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的呼喚
我一直都覺得,我之所以有今天,和她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盡管在我十四歲的時候根本不懂得什么叫作宿命。那一年我們恰好學到了這個表達法“it is written”,它是被寫上去了的,就寫在了我們十四歲的記憶里面,白紙黑字,無可替代。
那一年我休完病假回來的時候,突然發(fā)現同學們都在魔怔似的喋喋不休,男生們心不在焉,女生則頗有些不以為然,但這也不妨礙她們念經似的傳播著一個名字。課間操的時候,甚至有兩個女生因為爭論此人頭一天的頭飾是蝴蝶還是蜜蜂而大吵了一架。
桐梓坳這種地方,自東到西也就五公里,卻容納了我們中學和一個繁華的商業(yè)區(qū),如果有什么秘密,一天之內就足以傳得人盡皆知。
整整一個上午我都沒有看見她,她的課桌上碼著一排整齊的書,看上去和其他同學沒有什么不同。倒是在第三節(jié)課的時候,教室外來了個探頭探腦的男生,說男生未必有些侮辱了他的年齡,那是一張成年人的臉,嘴邊一圈胡楂,戴著的墨鏡根本遮不住眼角的細紋,長長的上半身都露在窗戶框外——這足以證明他的身高起碼得有一米八左右。
后來被問話的男生頗有些揚揚自得,仿佛他比別人掌握了更多秘密的樣子。
“那個男的聽說李樂不在,很失望,讓傳話說他的通訊方式沒變……”他欲言又止地透露。
此后沒有多久,其他班級的同學,主要是男生,頻繁地出現在我們教室的窗口,一個個裝得若無其事,眼睛卻都來回掃向她的課桌。我心里一直在要不要履行自己班長的職責去趕走那些無聊人當中掙扎,直到第四節(jié)課的鈴聲響起來。
她是踩著鈴聲進來的,抑或是在鈴聲那尖厲的長音收尾之后的那一瞬進來的。周圍的人總算沒有喪失基本的禮貌,假裝了一種表面上的淡漠。我個子太高了,只能坐在最后一排,這使我足以俯視整個教室的一切,包括她穿過座位中間的過道緩緩走過來的樣子,沒什么特別的呀,我心里想。
“你,改去坐班長旁邊,以后你倆就是新的一幫一小組了?!本驮谒龓缀醵伎熳叩阶约鹤坏臅r候,班主任的手指頭厭惡地向她虛晃了一下說道。
這句話像是斬斷了的一條活蹦亂跳的肢體一般地突兀。她倒也沒說什么,只是輕巧地轉過了身,看看我,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她穿的是一條黑色的短裙,側身轉過來的時候,裙子旋開了一個小小的弧度,就像是一朵花。
我像所有正常女孩那樣長大,沒有任何人在我身上用過“麻煩”這樣的形容詞。我從不和同年齡的孩子發(fā)生爭執(zhí);我考試沒有得過第二;我是媽媽的乖寶寶老師的好班長;男生們甚至都不敢給我任何紙條。但是在起初坐她同桌的時候,我真心覺得她會帶給我許多麻煩。
她確實……有些與眾不同,盡管她上課從不遲到,也遵循大部分校規(guī),可她就像是游離在這世界之外。一到上課時間她就拿出耳機插到她那個小巧的walkman上面,眼神從此長久地安放在一個事物之上,比如課本,比如她紅得發(fā)紫的手指甲,或是她那面小鏡子,然后就再也沒有任何響動能干擾到她的世界。面對那些指指點點、嘈雜的女生,她戴著耳塞,緩步從她們身旁走過去的樣子,就像是一簇捉摸不定的火苗,既美麗,又散發(fā)著危險的氣息。
校園內四處散植著紫薇,長大以后,表皮脫落,樹干光滑。北方人叫紫薇樹為“猴刺脫”,是說樹身太滑,猴子都爬不上去。它的可貴之處是無樹皮。物以稀為貴,世界上千樹萬木之中有幾種是無皮的,而且還能開出艷麗的花?
