萬歷間新安黃應紳刻。圖中人物都是曠放多才的酒徒,如孔融、嵇康、劉伶、阮籍、陶潛、賀知章、鄭虔、張旭、石曼卿等,而以李白冠其首。這種取擇,固然是酒令本身的需要,也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風尚。題識多用現(xiàn)成文字,而剪裁極簡潔,能以數(shù)語傳神??坦O盡柔和秀潤之致,為新安版刻中的精品。這套葉子殘存四十八張,作書冊形式,最初或是散頁,供制牌之用,后因賞玩需要而裝訂成冊。還有一套《元明戲曲葉子》,為萬歷末年刻印,共二十六張,每張分兩欄,上刻文字,下鐫圖畫,刀法精熟,線條流動,堪稱絕品。所選曲文,有的十分罕見,有的甚至已經(jīng)失傳,如《青瑣記》《覓蓮記》《汝盒記》《洛陽記》等,在這套葉子里保存了幾支殘曲,故于戲曲史研究也很有價值。萬歷以后,葉子內(nèi)容更豐富多彩,且有化繁為簡的趨向,周亮工《因樹屋書影》卷五說:“今江右葉子,有無圖象者,有作美人圖者。閩中葉子,有作古將相圖,有作甲第圖者。近又有分鳥、獸、蟲、魚為門類者?!币匀~子為酒令的風氣,也普遍流行。行令時一般將牌扣置席間,與宴者依次抹牌,每人每次一張,按牌中令約、酒約飲酒。李綠園《歧路燈》第十五回說,盛希僑“揭過一看,只見上面畫著一架孔雀屏,背后站著幾個女子,一人持弓搭箭,射那孔雀,旁注兩句詩,又一行云‘新婚者一巨觥’”。由此可見清人用葉子行酒令的情景。
明末清初的葉子,以陳洪綬的《水滸葉子》和《博古葉子》最負盛名,繪畫雕刻,都稱絕出。
《水滸葉子》四十張,鏤刻精湛,刀法流暢細膩,構(gòu)圖突出人物,幾乎占據(jù)整個畫面。張岱《陶庵夢憶》卷六《水滸牌》說:“古貌古服、古兜鍪、古鎧胄、古器械,章侯自寫其所學所問已耳。而輒呼之曰‘宋江’,曰‘吳用’,而‘宋江’‘吳用’亦無不應者,以英雄忠義之氣,郁郁芊芊,積于筆墨間也。周孔嘉丐余促章侯,孔嘉丐之,余促之,凡四閱月而成。余為作緣起曰:‘余友章侯,才足掞天,筆能泣鬼。昌谷道上,婢囊嘔血之詩;蘭渚寺中,僧秘開花之字。兼之力開畫苑,遂能目無古人,有索必酬,無求不與。既蠲郭恕先之癖,喜周賈耘老之貧,畫《水滸》四十人,為孔嘉八口計,遂使宋江兄弟,復睹漢官之儀。伯益考著《山?!愤z經(jīng),獸毨鳥氄,皆拾為千古奇文;吳道子畫地獄變相,青面獠牙,盡化一團清氣。收掌付雙荷葉,能月繼三石米,致二斗酒,不妨持贈;珍重如柳河東,必日灌薔薇露,薰玉蕤香,方許解觀。非敢阿私,愿公同好。’”周孔嘉和陳洪綬都是張岱的朋友,周孔嘉家境貧困,無法維持八口之家的生計,陳洪綬特地畫了這副葉子,讓周孔嘉拿去刷印發(fā)售,作為周濟之舉。
《博古葉子》四十八張,若耶樵者唐九經(jīng)《題章侯畫博古葉子》說:“此牌凡四十八葉,計樹之老挺疏枝,秀出物表者,得二十七;小幾大案之張,漢瓦秦銅之設,其器具得五十八;衣冠矜飾,備須眉、橫姿態(tài)而成人物者,得百四十有九;一切牛羊狗馬之類,不計焉。其大抵也,古雅精核,較《水滸葉子》似又出一手眼?!蓖艄獗弧栋险潞町嫴┕湃~子》說:“《博古》與《水滸》異乎?曰異也?!端疂G》之傳也以人,《博古》之傳也以事,故曰異也?!笨梢娝鼈兊牟煌?,在于一以人物,一以故事?!恫┕湃~子》上的文字是根據(jù)汪道昆《數(shù)錢葉譜》,贊語和酒約沒有多大差別,只是《數(shù)錢葉譜》可兼用于馬吊,故比《博古葉子》多了些馬吊術(shù)語。陳洪綬畫這套《博古葉子》時,已是晚年,境況貧困,他在題記中說:“廿口一家,不能力作,乞食累人,身為溝壑,刻此聊生,免人絡索。”那是在順治八年的暮秋。他畫這套葉子,為的是養(yǎng)家糊口,但即使作如此的“商品畫”,也不草草了事,而是精心進行創(chuàng)作,正如唐九經(jīng)所說:“較《水滸葉子》似又出一手眼。”用筆清圓細勁,柔中有剛,人物造型也頗多變形,如頭大身小,主大客小,有古拙的神趣,這或許取法閻立本的《歷代帝王圖卷》。這套葉子的鐫刻者是黃建中,字子立,新安人,為徽派雕版著名藝人,與陳洪綬合作甚久,深悉其筆法,所刻極精工,線條拙樸,刀法謹嚴,不失畫意。崇禎八年,他曾為陳洪綬刻《九歌圖》,至順治十年刻《博古葉子》時,陳洪綬已于上年去世了。
明代著名的葉子,還有無名氏的《琵琶記葉子》《狀元葉子》《三國志演義葉子》《歷代故事葉子》等。至清代,乾隆五十八年怡府所刻吳焯《雅人觴政》,咸豐四年蕭山蔡照初所刻任熊《列仙酒牌》等,都是版刻中的佳品。
記得十多年前,市面上流行一種酒牌子,裝在盒子里,類似撲克牌,上面印的就是陳洪綬的《博古葉子》,只是文字改得現(xiàn)代了,比如坐汽車赴宴者飲、打領(lǐng)帶者飲之類。當時“吃風”發(fā)端,以此推波助瀾,實在也是很好的想法??上У氖?,這個想法太風雅了,現(xiàn)代的吃喝絕無謙謙君子之風,又何須借酒牌子來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