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十歲的時候,為了一個可以去區(qū)里演講的名額,我在家練習了一個月,每天都聲情并茂到掃地都能掃出一屋“雞皮”。直到有天晚上一個鄰居(各大演講比賽的常任主持人)問我,今天我報幕報到你的名字,你為啥沒來?我又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鼓足勇氣去問通知我的老師,她笑了笑:“我忘記了?!?/p>
初中的時候,因為我家就在學校里面,同學們天天自發(fā)地中午來我家蹭飯,下午來我家玩,其實也不是和我玩,只是借用一個離學校近的地方。我媽忍無可忍地發(fā)出通牒,左看看右看看。我低著頭,聲音幾不可聞:你們走吧,我要學習了。她們一邊取笑我,一邊在我的小床上東倒西歪?!澳銈冏甙桑∥乙獙W習了!”我提高了嗓門。她們奇怪地看著我,那個眼神告訴我,再也不會有人跟我玩了。
所有這些丑陋烏黑的珠子,串在一起就是那只叫作“社交恐懼癥”的怪物。它控制了我的大部分人生,讓我變成了一個喜歡默默關門讀書的羞澀女孩。
當然我見過最嚴重的一位——這個人在一個與世隔絕的鄉(xiāng)村小屋里面住了近十年,他的親生女兒去探望他,得到的答復是:不要指望將來我會有錢留給你,你不要再來看我了。其后果然,他把自己封閉,去世一周后才有人發(fā)現。他女兒一年后才知道這個消息。
那個人就是我的外公,我的那篇代表作《世界上比我還要難過的人》原型其實就是他。
至今閉上眼睛都能想得起從小學回家的路。我總是獨自一人,途經一個基督教小學校、一個流動小賣攤、一條長而空寂的小巷、一個小居民區(qū)門口。
有一天我注意到圍墻邊上的蟻群,它們和我一樣卑微行走,無聲無息,赤裸于天地之間,偶爾被雨水淹沒,傾家蕩產,復又麻木到循環(huán)來過——生命的價值在哪里呢?我都不清楚這只黑色的螞蟻和那只黑色的螞蟻有什么區(qū)別?
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這種人就是世人眼里的loser。小的時候孩子們寫作文,喜歡用“充滿朝氣的臉”,說的就是身邊這撥同齡人——他們佩戴紅領巾,一道杠兩道杠,走路蹦跳,就是這個時代應該生產的那種小麻雀的樣子。
而世界在我的眼里,總是一副與眾不同的樣子。我總是達不到他們表達和學習的標準。比如他們很流暢地寫出“月亮的映照下,窗戶上老師辛勤工作的剪影。”我看不到這個,我看到的是剪影如同他山,與我從不相交,永遠平行。
可是,經過那么多年的洗禮,當初我為什么要離開體育呢?閉上眼睛都能復制下同樣的內容,臉就是名片,他們再也想不起我的本名,因為人人都叫我“易老師”。
那之后不久,我去了《南都周刊》,玩命一樣地做著封面,主編已經習慣了,不管因為什么原因有開天窗的危險了,就問,易小荷呢?
然后又是突然地,各種各樣的新聞開始報道同行們的轉型,辦公室越來越空,送上去的選題越來越難通過審批。我如同又掉進了小時候的那種環(huán)境:所有的孩子都在玩一種叫作“haozi”的游戲,你默默地站在旁邊,他們笑著分組,卻并沒有人把手指伸向你。
于是有個朋友某次吃飯時分外感慨,他說:“為啥你們這些好人兒,不管才氣有多高,總在現實生活中接受不斷的失???”
我不以為意地吃飯,也不抬頭,假裝他描述的那個人與我無關。
2015年,從《南都周刊》出來之后,我的一位老朋友力邀我去廣州共同創(chuàng)業(yè)。我把書、貓都搬了過去,每天在辦公室開各種會,聯(lián)絡客戶,拜訪,做ppt。
三個月后的某一天,我的那個老朋友對我說:“我想了想,還是覺得自己不適合做一個商人。”
廣州很熱,除了那些在289大院熟悉的桂花香,這是一個對我來說完全陌生的城市。但那天我走在深夜兩點的路上,看那些漂浮在黑夜里的小店燈光,知道心里從未有過惶恐。
深夜兩點的北京,那種“荊軻有寒水之悲,蘇武有秋風之別”的場景;凌晨兩點的休斯敦,“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淅淅”的空寂;還有一個人凝視著無盡的深淵,不管在世界任何的地方,緊緊抓住內心的峭壁,以免掉下去的那種黯然,我已體味太多。
也許,失敗這兩個字對我來說太熟悉了,它和世俗意義的物質財富無關,而是一種大眾的慣常標準:你為什么非要活得和別人不一樣?