這種茂盛的植物對于一無長處的桐梓坳是個妖異的謎,就像李樂為何會奇妙地走進我們學校。
她總是一如既往地去辦公室罰站,無非就是因為忘記將披散的長發(fā)束起來,或是將臉上的粉底卸掉,再者就是為了那條過分短的半裙。我在那里見過她一次,老師在夸獎我的一道數學題解得巧妙的時候,斜眼瞄著她。她逆著光站在窗戶前,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過了一會兒有風了,便把她的頭發(fā)吹得飛了起來。她站在那里,就像站在一幅色調疏淡的水墨畫里。
每天放學都有形形色色的人在校門口等她,她有時候選擇跨上一輛自行車的后座,有時候索性挽起某人的手臂。
那些人無一例外都是成年人,他們個子高挑兒出眾,他們談吐大方,他們的平均年齡看起來能有遙遠的三十歲……
他們不像我們身邊的男孩只會咬著筆桿子,把揪下女生的長發(fā)作為唯一的樂趣。
由于是多音字,我總是念不好她的名字到底是“yue”還是“l(fā)e”,但不管怎樣,我是不了解她的,她和我的世界完全不相干,也多半不會有交集。
我們之間真正的交談竟然還是從課外興趣小組才開始的。
我那個時候之所以選擇生物就是因為聽說可以外出采風,我從來沒有機會遠離過媽媽,一天都沒有。
周日,興趣小組組織去很遠的山上采集標本,這是5月最好的天氣,天空藍得發(fā)紫,空氣里有種甜蜜的倦怠感,斜坡上開滿了各色各樣的花。
我因為花粉過敏不住地打起噴嚏的時候,她卻穿行在花草之間,炫耀似的告訴我們各種各樣花草的名字。一開始大家倒也敷衍著聽下,走著走著,都不知道散到哪去了——她們自然也沒叫上我,說到底在她們眼中,我也就是個書呆子。
這完全不足以令她沮喪。她一改從前那種緩慢的步調,嘴里哼著不知名的歌曲,那是一些有關愛情的旋律。在我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人生當中,連“樹上的鳥兒成雙對”這樣的句子,也在媽媽的禁止行列之中。我們應該年齡相似,那么,她是怎樣長大的,又是從哪里聽到這些歌曲的呢?
我們之間沒有交談,只聽得見腳下發(fā)出的咔嚓咔嚓的聲音。間歇停下來,她摘了一朵蒲公英別在紐扣處。當我們行走到一棵橡樹前的時候,她不但準確無誤地告訴我這棵樹的名字,甚至還指出上面叫個不停的那只鳥是云雀。
我們走過去的時候,鳥叫聲一下停住了。剛想發(fā)問,她捂住了我的嘴,用口型告訴我,如果保持安靜一會兒,一定能聽到它再叫。
隨著風搖曳,光斑來回在我們腳下變換著形狀,還有從葉縫中漏進來的陽光所造成的陰影。我們像兩個泥雕似的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灌進我的脖子,可是為了不弄出一點兒動靜,我拼命忍著,咬住嘴唇——我的樣子恐怕是太尷尬了,先是她忍不住了,撲哧一聲,接著我們都笑了起來。一只鳥被驚得飛遠了。我們笑得更大聲,直到肚子都笑疼,還蹲在原地為了笑而大笑著。
過了一會兒,云雀真的就叫了起來。那是一種持續(xù)的成串顫音,像是在風中被凍得哆哆嗦嗦而發(fā)出來的。當我說出這種想法,她便又是一陣大笑,那是比云雀還要悅耳的笑聲——那天她笑得未免也太多了些。
接下來的一個周末,她邀請我去她家。同學們大多住在桐梓坳的附近,我倆的家湊巧在同一方向。
