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骯臟的大象
關(guān)于大象滑梯的記憶,竟然是在老同學(xué)的照片中找回來的。
在公園的人工湖旁邊,有個碩大的大象滑梯,我們本地人叫它“梭梭板”。它陪伴小城幾代人度過童年時光。水泥的身軀臟得不成樣子,油漆褪了色,泥灰裂開,大自然的洗禮在它身上留下了沖撞的印記,就像是馬戲團里那些衰老瘦弱的動物,失去了所有的尊嚴,此后沒有在任何一個地方見過那么凄涼的大象。經(jīng)年累月,這個小城的每一代孩子都會絡(luò)繹不絕地爬上去,再從象鼻之中一個個地出溜下來,感覺意義非凡。
那是屬于小城人民的標志性暗語,就像一個胎記。你知道你來自哪里,因為你們有共同記憶中的骯臟大象。
我在這里遇到過一個找貓的老太太,她看上去滿臉沮喪,她用熱切的目光投向我:“我的貓,跟了我十年,也就是我孫子的年齡。孫子小時候我喜歡帶他來這里玩,所以貓也跟著熟悉了這個地方?!?/p>
然后她獨自坐在冰冷的大象屁股那個臺階上,露出寂寞的神情,看起來就像是正在等待審判的犯人。幾近全白的頭發(fā),后面梳成個鬏,鼻子挺拔端正,甚至是端正得有點兒過分。她咧嘴說話的神情,流露出來的氣質(zhì)卻完全與她的五官不搭??粗龖n愁的皺紋,就好像看到優(yōu)美的五線譜和沒有調(diào)好音的樂曲一樣。
“我的貓啊,”她說,“我的孫子啊?!?/p>
在她散亂的敘述中,我的腦海里閃現(xiàn)出另一個不相干的場景,那是20世紀80年代的某個早上,看到有人竟然從大象的肚子里鉆出來,我嚇得躲了起來。那是個女人,蓬頭垢面的樣子,像是在這里躲了一夜。
不一會兒有個男人過來了,兩個人在那里神神秘秘、竊竊私語。
“梭夜子!”我用剛剛學(xué)到的最惡毒的話來罵他們,還扔過去一塊石頭。那個時候我上小學(xué)了,學(xué)習(xí)到的關(guān)于性別的第一課就是要遠離異性。上課的時候我和同桌的男同學(xué)畫線為界彼此仇恨。我也看到鄰居大姐姐和約會的男孩隔著一條街走路,政治化的語言就是他們彼此之間的情話。
20世紀80年代的小城,公園只有一座,梭梭板只有一個,生活中并沒有那么多選擇,卻絲毫不會讓人擔(dān)心世界太大會走丟。大象是最佳約會地點。這里沒有茫茫人海,也不會因為時間流逝,讓人陷入到A還是B的選擇恐懼癥之中;它同時也代表著那個時代的審美,它就是小城的西單大悅城和東京新宿地鐵口。
我還在這里遇到過一個女人,烏黑的長發(fā),她的美貌足以使所有見過的人目不轉(zhuǎn)睛,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她說:“你知道嗎?他們要我把他拿掉,”她望著大象,眼睛里全是遙遠的期望,“可我能感覺到他會是滑得最快的一個,他會特別喜歡這里。”
后來我才知道那個女人是我媽媽的同事,她果不其然沒有拿掉孩子,也沒被單位轉(zhuǎn)正,最后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變成一個胖子。
我很想知道那個孩子怎么樣了。其后我經(jīng)常來這里,偶爾就會想起來,那群活蹦亂跳的孩子當中有一個也許就是那孩子。
小城太小了,小到這一處地方就足以容納所有的人間故事似的。
據(jù)說飛輪開門,就是無論你是順時針轉(zhuǎn)動飛輪還是逆時針轉(zhuǎn)動都能將門打開,但一定要堅持。如果你時而順時針,時而逆時針,那就無論如何都打不開。
但是命運有的時候就是對不上那個齒輪,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那個時候我們都是這樣從大象的橢圓后臀爬進門,沿著兩邊有扶手的石級而上,鉆過象屁股透出肚子,再從象鼻一蹴而下,刺溜就到地面,無限循環(huán)。
只是那個時候我們并不知道,人生的路徑會從這里分岔出去。
而卑微如我,也像一根隨風(fēng)逐流的羽毛,輕飄飄地從這里飄走,徘徊在不同的城市和男性朋友之間。那些城市,都有著閃閃發(fā)亮的夜景,優(yōu)雅奢侈的音樂廳,喧囂世俗的商場,令人眼花繚亂的新鮮面孔,但這十年就像一場夢,醒過來就會發(fā)現(xiàn),原來只是如同昆蟲的觸角,曾經(jīng)微不足道地觸碰過這個世界。
什么時候我才開始意識到,也許走出這座小城的、從大象腳下走向遠方的并不是我,也許我是那個差點被殺死在媽媽肚子里的小孩,也許我的身軀曾經(jīng)走在這里,我的心熱切地期盼著戀人的到來,也許我在這里駐足過一生,漸漸老去。
悲哀的是,很多人都不曾發(fā)現(xiàn),他人身上的苦難和遭遇其實也是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
我在公園逛了很長一段時間。在我最終望向那個大象的時候,無論是去邁阿密,游瑞士,下西班牙,穿京都,一直積壓在我心中的沉甸甸的負擔(dān),竟松弛下來。
我望著它,骯臟到凄涼的大象,那種注定被這個年代遺忘的老舊和樸素,卻宛如我尋求已久終不能得的某種東西,某個渴望已久終于不期而遇的春天一般……
環(huán)顧四周,頭頂?shù)乃{天里出現(xiàn)一片密匝的大雁,飄忽著靠近了,倏而又化為一陣細碎而匆忙的黑線。公園里的人工湖上面,漂蕩著幾只紅色的小船。肅穆的藍天之下,紅的綠的樹抖落著各色花瓣……這春天的大象,以并不那么和諧的狀態(tài)躍入眼簾,卻有種怪異的美。
我再次久久地望向它,屏住呼吸,仿佛一丁點兒動靜,都足以驚駭了它似的。而它停駐在那里,那種紛亂不堪就好像是悄悄地吸收掉了這世間的各種污濁在體內(nèi),存心要與這春日的繽紛格格不入。
我看到某個作家寫道:“當人們沉湎于自己的私情時,是會徹底背對整個世界的?!?/p>
恐怕背對整個世界的是那頭大象吧,就像那個老婦人,她怎么不明白,世界一直在改變某些東西,她的孫子,她的貓,她的記憶……花瓣會死去,春天會死去,大象會被拋棄被腐蝕,所有的回憶也會如同春夏秋冬一樣來臨離開。微弱的生命里,那些無法實施的希望,有些人堅信它,有些人遠離它,而把它們歸于塵土的,任它被風(fēng)雨腐蝕的,其實是時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