有一次我看到保羅·奧斯特說:要進入另一個人的孤獨,我意識到,是不可能的。如果我們真的可以逐漸認識另一個人,即使是很少的程度,也只能到他愿意被了解的程度為止。那個人會說:我覺得冷?;蛘咚裁炊疾徽f,我們會看見他顫抖。不管哪種方式,我們會知道他覺得冷。但假如這個人什么都不說也不顫抖呢?
深以為是。這么多年,行舟至此,就好像懷揣著一個秘密。如果把我的前半生投射在一部電影上面,燈光熄滅,漆黑的電影院里,我會看見一個胖胖的小女孩在沿著河流奔跑,怎么都抹不掉臉上大片的樹影。那一年,她終于在《作文》上面發(fā)表文章,那是她來到這個世界后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2002年被《南方體育》派去美國采訪世錦賽。沒有信用卡,在那個偌大的國度,甚至連語言溝通都并不是完全流暢。沒有任何的朋友沒有電話,每天孤魂野鬼一樣地游蕩。只能睡兩個小時,而且,需要在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沒有任何的社會關系網,還要去采訪那個國家的頂尖人物。我在印第安納波利斯的一家酒店門口,等了幾天,做到了本·華萊士、喬治·卡爾、吉諾比利等幾位超級大咖的專訪。后來有人說“易小荷一個人打敗了一支隊伍”。再后來沒多久,主編在報紙上說“易小荷是全國三個最好的記者之一”。
這些年總有人反復問我,一個我自己口中“智商不足”“社交恐懼”的人,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而今天所謂的這些獨立,所謂的這些看上去比較利落的東西,會不會都是基于那些年。我總是被一次又一次地扔到那些陌生的、讓人不知所措的環(huán)境,因為一無所有,所以實際上也并沒有什么可以失去。我覺得即使丟給我一只馬桶,我也能一點一點把它刷得干干凈凈。每一片貧瘠的曠野感受到的微風,每一個空落落的池塘迎接到的一滴水,對我來說都是額外的收獲。
據說這個世界有一種人生態(tài)度叫作“上善莫若水流,自在不與物爭”。我并沒有淡泊到那么從容,甚至我在紅塵之處,也與所有俗男信女并無不同。有的時候我會安慰自己,那是因為我內心深處有著另外一種標準的度量、秩序與和諧。
《了不起的蓋茨比》當中,尼克初次到紐約,說他喜歡“在五號路上溜達,從人群中挑出風流的女人,幻想幾分鐘之內就要進入她們的生活……”我也總是看著人們走進一扇扇門,并且消失在溫暖的黑暗之中。就這樣,慢慢地告別一個個單位,告別我的職業(yè),ex,甚至是北京,用曉躍師父的話“開啟人生的下半場”。
有天晚上我和某人站在星空之下,或許因為宇宙浩渺,他突然感慨“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的任務都是不同的,或許大部分女人都是來生兒育女、傳宗接代的,但可能你不是”。
無論在我昏睡的黑暗里,還是抑郁的低谷,我也許不能準確地描述出來,但能夠感受到某種東西的存在——它們把我填充得滿滿的,猶如肌肉在薄薄的T恤下面移動。如果不是它們的存在,我就只會像一個華而不實的稻草人。
別人都在低頭撿便士,我卻在抬頭尋找月光。就好像被無數次地追問,為什么要重新做一個公號“騷客文藝”,而且還是文學類的?為什么還要一次次重新開始?
也許,生命的本質就是這樣:花開花落、生老病死、雨絲風片、悲歡離合,這一點點使人沉落的人生碎片、一份從孤獨中淬煉出來的東西,才足以使得某些潛伏已久的陰暗角落被重新照亮,人生本來的色澤才會顯現出來。
我很慶幸,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發(fā)現自己沒有成為某種擺設的東西,而是成為了“自由奔跑”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