一個大院里矮舊的樓,我們沿著有些陰森的樓道爬上去,直到頂樓,眼前是一條灰暗的、只有一扇窗戶的過道,她家就在過道盡頭的最后一間。奇怪的是,她突然開始躡手躡腳,我也跟著斂聲屏氣。她掏出鑰匙打開門,進屋之后才轉過身來向我打手勢,讓我跟她進去,好歹沒有發(fā)出什么大的動靜,終于進入她的臥室。
“爸爸不喜歡我?guī)笥鸦丶遥彼验T輕輕地掩上,接著就特別放松地微笑著,“看樣子他今天不會回來了?!?/p>
她又若無其事地加了一句:“反正也不是親生的?!?/p>
她一邊說一邊抱起臥在床上的一只大貓,那只貓身上花里胡哨有好幾種顏色,像狐貍多過像貓。它的瞳孔中間有一條豎直的裂縫,里面閃爍著奇怪的懷疑,但是很快就躺在她懷里打起呼嚕。
她在屋子里顯得忙碌得很,一會兒去外屋給我倒水,一會兒又大費周折把客廳的那個錄音機和音箱拿進來,張羅著要給我放什么音樂,說是要讓我見識見識。
我到現在都形容不出來第一次聽到那種音樂的感覺,我終于明白那天在山上她只是在簡單地模仿。音箱里面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底下傳出來的,我完全不知所措了。我還不會那么多的英語單詞,只覺得那些歌詞就像是一種咒語在這個小小的空間傳播。她一邊一句句地告訴我注音,然后鸚鵡學舌一般地跟著歌曲在唱,一邊還來回旋動著她的小短裙。那些磁帶散落在水泥地上,就像從她身上凋落的花瓣。
她給我看搜集的各種各樣的海報,小心翼翼地像展開地圖一樣地展開它們,說是好不容易托親戚從外面帶過來的。上面的人大多長發(fā)披肩表情憤怒,我不懂他們?yōu)槭裁礋o一例外要把自己弄成那樣,和當時電視上流行的那些把自己收拾得一絲不茍的港臺歌星多么不同呀。但是奇怪的是,我絲毫不覺得反感。
光線漸漸轉暗,我才發(fā)現外面不知不覺刮起了風,一副暴雨將至的樣子。房間如同暗夜一般,隔著窗能看到天空中那些深藏不露的電流、滿天飛舞的雜物,好像有個巨人在痙攣似的抽風,時不時就拍打一陣房間的窗戶。雷電的每一次霹靂聲,都能伴隨我的一聲尖叫。她在旁邊跺著腳,指著縮成一團的我和貓大笑,還索性將音量開到最大,房間里的家具好像都在隨著音箱里的節(jié)奏抖動,水泥地也在搖動,還有顫動的房屋,我們倆簡直像是在大地的搖籃之中。她張開口型繼續(xù)跟著音樂唱,還卷起張報紙當作是麥克風。那一瞬間她像是在駕馭著音樂,或者說在駕馭著這個不安的世界。
London calling to the faraway towns
The ice age is coming, the sun is zooming in
London calling
London calling
London calling
London calling
London calling
那天晚上回到家有些筋疲力盡的感覺,我夢見了她,我們一前一后騎在旋轉木馬上,一起唱她教我的那句“London calling”。她的歌聲悅耳,我一開始只是輕聲地和著,慢慢地,我也開始哼著那首完全不明白意思的歌曲。像是為了響應我們,各種各樣的鳥都開始啾啾地鳴叫起來,音樂在天地之間游蕩。這時飄來了很多五顏六色的肥皂泡,旋轉木馬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我們的聲音也越來越嘹亮,直到它們像一發(fā)發(fā)子彈般地擊中那些泡泡……
班里的女同學有意識地逐漸疏遠著我,甚至一待我靠近就完全噤聲;男同學則似乎抱著一種不懷好意的討好,只為了從我這里套取更多關于她的消息。